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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  [转载]《怀念玛格丽特·杜拉斯》及其他

怀念玛格丽特·杜拉斯(选章之一)

王开岭

你抚摸了我

1996年3月3日,玛格丽特·杜拉斯去世。

她登上梦中无数次出现的白客轮,她起航了。

杜拉斯说过:“有时,我重新读自己的书,不禁落泪。我问自己这究竟怎么回事,我是怎么写出来的,怎么能这样美呢?”她并未夸大其词,这样说话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要诚实。

八十年代末,我第一次读《情人》和《蓝眼睛,黑头发》,那种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感觉!那种急得大汗淋漓却找不到表达的感觉!甚至想迁怒杜拉斯——她表达得那么好,简直过分!我从未读过如此散漫又这般周严、极度紊乱且一丝不苟的小说,感觉自个正遭受一种美的折磨,幸福的阅读莫非也是一种受伤?

某天,与一初识的书友聊天,无意中扯起“最喜欢的作家”,当对方冒出“杜拉斯和茨威格”时,我眼前突然跃出一道光,突然被照亮!后来成了极好的朋友。杜拉斯就像文学收藏者之间的一个密码,一记接头暗号,它让交流省去了很多客套和试探性的麻烦,使问题突然变得简单,让两个陌生者一下子就能从人群中认出对方……那时,杜拉斯远未流行,甚至很偏远,很角落。

从此,我几乎真爱上了她。少女杜拉斯!中国情人杜拉斯!甚至把她想象得和电影女主角一样楚楚动人。不,比她们更美!

“写作就是我。因此,我就是书。”

她表示没有自身之外的写作,不存在虚构,或者说生活即最大虚构。

我只读过她七十多部书的十分之一。我想够了。对一个分不清写作和现实、靠文字呼吸、沉溺于思绪幻像中的人来讲,她作品的每个部位都称得上全部了,就像一截毛发足以鉴定一个人的基因。

她一切都开始得很早,爱或写。其风格几乎一生从未更变,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在重复,相反,正如她所说:“真正的做爱并不重复,而是唯一的恋人、唯一的欲望中发现那陌生的、无法替代的新鲜东西。”她拥有最忠实和稳定的追随者,从不用担心他们会掉队。就像爱上一个人,意味着将领受其全部,她赤裸裸的全身特征:温情和粗野,优雅和邋遢,沉静与疯狂……

她的书有一种特质:你根本无须打量标题,随便翻开某一页,或任风吹起哪一页,都会津津有味地看下去……

“我们又来到单身公寓。我们是情人,我们不能停止相爱。”

“她先前闭口不谈的事现在说了:我遇见过一个人,他的眼睛就是这种蓝,你无法抓住他目光的中心点,不知那目光从何而来,仿佛他在用整个蓝色看东西。”

其故事就这样,任何地方都是开始,亦会随时结束。每一段,每一句,都有完整的全局性含义,都有告别的意味在里面。其语句有一种巨大的浓缩性和放射性,像铀。词就是矿。每个词都辐射。

“她用很低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呼唤着一个人,仿佛那人就在这里。她似乎在呼唤一个死去的生命,就在大海的另一头……她用所有的名字呼唤同一个男人,回声中带有东方国度呜咽般的元音。”

跟随她的词,你被一种温软而尖锐的东西小心包裹着,侵略着。你与她,像两具亲密身体间的胶合与缠绕。而有时你会觉出疼,某种悲怆、惘然和屈辱的泪水,从文字中汩汩而出,像橡树汁。

你或许想不到,她最多的情绪竟是:哭。

“她在哭泣。这是由于她处在一种极其愁苦和沮丧的状态中,这不会折磨他人。她在悲伤,但这悲伤会和某种幸福携手同行。他明白,在这种情形下,他永远无法同她叙谈。”

“他走向露台。天色很暗。他在那儿,他在看。他在哭。”

加缪说:你必须生存到那想要哭泣的地步。

写,写,总是写

“什么都要读出来,空白也是这样,我的意思是:什么都要重新找到。”

“您可以看到,我在阅读文本时,丝毫不想去加深它的含义,不,一点也不想,我要的是文本的原貌……含义在过后就会出现,它不需要我的帮助。”

