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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河

#1  我是一只小小鸟

原载《收获》杂志2010年第一期



         


那个深夜,十八岁的马红堡坐着北京到多伦多的飞机即将降落在皮尔逊机场时,贴着机舱玻璃,他看到机翼下的多伦多城的灯光象钻石一样璀璨,庞大的城市好像铺了黄金色地毯似的闪着亮光。学校有人来接机,是一个高大苍老的黑人,开着一辆老式轿车。黑人不声不响开着车,车内响着低沉的爵士乐歌曲,还有一种马红堡从来没闻过的古龙水气味。车窗外边飞速闪过柠檬黄色的路灯灯光,他想飞机上看到的金色亮光大概就是这些路灯吧?终于到国外了,马红堡心里还有点难以相信这是真的,他坐在黑人驾驶的车子在金色的道路上飞奔,感觉象在圣诞老人的麋鹿雪橇上,一路上都是奇妙的铃声。
然后他到了DOWNTOWN(市中心),看到了许多通体透亮的摩天大楼,看到了世界最高的CN电视塔。当天晚上他被安排住在TRAVELOGE旅馆。次日一早醒来,看到外面下雪了,雪下得很大,大片的雪花不会飘舞,而是象沙子一样沉重地洒下来。马红堡的家乡那边天气也很冷,但是气候干燥,雨雪量很少。偶尔下一场雪时会显得很漂亮,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银色。马红堡发现这里的雪下得太紧张了,让人感到喘不过气来。马路边堆成小山一样的雪堆混杂着泥浆,呈现着灰黑色。这些黑色的雪让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低落,甚至还有点恐慌。
当天中午那个老黑人又来了,拉他去学校注册。马红堡再度兴奋起来,想象着学校可能会象《哈利波特》电影里那个霍格华兹魔法学院的古堡,会有披着黑袍的神奇教师和学生,说不定还会有几只会送信的猫头鹰呢。可是他想不到,这个名字叫维多利亚国际学院的校舍只是几座连在一起的象是仓库一样的平房,所在的地点也象是一个工业区。他在一个台湾籍的教师带领下参观了学校,然后再次坐上黑人开的车,前往学校给他租下的住房。老黑人离开时祝他好运,以后他得自己想办法去学校了。
马红堡推开了住家的门。屋内的空气混浊,正午的日光透过窗门照射进来。他看到里面有一张双层的床,底铺上有个人面朝墙壁睡在那里。大白天的,怎么会睡得着呢?马红堡正寻思着,见那人转了个身,眼睛张开看见了他。他咕哝了一句:“哪儿的?”然后又闭上了眼。
“青海的。”马红堡说。“你呢?”
“哈尔滨的。”那个家伙说,眼睛还闭着,呼吸还很深沉。“老的是大款还是贪官?”
“没有啦!我爸在油田里干活,是个管设备的处长。”
“那也没少捞钱啊。”他张开了眼。他很胖,是个大脸猫。“来加拿大读书家里没钱怎么成啊?你说对不?”
“也许是这样吧!”马红堡说。其实他心里对钱一点概念都没有。
“刚到啊?去过学校了吗?很吃惊是不是?”
“去过了,觉得有点小,也很旧。”马红堡照实说来。
“对新来的留学生来说,这个学校算比较大的了。去年我读的那个学校租借在一座写字楼里,楼里面尽是会计、律师事务所什么的。有一次我出去小了个便跑回来,发现教室里怎么都是拔牙齿的那种椅子。坏了,跑错房间了,这里是牙医诊所,我的教室是在前面那个房间。”
“这听起来一点不好玩。这样的条件怎么读书啊?”马红堡说。
“别想那么多。以后你会知道留学生是怎么回事。吃过饭了吗?”
  “还没呢,就早上吃过一个麦当劳。”
“好吧,我们得弄点吃的。”他坐了起来,揉揉眼睛。“我叫杨靖邦。你也可以叫我暴暴。”
“为什么叫你暴暴?”
“我的英文名字叫BOB,所以大家这样叫我。”杨靖邦说。“弄点什么吃吃呢?我也饿了。厨房里只有方便面,恶心!要不我们去外面吃,附近有个四川人开的火锅店,也不怎么好吃,感觉只是去吃花椒加氯化钠。”
过了一忽,他们来到了附近这间火锅店。坐在雾汽腾腾的火锅旁,他们不断地用筷子在红通通的沸水里翻来翻去,寻找着花椒氯化钠之外的食物。杨靖邦在这一带住了好久,是老客了,和火锅店的老板已经很熟。他自己跑到伙房里面,在冰箱里找了一些含蛋白质的东西出来。尽管吃的东西不多,马红堡还是觉得这顿火锅好吃无比,因为他几天来在飞机上和旅馆里吃的全是西餐,现在他才知道中餐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两天以后,学校要开学了。可突然传来不好的消息,多伦多的公车局闹罢工,所有的地铁、公交车都停驶了,连出租车司机也参与罢工,全市交通瘫痪。马红堡看着当地的中文电视台的新闻节目,看到了那些地铁、公交车司机举着牌子在车站门口示威。他们每个人给自己的脖子挂上一个标语牌子,围在一起转着圈子。天气很冷,他们在一些大铁桶里燃起木材取暖,燃烧的木材发出浓烟。
“我靠,又罢工了。”杨靖邦说。
    “这里经常罢工吗?政府为什么不把他们抓起来?”马红堡说。
“NO,你以为这里是国内啊?”杨靖邦说。“去年夏天才惨了,垃圾工人大罢工,整整两个月垃圾没人收,到处堆积着黑色的垃圾袋,臭气熏天,那些白色的垃圾虫子都爬到房间里来了。”
“那我们怎么去上学呢?路途好像很远的,你知道怎么走吗?”马红堡说。
“算了,不去了,睡大觉好了。这不是我们的错。”杨靖邦说。
“明天是开学第一天,也许有开学典礼,不能不去吧?”
“你想去?那只能走路了。好吧!走路就走路!谁怕谁啊!这个学期我也下过决心要好好读书,争取过了语言关。明天咱们就来点实际行动吧!”杨靖邦来了精神,把一张地图摊在桌上,两个人研究起步行上学的路线来。路途确实不近,坐公共汽车要半个来小时,走路至少得三个小时。他们又看了电视的气象预报,好在明天是晴天,没有雨雪。
马红堡次日四点钟起床,情绪兴奋,好似小时侯去春游似的。他背上背包,穿上了一双新球鞋,往包里放了些好些水果,蛋糕和矿泉水。他好不容易把杨靖邦从床上叫起来,让他快点出发。杨靖邦钻进了洗手间,坐在马桶上磨蹭了半个多小时,兴许是又睡着了。终于,他出来了,胖胖的身体穿着一件黑色的运动斗篷,象一个走向拳击台的拳击手似的。
“妈呀,贼冷啊!”杨靖邦一走到户外,惊呼着,使劲挥着手臂活动着身体。
“还好啦,我从来还没有起得这么早过呢。”马红堡跟在他后边,大口呼吸着冰冷新鲜的空气。
两个年轻人一路匆匆走着。天还没亮,天空上有一颗明亮而冰冷的启明星。他们在路灯下的街区走了一阵,开始进入DON VALLY的峡谷地带。他们跨过了一条架设在河流上的桥,从对面山林飘来的空气非常凛冽。这个时候他们开始爬一个山坡。
“我的脚肚子胀的厉害,气都喘不过来了。累死我了,明年今天一定是我逝世一周年了。”杨靖邦嚷着。
“我也不行了。要不我们坐下来歇口气?”马红堡说。
“不行,这么冷的天气你一坐下来就会冻坏的。”
“你说的不错。那个卖火柴的女孩不就是这样冻死的吗?”马红堡说。
“你看看,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比我们更辛苦呢?”杨靖邦说。
“不知道,也许还有吧?我在国内时,老师常说在西北一些贫困山区,很多孩子每天都要翻山越岭走很长的路去上学。他们可能和我们一样辛苦。”
“还真是的,可要是我对我爸爸说来加拿大读书和中国在西北贫困山区一个样,不被他骂死才怪呢!”杨靖邦说。
“这个时候要是来两匹马就好了,我们就可以骑着狂奔一阵了。”
“要什么马啊?来一辆汽车就成了。”杨靖邦说。
“你来一年多了,为什么还不去买台车子来呢?”马红堡问。
“老爸不让买,要我好好读书,考过托福以后才可以买车。这玩艺儿谁考得过啊,我还得另外想办法跟他磨买车的事。”
两个年青人一边走路,一边瞎吹着。不知不觉走了好长一段路。这个时候天微微发亮了,他们已经跨过了一座山冈,现在正走在连接两座山的峡谷上的大桥上面。风景很好,空气新鲜。城市在绚丽的朝霞中呈现。马红堡看见杨靖邦从包里掏出一个照相机,对着风景拍起照来。他拍了剑一样指向天空的CN电视塔,拍了在晨光中闪动的安大略湖。杨靖邦说自己没什么能耐,就只会拍几张风景照,放在FACE BOOK上还有人夸奖。
这个清晨马红堡杨靖邦花了三个多小时走了十几公里的路。马红堡虽然很累,可心里有成就感,他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在进入学校的那段小路上,他看到身边不时有汽车擦身而过。进了校门,看到停车场停了好些车,一些华人学生从车上下来,一身轻松的样子。马红堡顿时感到十分泄气,觉得自己这么辛苦走了这么多路,比起那些开车的学生,其实没有一点意义。他看到车场上停着好些高级的车,他认得奔驶,还有宝马。其他漂亮的车他就不认识了。



