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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邢家胡同——1949年往后的事》第七章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卢海涛

#1  原创《邢家胡同——1949年往后的事》第七章

第七章
1949年秋天新中国成立,朱五能并没有继续留在城里。解放军进城没过多久,他便从安定门外的外馆斜街,搬回了京东的通县老家。东家儿都没着落了,他这个伙计还给谁支使着?虽说新政府给他分配了住房安排了工作,保证能有口饭吃,可是政府毕竟不是东家儿,这种活法心里实在不踏实。
朱五能回乡下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他寡居乡下的母亲。其实李百和郎磊落他们也孝顺,只不过他们是把乡下的父母接到了城里。而朱五能的思维不一样,朱五能认为城市的生活虽然舒坦,但并不准成,即便政府给分了房屋,可那房屋毕竟是从东家儿身上剜下来的肉。
朱五能决定搬回老家。在他做出决定的当天下午,他从外馆斜街的住处,来到了东皇城根儿邢家胡同。进了邢家宅门,见这里也早已物是人非。往常幽雅古朴的宅院,如今变得吵吵嚷嚷,每间屋都住满了乡下来的穷人。院落中名贵的奇花异草上,也都晾晒着破旧不堪的衣物。
朱五能神态猥琐,匆忙在大宅门里转了一圈,最终于西花园的石井台儿上发现了邢老太爷。邢老太爷自解放以来苍老了许多,以前笔直的腰杆,现在都快佝偻成一个句号了。他坐在光滑的井台儿上,像一架行将歪倒的辘轳。朱五能连忙走上前作揖施礼。
此时的邢老太爷正在观看着穷人们的劳作。穷人们正在铲除花园里的名贵花木,他们想在这里种菜养猪。平整出来的土地迅速被做成了菜畦,大理石拼铺的甬道也被掀起来,用那些石料砌成了猪舍。砚台造型的金鱼池被彻底填平了,笔架造型的假山上,讽刺地挂满了晾晒着的破烂衣服。
邢老太爷最心疼的是那条甬道,那是邢家祖先专门从南方请来工匠,精雕细镂临摹的《兰亭序》。虽历经数百年沧桑,王羲之的笔迹却依然遒劲有力。这本是邢家前辈为提醒后人,勿忘发奋读书的警示,可如今却被零零散散的堆砌成了猪舍。邢老太爷的心,像被钢针穿刺一样的痛。
“老太爷。”朱五能像往常一样,说话前先低声下气地喊了声老太爷。
邢老太爷却并没听到,他根本没意识到,此时自己身旁多了个朱五能。
“老太爷。”朱五能把声音又放大了一些。这是解放军在识字班上教的,我们穷苦人,跟旧官僚、买办、资本家们讲话,一定要底气十足。朱五能总觉得这样不太规矩,这样的伙计将来还有哪家东家儿愿意雇啊?
邢老太爷还是没有听到,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那些忙忙碌碌的穷人。
“老太爷!”朱五能终于扯开了喉咙,他还从来没敢这么大声说过话。事后他觉得喊出来的声音很奇怪,不像是自己的,倒有点像过去宫廷里的太监。
邢老太爷这回总算听到了,被惊得身子一抖,险些歪倒到旁边的井眼里。
朱五能连忙上前扶了一把。“刚才小声喊了您好几声您都没听到。”他觉得自己好像犯了罪。
邢老太爷定了定神:“是朱五能。你怎么来了?”
朱五能慌乱地调整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紧张兮兮:“老太爷,我,我来年不打算再在邢家做了。我,我琢磨着明天回通县老家。这,这次是特意过来跟您念道一声。”
“呵。”邢老太爷笑了,铁灰色的眼球闪出了一丝愉悦的光亮。“都到这个时候了,真亏了你还有这份忠心!还当我是你的东家儿看待啊?呵呵。”
“那当然了。您不光是我的东家儿,您还是我父亲的东家儿,邢家祖祖辈辈都是我们朱家祖祖辈辈的东家儿。”
“呵。”邢老太爷想笑但又止住了,“你这话说得也不对。就比方说在李自成进城前,全中国的人们可都在你们朱家为臣为民啊!只是朝代更替,这可不是我们平民百姓能够阻挡得了的。任何一次朝代更替,都会有少数人一步登天,有更多的人只能下地狱,为他们去做垫脚石。”
“老太爷,您说那么多我也听不懂。我只想跟您说,请您保重好身体,等到将来天下太平了,我还回这宅门来做邢家的伙计。”
邢老太爷立即紧张起来,前后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才放了心。“这话可是你说,如果从我的嘴里说出来,肯定会被杀头的。你这孩子今年也有三十好几了吧?以后说话可一定要多留个心眼儿。现在是新中国,都是崭新的中国了难道天下还不太平?”