她在大声地教,教别人如何读她,爱她。如何做才令她更满意。

她谈论最多的是爱、性、暧昧、欲望、死亡、疲惫。她只写熟悉的东西,甚至只写自己。但那些东西之于读者,会觉得正是自己,她说出了每个浑然不觉的我们。正如有评论说:“她会把最内行的读者带到失去平静的地步。”

“我对他说:我愿意他有许多女人,我是她们中的一员,和她们混在一起。我们互相望着,他忽然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他目光变了,变得虚伪,伴着邪恶和死亡。”

像一位灯光师:她懂得何时让该物清晰,怎样去照亮,以防误解;何时让该物变暗,变得模糊、隐匿,从而更生机勃勃。

尽量给表达留下空白,尽量再现“不可表达和不敢表达之物”。

她说,“我知道,一本书里必须有更多东西,必须知道人们心甘情原地不知道什么东西。”

她有时让人狂喜(那是因为刚得到了某种佐证和声援),有时让人恼羞(因为她露骨地说出了大家不愿公开承认的秘密)。更多时候,一个读者会对她既想亲近又想疏远,而少有人能做到对她不理不睬。

“夫妻间最真实的一点,是背叛,任何夫妻,哪怕成绩最好的夫妻,也不能促进爱情。”

“假如人未曾被迫屈服于肉体的欲望,也就是说,假如人没有经历过激情,他将一事无成。”

其闺中密友米歇尔·芒索说:“她敏锐得让人吃惊,使人看见本来能独自看见却偏偏没看见的东西。我们由于懒惰或习惯不能达到的那一步,她却自然而顽强地一下子就抵达了。”

“假如你只愿意同一个人做爱,那是因为你不喜欢做爱。”

诡秘的逼视与穿透力,像一抹意味深长的灵猫的微笑,令人陌生、不安和感到危险。她小说中有句话:她觉得他陌生得像是尚未来到这世上一般。

我钦佩她吐舌的勇气、自如与滑翔之美。然后是精湛和深邃。

“写作必须很强大,须比作品更强大。”她答道。

“她竭力把灵感的第一时刻及‘难以忍受的强度’和‘无法表达的乐趣’同别人的及首先是她的阅读时间联在一起。她的作品硬是要理解无法理解的东西……并再现一种时刻。在这种时刻,写作成为偶然的叙述,作为一种‘无意识的完美’的本能走向远处的‘有意识的不完美’。”(拉巴雷尔《杜拉斯传》)

“她把她刚才对他叙述的一切都给了他,为了让他夜晚孤独一人时用这一切来做他想做的事。”

“他们睡着,背对背。一般都是她先入梦乡。他看着她渐渐离去。忘掉房间,忘掉她,忘掉故事。忘掉一切故事。”

任何细节都是最微小的整体——杜拉斯要的就是这。这随心所欲的难度:让每个句子都变成别有用心的东西。

“我喜欢你。真好。我喜欢你。突然又那么缓慢。那么温柔。你不会明白。”

不期而至的短句子,恰如其份的断裂,水银一样的节奏、语感、步履,随心所欲的急停、顿挫、陡转……奇怪的是,这一点也不削弱语意的丰满,甚至更完整。果敢、绝决,少有人敢于并能够这样做。最奇妙的是:她明明做得那么好,却浑然不觉,完全不是故意。

“我写作时处于精力特别分散的状态,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的脑袋就像漏勺一样。”是啊,瞧瞧这些随手拈来的标题吧:《右翼,死亡》《走开!》《我母亲有……》《明天,人类》《她写了我》《就像一场婚礼弥撒》《我不怕》《还是褒曼,总是褒曼、褒曼》……

“写作中,她使用两种类型的地点。一种是开放的,海滩、河畔、花园,另一种是封闭的,酒吧、客轮、卧室。第二种地点表示‘秘密性,是一种特别的劝诱’,而写作本身就是一件秘密的事。”(《杜拉斯传》)

“昏暗的花园中出现这位孤独的男子,景色顿时为之黯然,大厅里女人们的声音也减弱了,直至完全消失。继这黄昏之后的黑夜,美丽的白昼便如大难临头,顿然消殒。这时候他俩相遇了。”

“她停住了,看了看他,然后告诉他,在刚刚见面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开始爱上他了,正如人们知道自己开始死去那样。”