打那天开始,不知不觉,马红堡在多伦多呆了两个月了。三月初,加拿大的学校有十多天的MARCH BREAK(春假)。利用这个时间,马红堡跟着杨靖邦去基尔街的一个华人驾驶学校去学驾驶。  
驾驶课程分为课堂理论和上路驾驶两部份 ,穿插起来上。来上课有二十多个人,有几个留学生,还有一些大陆来的移民。讲课是个香港教练,国语很糟糕,还不时夹上几句广东味的英语。一天上午课间休息时,大家都跑出了教室。马红堡和杨靖邦到室外抽了根烟。杨靖邦要去吃东西,马红堡不饿,独自回到了教室。这时他听到附近有一只手机响了,但是没人接。那手机的铃声有点古怪,听起来象是啄木鸟的嘴巴敲木头的声音,一阵紧接着一阵。手机一直响着,马红堡听到手机的声音是从墙边那排座位的第三张桌子的抽屉里发出的。虽然没人接,那声音却固执地响个不停,令人心烦。过一忽那手机不响了,马红堡翻着驾驶规则的考试题目,突然那手机又响了,吓了他一跳。不知为甚么,这个手机的声音让他十分不安,不过这一回手机只响了几下就停了。这个时候课间休息的时间结束,外边的人陆续回到了教室。马红堡注意着那张桌子,看到一个女孩子在位子上坐了下来。马红堡事先并没有注意到课堂里有这么一个女孩子。不过他没有注意到她是有理由的,因为她的样子很普通,不是那种会立刻吸引你眼球的靓女。现在马红堡知道了她是那只铃声象啄木鸟敲木的手机主人,所以对她有了好奇心。他看到她身材瘦削脸色苍白,齐肩的头发染成了黄色,是稻草一样的颜色,枯干没有色泽。她大概不会超过十八岁,可身上没有一个少女的青春活力的样子,而是显得神情恍惚。马红堡看她坐了下来,但是她并没有去看手机。马红堡走到她身边,对她说:
“嘿,同学,刚才你的手机响了。”
她猛地转过身来,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眼睛盯着马红堡。
“你怎么知道的?你有没有接我的电话。”
“没有,谁接你的电话啦!”马红堡气得满脸通红。
她急速地从抽屉里拿出电话,翻开盖子看了一下,站起来就往教室外边跑。这个时候上课的教练已走进了教室。
“神经病!好心没好报。”马红堡对杨靖邦说。
“我看这妞有点不对劲,一惊一乍的,身上一定有什么事情。”杨靖邦说。正说着话,那个女孩子走回了教室。她急忙收拾了抽屉的东西,快步走出教室,连个招呼都没和老师打。
“她真的有事情,提前走了。”马红堡的不快还没消散。“暴暴,你怎么知道她会有事情呢?你知道她急急忙忙去干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你以为我有特异功能啊?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你想泡她啊?我说你最好别打她主意,我总觉得她这人有点不对劲。”
“不会吧,她可能是一种超级冷感的女孩。好了,不说了,我不会再说这件事了。”马红堡说。
第二天,杨靖邦睡懒觉不愿起床,因为前一个晚上他和朋友在网络上打电子游戏到天亮。马红堡只得独自去了驾校。今天是上路驾驶,一个教练带两个学员。本来他是和杨靖邦一起合练的,杨靖邦不来,教练临时找了个人过来。马红堡看到,竟然会是有啄木鸟手机的那个冷感女孩。那女孩的脸上无表情,像不认识马红堡一样。教练让他和女孩猜石头剪刀布,赢的人先开车。女孩赢了,上了驾驶座。马红堡坐到了后排。
“扣好安全带!倒车起步。”驾驶教练下达口令。“出场地门之后左转弯!”
坐在后排的马红堡觉得车子猛地一退,摇晃了好几下,然后车子开始前行了。他惊奇地看到,车子出了场地后是向右转弯了。
  “我是说左转弯,你怎么向右转了?”教练向开车的头发染成黄色的女孩喊道。
马红堡紧紧抓住座位前的把手,虽然车不是他开的,可他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一种做错了事一样的负疚感。他看到开车的女孩两只手僵硬地攥着方向盘,她的头颈直直挺着。从挡风玻璃的反光镜上,他看到女孩有点眼神发直。看她的样子不是因为新手上路的那种紧张,而是精神处于混乱的状态,无法集中注意力。马红堡心里叫苦:暴暴!都是给你害的,你要是不打电游不睡懒觉,我也不会摊到和她同一个车练习了。
“红灯!减速,减速!”教练喊着,车子还是高速冲向十字路口。好在教练脚下装着副刹车装置,他把车停了下来。
“集中精力!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了?”教练喊着。
马红堡看见头发焦黄的女孩摇了摇头。反光镜里她的脸色还是那样的苍白,象处于梦魇之中。车子在绿灯之后又开动了。
马红堡的双手紧紧抓住前座扶手,手心里全是汗水。他十分紧张。这个时候车子已在埃格灵顿大道上。这条路是多伦多繁忙地带,有大量的车流通行。突然之间,马红堡看见左右两边各有一辆庞大的超长货箱车,好像是两个移动的峡谷一样。马红堡感到眩晕,好像货箱车会有一种把他吸进去的力量。马红堡看到倒车镜里女孩的脸还是那样做梦一般,车子游来游去。教练感到了事情不对头,赶紧伸过手把住方向盘。但已经来不及,车子象是被大货箱车吸引住了一样,直往它的轮子上靠。嘭地一声,车头弹了开来,驾驶室这边的玻璃全碎了。撞向另一边的车子,教练死命把住方向盘,车子嘎吱嘎吱响,全是金属摩擦的尖利的声音和碰撞的火花……嘭地一声巨响,马红堡被爆开的汽袋紧紧压住,他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这个时候车子终于停了下来。马红堡运气很好,一点也没受伤。他从车子里爬出来,看到女孩还在驾驶室里,满头是血,身上全是碎玻璃。她已昏迷过去。教练脸上也都是血,不过人还没事。
不到五分钟,救护车和警察赶到了现场。很快还有一辆庞大的红色消防车也开来了。整条路交通都封闭了。
马红堡看见救护人员把女孩放在担架上,把她的头部固定住,给她戴上了氧气,推上了救护车。
“Are you her boyfriend?”(你是她的男朋友吗?)”穿制服的救护人员问。
“ 不,我只是她的同学。”马红堡说。
“跟她一起去吧,她需要一个男孩。”救护员说,让马红堡也上了救护车。然后拉着警报飞奔而去。 
“她的伤势很重吗?”马红堡问。他看到救护员在给她量血压,注射针剂。
“不,看起来不是很重,很快会醒来的。”
 果然,在到达北约克医院急救中心后不久,女孩醒来了。她睁开了眼睛,看见了马红堡,神色茫然。她吃力地说:
“我在哪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医院的急救中心候诊室,刚才发生事故了。”
她看着天花板,看着隔离间的印花布帘子,呆呆想了半天,似乎想起了刚才的事。她转头向马红堡,说:
“我怎么一点力气也没有,告诉我,我是不是快要死掉了?”她看着马红堡。
“不可能啦,医生说过你的伤不重,很快会好的。”
“真不好意思,我的车开得太烂了”
“还算运气啦,没有出人命。”马红堡心里想:比起开车,你的脾气更烂。他说。“你也是留学生吗?你叫什么名字?”
“是,我是约克大学的,我叫周琴。你呢?”她说。她的脸上有了一点红润,甚至还有了一丝笑容。
“我叫马红堡,刚来不久,还在维多利亚预科语言学校。”马红堡说。他看到了女孩不在紧张状态的时候,她的脸还是蛮好看的。她还显得很虚弱,说了几句又闭上了眼睛。
这个时候一个护士掀开隔离门帘,进入了候诊小间。她把一套病员消毒服装拿过来,要把周琴的沾满血迹的衣服脱掉,换上病员服。护士大概以为马红堡是她亲密男友吧,当着马红堡的面把周琴的上衣解开了。马红堡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出现了周琴的身体。护士还让他扶住周琴的肩膀,一剪刀把她的胸罩袋子剪断了。她的一只乳房毫无准备地出现在马红堡眼前。马红堡赶紧闭上了眼睛,把头别开来。护士给她换好衣服,然后说了一大堆的话后走了。马红堡对这些医学的语言一句也听不懂,护士的意思是说周琴接下去要做全面的检查:CT、核磁共振、超声波、拍x光片。
“糟糕,刚才全让你看到了。”周琴有气无力地说。
“没有啦,我只看到一点点啦。我不是故意的。她动作太快,我想闭上了眼睛了,把头转过去都来不及了。”马红堡的脸涨得通红。他回避着周琴的眼睛,但是他能感觉她的眼睛在看着他,在眼睛最深邃的地方有一种奇异的波光。这种奇异的波光让马红堡的内心突然产生了颤动。女孩子就是这样,你看了她什么,就欠了她什么。
然后一个身材高大手臂上有刺青的白人男护士走进来,把可移动的病床滑轮放下来,把葡萄糖输液袋子挂在床头柱杆上,推着床走向了影像核磁共振检查室。他让马红堡收拾起周琴的衣物跟随其后。
白人男护士推着担架床大步走,在拥挤的过道十分准确前进。然后上了一个电梯,进入了空洞寂静的长廊。男护士在一个巨大的不锈钢推门边按了一串号码,大门徐徐开启。又走了一段路,病床停在了走廊边。一个金色头发的女护士出来,核对过周琴的名字,把病床推进M.R(核磁共振)室。三分钟后护士又出来了,让马红堡进去签一个字。签过字,他们给周琴注射了一剂药水。周琴说一种金属般的热浪开始波及她全身。
签完字之后,马红堡往一边退,呆到了视频室里。他看到机器轰鸣着,各种指示灯光闪烁。周琴躺着的滑板被推进一个圆环。而在这个时候,他惊奇地看到了大型屏幕上出现了奇特的图像。开始他不知这个图像是什么,突然明白了这是周琴身体的三维成像。不是肉体,是她的骨骼筋脉,每一个细微末枝都在银色的暗影里突显出来了。这个图像见不到头颅,两侧肋骨似乎是两排翅膀,看起来好比是博物馆里那种从岩石里解剖开来的始祖鸟化石图。突然,图象被放大了,变成了明亮的彩色,旋转着,透明的化石鸟的骨骼图像仿佛展翅飞翔了起来。“原来一个女孩的生命可以是这样子的。”马红堡想。五分钟后,他在超声波室再次看到了周琴的身体内部。这回不是骨骼,是会蠕动的血肉和器官内脏,显示在视频上波涛般涌动的黑沙图像里。马红堡看不出图像中哪个是周琴的肝脏,哪个是她的肾,哪个是她的子宫。可他从心底里开始对它们产生了亲密的情感。到了拍X光片时,马红堡被赶到了外边的走廊。他处于一种震颤中。几乎是突然之间,他接触到了一个女孩生命这么深处的东西。他还得花好一段时间去消化今天所遇见的事情。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阵手机声,是那个啄木鸟的敲木声,是从周琴的换下的衣物里传出来的。这个声音让马红堡感到十分不快。走廊里有一个不准使用手机的警示牌。一个护士马上过来示意他要关掉手机。他把周琴的手机从衣物里找出来。关掉了它。
做好了全面检查,周琴被转到了病房。今晚要留医院观察。
“我渴,我要喝水。”周琴说,看着马红堡。
“马上有,马上有。”马红堡打开一小杯水,插入吸管,递到周琴的嘴边。他看到了周琴津津有味地吸着水,嘴唇不停地撮动着,显得很好玩,像个小孩一样。
“我的手机在哪里?”周琴喝过了水,问。
“在这里。”马红堡说。“刚才做X光的时候,你的电话响过了。我没有接。那个地方不准用手机,护士让我把电话关掉了。”马红堡的话一出,马上觉得周琴的脸色紧张起来。
马红堡说:“你要回电话吗?我要出去一下。我要去吃一点东西了。”他把周琴的手机从衣物包里拿出来,打开,放在她手里。然后他走出了病房。
马红堡到餐厅吃了一点东西。然后打了电话给杨靖邦,说自己出事故了。
“瞧,跟你说过,这个妞不好泡,我看出她的身上有凶兆。你还没沾边就出事了。”电话那边杨靖邦说着。
“谁泡了?还不是你的错。你要是不睡懒觉我也就不会和她一台车了。”
“好了好了,别争了。等等我就来。”杨靖邦说。
半个小时后,杨靖邦坐着出租车来到了医院,手里拿着一大捧鲜花,还有不少吃的东西。他们陪着她坐着。周琴身上吊着好几条输液管,她已经完全放松了下来,渐渐地睡着了。到了晚上九点,值班护士过来说探视的客人得离开了,到明天十点以后才能再来。马红堡说周琴刚出车祸,夜里是不是需要有人陪同?护士说这里的护理很周到的,不必担心。马红堡看她睡得正香,不忍叫醒她。他在一张便条上写了几句话,说自己明天会再来。晚上要是睡不着可以打电话给他。他把电话号码写在了上面,把纸条挂在输液管上,好让她醒来就会看到。

