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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  流亡之梦与回归之幻——论昆德拉的新作《无知》

流亡之梦与回归之幻——论昆德拉的新作《无知》

许钧


1999年,昆德拉用法语完成了被法国读书界称为“遗忘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小说《无知》的创作。面对法国文学评论界的质疑,针对“语言疲劳”、“形式生硬”、“风格贫乏”等刺耳的批评,昆德拉把书稿交给西班牙,于2000年以西班牙语与读者见面。首印十万册,引起广泛的关注、强烈的反响和普遍的好评,从某种意义上以事实给法国文学评论界一次有力的回击。法语读者苦苦期待,直至2003年4月才盼来法文本。

    翻开《无知》,读者便面临着一个带有怒气的发问:“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无知》在这个并无恶意但也并不客气的提问中展开,并生发了一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何处为家?与之相关的,便有了小说所探讨的回归主题。这一看似平常的主题,在昆德拉的笔下,却发聋振聩,令人耳目一新。昆德拉大胆开拓创新,采用复调、变奏、反讽等手法揭示了回归究竟意味着什么,从而引发了对人之存在的深层次思考。作为铺垫,我们首先看看《无知》对流亡之梦的描述。

    一、流亡之梦

    从某种意义上说,昆德拉的《无知》是借主人公的遭遇,针对自己特殊的“身份”对自己灵魂的一次拷问,也是对他人种种疑问甚至指责的一份作答,抑或是一种自辩。我们知道,昆德拉于1929年生于捷克第二大城市布尔诺。他在年轻时就进行了多方面的文学尝试:写诗,写剧本,写小说,写评论,“在许多不同的方面发展着自己”,以寻找他“自己的声音”,他“自己的风格”和他“自己” 。在1967年,身为捷克斯洛伐克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主席团成员的昆德拉在会上讲真话,招来被开除捷共党籍的结果,丢了在布拉格高级电影艺术学院的教职,连文学创作的自由也被剥夺了。1975年,他流亡法国。从他创作的作品看,昆德拉似乎人在法国,但却与故土有说不清、切不断的联系。他的小说、故事基本上都以故土为根。小说中主人公做梦,做的常是噩梦。《无知》中就有这样的描述:

    从流亡生活的最初几周起,伊莱娜就常做一些奇怪的梦:人在飞机上,飞机改变航线,降落在一个陌生的机场;一些人身穿制服,全副武装,在舷梯下等着她;她额头上顿时渗出冷汗,认出那是一帮捷克警察。另一次,她正在法国的一座小城里闲逛,忽见一群奇怪的女人,她们每人手上端着一大杯啤酒向她奔来,用捷克语冲她说话,嬉笑中带着阴险的热忱。伊莱娜惊恐不已,发现自己竟然还在布拉格,她一声惊叫,醒了过来。

    昆德拉的《无知》中对流亡之梦的这段描述,在以下两个方面有助于我们把握或阐释小说所涉及的回归主题。

    首先是“流亡之梦”的普遍性。在小说中,伊莱娜离开布拉格已有几周时间了,但她却常常做噩梦,梦中发现自己还没有逃脱故乡,人还在布拉格。这样的梦,不仅她常做,她丈夫马丁也常做,“凡是流亡者都会做这样的梦,所有的人,没有例外。”小说中的伊莱娜如此,她的丈夫如此,现实中的昆德拉也如此。“流亡之梦”具有普遍性,以至于成了“二十世纪下半叶最奇怪的现象之一” 。作者是由梦入手,以梦的普遍性揭示流亡之痛楚的普遍性,由普遍性而进一步追问梦中所系那一个“独一无二的灵魂何在”。“流亡”,是二十世纪下半叶东欧历史中难言的痛楚。痛苦的存在,沉淀为伤心的集体记忆,而伤心的集体记忆又幻化为毫无例外的可悲的“流亡之梦”。由残酷的存在到深刻的集体意识,再到小说中所描写的梦境所反映的潜意识,构成了一条环环相扣的记忆之链。

    其次是“流亡之梦”的怪诞性。流亡之梦到底怪在哪里?请看小说中这样的一段思考:

