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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cao

#1  红衣绿茶

大枣树下的唱唱(二)

红衣绿茶


凡草


风还是不紧不慢地吹着,雪还是不大不小地飘着,天显得黑的更早,也不过四、五点钟的光景,村东头的那两棵大枣树就隐隐约约的只剩下一片黑影了。整个陈家茆静寂无声,连那树枝也让积雪压的没了动静。只有村北最后面的那排房子上,一缕青烟从草房顶上袅袅而起,可是也很快地就融入那阴阴的雪云里了。

一个姑娘顶了块头巾,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冰雪走过来,轻轻推开虚掩的大门,“小苓,在家吗?”

“玉彩来了,快进来坐。吃了吗?”小苓从厨房探出头来,招呼着。
“咱们谁家不是一天两顿,早吃过了。也就你们学生还吃三顿饭。吃啥哪?”
小苓一手端着一碗煮红芋,一手端着煤油灯,走到堂屋,把灯放在桌子上,拿着红芋让玉彩。玉彩放下手里的包袱,接过红芋,看着黑洞洞的几间房子说:“小磬也走了吗?就剩你一人守这几间房子,紧挨着村后边的壕沟,也不害怕呀!”

害怕,害怕有用吗?小苓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是呀,都走了。小惠最先走的,她家父母都没什么事,刚进腊月,就高高兴兴地带着分到的几斤花生,用黄豆换来的两斤豆油回家了。小亮的哥哥在江南插队,说江南暖和些,让小亮去那边过年。本来说好和小磬一起在农村过革命化的春节,谁知昨晚上一个同学带来口信,说小磬的父母出了牛棚,过年后就要进干校,让她赶紧回家看看。小磬一夜没合上眼,今儿天没亮,就催着小苓陪她去火车站。顶风冒雪跑了二十几里路,见她登上火车,高高兴兴离去的时候,小苓心里象猫抓的一样,真不知是什么滋味。不但忘了在街上买点儿吃的,连那二十几里路是怎么走回来的都糊里糊涂。眼泪冻在脸上,面颊上起了一个拇指大的泡,这会儿暖和过来了,才觉得又痒又痛。小苓急忙转过身去,悄悄地抹了把眼泪,又拿了一个碗,慢慢地把锅里的煮红芋盛出来,才回到桌边坐下来。

看着玉彩的包袱放在桌子上,小苓好奇地问:“你拿的什么东西?”
玉彩仔细地在棉衣上擦擦手,有些忸捏地解开包袱,露出鲜鲜亮亮的一包大红毛线,在那暗淡的煤油灯下,真是鲜艳夺目。
小苓惊喜地问:“哪儿买来的?这么漂亮!这年头,上哪儿找毛线票啊!噢,我想起来了,是你婆家送的彩礼吧!”
玉彩红着脸,可又不无骄傲地点点头。“快说说,都送了些啥。”
玉彩扳着指头说:“四件上衣:一件的确凉的短袖衫,一件棉绸的长袖衫,一件花格呢的春秋衫,一件棉袄。四条裤子,一套衬里穿的棉毛衣,一双袜子一双鞋,还给俺娘六百块钱。”
“这么多钱,你娘可赚了。你一年四季从头到脚的衣服,也都置办齐了。”

玉彩摇摇头说:“你还小,哪知道这里的事。俺娘养了俺十八年,一年还不抵个三十块钱吗。还要打一个箱子,一个马桶,买床单和枕头当嫁妆。俺娘要面子,不能叫俺空手出门,惹人闲话,这钱当然是他出。还得留下钱,将来给玉鹤找媳妇呢。要不是他家是蔬菜队的,住在城郊.条件好些,他又念过书,要的钱还得多些。再说,这一辈子俺也就这几身衣服了。嫁到婆家,再想买新的,不知是哪猴年马月的事。俺娘也是为俺打算。她嫌衣裳少,又要了这包毛线,叫俺自己打毛衣。俺哪会呀,你给俺帮个忙,到那天,俺请你去送亲喝喜酒。”