陌生、邂逅、身体、对视、害怕、房间、迷乱、性爱、睡眠、永诀……是杜拉斯的主元素。她的文字永远飘散着一种特殊的“感官”气息,一种可触摸的柔滑,仿佛水晶充满了体温,血液弥漫着酒,空气荡漾着花瓣……有黑色静物的特征,有扑朔迷离的动感。仿佛一种叫夜来香或昙花的神秘伤口,幽幽地、安详地,在只有俩人的夜晚绽放……身体也在练习绽放,哆嗦着,勇敢地。惟有空气在一旁,绽放是不需要帮助的。

“房间里,那两个身躯重新倒在白色的床单上。眼睛紧闭着。

后来,它们睁开了。随后,它们又闭上了。

一切均告完成。房间里,他俩周围凌乱不堪。”

作为读者,你会觉得生活中突然多了些东西,又似乎少了些东西。

这情景既美好,又充满不详的告别气息。

她太熟悉词了。像熟悉肚子里的蛔虫。清楚它们暗地里喜欢做什么,谁渴望与谁在一起。她摆弄语言的方式像小孩子吸吮自己的手指,又像是她在和语言做爱,又像是教唆词和词之间做爱。

“他走近她时,我们发现,他和她的重逢充满了欣喜之情,但又为将再次失去她而感到绝望。他脸色很白,与所有的情人相仿。一头黑发。他哭了。”

她的语言天生有一种“巫”和预言的味道,一列黑天鹅绒的楼梯气息,它使你情不自禁地踩上去,有种危险,有种刺激,有种腥红的类似唇膏和脚踝的亢奋。你会感觉自己正配合她分泌一种东西,一股不知不觉流出来粘稠和湿热……这是她在邀你分享。你感激她。

“他占有她就像占有他的孩子……他和孩子的身体玩耍,他把它翻过来,又重新盖上她的脸……只要一下,她请求着……他叫着他不要她了,不和她玩这个了。他们又被恐怖攫住了,然后这恐怖消失,他们向它让步,在泪水、绝望和快乐中,让步。”

她对每句话的使命都非常敏感。她总能让一句话把该负担的含义全部担起来,而不会被压弯。即使偶有闪失,后面的句子也总能及时补上。所以她的每句话往往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库”,就像一块石头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块“矿”。一座“资源”。

杜拉斯的“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

我最快的说法是:杜拉斯乃一种“口型”。在寻找“口型”上,我认为有两个人最出色:马尔克斯和杜拉斯。而他们对时间的理解又有着惊人的共鸣感,比如《百年孤独》和《情人》那两个纪念碑式的开头。

杜拉斯曾问:造成一部书区别于另一部书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想,应该是口型。说话的口型(语言的神情、节奏和散发的气味)。我认为正是这口型,决定了你接下来究竟想、会、能——做些什么出来。

(注:除注明外,本篇中所有引文部分皆出自杜拉斯作品。)

转自王开岭博客。特别致谢!


2010-4-29 0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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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  

怀念玛格丽特·杜拉斯(选章之二)爱,爱,永不退休

玛格丽特,您在生活中最喜欢什么?

她说:“这很容易回答,爱。”

爱是故事的唯一真相。在她眼里,没有爱的时间是无权被记住的。

小说始终重复一幅画:一个男人朝一个女人走去,一点一滴靠近,贴紧,稍稍挣扎,再靠近,贴得更紧……消逝。

“即使到了八十岁,我也还能爱。”所以她在《情人》开头就说——

“当我年华已逝的时候,一天,某个大厅里,一位陌生男子朝我走来。他微笑着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我来是特地告诉你,我觉得你比从前的时候更美……”

这是缠绕其一生的图景。爱和被爱。永不退休。

爱就是旋涡,投身爱就是要把时速、狂风和浪尖造出来。

杜拉斯作品中每次发生的爱都是为了冲上浪尖——从读第一行起,你就能嗅出那股令人屏息的酝酿爱的气味,像一桩公开的阴谋。有人说:她的文字让人的身心会产生一种轻微的“不适”。不错,这是爱的紧张,爱的前兆,因兴奋和过度绷紧而起的冒汗或痉挛……她邀你跟随她的身体和灵魂一起去冲浪,一程程颠簸,一程程焦虑、思念和害怕。一次次攻占和沦陷,一次次胜利和投降。

