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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宋庄。沙尘暴 载于2010/5/3 世界日报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文取心

#1  宋庄。沙尘暴 载于2010/5/3 世界日报

宋庄  沙尘暴


北京,三月扬尘。
报上说经过多年治理,北京将不再受到沙尘暴的侵袭。可是老天第一不吃贿赂第二也不听你正面报导的,由了性子说来就来,先来个昏天黑地,再来个飞沙走石,七八万人民币一平米的豪宅和外来户住的筒子楼一起灰头土脸,马路上宝马奔驶和出租车一样刷刷地直掉土掉渣。北京爷们蒙了口罩,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地,缩着脖子勾了腰,从海淀从中关村从外四环赶到团结湖的大董吃烤鸭,进门望去,就只见一个个‘黄’种人,谁谁谁都分不清,一恍然就像蔡国强同志在饭店里又搞了场行为艺术似的。我想这种情况下坐错座位吃错席也是有可能的,但这不妨碍皇城根上的爷儿们耍嘴皮子;他们管这难得一见的天象叫做‘和光同尘’。够潇洒吧。

沙尘暴过后第二天我去宋庄。
宋庄和华北平原上成千上万的村庄并无二致,水泥筒子楼和杂色砖砌成的低矮房舍蹲在尘土飞扬的路边,新的旧的,墙上总刷了几条不知所云的标语;如‘身在宋庄,心怀世界’之类。灰色天空是低垂的,寒意十足的,死气沉沉的水塘里浮了一层五色缤纷的油垢,苍凉而单调的田野里既不见青苗也不见新枝,极目远望一丝绿意也无。这样一个地方没有半点令人驻足的愿望。
那为什么要舍弃长城,紫禁城,王府井步行街,鸟巢,水立方而穿越大半个北京城,来专访这个蒙尘的村庄?崛起的首都有的是你能想象得到的奢华;新光天地一到五楼塞满名牌商品,在六楼人们排了队吃鱼翅,长安街上奔驶保时捷风弛雷霆,堵车时你能看到黑色的车窗玻璃无声地降下,一个板寸脑袋探出,接着是一口浓痰飞出老远。新起的楼盘如墓地竖起的牌位,鳞次栉比,计程车司机对于楼盘价位如数家珍,自然是一期比一期昂贵。除了这些你能见到的,还有太多你想象不出来的风景;门禁森严的顶级私人会所,动辄数百万的收藏品拍卖,以及那些对你不解国情宽容而又暧昧的微笑。。。。。。
为什么。。。。。。?
据说在那离京城二十哩的地面上,还聚集了一群中国硕果仅存的骚动灵魂,据说那儿是中国鲁滨逊最后的离岛,据说在那儿人民币不太管用,如果你没什么才气的话,据说那儿是北京的蒙马特,毕加索之类的家伙现在由‘中国制造’,据说,据说,据说。。。。。。
而‘据说’是需要验证的。像我这样一个脑袋顽固,心怀疑虑而又嘴无遮拦言辞不敬的家伙来说,接受一场艺术再教育有绝对的必要。机会已经摆在你面前了,不去还真说不过去。朋友说;938公车支9线就在宋庄美术馆门前靠站,我在那儿接你。