“老太爷,这些话您跟我说我都听不懂。”朱五能一头雾水,急得直挠脑瓜皮,“我觉得您应当跟解放军说,我在识字班上,见他们也总喜欢侃些这方面的事情。”
“呵呵,傻小子。”邢老太爷突然又笑了,“跟解放军说这话老太爷这条老命就没了。”
“没这么玄乎吧?”朱五能彻底晕了。他觉得下人还是和下人交谈比较痛快,跟他们别的人说话,就好像中间隔着一层什么东西。“那些解放军跟您一样,对我们下人们也可好啦。”
“呵呵。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邢老太爷无力的摇了摇头,“你刚才是说打算回通县老家?”
“嗯,打算明天走。今天特意过来跟您念道一声。”
“这样也好,到家置办二亩薄田再娶个媳妇,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你是个老实人,没别人那么多鬼心眼儿。记住老太爷的话,最好别跟他们趟这坑浑水。”
“嗯,我知道了。谢谢老太爷的关照。”
“唉!听说乡下的大户们也都被分田地了。”邢老太爷叹了口气,“老天爷要是想下雨哪也别想不湿地皮儿,谁知道这世道最终要闹到什么程度啊?”
朱五能已经很疲倦了,他觉得跟比他身份高的人说话,比干一天的活儿都累。跟邢老太爷说话有这种感觉,跟解放军说话也有这种感觉。“老太爷。您千万保重好身体,等到时候我还回邢家做您的伙计。”说话间,他要走的神情已无法掩饰的流露出来。
“好好,呵呵!你路上也当心,回到乡下好好过自己的日子。”邢老太爷慈祥地笑着,突然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捋下手指头上的金镏子,摘下衣襟上挂着的怀表,“孩子,你把这个拿着。你爸当年是在货运队上被日本人打死的,属因公殉职,本来抚恤金该发放到令母百年后……”
邢老太爷越说越难过,眼泪几乎快要落下来:“可是你看眼前这世道……不过无论到什么时候也必须得承认,这是邢家对你们的亏欠!”说完话邢老太爷抓住了朱五能的手,把戒指和怀表按到了他的掌心里。
“老太爷,这怎么能成呢?”朱五能的手心像被塞了个烧红的煤球,他慌忙挣脱,戒指和怀表叮当一声掉到了井台儿上,接着又滚落到了水井里。
“你看你这孩子!你看你这孩子!唉!”邢老太爷心疼得直拍大腿。
朱五能的老家在通县西门外,那个村子叫做筛子庄,早年间可能是以制作筛子而闻名。相对北京城而言通县地势低洼,因此凡流经北京的大多河流,最终都穿通县出京入海。在染指通县众多的河流当中,最有名的就要属京杭大运河了,闻名遐迩的京杭大运河,它的北端起点即在通县。
筛子庄位于通惠河南岸,通惠河是京城与京杭运河间的一条连接线。早年开凿它就是为了沟通漕运,但随着后来陆路交通的日渐发达,漕运也就被逐步荒弃了。如今的通惠河早没了当年的繁忙,芦苇丛生的河道,成了野鸭水鸟们嬉戏觅食的乐园。
朱五能的母亲姓康,自己并没有名字,后来嫁给了朱五能的父亲,官称儿就叫朱康氏。由于朱康氏小时候得过天花,生得一脸的麻子 ,所以村里人更乐意叫她康大麻子。可村里人乐意叫,朱康氏未必乐意听,很快相互间似乎达成了默契,大家伙背后叫她“康大麻子”,当面则喊她“五能他妈”。
现在的“五能他妈”可了不得了,她是筛子庄村的贫协主席。自从老贫协主席1945年底被国民党的保安团枪毙后,这村的贫协主席位子一直都空缺着。直到1949年初,解放军也收拾了国民党任命的乡保长。那年解放军搞民主推介,胆小的村民们还是退退缩缩,朱康氏便很自然的应时而生了。
朱康氏并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如果胆小怕事她就不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早在国共联合抗战之前,朱康氏以前的男人就是冯玉祥大刀队里的一个营长,当然那会儿的朱康氏还不叫朱康氏。后来朱康氏以前的男人抗击日本鬼子,战死在北京北边的古北口。
朱康氏领着他们十几岁的儿子,自大西北千里寻夫,一直寻到了长城脚下,然而得到的却是这么个噩耗。后来母子俩沦落成了乞丐,直到被路过的邢家货运队救下。接下来朱康氏便成了朱康氏,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就是现在的朱五能。朱康氏经历的坎坷颇多,为人处世也自然倾向低调。
最不幸的是把朱康氏娶进门没过几年,朱五能的新父亲也被日本人给杀了。朱五能的两个父亲先后都死于小日本儿之手,村里竟然有人说朱康氏克夫。这话搁到今天说自然是愚昧透顶了,如果这个荒谬的论调能够成立,那么南京大屠杀又该是由谁克的呢?
