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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邢家胡同——1949年往后的事》第九章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卢海涛

#1  原创《邢家胡同——1949年往后的事》第九章

第 九 章
在食堂工作确实比挑粪轻松多了,还没觉出卖什么力气,便糊弄到了天黑。等吃饭的公社社员们相继散去之后,梅兰萍和刘寡妇遵照朱寅贤的吩咐,搞好了操作间和饭堂的卫生。这是最后一项工作,完成后他们也就可以各自回家了。在临回家前,梅兰萍与刘寡妇还相互打了声招呼。
经过一天来的相处,梅兰萍觉得刘寡妇这人挺随和的,不像生产队里的那些人,自己干活儿没精打采,挤对起别人来却都劲头儿十足。梅兰萍回到家,给婆婆朱康氏铺好被子准备好尿盆儿,又回到自己屋子接茬地伺候丈夫。她打理好被褥,给朱五能洗完了脚,接着自己也洗了脚。
这时朱五能已经钻进被窝了,梅兰萍吹灭煤油灯上了炕。朱五能最怕煤油的味道,点着灯他睡不着觉,他觉得农村什么都好,就是没有电灯这点太不方便了。在邢家宅门这么多年,睡觉前也从没闻过煤油味啊!点煤油灯不光不够明亮,有股刺鼻的味道,早晨起来鼻孔里还会有层黑黑的烟油。
梅兰萍摸着黑儿钻进自己的被窝儿。秋后了,天气逐渐变凉。由于家家户户的锅都被拔去大炼钢铁,没有锅也就不能烧炕,为了保暖人们都在炕上铺了厚厚的稻草。把被褥铺到稻草上面睡觉确实很舒服,温暖而柔软。梅兰萍在被窝里惬意地享受着,很快身旁却传来了朱五能香甜的鼾声。
梅兰萍今夜是注定难眠了,主要由于今天的工作轻松,剩余了不少精力。如果搁在平常干挑粪的活儿,她脑袋一沾枕头,比朱五能入睡得还要快。梅兰萍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很快下面的稻草被捣腾出了一个窝儿,把她连同被褥一起陷了进去。被子下面垫稻草就是这点不好。
梅兰萍被陷到草窝儿里却突然觉得很惬意,像摇篮,像怀抱,像小时奶妈儿的怀抱。也像母亲的、父亲的……还,还像想象中自己要服侍一辈子的,属于自己的那个男人的怀抱。也只能是想象中了,梅兰萍虽然结了两次婚,但时至今日,却连男人的一根手指头都未曾触碰过。
尽管她也给朱五能洗过脚,甚至擦拭过身子,可这该是两种完全迥异的感觉。那次与朱国俭的连理之好,纯粹是指腹为婚。梅家与朱家是世交,这门亲事在梅兰萍还没出世的时候就已经定下来了,后来梅兰萍很争气,生下来便真就是个女儿之身。
十五岁那年朱家用花轿把梅兰萍抬进了门,朱国俭那年也才十六岁,他本人是很不情愿这门婚事的。那天他与潞河书院的一帮同学喝了半夜的酒,回到新房时已是烂醉如泥,整个新房很快被吐得稀里哗啦。在梅兰萍印象中的朱国俭,很清秀,高高瘦瘦的、而且不胜酒力,别的就没有了。
新婚第一夜留给梅兰萍的记忆,只有酒气和肮脏刺鼻的呕吐物的气味,以及恐惧、不知所措,加之后来的疲惫。疲惫是由于照顾醉酒的朱国俭,擦拭污物、清洗,和不时地给他倒水饮用。梅兰萍作为一个女人的素养是很高的,要不早年间怎么有句话说,宁娶大家奴不要小家玉呢?
在大宅门里教化成长起来的女性,大多都是很精致的,才只有十五岁的梅兰萍,便已经非常贤良温顺了。谁料次日一早,朱国俭却不辞而别了,用现在时髦话说叫离家出走。朱国俭留下一封信,也不知他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写好的。梅兰萍看完整页信笺,居然没有一个字提到她这个新婚妻子。
梅兰萍不禁黯然神伤:女人,在这世界里到底算是个什么呢?