    这种可怕的恶梦在伊莱娜看来,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明明在白天,她脑海中却常常闪现故乡的景色。不,那不是梦,不是那种长久不断,有感觉、有意识的梦,完全是另一番模样:一些景色在脑海中一闪,随即又飞快地突然消失。有时,她正在和上司交谈,忽然,像划过一道闪电,她看见田野中出现一条小路。有时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一条布拉格绿地中的小径也会突然浮现在她眼前,转瞬即逝。整个白天,这些景象闪闪灭灭,在她的脑中浮现,以缓解她对那失去的波希米亚的思念。
若孤立地去释读伊莱娜在流亡开始后常做的“流亡之梦”,我们或许难以真正窥探到她的灵魂。从这一种梦中,我们所感觉到的,仅仅是对故土的恐惧。正是这种对故土的恐惧催生了梦中的惊恐:发现自己人还在布拉格。然而,伊莱娜的梦并没有止于这一层。在这可怕的恶梦之外,她像其他流亡者一样,还饱受不可抑制的思乡之情的煎熬。于是,黑夜里恶梦的缠绕与白日里思乡之情的煎熬构成了她灵魂深处的两极,也构成了她生存的某种悖论:在潜意识,在梦境里,伊莱娜担心自己没有逃离布拉格,即潜意识中伊莱娜有着对故土的深深的恐惧,即使身已置身寓国,但仍心存余悸。然而在白天,脑海中不时闪现出故乡的景物,那些景象闪闪灭灭,以缓解她对那失去的波希米亚的思念。既恐惧故乡,又思念故乡。在这段文字中,我们不无震惊地看到了女主人公极为矛盾的心理:一方面是恐怖,是地狱;另一方面是幸福,是天堂;一方面是回归,一方面是逃离。普遍的流亡者之梦,看似怪诞的流亡者之梦,实际上折射的是流亡者矛盾的心境,分裂的灵魂,是割不断的故土之思念。然而,残酷的是,那逃离的地狱,也是伊莱娜失去的天堂。正如下文将要进一步论及的,更为残酷的是,那失去的天堂,一回归便成了地狱。

    二、回归之幻

    伊莱娜当初逃离了地狱,但同时也失去了天堂。这是流亡的悲剧。

    如果说“流放”是惩罚而致,流放者的离去是一种被迫,那么“流亡”则是人在惩罚临头时的一次无奈的“出走”。虽说无奈,但本质上却是主动地“离去”,于是,“流亡”在很大程度上往往被视作一种“背叛”,流亡者与流放者相比,不仅得不到怜悯与同情,反而会因他们的出走与背叛而遭受精神上的唾弃。他们一出走,一背叛,便断了自己的空间意义上的回头路,有可能永远回归不了故乡。然后,无论对于流放者而言,还是流亡者而言,灵魂上的回归,是永不会放弃的。

    昆德拉的《无知》一开始便将主人公置于了这种“回归”的两难选择中:伊莱娜流亡20年后,在法国有了住房,有了工作,有了儿女,自己的生活已经不在故乡,但是,一旦得知故乡面临新的命运选择,埋葬心底的“回归”意识突然间苏醒。然而,20年的流亡生涯,伊莱娜对故土的一切已经陌生,她不知遥远的故乡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当初被视为“背叛”的“离家出走”能否得到祖国的宽恕,不知自己的回归之路迎来的是灵魂的安定,还是精神的绝路。于是,何为家?何为归处?一个个痛苦的问号,缠绕着牵挂、恐惑和绝望。

    面对痛苦的拷问,面对两难的选择,伊莱娜是需要勇气的。而对《无知》的作者昆德拉来说,则需要双重的勇气。

    首先,昆德拉要有勇气面对“真”的拷问。昆德拉是以流亡者的身份来勇敢地面对来自于寓国和祖国的拷问。法国评论家雅克-皮埃尔·阿梅特认为,《无知》这本书说的全是痛苦和流亡。(“什么是流亡?一种痛苦。在流亡中,世界变成‘动荡的黑暗’,另一位流亡者雨果如是说。” )昆德拉在《无知》这篇小说中选择“回归”为主题,要回答的是人们对“流亡”的种种疑问和拷问,这是从思想的层面展开的。其次昆德拉要有勇气面对“美”的挑战,也就是要在小说创作的艺术层面勇敢地面对挑战。

    昆德拉的笔触伸向了西方的记忆深处,伸向了西方文化之源。他借荷马之口,用《奥德赛》这部宏伟的史诗来回答不仅仅属于伊莱娜,不仅仅属于昆德拉个人的问题。如果说昆德拉的《无知》如阿梅特所言,是要回答“一个流亡者能否回到自己的故乡”的根本问题 ,那么,不可避免地便会涉及到思乡与归乡这两个重大方面。

    昆德拉是刻薄的,残忍的。他的残忍在于无情地剥去真理外面裹着的那些闪亮的、迷人的外衣,把真理赤裸裸地直陈你的眼前,直逼你的心底,刺激着你的神经。他的残忍更在于他善于调遣各种可能的小说手段,在对位与错位、变奏与暗示、反讽与反衬中让虚幻的景象与美丽的记忆精心维系着,一直持续着,但刹那间,笔锋一转,美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丑陋;幸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读者自以为置身于天堂,转眼间发现自己明明是在地狱。这种一而再,再而三被巧妙地蒙骗的感觉,让读者在阅读中平添了一种紧张感,因紧张而不得不放慢阅读的速度,因害怕被欺骗,而又经常会重读已经读过的章节,生怕掉入叙述者设下的陷阱,落下无知、可笑的话柄。

    昆德拉以反讽、反衬的手法把追寻失去的天堂的美梦彻底粉碎了:如果当初逃离的地狱也是伊莱娜失去的天堂,那么最终追寻失去的天堂,必定就是回归逃脱的地狱。回归已是断断不能了。对这一残酷的真理,伊莱娜不知,世人也不知,如是才有了《无知》这一书名。而昆德拉却是清醒的,如是他才拒绝回归,坚持人类本质意义上的精神之流亡。

原载:深圳晚报


2010-7-9 0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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