“行,只要你不嫌我手笨,我帮你打。只是,你几时结婚?还能来得及吗?”
“俺过年就满十八,俺娘原想着腊月就办,他家想等到五月端午。唉,还不是嫌春荒时节,都想少个人吃饭,还没最后订下来。”

小苓三口两口把红芋吞了,几下洗了锅碗。看着自己那老茧加裂口,沾满了红芋浆子和烟灰,黑漆漆的一双手,再看看鲜艳夺目的毛线,不竟眼睛又湿了。她把灶火拨了拨,温了半锅水舀到盆里,拉着玉彩仔仔细细地洗了手,才把那包毛线拿起来。小苓数了数说:“这是十二仔,一共是一斤二两,打平针的勉强够,打花色的就不行了。”
玉彩笑着说:“是件衣裳就行了,还有什么讲究吗?原说只给一斤的,作媒的四大娘说不够一件衣裳,他才又加了二两。”
小苓听着,真觉得好笑,这是什么婚姻,怎么和集市上买菜的那样讨价还价。想着又不好说出来,拿出一仔线,让玉彩撑着,自己找了个头,俩人一边说话,一边缠起线团来。
玉彩告诉小苓:“他们村是煤矿边上的,每年种蔬菜供应煤矿,钱上活泛些,盖房子都用半截砖墙,不象咱们这,全是泥墙。他家里就这一个儿子,叫家盛,在城里上过高中,也算个回乡知青。就是成分高些,他的同学不愿嫁他,才让人找四大娘作媒的。”
小苓问她:“你见过了吗,喜欢吗?”
玉彩摇摇头,“谁知道,都是命吧。那天到城里相亲,俺没敢正眼看他。听四大娘说,他看着俺还不错,俺家又是下中农,愿意攀这门亲,也不嫌俺不识字。”
小苓笑着说:“还不是喜欢你漂亮。咱村里,都说你长的好。你要想学认字,我教教你,识几个字还不容易。”
玉彩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俺就是想学,这会儿也晚了。俺要早学几个字,俺哥也不会另找别人了……”
小苓看看她,小心地问:“我听人说过一点,倒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原是玉松的童养媳吗?”
玉彩叹着气说:“俺从小就命苦,要不是俺娘,早被野狗啃了……”

那是快十八年前的事了。那年大年初三,玉松爹娘一大早出门,回娘家拜年。路过一处乱坟岗子时,觉得脚下拌了一下,还好像有小孩轻轻的哭声。仔细一看,雪地上一个粪箕里有一刚生不久的女孩,差点儿就被玉松爹一脚踩上了。见她只是随随便便地裹在一块破布里,冻的快不行了,连声音都那么小。玉松娘突然想起自己的女儿,刚生下就被活活闷死了。心里一软,就把孩子抱起来,和玉松爹商量:“咱自己生的女子不能留下,这女子看着长相不错,大年下生的,看来是刚扔下不久,又正碰上咱们路过,可不是个彩头。就抱回去给咱那玉松作个童养吧。”玉松爹也说:“我这一脚没踩死她,看着是个命大的,就先抱回去吧。”他们回家后,又把这经过学说了一遍,玉松爷爷奶奶疼孙子,担心将来不好找孙媳妇,也就都答应了,给她起了个名叫玉彩。从那以后,玉松娘待玉彩就象亲生的一样,玉松玉彩在一起也象亲兄妹一样长大了。那几年办食堂饿死人的时候,玉松爷爷奶奶都死了,玉松爹娘领着玉松玉彩和后来有的玉鹤跑到南边逃荒,要了快两年的饭。