巴士到时朋友还未来,宋庄美术馆建筑是饼干筒式的,大门倒是敞开的。走进门去看了个群展,既有洒了一地的装置艺术,又有卡通式的新潮男女肖像,东面是被分解了的洋车,八十年前被苦力拉了满城跑的。西面是一大堆用玻璃吹出来的雕塑,我看了这堆圆滚滚的作品之后第一感觉是这个艺术家肺活量很大。再一抬头,当面头顶赫然一幅巨大的裸女油画,滚滚尿液从黝黑的鼠鼷处淋漓而下。我说这个美术馆观念应该再彻底一些,何不把进门处改成水帘式,观众进了门再发现甘霖从何而来?话讲在前头;我保留这个创意,谁想采用先与本人联系。
也许是我朋友的错,晚来一步,让我这个兴匆匆来吃盛宴的食客没等开席就先吃了一顿自助餐,七七八八先填了个半饱。我坐在由一位他陪同而来老板的崭新的克莱斯勒300C的后座,听他们谈论土地的价位和应付的钱款,我不禁愕然;高更从股票经纪人走到艺术家是条何其决绝的道路,宋庄的艺术家再款款地扭腰走回来。谁说人民币在这儿不管用?
哦,我忘了凡高是穷死的,高更也是穷死的。
血的教训应该牢记,富足当然能摧毁艺术家,但贫穷摧毁的速度更快。
在我朋友向我展示他巨大的工作室之际,我不恰当地表现了我的惊羡,这样三千平方尺的工作室,国外是很少艺术家负担得起的,而我的画是在我家饭厅里画出来的。我朋友听了宽容地一笑,说比这更大的画室在宋庄有的是。接着做个手势;我带你到处随便看看。
于是我坐上他的吉普车,穿过一排排新建的工作室,这儿是张晓刚的,那儿是岳敏君的,这儿是谁的,那儿又是谁谁谁的。最后到了一间巨大无比的工作室偕展览会偕住所,这样的地方已经是不能单纯地用某个居所的名称来形容,也许可用英语中的COMPLEX可以描述一二。朋友告诉我拥有这所COMPLEX的艺术家目前不在国内,所以我们只能从某几个窗口一窥那巨大画室里模模糊糊的作品。
但是我记得莫奈的故居是他画完莲花之后才为人所知,微米尔在家中客厅里作画,毕加索在蒙马特的洗衣船里与众多艺术家分享狭小的空间,杜尚在纽约居住在一居室公寓里。在世界美术史中,珍珠是不问从哪个蚌壳里取出的,大部分画家的居所从未被提起过,大家只记得他们的作品。
看出我的阴暗心理来了吗?是的,我们说的是‘作品’,再好再宏大的画室只是泥水匠的作品,在宋庄则是农民施工队的作品。而艺术家的作品是另一个层次上的东西,你拥有巨大的画室并不保证你创作出传世作品,正如痴呆患者吃再多的脑白金也写不出红楼梦一样。
不是我要骂人,这个比喻实在不好打,你看了中国足球队什么都有就缺赢球就知道我的感受了。不要来跟我说这个家伙的画卖了多少钱那个仁兄刚从威尼斯双年展回来,我在北京地摊上见过比哈密瓜还大的桃子,农民用激素催生出来的。也曾耳闻在著名的拍卖会上由托儿爷把价钱一路飚上去,最后再由画家从桌子底下买回来,戏法变得全一个样。
那些操作的手段与艺术的本质无关。
中国人(包括我自己)天生会混淆概念,可能跟从小吃大的伙食有关,一道北京烤鸭要夹葱段夹酱料夹荷叶饼银丝卷再夹黄瓜丝,吃到嘴里鸭味道差不多‘和光同尘’了。搞艺术的也一样;功名大葱金钱黄酱都少不了,再夹上大画室荷叶饼和美女模特银丝卷,味道好极了,生活很滋润。在中国人说来,艺术烤鸭就是这个吃法。
你说我迂腐也好,说我穷酸也好,我管你功名大葱有手臂般粗,金钱黄酱是宫廷配方,我只看重那只‘鸭子’,拿出作品来。