朱国俭这封信是写给父亲朱寅卯的。在信里他痛责了封建包办婚姻的卑劣,表达了自己决心投身抗日救国,男儿当以天下为任苍生为念的感慨。他说他已经跟同学一起去陪都重庆了。当朱寅卯从梅兰萍手里接过这张信笺,并看完后,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把信笺放到桌子上。
“孩子,你已经是我们朱家的人了,朱国俭这个小王八蛋无论跑到哪,他永远是你的男人。”朱寅卯说这句话的时候,用一双赔罪的眼神看着梅兰萍。
梅兰萍没出声,她咬了咬嘴唇,一对委屈的泪水掉到地砖上。
朱国俭这一走便再也没回来,倒是一直给家里写信,在写的信中倒是多次提到了梅兰萍。离开家的男孩儿是很容易迅速长成男人的。梅兰萍便给他回信,你来我往鸿雁传情,两个人居然于文字间,加深了了解增进了感情。梅兰萍受母亲的熏陶,琴棋书画皆略微通晓,朱国俭出身书香门第也自然小有才华。
随着书信往来逐渐频繁,两人竟越来越情投意合惺惺相惜,于是乎嘘寒问暖之词,屡屡呈现于纸墨之间。后来朱国俭应征,坐着美国飞虎队的飞机去了印度,参加了孙立人将军的远征军。美式军事训练的艰苦和印度的异国风情,也随之闯入了梅兰萍的思维。
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梅兰萍有次忍不住问公公朱寅卯:“爸,咱们中国人干吗非要去印度当兵呢?”
“哦。”正要咬馒头的朱寅卯被问得一愣,因为在家里很少有人提出这么时政性的问题。“这个……因为世界上不止有我们中国一个国家,小日本儿也不光是在欺负我们中国。所以以中、美、英为首的几个国家,就在印度组建了一支部队联合抗击日本,我们中国人把它叫做远征军。”
同坐在一张吃饭桌子上的朱国勤,斜愣了一眼兄弟媳妇,又看了看老父亲,不禁胆怯地压低嗓门:“快别提这事儿了,外面殷汝耕的狗腿子可厉害着呢!听说昨天在东关土坝上,又枪毙了两个反日刁民。”
“怂蛋包!”朱寅卯把还没来得及咬一口的馒头,扔到了桌子上,气愤地离席而去,“你弟弟参加远征军,是咱们全家人的光荣,是全通县父老乡亲的光荣!在自己家的吃饭桌子上你都不敢提,真亏了你还是个大老爷们儿!”
朱寅卯这一突然离席,一桌子人谁也不敢接茬儿吃了,不管刚吃到了几成饱,都先后站起身离开了桌子。最后还是梅兰萍,端着饭菜送到了朱寅卯的书房。
“爸,您消消气儿吧,其实大哥担心的也对。”
朱寅卯正在看一张信笺,就是朱国俭离开家时留下的那张。这张信笺被朱寅卯压在了桌面上的玻璃下,现在他正呆呆的看着它,两只眼里噙满了泪水。梅兰萍把饭菜端过来跟他说话,他连忙扭过头用袖口遮住了眼睛:“端出去吧,不想吃了。”
“爸,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在吃饭的时候提起国俭,我知道其实您心里也是很想念他的。”梅兰萍把碗筷放到桌子上,低着头两手交叉下垂,又往后退了一小步,“而且现在世道这么紧张,才引发了大哥的担心……”
“你不要再自责了,你做的并没有错。”朱寅卯打断了梅兰萍的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抵御外倭更是每一个热血男儿应该做的。国俭是我们全家的骄傲……只是委屈你这孩子了,爸这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你啊!”说着,朱寅卯终于抑制不住,老泪纵横而出。
从此家里很少有人再提起朱国俭的事情,这似乎成了一个禁忌的话题。可梅兰萍和朱国俭的书信往来,却依然继续着。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日本抽调大批兵力增援东南亚及西太平洋战场。中国远征军则趁机兵分两路,再次杀回中南半岛。战场上捷报频传,梅兰萍像个特务一样,总是比平常的人提前知道这些消息。
很快日本鬼子投降了,北平和通县都相继迎来了国民党的接收大员,没多久,刚赋闲于家的朱寅卯也当上了乡保长。紧接着梅兰萍在书信中得知,朱国俭他们的部队,已经搭乘美国军舰进驻到了东北。战斗似乎一触即发,这次是中国人跟中国人打。
据说对手是一支抗日期间不抗日,抗日结束后却来抢夺抗日果实的匪军。梅兰萍不明白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匪军,但她相信,日本鬼子都被打败了,匪军应该不会比日本鬼子更强大的。梅兰萍开始企盼丈夫早日凯旋,这次如果再走到一起,该不会像新婚夜那么冷落自己了。
而且现在的自己,也早已脱胎于当初的小姑娘,出落成了只等男人享用的熟女人了。思绪至此,梅兰萍不禁两颊绯红。收到朱国俭的最后一封信,是在1946年的夏天,朱国俭在信里讲的是四平街防御战的事情,战斗异常惨烈,而且朱国俭还因为这次战斗,由营长被提升为了团长。
之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朱国俭的信,是由于升了官公务繁忙,还是战场上的保密措施更严谨了?梅兰萍不得而知。梅兰萍冥冥中觉得,这支匪军确实蛮厉害的,居然使自己和丈夫间,保持多年规律的书信往来,也变得不再有规律了。男人们真是很奇怪,为什么都喜欢打仗呢?