朱康氏被遴选为贫协主席,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她平时的息事宁人,村民们并非信任她才推举她,而纯粹是在欺负外地来的寡妇。论贫穷,那年代有几家不是一贫如洗?靠天吃饭的生产模式,以及经历年复一年的岁月交融,大部分田地都集中到了辛勤节俭有头脑会算计的种粮大户手里。
当时的种粮大户叫地主,地主是没有权利当贫协主席的。解放前的国民党政府喜欢请地主当乡保长,解放军一来地主们可就不得势了。但是谁又能确保国民党哪天不打回来呢?所以在推举贫协主席的时候,村民们没有一个人愿意靠前,要不怎么都说京门脸子的人忒鬼呢?
按说朱康氏不算是纯粹的京门脸子人,但是她也没比谁傻多少。可事情已经逼到了那个份儿上,这个贫协主席当不当似乎也由不得她了。朱康氏半推半就地当上了筛子庄村的贫协主席,局势却变得越来越明朗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很快宣告成立,国民党的残余势力也跑到了海岛台湾。
朱康氏像一颗吉祥星,好像革命战争转向胜利的大势所趋,完全是由于她当了贫协主席才得以促成的。朱康氏这个贫协主席,在村子里的威望自然也日渐高涨。自解放以后,“五能他妈”这四个字,仿佛是一支强进的股票,筛子庄村的村民们,没有哪一个敢不另眼相看的。
筛子庄村并不算大,唯一够地主条件的只有朱国勤家。他家里有几十亩田地,有两头干活儿的黄牛,有座青砖黛瓦的宅院,在县城里还常年经营着一个铁匠铺。还有个小长工,是个孤儿叫朱寅贤。朱国勤是筛子庄村举世公认的菩萨心肠,无论哪个乡亲求助上门,绝对不会空着手回去。
哪怕是他家这个小长工朱寅贤,说是长工其实跟他收养的儿子差不多。朱寅贤解放那年才十四岁,却已经在朱国勤家生活了八年。朱寅贤的父亲是个鱼莺子,那年冬天掉到了大运河的冰窟窿里,母亲没多久也跟别人跑了。两个家伙一个去了阴间的极乐世界,一个追逐阳世的安逸生活。
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朱国勤出现了,他把朱寅贤抱回了家。按照朱家代代相传的辈分来排列,小朱寅贤还是大朱国勤的叔叔辈儿,把自己的叔叔收养为义子太说不过去。所以在街面儿上朱国勤只是宣称,等小叔叔长大了将来也好帮着家里干点活儿。朱国勤的菩萨心肠是有目共睹的。
朱国勤的父亲叫朱寅卯,朱寅卯年轻体健时在潞河书院教书,后来年纪逐渐大了,便告老还乡回到了筛子庄村。当时日本鬼子刚投降,国民党接收大员们趾高气扬四处圈地,筛子庄村也刚枪毙了贫协主席,正缺个乡保长。按说国民党还是比较尊重知识的,县长亲自三顾茅庐请朱寅卯出山。
并且让朱寅卯出任的这个乡保长,还不是光管筛子庄这一个村,而是包括卢庄、牛作坊、西马庄在内的周边这十几个村庄,全都归他负责。县长曾经是朱寅卯的学生,也是土生土长的通县人。眼下又刚从重庆镀完了金回来,一脸的踌躇满志。
“老先生,现在小日本儿终于投降了,以后不用再打仗了,我们中国百废待兴啊!工商、农业、文化、秩序,各个领域都亟需恢复、重建、完善。现在政府最奇缺的就是有知识的人才,您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养尊处优呢?”县长情绪激昂,讲出来的话很有感染力。
“我这一辈子都只是个教书匠,对行政方面确实知之甚少。”朱寅卯则顽固地推辞着不肯就范。“再说了,你看我现在这一大把的年纪。”
“年纪不是问题,关键要看您的心态。人家姜尚姜太公七十多岁了还能当宰相呢!就您目前这身子骨儿,可比当年的姜子牙硬朗多了。呵呵!”县长倚仗着这份师生关系,辈份又小,嬉皮笑脸软硬兼施。
“我干脆明跟你说了吧!”朱寅卯很能隐忍,但最终还是被挤对急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对你们中央政府有看法。现在日本刚投降,国共还在重庆谈着判呢,你们枪毙人家共产党的贫协主席干什么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我告诉你们,如此下去,中国迟早还要窝里斗。”
县长顿时愣住了,半晌才说话。“这事该归宪兵队具体负责,而且宪兵队主要的任务,也无非是清除法办日伪时期的汉奸走狗。如果没有涉嫌投敌通日,即便是共产党,应该也不在被枪毙之列吧?”