                              三

从医院出来,杨靖邦说今晚还有玩的地方。他们坐上出租车,前往一个同学的住家。
那个同学的父亲是在北方一个老工业城市当副市长的。他今天是二十岁的生日,叫了很多同学朋友做生日庆典派对。这位同学虽然单身在这里,可已经在多伦多最富贵的区域劳伦斯街夹湾景大道买下了一座庄园式的豪宅。那是一座梦幻般的房子,从一条长长的私家林荫道进去,然后看到带大理石圆柱的古罗马式门廊。房子内部有两道旋转的楼梯,楼上有十几个房间,底层是摆满金碧辉煌家具的客厅。餐桌上摆满了食物和酒水,几十个年轻人三五成群饮酒作乐,他们大都兴高彩烈喝得醉醺醺了,也有一部分人在唱卡拉.OK。  
“瞧那车,牛逼烘烘的。”马红堡杨靖邦站在窗边喝酒。杨靖邦指着停在门廊里的那架银灰色的JAGUAR(美洲虎)跑车。  
“我倒觉得那辆深蓝色的更牛逼,那叫什么牌子?很贵吧。”
“那是宾利啊,车中极品,二十来万美金吧。”杨靖邦说。
“我从来没有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房子,除了在外国电影上。”
“夏天的时候这里才漂亮呢,花园里开满了玫瑰花,树上结满了苹果和梨子。上次我来的时候,派对是在后园的游泳池边举行的,叫什么开池派对。女的穿着三点式比基尼,咱男的穿着游泳裤叉,好几个不会游水的也这样穿,真他妈搞笑。”杨靖邦突然不笑了,看看左右,神色变得怪异。“其实他们家早出事了。他爸被关起来了。”
“为什么呢?”
“还不是拿了太多的钱。”
“是吗?那他还不赶紧回国?”
“回国干吗?去送死啊?他爸转到国外的钱够他花几辈子了。”杨靖邦说。
“那他怎么还高兴得起来?看他还在唱歌呢!”
“那怎么样?过一天算一天嘛,要不就会愁死人了。”
我要是遇上这样的事情,一定是会高兴不起来的。马红堡想。他喝了一大口酒,心里有点发堵。不过还是暴暴说的对,不能整天愁眉苦脸啊。他站起来,和好几个人干了杯,慢慢地,酒劲上来了,心里觉得顺畅了许多。现在他觉得热身了,情绪高涨起来。他看到客厅里的灯光渐渐暗下去,男女同学一个个扭动腰肢跳起舞来。马红堡突然产生了想唱一首歌的欲望 。他有很久没唱过歌了,到了加拿大以后就没唱过。电视前现在有个同学在唱一首广东话的歌。马红堡不知为什么很多人喜欢唱粤语的歌,他根本就不懂他唱得是什么。他看到很多人都在点歌器上点了歌曲。于是他把一支歌名点了进去,那支歌的名字叫《我是一只小小鸟》。
点了歌之后,他紧张得心跳不已,怕自己唱不好丢人,甚至还有点后悔自己点了歌。没有几分钟,一段熟悉的前奏音乐响起,屏幕上打出了歌名。马红堡无路可退,赶紧上来拿起麦克风,他的手有点微微发抖。其实他不必紧张,这首歌他以前唱过很多次。在老家的石油城中学里的一次唱歌比赛,他唱这首歌得过第二名。他开始唱了起来: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鸟
      想要飞 却怎么样也飞不高
      也许有一天我栖上枝头 却成为猎人的目标
      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
      每次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睡不着
      我怀疑是不是只有我的明天没有变得更好
      未来会怎样究竟有谁会知道
      幸福是否只是一种传说 我永远都找不到
马红堡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因为这个歌和他的整个少年时代连在了一起的。这歌让他伤感,又感到亲切。但是当他唱完了这首歌,发现大家都没有鼓掌,一个个不声不响看着他。有人把客厅的灯光开亮了,马红堡看到派对的主人走了过来。马红堡和他不很熟悉的,他是另一个班级的,只见过几面。他上来后走到马红堡跟前,眼睛盯着他,距离近得几乎碰到他的头。他一把抓住马红堡的衣襟。
“你干嘛要唱这样不吉利的歌?你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吗?”他说。他明显是已经喝醉了。
马红堡压根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难堪的局面,窘迫地不知所措。他看到杨靖邦冲了过来,把住派对主人的手腕。他的劲很大,马红堡感到衣襟上的手松了开来。
“哥们,多包涵了。他不是故意的。早知道你不喜欢这首,他就会唱‘祝你生日快乐’这首歌了。”杨靖邦说。
“他是不是在笑我,说我是飞不高的鸟?”派对主人还在生气。
“哪里是说你,其实我们大家他妈的都是不会飞的鸟。我给你陪不是了,我来给你来一首‘妹妹你坐船头’喜庆喜庆怎么样?”
派对一忽又热闹了起来,马红堡独自退到了一边。他发现自己原来是那样不合时宜。



第二天早上起来后,他觉得头昏眼花,昨夜的酒劲还没消失,而且心情也特别沮丧。他一早就前往北约克医院。在登记探视时,看门人说周琴已经有两个客人在探望。一个病人一次只能有两个探视者,所以他得等在外边,等前面的探视者走了之后他才可以进来。他领了号牌,在外等候。
马红堡坐在住院部门边走廊的座椅上。他心里有点惊讶的感觉,到底是谁来看他呢?是她的男朋友吗?好像不会,如果她有男朋友那么昨天出事故后应该马上会过来的。会是那个和啄木鸟铃声一样的手机有关系的人吗?为什么她在接到那个电话之后都会显得那样紧张呢?
大楼里不时有人出来,有坐轮椅的老人,有医生,也有普通的人。过不了很久,从里面出来了两个男人,一眼能看出是东南亚的人,脸色黑,颧骨突出。一个有四十来岁,头发理成板寸头。一个年轻一点的耳朵的上方戴了一个银环,手臂上有个蝴蝶的刺青。他们对仪表的修饰都很讲究,胡子茬都细心地修过,和在唐人街大批大批见到的大陆新移民的样子不一样。他们经过马红堡旁边时,年轻的跟年纪大的正说着什么。马红堡听不懂,好像他们说的不是汉语。
但就在这个时候,叫号的灯亮了,轮到他进里面探视了。他愣了一下,莫非刚才这两个人是来探望周琴的?要不怎么他们一出来就轮到我了呢?他坐电梯到了四楼的病房,一进去看到小桌上有一束鲜红的玫瑰。而昨天杨靖邦送来的花则不见了。周琴靠在床上,闭着眼睛休息,脸色还显得很苍白。看见了马红堡进来后,她的神情舒展了开来。
“昨晚你怎么样?是不是还很疼啊。”马红堡说。
“还可以啦。早上医生过来说,检查结果显示我的内脏没事,只是有点轻度脑震荡。留院观察一下就可以的。”周琴说。
“你来加拿大多久了?”马红堡问。
“我来三年了,十五岁的时候就来了。”周琴说。
“你干吗来那么早啊?你爸爸妈妈这么狠心啊?”马红堡说。
“不是这样的!我的父母是想让我到国外有个好的读书环境。我们家在广西的一个小县城里,那里的教育不是很好,很少有人考上名牌大学的。”
“我也是这样。我从小一直在西北的石油基地城市,那是个很荒凉的地方。我的成绩一直不怎么好,眼看没希望考上大学,所以只好到国外留学了。”
“我出来后就没回过国,三年多了,真的很想爸爸妈妈。天哪!要是他们知道我出事故躺在医院一定会吓死了。”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很普通啦。我爸是个退休的会计,我妈是个中医师。他们都是工薪阶层的。”周琴说。
“那你读书的钱哪里来呢?都是家里给的吗?”
“第一年是的。后来就不够了。得靠自己去挣了。约克大学留学生的学费实在很贵,所以很辛苦哦!”周琴说。
“你在这里有亲戚吗?刚在有两个人是来看你的吗?”
“他们是我的朋友。”她说。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自然的表情。
“他们好像不是大陆人吧?有一个年纪也比较大了。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呢?”马红堡问。
“你不要问这些好吗?干吗要知道那么多?”周琴看着他,显得不快。
“没有啦,只是随便问问。”马红堡说,他的脸红了起来。
“说点别的吧。你今天不去学车了吗?”她说,想让马红堡高兴起来。
“出了事故,学校要停几天,下个礼拜才会重新开始。”
“告诉我,你考了车牌后,会去买车吗?你喜欢什么样的车?”周琴说。
“是的,我已经和我爸说买车的事了。我爸在柴达木盆地工作,常在野外跑,只知道越野吉普车好使,可我不喜欢吉普,我喜欢跑车。我的同学很多人开跑车,都是名牌的。我喜欢美洲虎JAGUAR,也喜欢法拉利。你喜欢什么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女孩开什么车比较好。”周琴说。
“女孩子开MINI COOPER挺好,BMW当然也是一个选择,我看你开保时捷挺合适,最好是蓝色的。”
“这真是一个好梦,不过只是个实现不了的梦。我没你那么有钱。我想,什么时候我可以买一辆二手的丰田车我就会很开心了。”周琴说。
马红堡一个上午都坐在她的身边。他和她其实很少交谈,因为大多数的时间她会迷迷糊糊睡着了,好像她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睡眠,现在完全放松了下来。 中午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对马红堡说:
“真的很感谢你帮助了我。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你去做你要做的事吧,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马红堡听得出来,她并不希望他一直呆在她身边,她是要让他走了。
“那我先走了。需要我时给我打电话好吗?”
“好的,我会的。”她看着他。她的眼睛深处又出现了那种奇异的波光。
                              