“大海,无边的海,汇集,消散,重新汇聚……我一次又一次要他做下去,要他做。他做了。真是快乐得要死。这样做真是快乐得要死……一种更大更汹涌的气息埋葬了白天发生的事。沙滩上将什么都留不下。”

“她问他这是不是最后一夜。他说是的,这可能是最后一夜,他不清楚。他提醒她,他对任何事物向来就是一无所知的。”

爱即创口,这创口惟“离别”才能关闭,仿佛花要借凋零方能合上。所有的爱都是分手。相遇就是别离。

“他醒了。他像是请求原谅似的说:我累了,我好象正在死去。”

情欲孵化着新生,也启动着它的死亡。爱之原理是:像球,靠“离去”实现每一次滚动。

“作家的身体也参与写作。”“欲望撞开了所有的门,包括……创作的门。”

她鄙夷对身体显出漫不经心的那类人。“当人们听到身体发出的声音,听见身体怎样撞击或让周围的一切沉默……我说那是欲望,说穿了那是人身上最专横的东西。”

谈到《情人》她说:“对我而言,那个到城里上学的小姑娘,走在电车道的马路上,走在市场上……其目标就是要走向那个男人,她有责任委身于情人。”其实,她的每一部故事都是对这个“目标”和“责任”的最新描述和诠释。

“男人与女人之间,是最具想象力的地方。”

她从不神话爱和性,她只求能找到它们,只求听到那震荡身体山谷的美妙的撞击和回音。她熟悉感官,重视所有部位,比如一截头发、颈窝和肋骨,经她注视后总有一种动荡不安、摄人心魄的威力。在她眼里,每个不经意的动作都放射一股静电,窝藏最忐忑的真相和意义。

“皮肤光滑细腻,身体瘦弱,没有肌肉。他可能得过病,正在恢复期。他太弱了。他好像受了侮辱一样……她抚摸他、感受他肌肤的温馨,抚摸着黄皮肤,抚摸这未知的新奇。他呻吟了,啜泣了。他在不可救药地爱着。”

“他的身体将重新盖住她的身体……他将缓缓陷入中心地带那温暖的淤泥深处。他在那儿一动不动。他将等待他的命运……”

语无伦次的梦呓,像一种奇特的叶子在夜里的簌簌声……男女躯干在桑叶般宽大的床或沙滩上蠕卷或翻滚,笨拙而灵活……不,是蛇和树,鼠和洞,汗水和眼泪,厮杀和抵抗,骄傲和屈辱,野蛮和温柔,毒和毒……灵魂,像一缕香气袅袅升起,弥漫成月光,到处是氤氲,到处是幽幽的闪烁……

崇高而无耻,妖冶而纯真。她就要这个。

“大海,没有形状,无与伦比。”她的话。

亚洲最大的情人

“女人们不在欲望的地点写作,就不会写作,只会抄袭。”

杜拉斯的情欲地点常选择在海上、沙滩、轮船、密林……但有一点,她最喜欢亚洲。亚洲是最令她欲望高涨的地方。那种潮湿、杂芜、溽热、黄皮肤……总能使她焕发少女的激动。

“让我再告诉你,那时候我15岁半。一条渡船在横渡湄公河。”

她生于越南南部,18岁迁居法国。“一个人不会因搬家而同自己的童年时代脱离关系……我的出生地点已被粉碎。即使这样,它也不会离我而去。”

茂密的叶子、三角洲、窝棚、雾、青春期、害怕、自卑、早恋、贫困、母亲和哥哥、死亡、海水、暴雨、破产……童年的景象决定了杜拉斯小说的氛围、元素和构件,塑造了她诡秘的词语气质。那种少女式的犹豫、怯惧和怀疑态度,呈现在叙述上就是词的闪烁和飘移,是意义的不确定……

“有一件事我是会做的,那就是凝视大海。”

水的威严、诱惑和后果,充斥着少女的情怀。既害怕,又幻想投身;既想逃,又试探着贴近。“我的那些恶梦,总是同海潮和海水的涌入有关。”她一生都被迫面对汪洋,她的身体终生都浸泡在海的气氛中。还有深不可测、埋葬光线的丛林,“我害怕森林时,就害怕我自己。”“我一生从未独自在森林里走出五百米而不感到害怕。”