“唉,那时,俺哥对俺好着哪。只要俺哥要着吃的,就有俺的一口。俺爹俺娘帮人打井,种园子,收破烂,烧窑拉砖,啥活都干。挣了些钱,就送玉松上了学。谁知他以后到县城上了技校,刚毕业有了工作,就被城里人勾上了。嫌俺不识字,嫌俺乡下人土,连过年都上他老丈人家不回来。玉鹤见俺爹俺娘这两天尽生闷气,还给他哥编了唱唱呢。
         老鸹飞上梧桐树,
         老鼠跳上高灯台,
         当心天上下雷雨,
         呲呀咧嘴老猫来。”
小苓见她说的难过,忘了自己的心事,安慰她说:“你现在有婆家了,他还是个高中生,比玉松还强些呢。”
玉彩轻轻地摇着头,“从小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还是这个结局,突然找个外人,谁能知道以后啥样。噢,我听说过一个迷语,你猜猜看。
         在娘家青凌水秀,
         到婆家黄皮干瘦
         一生见一次高官贵客
         临死在滚水里咕噜咕噜”
小苓听了,有种隐隐不祥的感觉,盯着玉彩看了看,才说,“是茶叶吧。”
“是的,泡出的茶真香。”
小苓不由得想起在家里喝茶的情景来,“我常喝绿茶,最喜欢毛峰。第二遍的茶最香,用宜兴小茶壶泡出来,就是过了夜还是一样,一点儿都不变味。唉,这会儿要有它该多好,真想泡一壶。你呢,你喜欢哪种茶?”
玉彩愣怔了一下说:“俺这辈子还没喝过茶呢,天天不都是从缸里舀井水喝吗,连烧开水都嫌费柴禾。那天俺哥带着嫂子第一次回来,俺娘为他们办了酒席。俺爹买了一两茶叶,泡了四五遍,都还闻见香呢。”
“这酒席请了多少人?一两茶叶够谁喝的?”
“要不是说,一生见一次高官贵客。只有贵客才能喝上茶,哪能象你们城里人,见天的喝茶叶。”
小苓不由的苦笑了起来:“我现在不是和你一样,只有喝凉水的命了。”说着,两人不禁一起滴下泪来。

经过四大娘从中斡旋,玉彩的婚期订到了三月初八。小苓乘着冬天大雪不出工的时间,在玉彩出嫁以前把那一包毛线变成了一件漂亮的毛衣。转眼间,春回地暖,到了玉彩出嫁的日子。一大早小苓就去帮她打扮。当玉彩脱下那件臃肿的破棉袄,穿上漂亮的红毛衣时,那十八岁妙龄少女的青春活力伴随着她的娇好身材,就一下显露了出来。玉彩拿着小苓那巴掌大的小镜子,上上下下地照着,不无遗憾地说:“咱要是有那电影里的穿衣镜就好了,就能看看自个儿啥样子。”
小苓看看她,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外面穿着一件花格呢春秋衫,翻开的领子里露出那件红毛衣,深蓝的卡机布长裤下是花袜黑鞋。头上梳了俩短辫,还别了个红发夹。从上个月起她娘就不让玉彩下地干活,让她在家里作针线不见太阳,捂嫩些,捂白些,看来还真管用。她的脸色白嫩白嫩的,配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和那脸颊上略带点羞涩的红晕,哪儿还是平时的那个灰姑娘,不由自主地夸到:“你可真是个漂亮的新娘子!”

正是阳春三月,暖风习习,偶然有几只归来的燕子从天上飞过。那时号召试种红花草和紫云英,几块地里正开着花,姹紫嫣红点缀在一片嫩绿的麦苗儿里,份外娇美。送亲的队伍走在窄窄的田间小道上,吸引着地里干活的人。男女老少无不停下手来,指指点点。最前边是她两个本族的叔辈。据说一定要上面父母双全,下有妻子儿女的“全福人”才够资格。一个挑着她的嫁妆,一头是个油漆的整体通红的木箱子。另一头是一筐用高粱桔扎成的日用家什,什么笊篱,簸罗,篓子等等。另一个挑着两篓子吃食,有染了红绿颜色的花生,瓜子,有红枣,还有专门做的杂面馒头,象小毛孩子拳头那么大小。媒人四大娘穿着蓝花衫黑长裤白袜子黑鞋,头上还抹了点油,甩着两只大脚片子跟在他们身后。再后面是小苓和几个小姐妹簇拥着玉彩,每人都穿了最好的衣服,花花绿绿的边走边说笑。跟在最后面的是玉鹤,他用一根红布条,背了一个里外通红的新马桶。据说这是新娘弟弟的专职任务,以后新娘就会生儿子,要是碰上新娘没弟弟,就得花钱请个小男孩来背。