第二天,他又去医院。门房翻了牌子,说周琴在昨天晚上就出院了。马红堡觉得不可置信,她怎么突然就走了呢,至少也得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才是啊!
“她就这么走了吗?其实这样挺好,你不要再想她了。”杨靖邦说。
“我搞不懂她是怎么样一个人。怎么一点感情也没有,冷血动物一样。”马红堡说。
“我跟你说过,这个女孩嘴唇太薄,没有情义的,她的眼睛是鹅眼,看不起人的。”杨靖邦说。
“也许你说得对。昨天我看到你送给她的花不见了,摆了另外的花。有两个人去探望过他。其中一个是个四十来岁的人。”
“我跟你说,你别生气。我们这里有很多女生家境不好的,只好自己挣钱。钱那么好挣吗?去打现金工不到5元一小时,干一个月还挣不到房费呢。好些女孩去当了按摩女郎,还有的给当地的人包养都有。听说有的女孩为了1000加元就给人包了。我可不是故意说她,你别介意。”
“我发现今天探望她的人好像不是大陆人,好像是越南人似的。”
“这里的越南人和华人在一个地盘里混吃饭。唐人街上的越南人都是会说国语的。当心越南人啊,不要踩到他们的脚。那些人可凶了。如果她要是和越南人在一块那你最好马上忘记她。”
“没那么严重吧。她的读书成绩很好,已经在约克大学读书了。”
“我本来就觉得她这个人路子有点不正。你刚才说有四十来岁的男人来看她,所以我越来越觉得不对。算了吧,不要想她了。女孩多的很。我都换了四五个了。“
“好吧,我听你的。这事过去了。”马红堡说。
MARCH BREAK结束了,学校又开始了上课。冬天已经到了尽头,可三月底又下起大雪,气象预报说还要下近六十厘米的大雪。马红堡的心情一直低落。他没有办法忘记周琴,半夜里还会想起她。他一直盼望周琴会给他打个电话。他很后悔,自己没有向她要电话号码,要不他会给她打电话的。可是一想到周琴那个手机的铃声,他的周身马上会起一层鸡皮疙瘩。
杨靖邦这天接到了移民局的一封信。他看了半天没看明白,让马红堡看看。马红堡借助着快译通字典,看出是他的留学签证延长需要面试。
“面试就面试,谁怕谁啊。”杨靖邦说。他看了看时间,是下周一上午。他对马红堡说:
“你得陪我去一下。我的语言不咋样,临时会卡壳,你帮我翻译一下好了。”
“有没有搞错?我才来几个月啊?你都来一年多了,还我来当翻译。”
“这有什么,网上有一本小说里不是有一句话吗?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长得却比眉毛长。”
“去你的!要不找一个英语好的人陪你去吧?”
“无所谓了。英语太好的人陪我去,倒显出了我的不行。还是我们自己去走一回吧。”
面试那天上午,他们早早就到了移民局的大楼,等候着见移民官。杨靖邦说自己的语言课程读了一年多,磕磕碰碰还没过关。当初父母通过留学中介送他出国读书,第一个月,他发现课堂上经常只有他和老师两个人,其他人几乎就不来上课;第二个月里他了解到为什么这个学校没人上课,因为它只有基础课,没有托福培训。事实上,这里的大学要求托福过550就可以升读了,对基础课并没要求。于是他对这个学校不屑一顾,回国玩了两个月。回来的时候,他转校读托福班。可是2个月之后,北美托福考试改制,必须先修好600个小时的ESL课程,他的学习又不了了之了。他读的第3所学校严格说来不能算是学校。一个他之前呆过的学院的老师在写字楼租了个教室,他去混了一个月。后来那学院把老师赶走了,跟他的学生也就作鸟兽散。现在的是第4所学校。刚刚结束第一学期的课,他的签证就到期了。于是开始申请延签,移民部认为材料不足,需要面试了解更多的情况再做决定。
“这要是被拒了,我还不得被我妈打死!”杨靖邦絮絮叨叨,紧张得有点额头冒汗。“其实也怨不得我啦,我在国内读书就这个样。虽然在什么贵族学校上课,其实一半的课都没上。考试成绩也无所谓啦,反正要出国,国内的成绩国外不承认的。其实我父母也傻,在他们眼皮底下管教着我都读不好书了,他们怎么能相信我一个人到了太平洋对岸就能自己管好自己,就变样成了天才呢?”
“你这么说我都紧张了。我也和你差不多,混了好几年,没好好读书。最后在出国前才突击学了点英语。我也好怕怕,不知能否进入大学。”
等了半个钟点,有人出来喊杨靖邦的名字。他们走了进来。
移民官是个女的,白人,戴着金丝眼镜。她的眼睛在两个年轻人身上转来转去,问:
“谁是杨靖邦?”
“是我是我。”杨靖邦低头哈腰。
“那他是谁?”                                                                              
          “他是翻译。”杨靖邦继续低头哈腰。
移民官听着猛一愣,:“翻译?你不是在这留学快两年了吗?怎么还需要翻译?”
尽管问题是对杨靖邦的,可看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马红堡还是窘迫得脸红耳赤“我们是室友,他大部分都听得懂的,只是担心一旦听不明白,我来解释一下。”
    移民官朝他白了一眼,这一个白眼绝对是个不祥的预兆,马红堡心里咯登了一下。
    移民官开始发问,都是些例行的问题,而且她象是对幼儿园孩子说话一样一字一顿口齿清楚,杨靖邦基本能听懂,吭吭哧哧地能自己回答几个问题。这让马红堡的心放了下来。
移民官问:“你什么时候高中毕业的?”
杨靖邦不知怎么卡住了,问马红堡:“哎,三月怎么说来著?”
“March!”马红堡说。
“March!”他大声重复着。然后他转头对马红堡说:“这个词太容易了,我只是忘了。”
“小心,也许移民官懂国语的。”马红堡低声说。
移民官拿出手里的杨靖邦出勤资料,“请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上一学期英文语法课30堂课只有出勤了9堂?”
    “嗯……”他说:“嗯……你知道我来自地球的另外一边,我们这里的白天正是那里的夜晚。所以我每天起床的时候总是醒来了又睡着了。我真的在努力了,可时差这个东西真是可怕地顽固。我每天都要挣扎着起床又倒了下来,当然,有时晚了一点,上课就来不及了……其实你看,我有进步的,之前那门语法课我只上了5堂。”
   “5堂课到9堂课算是进步的?” 移民官的腰背一下子直了起来,瞠目结舌。“那你没上课的时候都在做什么?”
  “嗯……”杨靖邦维持著一贯的慵懒。马红堡已经开始相信他或许是个成大事的人才,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处变不惊,临危不惧?
  “我已经说过了,早晨起不来,睡觉;醒来的时候,上课又晚了,就打打电子游戏了,当然,有时还会听听MP3,看看漫画小书。”
   “EXCELLENT!(太棒了!)”移民官不停地点着头。
     这回轮到马红堡瞠目结舌了。他惊讶于杨靖邦的诚实和坦白,如果是他坐在那张被拷问的椅子上,一定如坐针毡,怎么著也得尽力编出个理由。可转念一想,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看来杨靖邦实在没什么好编的了,干脆以实相告。
    马红堡几乎可以看到移民官眼里的怒火。她站起来,“你在这里等,我已经做了我的决定,只需要做好材料,拿过来你签个字。”
    “暴暴,做好准备吧,估计被拒了。”马红堡对他说。
   “会吗?”杨靖邦还心存侥幸。“幸亏我还没说自己经常喝酒K歌,宿醉不醒呢……”
    15分钟之后,移民官从里面走出来,把一叠材料递给他。移民官的声音很严厉:“加拿大给你的签证叫学习许可,是让你在这里学习的,不是让你在这儿玩的!你被拒签了!”
“Why? Why?” 他还在问移民官。
“我建议你先把时差倒过来,不在白天睡觉再来加拿大。”移民官说。
“再也不回来了,这个鬼地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不想呆呢!”杨靖邦嘴里终于蹦出
一句真正的英语,让移民官听明白了,他并不在乎!
移民官的嘴角在颤抖着,一只手支撑着桌子,怕自己会倒下去。马红堡清楚地看到她打开一个小瓶子,倒出一小片白色的阿斯匹林迅速吞下去。
收拾起材料,走出了移民局。
“你刚才为什么要这么说激怒移民官?她差点心脏病发作了。”马红堡说。
“这也是一计啊。我的一个同学在澳大利亚使馆被拒签了,他生气之下说你们澳大利亚有什么好的,不就是多了几头袋鼠吗?我还不想去呢!结果这话激怒了移民官,啪一下盖了签证章,说:让你去看看澳大利亚到底好不好?让你呆到觉得澳大利亚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为止。我今天无计可施了,也想试试这一招,可惜这个傻B移民官没有上钩。”
“那怎么办呢?你要回国了吗?”马红堡问。
  “不知道,这下麻烦有点大了。”杨靖邦说。“算了吧,不想它了。我们去喝酒吧。”
他们搭了出租车,去了一个酒吧间,这里是他们经常来喝酒的地方。这个时候外边在下着大雪。雪下得一阵紧似一阵,市政府昨天发出了大雪低温警报,并开放了有暖气设施的地方给街头的露宿者庇护。
“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为什么我们要离开家乡,花了那么多钱想呆在这里混日子,人家还不欢迎你?”杨靖邦喝了一杯酒,说。
“我在这里过得一点也不快活,自己不知道自己整天在干些什么。”马红堡说。
“那些留学中介当初哄我们说做留学生好比是蜜蜂,飞到远方去采蜜。可我觉得我现在是无头的苍蝇,飞来飞去不知是为什么。前天我看到网上有人说我们是出口的垃圾,说我们这些人是在国内考不上大学的低能儿,国内每年高考名额有三百万也轮不到我们。其实这说的不假,我们真的就是这么无用。”
“我在荒原上的石油城读书的时候,会发呆,老是梦想一个遥远的地方。现在我真的到了多伦多,却比在荒原的时候还要寂寞。”
“算了吧,想这些干嘛呢?我们还是喝酒吧。哥们,喝了这杯酒,我得准备回国了。”杨靖邦说。
“你真要走啊?那我呆在这里更没意思了。” 马红堡说,心里觉得十分难受。
“说着玩呢,我哪里能这样轻易走掉呢?再想办法吧,多花点钱,律师什么事情都能办成。”
两个年轻人喝了很多的酒,喝到后来舌头都打结了。走出酒吧时,看到雪花急速地下降,马路上几乎没有了视线。有好几辆重型的铲雪车编队驶过,把马路上的积雪铲开。他们好不容易等到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在马路上行驶了一段后,转到了他们住家的小路口。小路上没人铲雪,雪厚得让出租车子开不进去。所以他们只好下车步行回去。
雪还是那么大,雪把一切都埋住了。两个年轻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往前走。他们喝了太多的酒,身上流淌着的不是血液而是酒精。他们并没觉得冷,景物都消失了,眼前只是一片白茫茫飘雪的荒原。走着走着,他们中的一个倒了下去,另一个想去拉他起来,结果也倒了下去。他们觉得累坏了,很快就睡着了,睡的那么香甜,一点痛苦都没有。这么个坏天气路上没有一个行人,飘飞的雪花很快在他们身上盖了一层洁白的被子。但这个时候他们的死期还没到,有一个溜狗人的狗发现了他们,当时他们已被雪埋住半个身子。如果再过半个小时没人发现的话,他们也许就会冻死在雪地上了。

                                       六

加拿大多雪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四月份,春暖花开的时候,马红堡和杨靖邦考出了车牌。五月份的时候,杨靖邦花了三万美金让律师给他办了个假结婚手续,这样他就可以长期呆下去了。和他假结婚的是个一个墨西哥女人,比他大二十来岁,住在一百五十公里外的汉密尔顿市。律师在办手续的那个月让他在那女人家住俩礼拜,因为政府有时会来抽查。杨靖邦一个礼拜后逃了回来,说再不回来可能会搞出个小墨西哥人了。
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买车的事也有了进展。马红堡的爸爸是个懂车的人,在柴达木荒原上工作离不开车。很早以前石油钻探者开的车是苏联的嘎斯或者北京牌吉普,现在是三菱、丰田、切诺基越野车,当然还有些更好的,象陆虎、悍马什么的。马爸爸不是很喜欢奔驶宝马之类的娇气的车,他觉得如果一个男孩子喜欢上保时捷的话,那么这孩子差不多是没出息了。他反复和儿子说大马力四轮驱动的越野车的好处,说得马红堡回答他:“那你的意思我最好去开一辆油罐车或者山地矿石翻斗车吗?”马红堡和爸爸争论了好几天,坚持要嘛买一台名牌跑车,要嘛就不买。最后,马红堡赢了,爸爸终于同意儿子买一辆法拉利跑车。与此同时,杨靖邦也已经向爸爸要到了钱。他说服爸爸的理由是如果要等他考过托福才能买车那么他大概都得坐轮椅了,不需要什么车了。
马红堡和杨靖邦开始了行动。在这之前,马红堡和杨靖邦注意到一个现象,学校里那些开名车的学生大部分的车辆牌照都是魁北克省的,而不是多伦多所在的安大略省的。一个开布加迪跑车的大连来的女同学告诉了他其中的秘密:魁北克省是法语区,居民大部分是法国人后裔,有浪漫的贵族气。那里的名车车行也比较多。所以名车一定要挂着带法国风情的魁北克牌照才有意思。有了这样的说法,马红堡对多伦多的车行不屑一顾,和杨靖邦一起坐“灰狗”巴士去了魁北克省首府蒙特利尔市。他在那里的活动在他的一篇博客里有所纪录。
周末和暴暴去蒙特利尔买车,我想顺便理个发,因为多伦多的理发店实在太烂,理过N次全部失败.心想MONTREAL应该专业很多吧.于是便来到一间蛮有名气的理发店,叫做"猫皇".理发师问我怎么理,我说在原来发型的基础上修一下就行了.当他理我鬓发的时候,一下就把我鬓角减掉了,这时我便感觉不对了,我跟他说是不是太短了,他说没问题.我觉得这次又要完了,随后我基本上是闭着眼镜让他理,根本不敢看.理完后我哭笑不得.随后他用发泥给我抓,弄的跟刺猬似的.象卡通里的蜡笔小新。。。。。唉...认命吧.随后是轮到暴暴理发了,我提醒他小心些.20分种后暴暴理完了,我一看也无奈了,也是用发泥抓的,看起来象机器猫里的大嘴强强.我终于明白了,其实并不是多伦多的理发店不行,关键是理发师.千万不能找香港人理,香港人都是傻B,不管理什么发就会用发泥抓,白痴!这就又算是一个教训吧.可怜的是以后的几个月我可怎么过啊!!!   两个孩子顶着刺猬似的的发硬头发,在具有法国浪漫风情的蒙特利尔街头转悠着一阵子,然后找到事先在网上选好的一个汽车商行。车行里的名车销售员都是些经过多年专业训练的老手,一看到这两个发型怪异的华人男孩,就知道这是真正的买主。蒙特利尔的人通常很高傲,不愿意说英语。但看见这两个真正的买主,一个富有绅士风采的老推销员和他们说起英语。不过他很快发现这俩孩子的英语还不怎么好,尤其对于汽车方面的词汇几乎为零。这位推销员近来接待过好几个华人孩子。他们买汽车毫不手软,专挑名牌的、新型的、昂贵的。其实这些孩子对名车一点不懂,粗粗一看说买就买,速度快得惊人。这位资深的推销员卖了一辈子的名车,接触过很多名人,其中不乏亿万富翁。他们买一部名车就像是在追求一个女人。他们会花很多时间去了解这个品牌车的历史、各种技术数据,慢慢培养对车子的情感。在见到车子时,他们的手慢慢地触摸车子光亮的壳体犹如在抚摸着一个裸体女人的肌肤。此时他们会把车子的每个部位想成是女人的身体器官,他们会让自己享受这一刻的调情和接触的快感,不只是用手去触摸,关键时刻还得用嘴去吻,用舌头舔,待到水到渠成时才可以签字购车。只有那些没有品味的傻瓜或暴发户才会在十分钟里买下一部名车。这位销车的绅士耐心地带着两个儿子在展厅里转着,仔细给他们介绍着几款名车。但他发现他的两个年轻的顾客东张西望一脸兴奋又心不在焉,看来他们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马红堡转来转去看花了眼。车行里的名牌车太多了,好些车他根本没听过名字。他看到一辆车带翅膀的,象是宇宙飞行器一样。可他不知道这是一辆概念车,纯太阳能动力,二十年以后才能上市。马红堡和杨靖邦在那个老推销员的引导下,花了大半天时间在车行里挑选,都找到了各自喜欢的车子。
晚上,在圣卡瑟琳街尽头的老码头一带,他们在一家法国餐馆吃饭,主菜是烤蜗牛、生蚝。他们喝着波尔多红葡萄酒,第一次象大人一样认真讨论着财富的问题。在加拿大的留学生活,他们开始体会到了拥有财富的重要性。如果你有足够的钱,本来郁闷的日子可以变得很华丽。马红堡说起他那些在石油基地上学的同学大部分还在原来的地方过着乏味的日子,他能来到这里,在买下一台海蓝色法拉利跑车之后,还可以坐在老码头的露天餐馆吃法国大餐喝红葡萄酒,完全是因为家里有钱的关系,而不是他比他的同学有更出色的本领。金钱啊金钱!真是有点石成金的神力啊!杨靖邦提出一个问题:我们现在的金钱都是来自家庭,而不是我们自己挣的。如果我们失去了家庭的经济支持,我们还会挣到自己的钱吗?事实上,来自家庭的钱并不是会源源不断。杨靖邦说他父亲上个月有十个货柜的羽绒服在莫斯科被当地人焚毁,在国内的工厂也因品牌官司被工商局罚了几百万元。父亲说现在资金转不过来日子很难过,要儿子省着点用钱。马红堡也想起一件事,说他的爸爸也面临权力斗争,很多人都盯着他的位置,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挤下台。两个年轻人喝下一大瓶酒,取得一致的意见:如果要在将来一直过着好的日子,他们必须自己去掌握挣钱的本领。
老码头的河对面是蒙特利尔的富豪居住区。在山坡上茂密的森林里,露出不少豪宅的古堡塔尖。从河口那边,有华丽的大游艇缓缓驶过。天色渐渐黑暗,河面上升起迷雾,而豪宅区的灯光开始亮起。突然有大量的焰火烟花冲上天空,璀璨无比。这看起来像是美丽的梦境,一个财富的梦境。两个孩子迷茫地望着对岸,这个时刻,他们似乎对于财富的魔力有所领悟,但是要找到这个迷宫的入口,距离还远得很呢!