如果日本的男人不喜欢打仗,那么就不会来欺负中国;如果自己的男人不喜欢打仗,也就不会去参加什么远征军;如果匪军里面的男人也都不喜欢打仗的话,那么自己的丈夫就不至于再去东北,早该衣锦还乡了。难道说男人喜欢打仗就像女人喜欢花草一样,都是与生俱来天经地义?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像变戏法儿一样,几年前还趾高气扬的国民党大员们,都悄悄地溜走了。终于有一天,通县的县城里迎来了一支叫做解放军的队伍。那天真可谓万人空巷,人们站到街道的两旁,欢腾的比过年还要热闹。一队队精神抖擞的士兵,嘴角上挂着笑容,在人们中间走过。
当时梅兰萍也在欢呼的人群里。朱家的人对这件事很低调,也不清楚是否故意封锁消息。起初梅兰萍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还是朱寅贤告诉他的,是朱寅贤领着梅兰萍偷偷来到县城里的大街上。那年朱寅贤就快十四岁了,梅兰萍刚嫁进朱家不久,朱国勤便把朱寅贤收养到了宅门里。
可以说他们是前后脚儿进的朱家的门,只是那时侯朱寅贤还是个七岁的小孩儿,梅兰萍其实也不过十五岁,是朱家正经八百的二少奶奶。可是辈分在这儿搁着呢,梅兰萍还是要叫朱寅贤小叔叔。朱寅贤虽然年龄小,可也很知趣,他明白自己这个小叔叔,其实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
因此童年的朱寅贤,虽说没受到过饥寒交迫的苦难,人格确实也是比较扭曲的。在朱家宅门里,朱寅贤觉得跟梅兰萍在一起时,最轻松自在没有压力。好在梅兰萍也很待见他,常把他叫到自己的屋子里,给他些小玩意儿或是时令水果之类的吃食。
朱寅贤从来不说感激的话,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梅兰萍。朱寅贤的眼睛很好看,梅兰萍很喜欢朱寅贤的眼睛,觉得他这双眼睛跟朱国俭的特别像。后来朱寅贤逐渐长大一些了,梅兰萍招见他的次数也明显减少。有次梅兰萍正忧郁地走在通往后花园的甬路上,朱寅贤突然从花丛里窜了出来。
梅兰萍被吓了一跳,看清是朱寅贤后才长出了一口气。
“二侄媳妇,我是做错什么事情了吗?你怎么总是躲着我,也不和我一起玩了呢?”朱寅贤童真稚拙的脸颊上印满了委屈。
“呵呵。”梅兰萍不禁笑了,走上前摸了摸朱寅贤的头发,“你没做错什么呀!是因为你长大了,是个大男人了,从小叔叔变成大叔叔了。哪有叔叔总跟侄媳妇一起玩的呀?你说对吗?”
“叔叔为什么不能跟侄媳妇一起玩呢?”