吉普车载我们去看了四个画室,第一个是个从德国回来的雕塑家,门前的空地上堆满了完工或半成品的雕塑,一群工人爬在脚手架上干活。我们有幸被请入室内喝茶,参观他巨大的玻璃顶棚画室,足有二十多英尺高。他的雕塑很像巨大的中国古代刀形钱币,当然其中有细微的差别,但总的感觉就是某种实体的翻版。据说卖得很好,早上刚售出一件。雕塑与绘画相比,雕塑显然更具有社会性,同时雕塑家更具有献身情怀。我一向认为,自汉唐以降,中国雕塑少有起色;昭陵六骏之类的作品后世再也无缘得见产出,近代中国雕塑更是不忍卒睹,其中原因之一是雕塑家越来越着眼于具体的‘物’而对置物空间的感悟迟钝到无视的地步。朱铭早期的作品似有所突破,但那股劲头和眼光在后期不复再见。其二是雕塑家的情怀趋向琐碎,对细节的关注之余,失去了对整体的把握。以致走遍城市广场,车站机场,街头巷尾,很难见到一件与环境融为一体的作品。这次离开北京之前参观了某位艺术家的大型雕塑,在高楼环立的广场上,六部大型起重机吊起两具足有波音737那么大的一凤一凰,你如果单看这两具雕塑,确实震撼。但从更高处鸟瞰想象,那就像两只拍翅游戈在城市苇塘里的大鸭子。
第二个艺术家在睡午觉,我们等了好久才睡眼惺忪地来开门。山东来的小伙子,他画的是些两米左右的大画,有些画的是宋庄附近的风景,也有些人物,先说人物画,一张巨大的画幅上有两个拥抱在一起的男女,那个男的侧面看去有些毛泽东的影子,那个女的面部就是一个色彩团团,带我去的朋友和小伙子在这张画面前眉色飞舞地兴奋了好久。我则在一边沉思不语,这种政治波普在中国画坛上像流行病一样,人传人地疯的不得了,赵庄的阿Q与小D都俨然是革命党了。这也就不去说了,问题是那些画(包括风景画)画得质量之差,相比之下纽约哈林街头的涂鸦都像是辉煌佳作了。从画幅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章法,哪怕是等而下之的章法也没有,完全是在浪费画布颜料。如果说当年的农民画,没有章法至少还有一颗纯朴的心,天真的情,可是我在这些近两米平方的画幅上看不出任何精神活动的痕迹,除了自觉或不自觉的模仿,以及粗制滥作的轻率。

还好午餐时间到了,朋友带我去了宋庄内一家湘菜馆,照他的说法是他的私人食堂。一进门还真有几分北京老饭店的韵味,店堂并不作无谓的装饰,帘子门,砖瓦地,当门一座以前北京常见的煤火炉子,铝制出气管从天花板接出去。炉子上炖了一把钢精铞子,烧水泡茶,桌椅都是经年老货,不乏逸品,看得出来是一件件淘来的,再精心一组组地配起来。老板是湖南岳阳人,三十多岁鬓边已见白茎,笑容却依然年轻。我们点了牛肉小炒,腊肉青蒜,再加一个炒青菜,两瓶啤酒,这顿午饭就很丰盛了。老板捧了一杯茶,笑眯眯地陪我们。腊肉是自己腌的,精纯鲜香恰到好处,配了青蒜辣子炒出来是道绝味。牛肉小炒加了三四种不同的辣椒和咖喱,也另有风味。上菜的女招待拖了大辫子,一套中式的大花衫裤,动作轻柔,笑容含蓄,在微暗的店堂内恍如时光倒流。
吃完饭被老板留下喝茶,北京文化圈流行标准的功夫茶,大叶子的铁观音,老板手势娴熟地洗杯,烫杯,注水,第一潽的茶水倒掉,然后把第二潽茶水分注在小杯里送到每个人面前。我说一向听说岳阳民风剽悍,怎么出了你这个谦谦君子?老板只是一笑。他自己原本也画画,开餐馆是为谋求一份稳定的生活,业余收集旧家具,古玩。说来画画也并不一定全在笔墨之间,浸淫在艺术氛围里,随时有机会欣赏别人的作品,赏鉴雅玩有缘到手的文化散页,或与朋友酣畅淋漓地喝个烂醉,何尝不是一份艺术人生?