她一生的小说似乎都在补充和繁殖自己的少女经历。

还有日本。

爱情、死亡、历史、遗忘……是杜拉斯生命印象中最牢固的东西。为此,她专门写了剧本《广岛之恋》,并亲自为电影设计了片头——

两具贴在一起的裸体,两性欢爱的汗水,不断与原子弹侵蚀人体后弥漫的灰尘、露珠重叠……

故事大意:1957年,广岛,日本男人和法国女人相遇。女人是演员。她从法国小城讷韦尔来,拍一部关于广岛的和平宣传片。二战间,她曾爱上一名纳粹士兵,战争结束,恋人被处死,她也被剃了光头,躲进了地窖。在广岛,她想通过日本男人重新体验与敌对者的恋情,但最终明白一切都是徒劳,自己的爱早已死在了法国……结尾是没有名字的男女互相以对方的地名作为称呼:“你的名字叫广岛!”“你的名字叫讷韦尔!”

在死亡的背景和瓦砾场上演绎有毒的爱——典型的杜拉斯性格。

还有印度。

“她只能生活在那里,她靠那个地方生活,她靠印度、加尔各答每天分泌出来的绝望生活。同样,她也因此而死,她的死就像被印度毒死。”

有意思的是,杜拉斯虽一生只在印度呆过两个小时——那时她才十八岁、站在驶向英国的船头上,却写出了“印度系列”四部小说:《副领事》《爱情》《印度之歌》《洛尔·V·斯泰因的迷狂》。并成就了其创作生涯的“印度高原”。

还有中国。

她的第一个情人(即《情人》中的青年)来自中国。而她最喜欢的小哥哥,抗战期间也死在中国。某种意义上说,杜拉斯更是中国的情人。

越南、日本、印度、中国……如此喜欢把东方纳入爱情领地的女作家,欧洲似乎只有杜拉斯。另一位是个美国人:赛珍珠。

老迈的少女

“她的每一本书都像一条私人信息,使我可以找到她。”“在她的书中可以找到一切……正如生活中的她一样:掩盖或揭示空虚,同样都滔滔不绝。”(《闺中女友》)

“15岁时我就有了一副享乐的面孔,那时我却不知享乐为何物。这副面孔很容易看得出来。母亲也该看得出来……我的一切就是以这种方式开始的:光彩照人、疲惫不堪的面孔,与年龄、经历不符的黑眼圈。”

法国作家克·鲁瓦说:“她总是过着只增不减的生活……她从来不会不爱,即使爱得断断续续。”杜拉斯一生爱过的人(尤其精神上的)确难统计:某中国青年,罗·昂泰尔姆,某德国军官,狄·马斯科罗,扬·安德烈亚,法国总统密特朗……

1980年,她70岁时,27岁的扬·安德烈亚成了她最后一届情人。据这位年轻人说:“她比我更年轻。她猛冲猛杀,什么都不在乎……我,扬,我不再是我,但她以强大的威力使我存在。”

临去世前,玛格丽特羡慕地嘱咐他:“你什么都不用做了,写我吧。”

“她更多地与乔治·桑相像,富于行动,能一本接一本地写书,不放弃对男人、植物、艺术、食物、迟归的晚会的热情。”“她的自信使她变得专横,但同时也变得才华横溢。”“她到我家来吃饭,总两手空空。她有一次这样说:‘我把我自己带来了。’……人们说她吝啬,其实她以别的方式献出。”(《闺中女友》)

C·鲁瓦在《我们》中曾给杜拉斯画像:“她的狂怒和食欲都漫无止境,像山羊那样粗暴,却像鲜花那样纯洁……像猫一样温柔,又会像猫那样疯得毛发竖起……贪婪、快活,又稳重,脚踏实地。”

创作上敏捷、锐利、节省、绝对、整洁、不间歇、永不疲倦,生活中却邋遢、健忘、含混、喋喋不休、偏执、孤芳自赏、暴风雨似的焦灼、自相矛盾……一会儿像闪闪发光的小女孩,一会儿像又丑又凶的老太婆。一会儿像叫花子,一会儿像富翁遗孀……小妇人的刻薄、多疑、骄情、吝啬、虚荣心、表现欲、神经质,她一样不缺。