“因为,因为……”梅兰萍竟然被问得有些慌张,“因为叔叔是男人,侄媳妇是女人啊。”
“男人为什么不能跟女人在一起玩呢?”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那你能想办法让我也变成女人吗?我想跟二侄媳妇一起玩。”
“呵呵。”梅兰萍终于忍俊不禁的笑出了声。
之后梅兰萍和朱寅贤在宅院里便很少碰面了,再之后梅兰萍才察觉到,其实朱寅贤也在有意识地躲避着她。这个成长的烦恼梅兰萍很快忘记了,然而在朱寅贤的心里,却成了一个抹之不去的情节。
直到这一年的这一天,朱寅贤突然跑到了梅兰萍的门口:“二侄媳妇二侄媳妇!快出来,我带你去县城,去看一个大热闹!”
梅兰萍刚一出门,便被朱寅贤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手腕,转身拉着她就跑。梅兰萍抗争了两下,但没能挣脱开,只有随着他一起往外跑。跑出了朱家宅门,跑到了去县城的路上,梅兰萍实在喘不上来气了,坚决停下了脚步。无奈朱寅贤也停了下来,其实他也早已经气喘吁吁。
“什么事呀你拉我出来?让人看到这多不好啊你说?”梅兰萍脸泛红晕,显然跟刚跑的这一大段路程,也有着一定的关系。
朱寅贤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哪来得及跟你说清楚啊!你没发现这一路上都没有人吗?整个通县都翻腾起来了,唯独咱们宅院里还这么冷清。”
“到底是怎么了?是因为什么事啊有这么大的热闹?”
“是解放军开进通县了!听说过不了多久就得打北平,现在所有知道这事的人们,都进县城欢迎解放军去了。”朱寅贤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我们现在就是去看这个大热闹。”
“解放军?解放军是什么?是一支军队吗?”
“当然是一支军队,是来解放我们的一支军队。”
“解放我们?我们过得好好的,平白无故地需要什么解放呀?”
“行了别问了,咱们再跑一阵就到了。”朱寅贤说着,再次专横地抓紧梅兰萍的手腕疯跑起来。一个刚开始发育的半大小子,拽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在路上狂奔,看上去确实有点不成体统。
很快他们进了通县西门,沿着西大街过闸桥来到东关。当初通县的人口还没有这么多,但县城也没有现在这么大,因此街的两旁还是显得人山人海蔚为壮观。很快解放军的队伍开了过来,骑兵、步兵、火炮、坦克……威风凛凛英姿飒爽。四周的人们沸腾了,像被集体泼了一盆兴奋剂。
朝见天兵天将般的群众欢呼雀跃着,年轻学生们则更是有组织地载歌载舞,时而给战士们胸前别上小花,时而在缓慢行进的坦克炮塔上,写上激昂的标语。
“这么好的一支军队,为什么不让他开到东北去,去跟国俭他们并肩剿灭匪军呢?”梅兰萍不禁喃喃自语。
朱寅贤则迅速捂住了梅兰萍的嘴,他的手起初一直是攥着梅兰萍手腕的,捂到梅兰萍的嘴上让她感觉咸咸的,还有一股十几岁的小男孩儿特有的乳香味。“乱说什么?你不想要命了?”
梅兰萍使劲儿掰开朱寅贤的手指:“干吗老一惊一乍的呀?我又怎么了啊?”
无奈之下,朱寅贤将梅兰萍拉到身后的一条巷子里,把她推到一个没人看得到的墙角。这年的朱寅贤已经跟梅兰萍一般高了,只是很瘦,嘴片子上长出了细细的绒毛。不知为什么,梅兰萍突然觉得有些害怕,这是她第一次面对一个,自己眼瞅着一天天长大的小男孩儿,而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慌。
“你刚才说谁是匪军?我看你是想脑袋搬家了!”
“我是说这么好的一支军队,如果到东北去帮着国俭他们一起打匪军该多好啊。这话招谁惹谁了?怎么就得脑袋搬家呢?”
“你们家的朱国俭,就是我那二侄子,他们才是真正的匪军。他们是蒋匪军!”朱寅贤平常很好看的大眼睛,突然凶光四射,“你知道你们家朱国俭在东北是在跟谁打仗吗?”
梅兰萍已经被吓得没了半点儿反驳能力。
“就是跟这支解放军!”朱寅贤掷地有声,还带有一丝童音的话语在胡同儿里回荡,“他所说的匪军也就是这支解放军。你明白了吗?”
“那,那解放军怎么不在东北跟国俭他们打仗?怎么跑到咱们通县来了呢?”