“呵呵。”朱寅卯不禁冷笑,冷笑后又无奈的坐回到了椅子上。“你们这些当了官的人都会冠冕堂皇。那么请问,什么人该算是汉奸呢?你们打不过日本兵跑到重庆去了,跑不掉的老百姓就都该跳运河吗?老百姓只要活着就必须或多或少的跟统治者合作,就都该当汉奸论处吗?”
“哈哈!老先生此言差矣。”县长突然笑了,“子丑寅卯党国还是分得清楚的,可是基层官员中总难免鱼龙混杂,这一点让中央政府也很头疼。所以我们的干部队伍中最需要您这样,有学识、有信念、有气节的人加入。只有像您这样的干部多起来,我们的治国理念才能够正本清源。”
县长说着话,不禁望了望窗户外面的青天白日,眼圈明显潮湿:“老先生,与其隔岸观火生这不必要的闷头儿气,何不身处其中尽份匹夫之劳呢?把我们这个国家早日建设好,让我们中华之民族早日迎来伟大之复兴,洗刷百年凌辱!不知您老意下如何呢?”
县长可谓思想深邃巧舌如簧,朱寅卯陷入了沉思。
“老先生,学生不急于求您给出答案,您再考虑一下吧。学生暂时告退,明天再到府上来看望您老人家。”说着县长作揖施礼恭敬辞行。
县长的礼贤下士,最终还是感动了朱寅卯。不多久朱寅卯便软化了立场,也像县长一样踌躇满志的,接任了乡保长这份差事。仿佛是老树生了新枝,朱寅卯觉得自己人生的第二个青春又开始了。他逐步大刀阔斧地在辖区内,安民心、复生产、革除改良日伪统治的殖民政策。
遗憾的是蒸蒸日上的日子没过几年,战火又一次烧到了家门口,而且这次还让朱寅卯搭上了自己的老命。共产党的队伍在东北大获全胜挥戈入关,国民党则兵败如山倒,龟缩于华北的几座城池。通县很快被解放军占领了,胜券在握的解放军边跟北平国军谈判,边在新解放区域内热火朝天地进行土改。
打土豪,分田地,枪毙国民党反动派的伪乡保长,朱寅卯肯定是罪责难逃了。那天他和儿子朱国勤一起,被押解到村边龙王庙外面的高台上。此时的县长早跑了,他跑的速度居然比解放军行军还要快。在东北战局吃紧的时候,县长曾跟老师透露过这事,因此也不能骂他完全不顾师生情谊。
只是他兜售出来的内心独白,遭到了朱寅卯的唾弃。
“你这一点跟你们蒋总统倒是很像。一旦遇到挫折,就官也不要了印也都丢了,老百姓的生死存亡更是不管不顾了。为了保全自己的这条小命,逃跑总是跑在最前面。等到有朝一日你们如果能够再回来,是不是又该骂我们全通县的老百姓,都是通共分子了?”