                                   七

有了车之后,马红堡的活动范围忽然宽广了许多。他经常开着车在401或者QEW高速上漫无目的地兜风,心里总是觉得还很郁闷,直至有一天他把车子开进了约克大学,他的心猛跳了起来。其实在这么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想念着周琴,想念着约克大学,因为他知道周琴就在约克大学读书。他一直没有进入过约克大学的内部,不知是出于对名牌大学的敬畏之心,还是因为对周琴存在的回避。但是今天,他开着一辆名牌的跑车进入了这里,好像一个懦弱的士兵借助着装甲车,终于攻占了一个堡垒。
约克大学地盘非常大,处于城市的中心,没有围墙,和城市其他部分很自然地连接,是城市的一部分。这里的建筑一部分是古老的城堡、塔楼、教堂似的房子,而另一部分的建筑却是非常前卫的钢铁和玻璃的大楼。马红堡把车停在车场,在校园里走了起来。起先的时候他显得漫不经心。他看到了在一个绿草场有两支橄榄球队在冲过来冲过去,边上还有女生拉拉队舞着花球在助阵。一忽儿他穿过了一大排青铜的人物雕像,进入了一个建筑的内部。不少学生拿着纸质的咖啡杯走出来,原来这里的一层是供应餐饮的Food court。很多学生在里面,有的坐在餐桌上,也有的坐在地上。各种肤色的学生都有,好多是和他长着一样脸孔的华裔学生。他听到这些学生说的是普通话,他忍不住想问他们:你们知道周琴在哪里吗?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觉得这样太傻气了,会被人笑话的。
从这个建筑里出来,马红堡看到对面有一个庞大的用原木做外墙的大房子。他走了进去,发现这里是一个图书馆,同时,他立即闻到一种奇特的树木香味。他明白了,一定是走进了传说中的约克大学红杉木图书馆了。曾经有很多人和他说起这个古老的图书馆,庞大的建筑内部全是用这种名贵的红杉木做成,原色的,始终透着一种类似樟木的自然香味。这个图书馆有四层,每层有许多个隔间,里面有皮质沙发和书桌,拉上窗帘象是一个包厢。而向窗外看去,正是大片的红枫树,景色十分美丽。他在一张皮沙发上坐了下来,但是心里紧张,生怕会有人来盘问他的身份。没有人来问他。他从窗户外看到几个女生在网球场上跳跃,那是几个白人女孩子。他想:要是这个时候周琴走进图书馆才有意思呢?有几个华人女生从他眼前经过,每个都会引起他一阵心跳。
“ 这些日子你鬼鬼祟祟地去哪了?”杨靖邦问他。
“谁鬼鬼祟祟啦?我去约克大学了”
“你是不是在找那个妞啦?”
    “找不到她。约克太大了,像一个城市。有五万多学生。”
“干嘛找她?她不是说过让你别找她吗?你还是别找她了,我觉得她是对的。”
“这么久过去了,不知她的伤好了没有。我只是想问问她。”
“你既然这样念念不忘,问什么不记下她的手机号码?”
“在我还没来得及问她时,她已经离开医院。还有,不知为何,想起她的啄木鸟声音得手机铃声,我就觉得不安。”
“既然你有这样的感觉,为何还要找她呢?”
“不,我一定要找到她,哪怕就是看到她一面也好。”
过了几天,杨靖邦对马红堡说:“你去约克大学化学系大楼找她。每个星期三下午一点到五点她会在这里上课的。”
“你怎么知道的?”马红堡难以置信。
“约克大学我有好几个朋友。他们帮我找到的。不过我还是后悔帮你找到了她。你最好不要去找她了。”
“多谢了,暴暴!你真有办法。没事的。我只是想看看她罢了。”
星期三的下午,马红堡激动得中饭都吃不下。他来到了约克大学,在化学系的大楼下徘徊。在他搞清了大楼确实只有一个出入的大门之后,他开始守在不远处的树丛里,看着从大楼里进进出出的人们。他心里对这个楼是不是化学系大楼还心存疑虑,一边转悠,一边看着那个大帽子一样的屋顶出神。一个开割草机的菲律宾人问他看什么呢?他说那个屋顶为什么做得那么大?它是不是铁的?割草人说:化学系大楼里做实验容易发生爆炸,所以得弄个结实的屋顶把它盖住。马红堡听得嘴巴都张开来了,以为还真的是这样。他问万一屋顶炸飞了怎么办?割草人指着大楼前一块空地说:这块地就是为了让炸飞的屋顶预备的,免得砸到人。割草人说完话自己哈哈大笑起来,马红堡才知这是一个玩笑。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中学时做的化学试验:硝酸银加上一点氨水和盐水,加热后放一点葡萄糖,试管底部就出现了银色的镜面,这就是银镜反应;易燃的黄磷得泡在水里,一拿出水面就自动燃烧起来;酒精加上硫酸,再加一点醋酸,就会发出香蕉苹果的香气,那种气体叫乙脂乙酸。
终于,在五点多钟的时候,他看见周琴出来了。她背着一个大书包,神情匆忙向外走。就在马红堡鼓起勇气上前想和她说话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周琴在接手机。不知怎么的,周琴的手机在马红堡的心里似乎带一种禁忌巫术,会让他六神无主。他想和她说话的勇气顿时消散了。
他和周琴的距离大概只有二十公尺,能看见她的脸。她走了几步,又站住了,似乎电话里什么事情让她紧张不安。这种情况正是马红堡在驾校时看到过的。她接过电话之后,紧皱双眉,立即快步向外走去。马红堡知道这个时候要是去和她说话一定会很没有意思。也许她根本不会和他说话。他看着她在向校门外走去,看着她在拦一辆出租车。那出租车停了下来,她钻了进去。马红堡的车子刚好停在路边的收费车位上。在不假思索下,他发动了车子,跟着出租车驶向基尔街。马红堡并没意识到自己这是在跟踪她,他只是太想念她了,舍不得离开她,追在她后面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的痛楚减轻一些。
出租车沿着基尔街北行,转左,上了400高速公路。出租车开的是110码,法拉利跑车轻而易举跟在了后面。他能看到出租车后面有个小灯,下方写着:IF LIGHT FLASHING ,PLEASE CALL 911(如果灯闪了,请报警!)。马红堡心里奇怪,为什么周琴下了课要坐出租车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坐出租车要花很多钱,她曾说过自己家里没钱,干吗要花那么多钱坐出租车呢?通常在约克大学这么大的学校,学生都会住在学生宿舍或者附近的出租屋里的。有一阵子,马红堡把车加速了,靠着她的车子右侧前行,这样他和她的距离就近在只尺了。他清楚地看到她的精神还是那么不好,头斜靠在靠垫上,闭着眼睛养神。他甚至能看到了她的眼睛边上有一道黑圈,她的脸好像因内心的痛苦而抽蓄着。他还看到了她大概感冒了,用纸巾使劲抹了一把鼻涕,然后摇下车窗把纸扔出来。一刹那间,她抬头和他打了照面。马红堡以为周琴已经看到自己了,他的心猛地跳动着。然而周琴什么反应也没有,把车窗重新摇上了。这个时候她的知觉麻木得好像已经关闭,眼前的事也视而不见,没认出他来。马红堡心里发酸,一点油门,倏地一下超了过去。
超过了之后,他换了条车道,重新慢了下来,跟在她后头。他看到了出租车在打灯靠右,在7号公路出口出来了。在7号公路行驶了一段,车子转入了富豪山庄一带。这里是列治文山区域的名贵的住宅区。在林荫路边是一些几百万上千万美元的豪宅。车子在小路上转了几圈后,在一座庞大的房子前停了下来。马红堡远远地把车停着,看到周琴从车上下来,走进了房子。马红堡看得有点目瞪口呆。他还不想走,远远的看着,心里想着她也许还会出来。不久,他看到又来了一辆车,有两个华人模样的男人走进了屋子。又过了一忽,一个黑人从屋里走出来,开着刚才那两个人的车走了。
马红堡知道事情有点不对劲。他联想起上次医院里见到的那两个探视周琴的男人,觉得一定跟这个房子有联系的。这是一座什么样的房子呢?里面是些什么人呢?周琴来这里干什么呢?马红堡心里害怕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在这个房子门口的马路上停了一下车,想看看这房子的正面。突然,他看到房子的玻璃门内有人在注意着他,他一惊,赶紧开车走了。在倒车镜里,他看到屋里有两人出来了,目送着他的车子。
他回来之后,杨靖邦问:“见到她了吗?”
“见到了。可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马红堡把他的所遭遇的事情讲给了他听。
“我的妈呀,你让我听得心里发麻。到此为止,再也不要去找她了,如果你不想闯祸的话。”杨靖邦说。
“我也不敢了。可是她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事呢?”马红堡咕哝着,心里觉得十分地苦闷。