一行人走过一个村子,正赶上干活的人休息,一堆大姑娘小媳妇叽叽喳喳地围在路边上看新娘子。一个评头论足地说,新娘子这么白净,真象那鸡蛋剥了皮,在胭脂里滚出来。再一个无比羡慕地说,那花袜子是尼龙的吧,这时候最时兴,可贵呢。再一个挑挑剔剔地说,她那件红毛衣露出的这一段真好看,该不是只有半截子吧。几个放牛的半大孩子远远看见玉鹤背个马桶走来了,就嘻嘻哈哈地嘲笑起他来。           “半大橛子小舅子,
              一路背个马桶子。
              背上天,银河翻。
              背下地,鸳鸯戏。
              背着进洞房,
              送子娘娘忙。
              给你送个小外甥,
              小舅子头上尿一身。”
念完了,还七手八脚地指点着:“小舅子,小舅子来了。”
玉鹤听了,不由的怒从心来,从来都是他编唱唱骂人,这会儿也没听懂人家说什么,就来了火。伸手把马桶放下来,往地上一搁就坐下了,抓耳挠腮地回骂到:  
             “半大橛子光屁股孩,
              胡说八道等着挨......”
那几个孩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没等他想出下句,就接了上来,
              “假模斯样学生郎,
              念书三年不认娘,
              十天半月不回乡,
              娶个媳妇守空房。”
四大娘回头见玉鹤坐下不走,不知怎么回事,让玉彩她们慢慢走,自己拉着小苓赶回来瞧瞧,正好听见这话,不由大怒,急忙上来喝住他们。一边哄玉鹤:“忘了你娘咋教你的,你不背这马桶,将来你姐生不了儿子,能不怨你?”一边对旁边看热闹的人抱怨:“你们就没个大人管管孩子?这刚出门的新娘子,就让你们这么数道?”
旁边的人有的打园场,有的不服气,“这笑话小舅子的唱唱都几十年了,是你家孩子不懂事,先挑头吵架的,哪能怨我们。”小苓见四大娘气得不行,玉鹤嘟嘟囔囔的还想往下接,就和他嘀咕了几句。玉鹤指着那几个孩子说:“不和你们吵了,有本事编个好听的唱唱,把这晦气冲掉就算了。”
那几个孩子却傻眼了,他们念的这些,不过都是大家平时说顺嘴的,这会儿要现编,谁也没那本事。玉鹤冷笑着说,“还当你们真有本事呢。听着:
              一地麦苗绿汪汪,
              一阵好风吹四方,
              一双燕子天上过,
              一对新人入洞房。”
四大娘这下才回过气,玉鹤也找回了面子,得意洋洋地又背上马桶,三个人急急忙忙地追上去。

就这么走走停停,小三十里路,走到就快中午了。村外早有人等着报信进去,一霎间鞭炮爆响,鼓乐奏鸣,一群人迎了出来,看热闹的也立刻站了一路。领头的新郎官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卡机布制服,带了一朵大红花。中等个儿,四正脸儿,浓眉大眼,虽不特别出众,也没什么缺陷。四大娘把玉彩领上,给她也带了朵红花,让他俩并肩从人丛里慢慢往前走。那挑着吃食的,打开挑来的篓子,一边把那红绿花生,瓜子,枣儿往人群里洒,一边把那小馍馍往人手里递。拿的人和递的人都跟着念叨,“接着接着,子孙馍馍,早早生子。”
另一个则把嫁妆挑到了新房门口。一堆人围上来,把箱子打开。这最上面也是一包红绿花生瓜子,洒出去让人哄抢。大姑娘小媳妇就开始翻腾里面的东西。评论着这件衣服花色好,那条裤子料子差。翻完了上面男家送的彩礼,就抖开了娘家陪送的床上用品。那是一条当时最时兴的“太平洋”双人床单和一对绣着并蒂莲花的大红枕套。两个婆家这边的“全福人”,不知是新郎的嫂子还是婶子,接了过去,拿到新房去铺新床。剩下的人就接着把新娘自己作的几件家常衣服鞋子拿出来评价。有的说样式不好,有的说这儿针脚大,有的说那儿缝的稀,七嘴八舌闹哄哄的。等玉彩和新郎走到,婚礼就正式开始。小苓不知道拜天地是什么样的,仗着伴娘的身份,伸个头进去看。谁知那些老规矩都破掉了,也不过就是向那老人家的画像三鞠躬,向公公婆婆三鞠躬,再就是给什么什么的长辈鞠躬,给什么什么干部鞠躬,给平辈致礼,向媒人道谢,把小苓看得昏头转向,也不知玉彩怎么鞠完躬的。等到有人过来,请她进新房在桌子旁边坐下来,已经半下午了。