很想就这么喝茶聊天消磨一个下午,但朋友说还有几个工作室要去看,我们先去了一个写实主义的雕塑家工作室,走进门之际我突然有个错觉;哪来的满房间人?难道正在开派对?再仔细一看,全是真人尺寸的着色雕塑作品。右面一组都是下层的漂泊者,满脸黝黑的矿工,全身趴在地上的乞讨者,蹲在路边木讷的农村妇女,无所事事站在街头的少年披着军大衣,一脸懵懂。可怜巴巴的农村少女怀孕了,挺了个大肚子。房间里挤满了失意者,残疾者,彷徨者,这些人在经济起飞中被遗忘,被忽视,但不要忘记,他们是社会中最大的变素。使人动容的铜雕是一个像民工似的老汉,蜷缩在一张用木棍和绳索架起来的‘床’上,盖了一条露出棉絮的破烂被子,老汉不知是在酣睡还是病中,一顶分不出颜色的解放帽扣在那张沟壑成行的衰老的脸庞上。左手边是另一番景象,麻将桌边四个衣着时髦的年轻女人围坐鏖战,周围沙发上散坐了无所事事的男女,衣着鲜艳新潮,眼神空洞,姿态慵懒,惟妙惟肖地再现了当今人物的生存状况。这些真实尺寸的雕像把一间偌大的工作室撑得满满当当,在房间后部,在一切之上,竖了一具巨大的十字架,一位肤色雪白的耶稣,双臂平伸,若有所思地俯览着芸芸众生。
谁说现实主义已经落伍?在我看来,这些关注下层人们的生存状况的作品,并不比用火药在天空弄出些图案的行为艺术少了任何艺术元素。至少这个雕塑家有一份自觉;他如果不幸运,那么他也可能是这些底层社会中的一员。而太多握有话语权的艺术家却忘了这点,他们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的现状认为‘必然’的,过于关注自己,过于关注如何把螺丝壳里的道场办得更精彩一些。
我一直认为,中国三十年来的近代艺术是扎根在一层浮土之中,浅薄和庸俗是必然的,艺术家在很大程度上是‘模仿家’,或者是‘忽悠家’。经济改变人们的生活状态,生活状态催生一定的精神思考,衍生出特定的哲学理念,再结合历史,社会变迁反映到艺术中去。文艺复兴由此而来,工业革命推动近代艺术,计算机的出现更是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方式和生存模式。但在中国是个例外,对思想这个环节的钳制使得艺术土壤贫瘠,持之日久,艺术家失去了思维的敏锐和力度,从他们手中出来的作品也变得苍白乏力。
这个雕塑家可说是遍地荆棘中的一株玫瑰。

最后去的一个工作室,艺术家一家三口居于其处,进门触目是一尊佛像,佛前设有香案蒲团,艺术家是湖北人,长得极像他那曾高踞中国二号人物的同乡,却多了一股沉静的气质。他的妻子贤惠,儿子活泼,给画室增添了不少温馨气息。他的画呈现出一派安静,淡远的意境,这和他的佛教修炼相符合。看这样的画是不能交谈讨论的,能领会感受多少是多少。我们谈的是存在与自在,觉悟与顿悟,佛家与俗家,修为与修心,话语简短,很多时候欲言又止,因为发觉对方已经了然于心。

一天的时间是看不够宋庄的,任何时代的人都看不清与他同时代的文化,那要庞大得多,整体形象要在若干年之后才会清晰地显现出来。宋庄,一个理想和欲望的混合体,灵性和金钱,敏锐与愚钝,慈悲和自大,认真与投机都紧紧地绞缠在一起,现在还处于莫明的阶段。就如沙尘暴之后的北京一样,泥沙俱下,混沌不清。这篇文字只是瞎子摸到的一根象尾,被我剁了下来端上桌来,至于如何加料,如何烹制,如何享用,就由你们读者个人方便吧。

2010-4-7  柏克莱



V。F。
2010-5-4 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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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  

“任何时代的人都看不清与他同时代的文化,那要庞大得多,整体形象要在若干年之后才会清晰地显现出来。宋庄,一个理想和欲望的混合体,灵性和金钱,敏锐与愚钝,慈悲和自大,认真与投机都紧紧地绞缠在一起,”——我由文兄的文字中,也看到了这样的一个宋庄。

“最后去的一个工作室,艺术家一家三口居于其处,进门触目是一尊佛像,佛前设有香案蒲团,艺术家是湖北人,长得极像他那曾高踞中国二号人物的同乡,却多了一股沉静的气质。他的妻子贤惠,儿子活泼,给画室增添了不少温馨气息。他的画呈现出一派安静,淡远的意境,这和他的佛教修炼相符合。看这样的画是不能交谈讨论的,能领会感受多少是多少。我们谈的是存在与自在,觉悟与顿悟,佛家与俗家,修为与修心,话语简短,很多时候欲言又止,因为发觉对方已经了然于心。”——啊,湖北人总算在文兄的笔下和宋庄还不算丢人。


2010-5-5 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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