                                八

然而随着夏天的临近,马红堡的心情慢慢又变得愉快起来,这大概正是所谓的少年不识愁滋味吧?。他已经渡过了HOME SICK(思乡症)的阶段。天气变得很暖,到处是鲜花绿草,天空碧蓝,年轻的身体充满了旺盛的精力,得找个宣泄的地方。
夏天的时候,多伦多的唐人街金山狮子商会举行“阳光男孩”和“超级美眉”的比赛。在加拿大的几个大城市,这些年每年都会冒出一些红透港台和大陆的新人,比如何润东张绍涵什么的,还有那个令很多男人迷恋她身体的钟丽缇也出自蒙特利尔。今年的“阳光男孩和超级美眉”比赛的广告海报铺天盖地。马红堡起先觉得滑稽,觉得这里的比赛不地道,和国内那些“超女”比赛大场面相比很小儿科。可有一天,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为何他不趁暑假的时候去参加“阳光男孩”的比赛呢?谁能保证他不会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了明星呢。
说起来,马红堡自幼酷爱唱歌,在石油基地的中学也算是个歌手了。他有点害怕上舞台。一上舞台嗓子就变了,不过那是几年以前的事,他相信自己现在长大了,不会再害怕上舞台了。他还很想上电视。要是他上了电视,让国内的亲友看到了,那会是一件很神奇的事。而且他觉得,这里的比赛可能比国内公平。国内有千军万马,海选都轮不到他的份。于是他在网上报了名,不久有了参赛的号码。
七月份第一个星期,学校开始放假,很多同学都回大陆了。为了参加“阳光男孩”的比赛,今年的暑假他得在这里过了。比赛有三个方面:唱歌、现代街舞、还有综合的能力测试。在初试的时候,他唱了一支周杰伦的《东风破》。唱好之后,评委脸上没什么反应。等了好久,一个评委对他说了一个故事:说有个美国青年歌手在舞台上唱了一支歌,观众鼓掌不让他下去,他把同样的歌又唱了一遍,观众还是鼓掌不让他下去。他问观众我还要唱多少遍才能下去啊?观众齐声说:等你唱准了音符再说!
尽管评委开了他玩笑,还是觉得他除了音准有点问题,音色还不错,乐感也还好,而且有青春的气息,可以有发展空间,鼓励他好好练习争取赢得比赛。这段不错的评价让他的信心大增。他对评委说,其实他唱的最好的不是这首,是赵传唱的《我是一只小小鸟》。评委说那你今天为什么不唱最好的?马红堡说留着等参加正式比赛的时候唱。
跳街舞是他的弱项。他看了去年比赛的片子,那些参赛者跳的舞难度很高,属于TX3级的难度舞。去年那些人的服装是眼下街头流行的,肥大的裤子要拖地,裤腰低得要露出内裤,头上先扎一块叫DURAG的黑人风格头巾,再戴上一顶NY或者LA 的棒球帽。他开始跟一个华人舞者学舞,那个人是大陆出来的,虽然头发留的很长,跳的舞里还是带着东北秧歌的味道,让马红堡觉得很别扭。
马红堡穿着这种流行的服装在街上走了几次。很不习惯裤腰这么低,老觉得屁股凉飕飕的。在他住处的附近,有一大片两层的公寓。这些公寓和普通人的房子有些区别,装了很多的监视摄像镜头。这里住了很多的非洲难民,是从索马里乌干达来的。政府出钱养他们的,他们住的是免费的房子。马红堡经过这里的时候,看不见房子的内部是什么样子,老是听到有震耳欲聋的音乐从里面传出。住在这里的黑人看起来十分快活的。街边有个露天篮球场,沥青的地面,篮圈网不是白色的棉线,而是黑色的铁链,和周杰伦的《灌篮高手》的球场一模一样。国内的孩子要是能灌篮好像都可以上国家队了,马红堡看到这里的黑人孩子随便一跳就能把球扣进篮筐。马红堡对篮球不是太感兴趣,可他突然注意到这些黑人孩子打完篮球之后正在一个街角上轧舞。他们跳舞动作头尾倒置,有时像一种旋转的弹簧,有时如同公鸡被挨了一刀之后的抽痉。马红堡在一边看得入了神,觉得要是能跟黑人学学这些正宗的黑人街舞,在比赛的时候一定会吸引观众和评委的眼球。
“Hi,guy,how are you doing?”(喂,哥们,你怎么样?)一个黑人孩子冲他喊道。         “我很好,你们的舞真棒!”马红堡说。现在他的英语也长进了许多。
“Are you guy japaness?Nice shoes ,alright?my shit shoes were broken.”(你是日本人吗?你的鞋子挺好,我的臭鞋子破了。)黑人孩子盯着马红堡崭新的乔丹牌限量签名版运动鞋。
“不,我是中国人。“马红堡说。
“我知道中国人。中国人会打拳,Bruce Li李小龙,Jackey chan成龙。”一个黑孩子插上去说。
“我还知道中国人会吃狗肉!”一个孩子接上喳说。旁边一个大一点的扇了一下这黑小子的后脑勺,骂道:“你这个臭球!让狗吃你的屁眼才对!”然后是大家一阵大笑。
马红堡觉得这些黑人孩子还不坏,掏出口袋里登喜路牌香烟发了一圈。这边的人没有撒烟的习惯,而且马红堡撒的烟是登喜路,黑人孩子平时都抽不起的。加上马红堡这一身名牌的运动装,黑人孩子都很看重他了。马红堡说自己要去参加街舞比赛,要跟他们学几招。
    他跟着他们跳,其实基本的动作不难,他能跟上节拍。问题是那些即兴的动作,那些莫名其妙又令人兴奋的动作,学起来非常不容易。一忽儿又来了一些黑孩子,其中有几个女孩。那些女孩极其喜欢打扮,耳朵脖子和手上都戴了很多廉价的首饰,假的眼睫毛很长,服装颜色特别鲜艳。她们的舞蹈基本动作是Body wave(身体波浪)就是不停地松胯部向对方的下身贴近逗引。马红堡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黑妹”,看到黑人女孩的身体骨架结构完全和华人不同。她们的屁股是自然地高跷。而根据牛顿发现的地心引力原则,她们的身体为了平衡起见从而把胸部进化得很突出,形成明显的S形。跳了一阵子,时间不早了。马红堡说口渴了,哪里有酒吧?他请大家喝一杯。黑人孩子的眼睛顿时都亮了。
他们进了附近一家酒吧,总共八九个人。马红堡对他们说:想喝什么自己点好了。黑人孩子都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一个说:我喝一瓶啤酒可以吗?马红堡说当然可以啦。好几个都跟着点了啤酒。有一个说我想喝点玛蒂尼可以吗?马洪堡说:Up to you (你说了算)。前面一个本来点了啤酒的,现在也改了主意,要了玛蒂尼,因为这个比较贵。几个黑女孩则有点不好意思地相互讨论了一阵,最后决定要了更加贵一点的奶酪威士忌。马红堡和他们碰了杯,他们几口就喝干了,问是否可以再来一杯。马红堡虽然不是很情愿,可不好意思拒绝。这个口子一开,就不可收拾了。他们不是喝一杯,是叫了整箱的啤酒过来。马红堡硬着头皮坐着,想今天是做冤大头了。但是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他看到好几个黑孩子在打手机,说的是他听不懂的非洲土著舞语。马红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据说在丛林里,非洲人用一种手鼓作为联络工具,那种手鼓的鼓点有很多语言,可以传播几十英里报告战争和喜庆的消息。到了城市之后,他们放弃了手鼓改用了手机。某种程度上,手机和手鼓的作用是相似的,只是手机的传播距离更远范围更大。果然,过了十几分钟,一个个黑人孩子好像是从遥远的丛林部落里纷纷赶来,走进了酒吧,向马红堡深深行礼,然后坐下来喝起酒来。马红堡问下午教他跳舞的那个人这些新来的人是些什么人?他说他们都是各个街区跳舞的高手。过了一些时候,马红堡已经无法认出哪几个是教他跳舞的人,因为喝过酒后黑人的脸孔看起来都是一样的。酒吧成了丛林的节日,他们载歌载舞,唱过一曲丛林里的歌谣,举杯喝下一大口酒。这天马红堡买账单的时候,总共付了一千九百多加元,相当人民币一万三千多。本来他以为只要花几十加元的,想不到会大出血一次。从这天开始,他再也不敢从黑人居住的难民屋门前经过了。而那几个跳舞的黑人孩子则怀着忧郁的心情等着这个富有而慷慨的中国人再次出现,犹如复活节岛上那些巨型石头人像面向大海等待着奇迹,可惜奇迹再也不会出现。
花了这笔冤枉钱,马红堡心疼了一天,不过第二天就忘记了。杨靖邦搞到了一种叫M1T肌酸类古醇药物,说这是安全的,在体育专业店里有出售,是专门给练健美的人吃了长肌肉的。他们已经买了一台组合式健美练习机,开始了练体形。

                             九

这个时候比赛的日子慢慢近了,比赛的组织者开始了排练。起初的几天是“阳光男孩”和“超级美眉”分开排练的。中间有一天,男女队合在一起排练。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突然看见了周琴也在“超级美眉”的参赛选手里面。这个时候他和她是在同一个健身房内,相距不到十米。马红堡看到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衣。虽然有十多个女孩在一起,马红堡还是觉得自己闻到了从她身上发出的独特的气味。马红堡在这里看到周琴觉得很意外,她的性格好像是很灰色的,怎么会出现在这样阳光的公开活动呢?
排练中途休息的时候,马红堡鼓起勇气走到她旁边,说:“你还认识我吗?”他以为她一定会很吃惊的。
“怎么不会呢?你的车牌考出来了吗?”她说。她并不很惊讶,好像她早已经看到了他。
“考了,车也买了。你呢?你的伤都好了吧?”马红堡说。
“都好了。你会因为我上次不告而别生我气吧?”她说。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马红堡说,
“我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和你见面。你以前参加过这种比赛吗?”
“没有啦,我其实是来玩一把的。以前只参加过中学的卡拉OK比赛,我们那个地方很落后的。”马红堡说。
“那谁是你的推荐人呢?”周琴问。
“我自己看了电视广告来的,没有什么推荐人。我什么人也不认识。”马红堡说。
“是这样的啊!”周琴说。马红堡觉得她问他这个问题有点奇怪,好像背后还有什么话没有说。
从这天开始,参赛的选手都集中住到了密西沙加湖边一个酒店里,集中训练排演。参加比赛的男女选手各二十来人。马红堡觉得女孩子中大概有一二个有点美女的特质,周琴算是中档一类,还有几个女孩其实很难看的。他发现周琴唱歌唱得非常好,令他大出意外。她主要是唱粤语的歌。而在这段时间里,她身上那种紧张的面具消失了,整个人好像完全变了,充满了青春气息。没有人知道他们过去有过的那个事故,可是人们能看到现在这两个年青人一有空会呆在一起。在晚饭后有一段时间休息,他们常常会沿着湖边,走到远处树林里。
“那天我去医院看你,你已经出院了。后来我一直想找你。”马红堡说。
“说说看,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周琴说。
“因为我们在一个车里出过事故,曾经生死与共。”马红堡说。
“这个理由还不错,还有呢?”周琴说。
“还有个理由不好说,说了你不要骂我。”
“只管说来。”
“因为我看过你的身体。”
“你这个色狼!还在想这事。”周琴狠狠拧了他胳膊一把,脸变得通红。这句话明显打动了她。她变得敏感了,脸上满是红润。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约克大学里找你。”马红堡说。
“真的吗?我真的很感动哎,可你没找到我。”周琴说。
“其实我找到过你,在那个化学大楼的下面,那个大楼有个巨大的金属屋顶的。”
“没错啊,我是在那里上课的。你看到我了吗?”
“是,我看到你了。”马红堡迟疑了一下,忍不住说了下来。“我看到你走出来时,一边在匆匆忙忙打手机,所以我没有打搅你。”
“可我不会老是打手机啊,后来呢?”周琴问。
“后来我看到你在校门外上了出租车,往北边走了。”马红堡说。
“好恐怖哦,你看得那么仔细。后来你就没再找我了吧?”
“不,那天我开车跟在你后面,有一阵子,我的车和你平行,你在开窗扔一张面纸的时候我们打过照面。可你没有认出我来。”
“后来呢?”周琴的脸变得刷白。
“我看你出了7号公路,进入列治文山的富豪山庄一带。我看到你进入了一个大房子。”马红堡说。
“有人看到你在追踪我吗?”周琴说。
“没有。”马红堡说。但是他有点犹疑,因为好像那个屋子里有人出来看过他。
“你跟人说过这件事吗?”周琴说。
“没有。”
“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些事,记住,一定。”周琴说。
“我看你的情绪又紧张了,你是不是过着危险的生活?”马红堡忍不住问。
“不要问那么多,有些事你最好不知道。”周琴说。
“那个屋里住着什么样的人?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你不要再问了。我已经对你说过了。”周琴喊了起来。
“本来我决定不再找你,也不会问你。可是我现在又和你在一起了。我害怕你会出事情,害怕你会象上次一样又会对我不告而别。我想以后能经常能看到你。”马红堡说。
“是的,你说的不错,我会不告而别,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周琴看着他,眼睛里什么也没有,显得很空洞。“上一次我们在一个车里学车只是个巧合,这回我们在一起参赛同样也是巧合。过后就会结束的。”
“好吧,不说了。想起我们还会不告而别,我真的会很伤心的。”马红堡说。