来吃酒席的人还真不少,新房里摆了一桌给新娘。玉彩上坐,四大娘次坐,小苓和几个送亲的姑娘旁边坐,下边是新郎的姐姐对面陪着。新房外间摆了两桌,一桌是新郎和新郎的父母,还有新郎的几个长辈。另一张桌子,四大娘悄悄地说,都是这大队的头面人物。外边院子里搭了几条长桌子,拥拥挤挤地坐了几十人,还有一拨半大孩子,在人缝里挤来挤去。小苓看看这房子,也没见比陈家茆的好到那儿去。这墙不也就是那黑乎乎凹凸不平的泥墙么。这隔开里外间的,不也是那高粱杆子扎的篱笆么。只是外间迎门的墙上抹平了一块,刷上石灰,在那老人家的画像下用红粉写了个斗大的双喜。那字看着还象个样子,比外边那满墙上刷的通红大标语强得多。再仔细看看,从墙根上来,倒是用了几层砖头,这大概就是他们引以为骄傲的半截砖墙吧。紧靠着墙是新床,床上除了玉彩带来的床单,枕套,还有一床红绸被面的新被子。床头靠墙有个空,正好放下玉鹤背来的那个红马桶。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墙角一个土坯垒起的小台子,上面搭了块木板,放了几本书。这房子也就七、八尺宽,一丈多长,吃饭的桌子和四条长板凳放进来,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了。

小苓四下里打量着,一抬头看见玉彩,偷偷地转着眼睛只顾看外间的新郎,刚想笑话她一句,就有人送了一壶茶进来。今儿一大早起身,跑了半天路,早就腿软了,一坐下来,就感到饥肠辘辘。现在闻见茶香,眼睛马上就盯上茶壶。可奇怪的是,那人手里只拿了一个茶杯,每人面前让了一下。小苓刚伸手去接,四大娘哼了一声,没等小苓回过神,那杯茶就放在了玉彩面前。小苓这才想起来玉彩说过,茶叶只见“高官贵客”,那壶茶只不过在每个桌子上走一遍作个样子罢了,只有小苓那样的傻瓜才会伸手去接。除了新娘新郎一人给了一杯,茶壶最后放在了头面人物的桌子上。

有了这个教训,等上菜时,小苓就长了个心眼,不敢再乱伸手,只看着四大娘。第一道是红烧肉,一只大海碗,面上扣了一层大块的五花肉,下面还压了几块不成型的瘦肉。小苓准备着只等四大娘夹起一块,就动手捞下面的瘦肉。可是,新郎的姐姐说了几遍:“起起筷子”,四大娘就是不动,干着急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大海碗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第二道是烧园子,这回总算看见四大娘拿筷子了。小苓也赶紧动手,没想到一下就夹烂了。这才注意到四大娘是用筷子汤匙一齐上,舀出来的。赶紧依样画瓢,才弄到嘴里。尝了尝,是绿豆面作成的,听是搀了点肉馅,可没品出味来,就已经下了肚子。抬头看看,一人一个,只剩下玉彩的那个没动,四大娘让撤了下去。下一道是烧黄豆芽,小苓心想这回该没限制了吧,满满一碗,还是斯文些吧。轻轻地夹了一筷子,慢慢地嚼了咽下去,再抬起头来,啊,那碗已经下去了。听说是八道菜的席面,小苓搬着指头数。接着是烩红芋粉丝,炒青菜豆腐,总算吃上两口。再接着上了一大盆清水。四大娘叫大家涮涮筷子和汤匙,说下道菜是甜的,花生红芋汤。小苓看半天也没见着花生,尽是红芋丁子,心里想着,不管什么,都得赶紧吃,要不然剩下没两道菜了。可这汤匙太小,刚舀着喝了两口,盆子又不见了。最后上来的是一盘凉拌萝卜丝,一碟腌辣椒,还有八个小馒头。小苓再想多吃,也就只有那萝卜丝还能进口,那腌辣椒岂能管饱。斜着眼看看玉彩,她好像压根儿不饿,根本就没怎么动筷子,那杯茶也没碰过。小苓觉着奇怪,真想把她那个馒头也吃了,看看四大娘,没敢动。眼看着饭菜都撤了下去,小苓觉得才填了个肚子角。