  “她不放过任何东西,尤其能使她发笑的东西。”在罗马,法国大使馆邀请她去喝茶,她出来的第一句话是:“你们见到大使夫人的毛衣了吗?她把毛衣穿在衬衫里面!”尽管她说:“很奇怪,人们考虑年龄,我从来不想它。”但仅仅因为米·芒索在书中提到了其真实年龄,她竟不顾那随自己一次次搬家、伴她喜怒哀乐三十年的友情,至死不谅解对方。

或许这更能说明她强大而脆弱的内心,作为普通女人和优秀作家的立体与全景。她说:“作品不是叙述故事,而是叙述一切。”是啊,一切的杜拉斯才是真实的杜拉斯。

“她没有主张,她只有幻觉。”“在她作出过激行动时,我总发现其中有一道微光,她没有证据,没有准则,但她有直觉。”(《闺中女友》)

我敢打赌,杜拉斯绝对算得上说话最多的女人之一。她一生说过无数让人瞠目结舌且佩服至致的话,混乱却不失精辟,句句珠玑又自相矛盾。比如她说:“不可获得的爱情是唯一可获得的东西。”“我觉得世界上任何爱情都不能代替这种爱情,即爱情本身。”“写作,也是对鲜肉、屠杀、消耗力量的渴望。”“不消灭已存在的东西,人们将一事无成。”

她写信给朋友、法国总统密特朗:“打倒哀愁。让金钱流通,因为它最活跃。是的,当然,无产阶级,但金钱也是……”

缺损而完整,荒诞而正确,怪僻而生动。

一切那么神奇,一切合理得不可思议。

杜拉斯——富饶的女人!大仓库般的女人!海边废弃的大仓库!永远有新的物资,吐纳不完的货,抖不完的发现和秘密……仓库般的身体和仓库般的大脑:堆满无数真实和虚拟的男人,堆满横七竖八的奇特玩意,垃圾和宝石一样多。“仓库”也可用来形容她的小说:语句扑朔迷离、杂乱无章,情绪扔得到处都是,令人亲切的混乱,猝不及防的露骨……任读者挑拣,各取所需。

正像她在《印度之歌》里说:“她属于任何想要她的人。”

杜拉斯把自己献给了任何想要她的读者。为他们生活、抽烟、酗酒、取乐、调情、恶作剧、大笑和死去。她有一种罕见的才华:让文字发出一种“邀宠”的暗示,一种“求欢”和“调情”的气味(如法国香水),很容易使人把她当成暗恋目标,激起非份之想……当然,这也是所有女作家都追求的境界。

“作品穿过一切。”“我死了,还可以继续写。”

她的话被证实了。无数关于她的故事在她死后出版。无数她的作品被拍成电影。无数文学青年在她的感染下练习说话。

“当一个作家死的时候,只有肉体去了。因为他已在每本书里慢慢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直到她去世,我才从某期《世界文学》(96·5)封面上目睹她的芳容。第一眼看她,我大吃一惊,害羞得想逃走。我一直觉得她的模样应像电影《情人》或《广岛之恋》中的女主角……这说明了我的浅薄和势利。

我知道,这是真实的杜拉斯。酒精里的杜拉斯。被香烟和毒品毁容的杜拉斯。被文学消耗过度的杜拉斯。

后来,读了她的大量传记和生活照片,对她的精神感受才慢慢超过了物质印象,她也一天天美丽起来……

“玛格丽特认为自己长得很普通。这个几乎对一切都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人,对自己却犯了个错误。她绝非普通,她很美,有时甚至很漂亮,像一道光。但当酒精充满她的身体时,她变得很可怕,像癞蛤蟆。”(《闺中女友》)

粗鲁的杜拉斯!光荣的杜拉斯!
瑟瑟发抖的杜拉斯!
光彩照人的杜拉斯!
“她睡得像青春年少的人一样,又沉又长。
她变成那种不知道有船驶过的人了。
他想:就像我的孩子。”

(注:除注明外,本篇中所有引文部分皆出自杜拉斯作品。)
转自王开岭博客。特别致谢!