                                 十

“为什么你喜欢《我是一只小小鸟》这首歌呢?”有一天她突然发问。
“我也说不明白。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就开始唱这个歌。那时我还在荒漠里的石油城,老是想飞翔得很高很高,老是想飞到很遥远的地方。”马红堡说。
“可我觉得这歌有点老了。唱它的歌手赵传老了,写歌的李宗盛也老了。而且,我总觉得这个歌不大吉祥。为什么要说:有一天我栖上枝头 却成为猎人的目标。听起来怪不舒服的。”周琴说。
“可这正是我经常做梦的感觉。你知道吗?自从我到了加拿大,老是会做噩梦。有时我会梦见在一条遍地是淌着大便水的街路上找来找去。有的时候,会梦见被人追赶,可自己的脚象是棉花一样跑不动。还有一个经常重复的梦:我老是梦见自己在一支步枪的光学瞄准镜的十字线中晃来晃去,而瞄准的人就是我自己。”马红堡说。
“真想不到你也会做这样的梦,我以为做恶梦只有我一个人。”周琴说。
“你说以后我有可能进入约克大学读书吗?”马红堡说。
“当然可以了,现在约克有一千多的大陆学生呢!”
“要是这样,我就能天天看到你了。好吧,从现在起我要好好努力读书了。“
这一段时间,应该说是马红堡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光。在排练之余,他开着法拉利跑车,和周琴在美丽的安大略湖边的美丽景色中奔驶。马红堡觉得这辆跑车因为有周琴坐在上面,才显得有了意义。星期天下午,马红堡带着周琴去逛多伦多最高尚的购物商场Eaten centre。这里名牌店林立,卖的全是昂贵的精品,以前周琴来这里只是过过眼瘾。马红堡很感激上天终于给了他一个机会为她做点事情了。他给她买了一个路易.威登的手提包,一双Gucci皮鞋,还有一只Cartier的手表。这一天晚上他们在高耸入云的CN电视塔顶的旋转餐厅吃了丰盛的大餐,俯视着窗外灯火辉煌的城市,他们觉得好像在飞翔似的。
    这个晚上的最后两个小时马红堡和周琴在一个汽车旅馆开了房间。马红堡追逐了这么久,现在终于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刻。进房间时他觉得心花怒放,脉搏跳的飞快。可是他马上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因为周琴没有像电影镜头里那样投入他怀抱和他热吻。周琴坐在床沿上,把电视打开了。电视上是《热带雨林动物世界》节目。马红堡挨着她坐下,她身体的气味钻进了他的鼻子,让他兴奋不已。他搂着她的腰,眼睛没有和她一起看电视,却在看着她胸前的纽扣。上一回他看到她的身体是医院里的护士给她脱的衣服,这回他可得自己动手了。这是马红堡第一次和一个姑娘亲热,而且到目前为止能否成功还不知道。他看中了一颗纽扣,那是她衣领下的第一颗。刚想动手,周琴却爆出一阵笑声,身体颤动不已,原来电视里一头小猴子不小心掉到了河里去了。趁着混乱,马红堡把手伸进了她的内衣里面,她还在笑个不停。马红堡乘势把手伸到了胸罩里面,握住了她乳房。这个时候周琴转过了身体,眼睛紧紧地看着马红堡。她的眼睛起先是很平静的,带着一点责备的意味,然后慢慢地变得充满了柔情和伤感。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抱住了马红堡的脖子,把脸贴在了他的耳根。
“你是真的要我吗?”她轻轻地说。
“为什么要这样问?你还不相信吗?你看起来好像不大开心?”马红堡说。
“不,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从来没有人给我买这么多的好东西。今天我真是很开心。”
“可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你好像没有高兴起来啊。”马红堡说。
“我会高兴起来的,不要看我的眼睛。”她说着,眼泪却止不住流出来。她避开了马红堡的眼睛,开始吻他。“你要是真的要我,那你就来吧。”
早在初中的时候,马红堡在《挪威的森林》那本书里读到直子第一次和渡边做爱是坐在那里进行的。那是在一个雨夜里,直子20岁的生日。马红堡觉得他的第一次也应该坐在那里。他记得那书里是这样写的:“我吻她的嘴唇。温和地用手扪住她的乳房。直子握住我变硬的东西。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然而周琴可能没有看过这本书,躺下来了,因此他只好也跟着躺了下来。在周琴的引导下,他进入了她的身体。他的喜悦开始上来了,可是周琴却有点心不在焉。她的头侧着,眼睛看着墙壁,两只手高抬着搁在头的两边,像是举手投降似的。
后来就结束了。马红堡抚摸着她裸露的肩膀,低声问她觉得幸福吗?她的回答让他吃惊。她说:要是这一切都没发生该有多好!
几天之后,比赛开始了电视摄制的阶段。从这个时候开始,马红堡感觉像进入了一个连环噩梦中似的。第一天的项目是攀岩运动。说是攀岩,其实是在一个人工的岩壁场地,高度很高。选手攀上去后,要用安全绳吊下来。攀岩过程中也有人会踩空了脚或者体力不支,从岩壁上掉下来,全靠安全绳保护。马红堡这天的次序是下午的第一个。他已经全部准备好,腰带上挂上了安全绳的双保险挂钩,开始向上爬。突然导演叫停,让已经爬了三米高的马红堡下来。眼睛锐利的摄影师发现他的安全绳有点问题,要再检查一下。果然,检查时发现安全绳的中间段的四股绳索已磨断了三股。如果他吊在空中很可能会断掉。大家都倒吸了一股冷气。只是觉得奇怪,这个绳子怎么会突然磨成这样呢?
第二天的项目游泳,在湖泊里游泳向一个小岛,地点在风景如画的尼亚加拉河口。马红堡会游泳,不过是在泳池里学会的,没有在天然的江河水域游泳的经验。在练习的时期他在救护员陪同下在湖泊游过很多次。但是今天一下水,他就觉得很不对劲,周身冰凉。他游出了岸,觉得水深了,冰凉,一忽又暖和了。他老是摆脱不了一个想法,水底下是否会有什么动物呢?尼斯湖水怪,或者阿姆斯特丹的水鬼,或者一种会吃人的鱼,或者是水蛇。这种想法让他紧张的透不过气来。尽管救生员的小艇就在他的不远处。他的脸色发青,好不容易坚持到了岛上,他这个时候完全不像个阳光男孩,倒像个冰海沉船的幸存者。
第三天的项目总算没有那么惊险了。是个类似寻找藏宝洞的游戏,地点在圣.罗兰山谷的蝴蝶古堡庄园。这一次男女选手合在了一起,可以自由寻找搭档,马红堡和周琴便成了组合。导演在早一天讲解了第二天的赛程。他们要根据一句诗歌分析出下一个提示,每句提示会给你暗示去藏宝洞的线索,一路要爬墙,骑马,过森林。马红堡和周琴走进蝴蝶古堡的树林,根据提示去寻找一张藏在一棵猫头鹰叫唤的树洞里的地图。树林里冒着雾气,气氛不祥,很多猫头鹰在叫。他们在一棵树的树洞里找到那张地图。根据提示,他们往西边行进约八百米,爬墙进入一个地窖,里面是很多橡木酒桶,墙上画着许多骑士醉死在这里。他们找到那个古老的酒瓶,拔开塞子,里面有一张纸,指示他们骑马前往对面的山洞。一匹马已经在门外等他们。周琴骑在前,他在后,他用水搂着她的腰。草坡上开满了风信子矢车菊,马跑得不很快,场面看起来很浪漫。
“我们现在去哪?真的是去找一个藏宝洞吗?前面是什么地方?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好像前面的树林里有什么东西埋伏在那里。”马红堡说。
“以后你再也不要参加这样的比赛了。”周琴说。“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
进入古堡之后,马红堡和周琴被分了开来。他往左边走,周琴往右边。古堡里有很多房间,他一个一个穿过去,突然,他看到一个戴礼帽的男人坐在房子的阴影里,旁边站着一个年轻人,耳上戴着一个大银耳圈,手臂上有个蝴蝶刺青。那个戴礼帽人抬起头来对他笑,露出一排大牙。马红堡大吃一惊,认出那人正是那天去北约克医院探望周琴的男人。那个男人笑着让马红堡伸过手来,在他的手心盖了一个红印章,那是一个直立着的狮子图案。马红堡魂飞魄散退出了房间,想不明白这个男人怎么会在游戏里面呢?他突然想起了那天周琴问他有没有推荐人的事,心里有点明白了:这个比赛,也许就是屋子里那个戴礼帽的人他们组织的一个游戏。
这件事的发现大大影响了他的心情,在后来几天日子里,他一直心神不宁。决赛的那个晚会场面很盛大,会场里摆了一百多桌的酒席,来客中好多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一些是从香港和东南亚专门请来的嘉宾。每个参赛的歌手都来了亲友团,杨靖邦带了好几个朋友花大钱买了门票也来了,但是只能坐在远远的后面。比赛开始后,马红堡发现场下起哄的很厉害,好几张桌子都已经在较上了劲。
马红堡这是生平第一次上大舞台,紧张是自然的事。导演告诉他如果紧张就不要看前几排,看远处的人会好些。但是在歌曲的前奏时,他还是忍不住看了前面几桌的观众,而且又看到了那个戴礼帽的男人坐在那里。歌的前奏快完了,他得唱了,他心情紧张,调子没抓准,高了四分之一个音阶。事情别扭透了,他起的音高了,无法在中途降下来,只好硬着头皮唱下去,因此歌声显得既慌乱又歇斯底里。整个过程全部被摄影师拍摄了下来。在他出事后,这段录像片断在电视上播出过。人们看到他脸色苍白,长发飘飘,看起来还是个十分青春可爱的孩子。尽管英文媒体称他唱的这首歌是一首发现友谊和幸福的流行歌曲。可是华人中大都觉得他选的这首歌不大吉利,歌词好像预示自己要挨枪子似的。马红堡非常糟糕地唱完了第一段,但是从第二段起,他突然找到了感觉。虽然他的音高比伴奏高了四分之一音阶,可是他的歌能自如地飞起来了,飞的很扭曲,却有特殊的效果。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马红堡陶醉在飞翔的境界里,他终于摆脱了近来挥之不去的梦魇,不再恐惧,也没有了烦恼。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鸟
      想要飞 却怎么样也飞不高
      也许有一天我栖上枝头 却成为猎人的目标
      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
      每次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睡不着
      我怀疑是不是只有我的明天没有变得更好
      未来会怎样究竟有谁会知道
      幸福是否只是一种传说 我永远都找不到
我是一只我是一只小小鸟
想要飞 却怎么样也飞不高
      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十一

比赛结束时,为了争奖项,会场里几帮人马争个不休,最后大打出手,奖杯被砸烂,来宾四处逃窜,现场一片狼籍。混乱中,马红堡赶紧拉着周琴,逃了出来。他们坐上了法拉利跑车飞快地离开了会场,很快到了上次他们住过的那个汽车旅馆。
一进房间他们就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疯狂地相吻着,两个人脸上的化妆油彩还没洗掉,现在都成花脸了。一股强烈的激情让他们溶化在一起。周琴不象上一回那样冷冰冰了,她让马红堡解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发弄乱;让他点上香烟,把烟雾喷进她的发际、喷向她的脸庞、她的乳房、腋窝、小腹和下体。然后她渐渐颤抖起来,变得极为亢奋,小腹不停地往上顶,力气大得惊人。她变化了好几个姿势,引导着技法生疏的马红堡。
“我爱你,真的不想和你分开。”周琴吻着他的耳根,细语着。
“我不会和你分开的,我们一定要在一起。你不要走好吗,我们可以住到一起,我可以去租一个屋子。”马红堡说。
“抱紧我,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要和你生一个孩子。”
“我们不缺钱,我家里给我的钱足够我们读书花费,我们不需要为钱犯愁。”
“我们要是在一起该多有快活!只要想想我都觉得是那么幸福了。”
“我要和你一起在约克大学读书。自从那次知道你在那个有铁帽子屋顶的化学系大楼里读书,我想起了很多中学里做过的化学试验。我发现原来自己还是很喜欢化学课的。我也想去读化学。”
“你一定可以的。你知道吗,我有多么想你,从那次事故以后就一直想着你。”周琴吻着他的脸说。她的肚皮贴着他的身体温柔地蠕动着。
“我也想你,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马红堡说。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啄木鸟敲木的手机声骤然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夜里,这个声音被放大了,听起来是那样无情、严厉,象是丧钟一样紧紧地威逼过来。
马红堡能感到周琴的滚烫的蠕动着的肉体顿时僵硬了下来,象是一具电动玩偶突然中断了电源。她没去接电话,一动不动躺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马红堡试图把她抱到怀里。她没有反应,她的身体变成了大理石一样地发冷。他看着她的脸,她的脸上又罩上了那一层冰冷的面具,和他第一次在驾校的教室里见到的一样。
“不要害怕,不管怎么样,我会和你在一起。”马红堡说。
“不,我得走了。”周琴慢慢地从石头状态活了过来。她吻了吻马红堡的脸,泪水漫出了眼睛。
“不要走。你是一个中国留学生,你是自由的。”马红堡说。
“不,我已经不自由了。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么害怕。”周琴说。
她坐了起来,开始穿衣服。她穿那条小可爱内裤时还慢慢腾腾的,显得很不情愿。之后她的动作加速了。马红堡帮她扣上胸罩背后的扣子。他知道她在经历着危难,可是又无力帮助她,只觉得心如刀绞。周琴对他说,以后她会找他的,但不会是很快。他千万不能再去找她,绝对不要跟踪她,那样有杀身的危险。周琴说她现在时刻在危险之中,北美黑道上一场厮杀已经开始了。
穿好了衣服,周琴把那个手机放在袋子里。她紧紧抱了马红堡一下,就开门走了出来。她不让马红堡送她。说有人会来接她。马红堡听到走廊里一阵脚步声急促远去,周琴独自走了。
这个时候窗外下着倾盆大雨。