四大娘贴着耳朵对玉彩嘱咐了几句话,就招呼着小苓和几个姑娘,到外间和新郎一家人道别。小苓和玉彩道别时,觉着她好像有说不出的忧虑,眼睛里似乎还有丝丝泪光。到了外间,小苓一看,那菜全都在头面人物的桌子上堆着。这才明白,新娘一桌是最先上菜的,娘家人为新娘留面子,不会大吃大嚼。那菜盘子撤下去以后,再整理一下就端上别的桌。好几桌都等着呢,那能让你慢慢吃。只有头面人物那桌子的菜才是不撤的,让人放开量吃完。小苓懊悔早点不知道这些,要不然也可以装块饼子,不至于要饿着肚子往回赶路。几个人告辞出了门,四大娘就急着四处找地方。小苓这才恍然大误,婚礼中,没有新娘子出恭休息这一项,难怪玉彩滴水不喝,真可惜了那杯茶,不禁为玉彩深深地遗憾着。

春去秋来,春种夏忙接秋收,整日在田间操劳,一下就过了八月十五。凉风阵阵,月光如水。小苓听说玉彩回来过节,想到她家去看她。没想到,刚吃完晚饭,她就来,手里还拿了一件没做完的婴儿服。眼前完全是一个少妇,辫子剪成了短发,脸上却没了那日的光彩,好像平添了许多皱纹。身上还穿着那件红毛衣,只是盖不住挺了起来的肚子。
小苓高兴地说:“恭喜你呀,马上要作妈妈了。家盛好吗,怎么没一块儿来坐坐?”
可是她好像没什么高兴劲儿,只说:“家盛送我回来,自己先回去了,让我一个人在娘家多住几天。”
小苓拉着她坐下来,“那天我们回来,四大娘担心你一路,怕人家乱闹洞房,怕第二天公公婆婆难为你。怎么样,过得还好?”
玉彩说,“那天俺原也担心,见他都不正眼瞧俺,心里直嘀咕,后来还好。他是斯文人,村里人也不敢怎么闹。有人点了一包干辣椒熏俺,叫他一脚就踩灭了。公公婆婆本来成份就高,只要俺敬着他们,也不说俺啥。”
小恬羡慕地说:“那多好呀,你可算熬出头了。”
没想到她眼泪竟流了出来,哽咽了半天说了句:“好个啥呀。为啥俺就这么命苦呢,要是俺象你那样识文断字该有多好。”
小苓吓了一跳,安慰她也无从说起,只有陪她落泪。半天,她才慢慢说了起来。刚结婚时,俩人都还不错,过了几个月的恩爱日子。家盛还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写错了,打着手心骂她笨。等她学会了,又搂着笑着夸她聪明。可是他们队里也有几个下放女学生,家盛和她们混熟了就经常往那儿跑,有说有笑地谈些个诗呀文的,一说就是大半夜,对玉彩一天不如一天。有一次又是半夜才回,玉彩实在忍不住,说他娶了媳妇的人,不该天天上女学生那里去。他反而说玉彩一个大字不识,和他没有共同语言。
“他见天和那几个女学生捧着书看,一会儿说什么打仗和平,一会儿是红是黑,一会儿又死呀活的,俺不懂。有次问了他一句,被他冲了八丈远,还叫俺不能上外头说。你知道他们都说的啥吗?”
小苓一听就知道了,那时知青圈子里流传着一些“禁书”,象“战争与和平”,“红与黑”,“复活”,“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宁娜”等等。如果家盛和她们看这些书,当然不能让外人知道。再说,只是看看书,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就安慰玉彩说:“这都是些有名的书,你不懂,也说不清,还是不管好。只是让他晚上早点儿回来就是。”
“俺说话,他哪儿听。”
“那他妈也不管管吗?”
“他是高中生,家里的太上皇,谁能说他。俺婆婆还说俺没本事,连个男人也拴不住。”
“你还是别太伤心,等孩子生下来,他当了爸爸就好了。”
“俺不知道,他家就这一个儿子,俺婆婆说,俺要是生个儿子就好了,能传宗接代。可是,要是生个女子,俺怕……”玉彩抽泣着,再也说不下去。