“还在东北打什么仗?朱国俭他们的蒋匪军早被消灭干净了,下一步就要打北平,去消灭北平城里的蒋匪军。”
“消灭干净?也就是说国俭也被他们消灭掉了吗?”梅兰萍像丢了魂一样的恐惧。
“这个就说不准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全通县的人只有你不知道,而且咱们朱家大院里面也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你没发觉这段时间宅门里的人都很不对劲吗?”
梅兰萍不说话了,绕开挡在眼前的朱寅贤奋步疾行。
“你干什么去?”
“回家。”
“好不容易来的这么就走了,不看解放军啦?”
“我看他们干什么?”
回到朱家大院,发现家里的氛围果然很不对劲儿,女人的政治嗅觉太过于迟钝了。其实公公朱寅卯已经过了有一段深居简出的日子了,而且朱国勤夫妇俩也出奇的少言寡语,这些征兆,之前的梅兰萍居然丝毫没有察觉。可即便察觉了,又能怎么样?
此时有关朱国俭的信息,没有任何人能够提供给她。梅兰萍无助地陷入了噩梦般的苦思冥想。接下来,在噩梦中都没有碰到过的事情,在现实中却接踵而来。公公撞死在了龙王庙的柱子上,殷实的家业也被彻底瓜分了,梅兰萍被迫搬出了自己的屋子,住进了村边的一间茅草房里。
白天还要去互助组、高级社,也就是后来的人民公社干活儿,干最脏最重的体力活儿。晚上到贫协接受批斗,交代做地主家少奶奶,以及和国民党军官丈夫一起,都干了哪些损害劳苦大众利益的事情?穷人们的文化素养是很低的,特别是那些穷男人们,问着问着,话题就扯到怎么跟国民党军官睡觉的细节上边来了。
梅兰萍已经无暇顾及羞愧了,白天几乎耗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她觉得晚上自己只是一堆烂肉。别人问什么她都哼哼唧唧地附和着,逗得男人们,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畅快淋漓的淫笑。求生似乎才是人类最基础的本能,在恐惧的死亡面前,什么尊严什么操守,一切的一切都显得分文不值。
面对无力抗拒的屈辱,有勇气以死相争的人毕竟是少数。当然,以死相争也未必就是最明智的选择。梅兰萍放弃了以死相争。梅兰萍惧怕像现在这样痛苦的活下去,但她更惧怕像现在这样一天一天的死掉。她不明白,朱国俭在枪林弹雨的日子里,究竟是怎样感受生活的?
“你们怎么都他妈这么臊啊?以后凡是这种问题,都回家问你们自己媳妇去啊?别在批斗会上面活现!”朱康氏终于忍不住说话了,男人们的笑声被噎了回去。“梅兰萍我问你,你跟你跑到台湾去的反动军官丈夫还有来往吗?”转而朱康氏又严厉的问。
台湾?梅兰萍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她听说过台湖,台湖是通县辖区内的一个村子,离梅兰萍的娘家不远。朱康氏说朱国俭跑到了台湾,那是不是就是离台湖不远的一个村子呢?梅兰萍不禁振奋了一下,她现在最想见到的人就是朱国俭。“台湾在哪?是也在通县吗?”她不禁小声嘟囔。
“嗯?嗯……”朱康氏竟反而被梅兰萍问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就在河西务那边。小时候我爸带我去过,离咱们这儿得有一百来里地呢?道儿可不近。”人群里有人插话。
“净瞎说!我娘家就是河西务的,我就是在那儿长大的,怎么也没听说过有个叫台湾的地方呢?”一个妇女紧跟着否定了前面那人的话。
顿时批斗会变成了讨论会,人群里沸沸扬扬。
“不是说蒋介石是坐着军舰逃到台湾去的吗?所以台湾应该是在一个靠近大海的地方。”
“对,对,至少得靠近天津,天津那边有大海。”
“唐山不是也有大海吗?”
“没错没错,我去过唐山,唐山确实有大海。在那边的海边还可以捡到大虾呢?拿回来煮煮再蘸点儿酱,可好吃着呢!”
朱康氏急得在会场上直转磨,最终她跺了跺脚大声喊道:“安静安静!大伙都别再乱说话了!”
少顷,批斗会现场再次静了下来。


2009-12-30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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