十二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早上,马红堡听到杨靖邦在喊他,说:出事了,快来看!
马洪堡过来,看到电脑屏幕上《星岛日报》论坛上的报道:《中国女留学生遭割喉杀害倒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他继而看到了一张死者的照片,是周琴的照片,站在学校的花坛边,表情木然。
那篇报道写道:昨天晚上20时许,来自中国广西的约克大学女留学生周琴下课后离开学校。当她走到Keele大街约克大学一座公寓大楼停车场的时候,一名歹徒突然对她发起了袭击,周琴挣扎着与他搏斗。由于大街前后的行人离她太远,所以刚开始的时候过往行人并没有发现异常,但大家听到动静都往这个方向看时,一切都太晚了:周琴倒下了,歹徒也逃走了。一不愿透露姓名的男士告诉警方,他几乎目睹了事件的整个过程。当时,他看见女孩和一个男子拥抱在一起,起初以为他们是一对恋人,并没有太在意,后来他发现女孩不断用脚踢对方,接着双方厮打起来,整个过程前后持续了四到八分钟。在女孩倒下去以后,那名男子竟然仓惶逃跑,他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赶紧过去想帮助她,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看到了女孩从左耳根部至右侧颈部有深深的刀伤,出血不止,人已经处于昏迷状态。这位目击者表示非常后悔没有及时报警,以至于让一个弱小的女孩被歹徒杀害。
当闻讯赶来的警察到现场后,赶紧把她紧急送往医院急救。医生们面对被锋利剃刀割断喉管的伤势回天无力,周琴不幸身亡。据现场的警员透露,警方在现场发现了周琴的钱包,钱包内的钱物没有丢失,而周琴本身也没有遭到性侵犯。另外,从现场情况看,周琴在受伤后曾挣扎着想回到离现场不远的学校,但终于还是倒下了。警方指出死者曾于凶手猛烈搏斗,以至凶手本人也受伤流血不止。凶手的血迹由案发现场开始,一直向北延伸,长达一百多公尺。警方表示,血迹消失的地方在约克大学校园的东南面,凶手极可能在此乘坐出租车或者同伙的车落荒而逃。由于凶手伤势不轻,很可能会前往诊所求治。为此警方已通知所有的医院诊所留意。一些目击者向警方提供了大量的线索,警方据此制作了凶手的相貌设想图,警方透露,杀害周琴的犯罪嫌疑人有可能是亚裔,此人25岁左右,肤色较深,中等身材,体形偏瘦。负责调查该案的凶杀调查组侦探巴克表示:有了这些线索,警方对破获此案充满信心。巴克说,警方依然没有确定这起凶杀案的动机,整个背景还不清楚,不排除是一件有预谋的杀人灭口案件。
她已经死了!她真的被人杀了!马红堡呆呆地看着电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寂静和空虚。她一直是那么紧张,她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现在我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她会那么地恐惧。这两个多月来,马红堡时刻在想念着她,可是他记住了她的话,一直强迫着自己不去找她。他相信,有一天她会来找他的,她一定会来的。一想到能再次和她见面,马红堡就会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幸福感。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就这么简单。
“嗨,这个女孩当初我就觉得她命薄 ,身上有凶光。想不到被我这个乌鸦嘴说中了。”杨靖邦说。
“暴暴,你说这个事


2010-1-9 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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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2  

陈河真会讲故事,我还是一口气读完了。

我有个侄女,也被送到多伦多读高中,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如何能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呢?结果,和一个越南人有了个孩子,书也不念了。


2010-1-9 23:32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youming

#3  

拜读了!写得实在好~~

“去年夏天才惨了,垃圾工人大罢工,整整两个月垃圾没人收,到处堆积着黑色的垃圾袋,臭气熏天,那些白色的垃圾虫子都爬到房间里来了。”

这是真的吗?太可怕了!!


2010-1-10 00:03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陈河

#4  

七月,youming,谢谢阅读
   这故事大体是真的事,三个孩子都是这样死的。两个男孩死了还被人骂了好久。原来网上有马红堡的博文和唱《我是一只小小鸟》的视频,后来骂的帖子太多,他的博克只好关掉了。我保存了他的一些博文和当时报道,都写进去了。那家里没什么钱的女孩子就是这样在马路上给人割喉的,案件到现在没破。这个小说就是个故事吧,可能没有很深的含义,属于福克纳所说的那种“轶事”(anecdote).我就表示一点对死去的孩子的纪念吧,他们差不多已经被人忘记了。对于国内将要出国留学的小孩子和家长们,也许会有点提醒的作用。


2010-1-10 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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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咖啡

#5  

问好陈老师!刚刚读完您的《沙捞越战事》,突然想起秦牧60年代的一篇长篇小说《远洋归客》,说的是一个劳工在南洋的遭遇,那个主人翁叫李灶发,相信很多年以后我也会记得你笔下的周天化。我又该读您的这篇小小鸟了。遥祝安琪!


2010-1-11 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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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6  

好东西又来了!


2010-1-11 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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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7  

陈河先生,不好意思——

那种气体叫乙酸乙脂。


2010-1-11 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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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忍

#8  

俺这两天计算机里的硬件出了毛病,静不下心来。等恢复后再看。。。先顶一下。


2010-1-11 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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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9  

如此说来马红堡真有其人,并且死于非命,对吗。


2010-1-11 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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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咖啡

#10  

一口气读完,一部极具现实意义的作品,三个孩子的死令人惋惜,作者揭示当今留学生的状况很带普遍性。中国官员和富豪们为了子女的国外留学,不知花费了多少的钱财,这笔数字一定令人瞠目。可他们对像杨靖邦那样的孩子在国外的生活却全然不知。国外不是天堂!那些并未为求学而来的纨绔子弟们,你们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2010-1-12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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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11  

用了两个小半天时间看完小说。时尚元素和现代感很强烈。很想小说所讲故事是源于生活又高出生活的艺术作品,然而,偏偏陈河讲这是真实事件。痛恨和悲悯交织。那些贪官们不仅流失了故国资产,更是让他们的孩子还未绽放生命的花蕾之时,亲手将他们送进了天堂里的地狱。痛哉!悲哉!


2010-1-13 0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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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咖啡

#12  

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读陈河《我是一只小小鸟》
   
    我这样说肯定是过分了。最起码要遭到作品里提到的那个忧郁的女孩周琴她父母的愤怒和责骂(这个故事是真实的,所以人物也应该是真实的)。请原谅我的冲动,周爸爸周妈妈,您的女儿原先是可以在天堂的,可现在她已经下地狱了,下地狱的还有马红堡和杨靖邦,还有那个父亲已在大陆被关押,却无动于衷仍在海外开着美洲虎跑车及时行乐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也要下地狱的另一个中国留学生。这就是事实,我们没能挽救住三个死去的留学生,我们还将要为我们的麻木付出更惨的代价。

  《我是一只小小鸟》是旅居在加拿大的华人作家陈河最新奉献给读者的一部心痛之作。讲述的是三个留学生的故事。
  18岁的马洪堡完全是因为家里有钱才来到加拿大的多伦多留学,当初他满以为就读的学校会象《哈利波特》电影里那个像古堡一样的霍格华兹魔法学院,没想到居然是一个仓库一样的平房!他的情绪一下子变得低落下来,甚至感到有些恐慌。在空气混浊的学舍里他遇到了正面朝墙壁睡觉的杨靖邦,这个懒洋洋的留学生对马洪堡不屑一顾,马洪堡来自一个官员的家庭,杨靖邦则是一个富商的子弟。很快在恶劣的生活环境和学习环境下,他们厌学了,他们酗酒,抽烟,而杨靖邦早就迷恋上了打电子游戏看漫画小书,K歌。其实他们在大陆的成绩本来就不好,用杨靖邦的话说“其实我父母也傻,在他们眼皮底下管教着我都读不好书了,怎么能相信我一个人到了太平洋对岸就能自己管好自己,就变样成了天才呢?”杨靖邦到多伦快一年了,托福还没能通过。30堂课的英文语法只出勤了9课。差点被当局遣送回国。最后还是花了三万美金跟一个比他大20岁的墨西哥女人办了个假结婚证才留在加拿大,要是再跟这个女人住在一起,说不定还会生下一个墨西哥小子来。他们无心学习,整天游逛,参加同学朋友的派对,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差点冻死在街头。后来的杨靖邦还染上了吸毒。马红堡开始去学汽车(后来他买了法拉利),在驾练中他相遇了也在多伦多留学的女孩周琴,周琴眼中的波光让马红堡的内心突然产生颤动。可是他发觉每当周琴袋子里啄木鸟式的手机铃声响起,就会脸色大变,原来周琴早已被当地的一个黑社会所控制。周琴的境遇远远不如马红堡和杨靖邦,他的父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他们捉襟见肘一年后便再也供不起周琴的学费,周琴不得不靠暗地里卖淫来维持她的学习和生活。马红堡与周琴在汽车旅馆里有了一夜情,也许是在异乡的一种同病相怜,也许是马红堡的优越条件起了作用。周琴靠在马红堡的肩上感激地流下了眼泪......后来马红堡终于在一次盯梢中发现了周琴的秘密,得知周琴已身不由己,在她的背后有一个诡秘的黑手正紧紧地拽着她......故事的结局太惨了!周琴在Keele大街约克大学一座公寓大楼停车场前惨遭割喉,倒在了街头,马路上留下一滩血,凶手逍遥法外,马洪堡因把自己追踪周琴进入有可能是一个黑窝的豪华小区的情况报告给警方,被人透露了消息。在那个秋天和杨靖邦在渥太华的一间歌厅里被枪杀。杨靖邦头中七颗子弹。周琴的父母得知噩耗后从中国来到多伦多,手持女儿的画像在街头追索凶犯,然而三年过去了,仍无消息,最后苍老的已经不成样子的两位老人只好带着女儿的骨灰回国了。

      无疑《我是一只小小鸟》,是一部极具现实意义的作品,作者用冷峻忧患地笔墨揭示了当今中国留学生在海外的一些鲜为人知的生活状况。三个孩子的死固然令人惋惜,但究其原因,恰恰是那些迫切地想把自己的子女培养成具有国际视野的国际化人才和在社会竞争中立于有利位置的家长们把自己的子女送入了地狱,他们忽视了对子女的思想品德教育。让他们带着优越感和不切实际的价值观来到了国外,而这些缺乏生活经验孤独无助的留学生因语言和生活的差异在国外寸步难行,不堪一击。作者所揭示的这种状况是很带有普遍性的。据有关资料证明中国出国留学生的人数已居全世界首位,近几年来接近50万人的学生出国留学,平均每年的费用是30~50万人民币。有人称去国外留学等于在烧钱。中国官员和富豪们为了子女的国外留学,不知花费了多少的钱财,(这些钱又有多少是正当获取的!)国有资产的流失一定让人触目惊心。可他们对像杨靖邦那样的孩子在国外的生活却全然不知。更不可能想象到有的留学生会在国外吸毒,抢劫,卖淫,赌博。他们满以为把自己的子女送进了天堂,却不知天堂里有魔鬼。

      作者陈河说:我就表示一点对死去的孩子的纪念吧,他们差不多已经被人忘记了。对于国内将要出国留学的小孩子和家长们,也许会有点提醒的作用。
      我在这里也想告诫那些并未为求学而来的纨绔子弟们,国外不是你们的天堂,要是你想下地狱那你就下吧!


2010-1-15 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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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xiaodi

#13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雨季咖啡 at 2010-1-15 09:18 AM:
[box=#6666FF]我在这里也想告诫那些并未为求学而来的纨绔子弟们,国外不是你们的天堂,要是你想下地狱那你就下吧!

这个故事讲得好。


2010-1-15 1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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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言

#14  

生活中很多悲哀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2010-1-20 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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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5  

Ding!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10-1-23 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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