繁重的秋收秋种让小苓连喘口气的空都没有,也没有再想到玉彩的事。很快又到了北风呼啸,飞雪满天的季节。小苓接到家里的来信,父母到大山里以后,情况有了转机,让她去看看,不禁喜出望外,急忙回家过年。那个江南的山窝里有一个茶场,每年都有新茶出产,小苓回村时,背包里就多了一斤绿茶。

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一场晚来的风雪把刚出土的麦苗都冻上了,刚吐芽的大枣树上也结了冰。村里突然有人说,玉彩回来了,她的丈夫出了事,听说他那村的一个女知青怀了孕,女孩子的父母气愤无比,说是被家盛强奸而致。公安局去抓他时,又搜出了许多“禁书”,他就成了破坏上山下乡运动,和阅读传播反动思想的双料反革命。加上他家本来成份就高,这次没准会被当作严打的典型。小苓心里一阵惊慌,正想着要不要上她家去看看,就看见玉彩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她好像生了一场大病,脸色黑黄,头发散乱,大冷的天,身上只穿着那件红毛衣。只是人变瘦了,衣服显得空荡荡的,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小苓赶紧过去拉住她,让她上屋里坐。可是玉彩摇摇头拒绝了:“俺还没满月,身子不干净,连俺娘都不叫俺进门,俺哪能遭践你们。”
“啊,没关心。你知道我不迷信,不怕这些。”
玉彩还是连连摇头,“俺是个灾星,不能给你们找麻烦。”
“你没满月怎么就跑出来了?孩子呢?”
“俺现在走头无路,公公婆婆成份不好,不敢出头,只能来看看俺爹俺娘能不能想个办法。可俺娘说 ‘嫁出的闺女,泼出的水,生是婆家人,死是婆家鬼。’不是她心硬,别说俺是童养的,就算是亲生的,她又有什么办法。” 玉彩直着眼睛愣愣地说:“孩子是个丫头,生下来就是没福的命,留着也是个祸害,一落草就叫俺婆婆按进马桶了。”
“什么,这不是头一个吗?” 小苓吃惊地叫起来。
“俺婆婆说了,一个也不留,不然以后会有一串丫头跟着来。”
马桶,就是玉鹤一路背去的那个红马桶?竟然用来结束了一个幼小的生命。小苓由不得打了个冷颤,看着玉彩的神情,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她觉得心里和脑子里都空了一样,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玉彩转身要走,小苓突然想起来,拉住她说:“你等等,我还给你留了点绿茶呢,”急忙冲进屋子抓了茶叶包跑出来,可玉彩摇摇头没有接,“俺心领了,俺哪儿是喝茶的人! 生就喝凉水的命,本来就不该强求。”

玉彩走了,她绕过那两颗结着冰花的大枣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冰雪走了。风还是不紧不慢地吹着,雪还是不大不小地飘着,只有那件红毛衣留下了一个若隐若现的红点。小苓看着手中的茶叶包,只感到一阵寒颤冷到了骨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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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4-30 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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