2010-4-29 0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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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3  

 玛格丽特·杜拉斯(1914.4.4~1996.3.3)

个人荣誉:
 
法国当代最著名的女小说家、剧作家和电影艺术家。
  
因为电影而成就一个作家的事,总是屡见不鲜的。《情人》与杜拉斯就是这样。杜拉斯从十几岁开始写作,但直到她70岁的时候,《情人》的出版,不,是《情人》拍成电影后,她才广为人知。《情人》出版于一九八四年,当年就荣获龚古尔文学奖,这使得杜拉斯成为享有世界声誉的法语作家。一九九一年,法国著名导演让雅克阿诺成功地把这部名噪一时的自传体小说搬上银幕后,又使得杜拉斯成为当今世界几乎家喻户晓的女作家之一。也正是《情人》这部电影,才使得中国读者熟悉她。

  杜拉斯在写作《情人》时,已是七十高龄。她18岁离开出生地越南,奔赴巴黎读书。念的是法学、数学与政治学,但她却迷恋上了文学,并且走上终生从事职业写作的道路。《情人》可以说是一部自传体小说,至少具有浓郁的自传色彩 。小说以一个年仅十六岁的法国少女,在渡江时与一个中国富家少爷邂逅开始,沿着这条叙述线索,渲染出一幕疯狂而绝望的爱情悲剧。

  《情人》的独特魅力之一是它的语言,她的语言对历史具有俯瞰式的洞察力,对回忆的积压表现得富有张力、深邃、沉痛,从而使文章中充满了悲绝的意味,读后让人唏嘘不已而又回味无穷。杜拉斯是一位极端唯美的实验型作家,平庸与通俗为她所不屑,她是那种把风格与先锋视为至高目标的作家,也是那种善于制造警句的作家。对语言的挑剔使得她的小说具有极强的冲击力与震撼力。

  《情人》的魅力之二是它场景唯美的描述。你看《情人》的场景:八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殖民地时期的越南,发黄的湄公河上漂浮着菜叶、杂物,河水湍急,大地倾斜。轮渡上伫立着一个打扮不伦不类的少女,她头戴一顶男帽,脚穿一双廉价却缀满饰片的鞋子,一只脚踏在舷栏上,眺望远方。“他们一次次地激情相拥,除了做爱,还是做爱,什么都不多想。屋外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伴随着他们的呻吟;来来往往的人的影子,透过木格子的门和窗投进来……”大胆又不失含蓄的镜头处理;最后,那场不同寻常的唯美的离别;那首肖邦的圆舞曲,小姑娘终于轻轻滑落的泪水……

  《情人》的魅力之三是它的基调的绝望。杜拉斯笔下的爱情是绝望的,灵魂是绝望的,肉体是绝望的……甚至连语言都是绝望的……在《情人》里,湄公河上十六岁的白人小姑娘与中国北方的黄皮肤男人的爱情就是如此。

  《情人》的最大魅力还在于它的自传性 ,真实的自传性。作为“情人”的杜拉斯,以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在岁月的风尘染白鬓发之际,回眸那段尘封已久的异国恋情,依然有力量用极其惨痛的语言表达出人生的悲剧,把爱与恨演绎得如此分明、紧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情人》中绝望无助的性爱,无言悲怆的离别,爱到尽头的孤独感,使人流涕,令人痴迷。只有杜拉斯才能把把爱情的本质阐述得如此淋漓尽致。

  也许,那份伤痛,那份绝望的无助,那份无法理解只可体察的苍茫。

作品目录:

《厚颜无耻的人》 1943年/小说 布隆,1992年伽利玛出版社再版。
  《平静的生活》 1944年/小说 伽利玛出版社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 1950年/小说 伽利玛
  《直布罗陀的水手》 1952年/小说 伽利玛
  《塔吉尼亚的小马》 1953年/小说 伽利玛
  《树上的岁月》,收有《蟒蛇》、《多丹夫人》、《工地》 1954年/短篇小说集 伽利玛
  《街心花园》 1955年/小说 伽利玛
  《琴声如诉》 1958年/小说 子夜出版社
  《塞纳-瓦兹的高架桥》 1959年/戏剧 伽利玛
  《夏日夜晚十点半》 1960年/小说 伽利玛
  《广岛之恋》 1960年/电影脚本 伽利玛
  《如此漫长的缺席》 1961年/电影脚本 与热拉尔·雅尔罗
  合作,伽利玛
  《安德马斯先生的下午》 1962年/短篇小说 伽利玛
  《劳儿· V·斯坦茵的迷狂》 1964年/小说 伽利玛
  《戏剧——卷一:水和森林——广场——音乐之一》 1965年/戏剧 伽利玛
  《副领事》 1965年/小说 伽利玛
  《音乐》 1966年/电影 与保尔·瑟邦合作执导
  《英国情人》 1967年/小说 伽利玛
  《英国情人》 1968年/戏剧 伽利玛
  《戏剧——卷二:苏珊娜·安德莱尔——树上的岁月——是的,也许——莎伽王国——一个男人来看我》 1968年 伽利玛
  《毁灭吧,她说》 1969年 子夜
  《毁灭吧,她说》 电影 伯努瓦·雅戈发行
  《阿邦.萨芭娜和大卫》 1970年 伽利玛
  《爱》 1971年/小说 伽利玛
  《黄色太阳》 1971年/电影 伽利玛
  《娜塔丽·格朗热》 1972年/电影 伽利玛
  《印度之歌》 1973年/戏剧,电影 伽利玛
  《恒河女子》 1973年/电影 伯努瓦·雅戈发行
  《娜塔丽·格朗热》 1973年 伽利玛
  《谈话者》 1974年/与克萨维耶尔·高提埃的对谈 子夜
  《巴克斯泰尔,蔽拉·巴克斯泰尔》 1976年/电影 伽利玛
  《加尔各答的荒漠里她的名字叫威尼斯》 1976年/电影 伯努瓦·雅戈发行
  《树上的岁月》 电影 伯努瓦·雅戈发行
  《卡车》 1977年/电影
  《卡车》,收有与米歇尔·波尔特的对谈 1977年 子夜
  《玛格丽特·杜拉斯的领地》 1977年/与米歇尔·波尔特合作 子夜
  《伊甸影院》 1977年/戏剧 商神出版社
  《黑夜号轮船》 1978年/电影
  《塞扎蕾》 1979年/电影
  《墨尔本奥蕾里娅·斯坦纳》 1979年/电影
  《温哥华奥蕾里娅·斯坦纳》 1979年/电影
  《薇拉·巴克斯泰尔或大西洋海滩》 1980年 信天翁出版社
  《坐在走廊上的男人》 1980年/短篇小说 子夜
  《80年夏》 1980年 子夜
  《绿眼睛》 1980年 《电影日志》
  《阿加莎》 1981年 子夜
  《阿加莎或无限的阅读》 1981年/电影
  《外面的世界——卷一》 1981年 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社
  《年轻姑娘和小孩》 1981年/录音磁带 扬·安德烈亚自《80年夏》改编,玛格丽特·杜拉斯朗读
  《罗马对话》 1982年/电影
  《大西洋人》 1981年/电影
  《大西洋人》 1982年/短篇小说 子夜
  《萨瓦纳海湾》 第一版1982年,增补版1983年 子夜
  《死亡的疾病》 1982年/短篇小说 伽利玛
  《戏剧——卷三:<丛林猛兽>,根据亨利·詹姆斯小说改编,詹姆斯·洛德和玛格丽特·杜拉斯合作改编;<阿斯珀恩文件>,根据亨利·詹姆斯小说改编,杜拉斯和罗伯特·安泰尔姆合作改编;<死亡的舞蹈>,根据奥古斯特·斯特林堡的小说改编,杜拉斯改编》
  1984年/戏剧 伽利玛
  《情人》 1984年/小说 子夜
  《痛苦》 1985年 P.O.L.出版社
  《音乐之二》 1985年 伽利玛
  《契河夫的海鸥》 1985年 伽利玛
  《孩子们》 1985年/电影 与让·马斯科罗和让·马克·图里纳合作制片
  《蓝眼睛黑头发》 1986年/小说 子夜
  《诺曼底海岸的妓女》 1986年 子夜
  《物质生活》 1987年 P.O.L.出版社
  《爱米莉·L.》 1987年/小说 子夜
  《夏雨》 1990年/小说 P.O.L.出版社
  《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 1991年/小说 子夜
  《扬·安德烈亚·斯坦纳》 1992年 P.O.L.出版社
  《写作》 1993年 伽利玛
  《一切结束》 1995年 P.O.L.出版社
  《小说,电影,戏剧,1943年~1993年回顾》 1997年 伽利玛

资料来源:百度百科


2010-4-29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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