“老先生,这事非同儿戏,您可一定要重视起来。这样轻描淡写是很危险的,共产党可是很血腥恐怖的。”县长见朱寅卯不以为然,心里更是焦急,“眼下战事只是一时受挫,现在最要紧的任务是,要尽可能地保存我们的干部力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朱寅卯对国民党以及国民党的政策,是除了鄙视还是鄙视。“我对共产党也早有所耳闻,他们似乎比你们更懂得关爱穷苦的老百姓。我不会走的,既然选择了这方土地就绝不中途放弃,无论哪个党执政我都会做我的乡保长,治理好家乡,造福于乡亲。”
“老先生时局紧迫,绝容不得半点儿意气用事。”县长急得都快要哭了,“共产党都是一些没有信仰、没有人格、没有道义的邪教徒,他们杀人如麻,共产共妻。”
“哈哈哈!”朱寅卯不禁仰天长笑,那笑声荡气回肠。简直就不像他了,倒像个侠客义士。“你说的这些话和《中央日报》倒是一个口径。你看看你们党国那张报纸,除了日期和刊号之外,还有哪一句话是真实的?”
朱寅卯最终也没有听县长的话,坚定地留了下来,然而等待他的却真的是一场灭顶之灾。当然要了他命的,也不光是由于他的乡保长这份差事,还有就是他的二儿子朱国俭。朱国俭早些年去了重庆,正赶上国家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随即远赴印度,参加了中国远征军。
抗战后期,中国远征军再次杀入中南半岛,剑锋所指所向披靡,一洗了八年来对日寇劣势的奇辱。很快日本投降了,远征军又奉命奔赴东北打开了内战。昔日的抗日英雄们,被淹没在人民的海洋里,没出几个回合便一溃千里。朱国俭当时已经升任为团长,兵败后几经周折逃到台湾。
朱寅卯实际就死在这件事情上了,否则凭着他在筛子庄地区的口碑,至少不至于送命。还有就是朱寅卯太露锋芒,一副旧文人宁折不弯的风骨,也为他最终走上黄泉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朱寅卯和大儿子朱国勤一起,被押到龙王庙旁的高台上。下面便是十里八乡的百姓,老幼妇孺,围成了黑压压的一片。批斗兼审判的大会,是由解放军的一个营教导员主持的。教导员精瘦精瘦的,肥硕的军装套在他的身上,就像是小孩子穿了件大人的衣服。
但教导员很威严,那张瘦脸像刀削的一样棱角分明。他身后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都是稚气未脱的娃娃脸,眼睛里却闪着仇恨的光芒。批斗会很简单,连法律过场都用不着走,把地主老财押来,宣布一下共产党的政策。然后穷苦民众有苦诉苦有仇说仇,只要民愤稍大便可立即枪决。
朱寅卯和朱国勤父子群众基础甚好,因此在请群众发言时下面几乎没有一点声音。教导员见状,扯着嗓子向人群喊话:
“穷苦的父老乡亲们,你们别有啥顾虑。现在已经是咱穷人的天下了,凡受过朱氏父子压榨剥削的,不管事情大小发生的时间远近,都可以讲出来。在这里有毛主席、有共产党、有解放军为咱们大伙儿撑腰做主,所以请大伙儿不要怕报复,有苦说苦有冤诉冤。”听口音教导员是个东北人。
下面依然鸦雀无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肯发言。这时高台上的朱寅卯突然说话了,他先是冷笑了一声,接着便抑扬顿挫的讲了起来:
“父老乡亲们,我朱寅卯哪里对不住大家,就请开尊口吧。我平常都不会论胳膊根儿动粗,如今被捆在这里就更不会了。你们早点说出来我好也早点受到惩处,免得站在这台上受这份洋罪。”
站在一旁的教导员一听急了:“朱寅卯!你这是啥认罪态度?你以为现在还是你作威作福的时候吗?解放军攻下北平城指日可待,你们这些蒋介石的爪牙走狗竟然还不思悔改,还在这里阴阳怪气的蛊惑人心?我告诉你,别他妈跟我这扯犊子!”
“我没阴阳怪气,我说的是一口纯正的京东通州话。”
“好好,我最看得起你这种硬骨头的反动官僚。”教导员连连点了两下头,“那你自己说吧,你这几年都做了些啥?就用你那一口纯正的京东通州话说。”
“还用得着我说吗?你们不是都早已经定性了吗?你们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最好给老夫来一个痛快的!”
“嘿!我看你是成心往激化的方向硬逼啊?”教导员的犟劲儿也上来了,“朱寅卯呀朱寅卯,我们确实调查过你的情况,原本是如果没有其他民愤,准备对你宽大处理的,可是我看你是自己非要往死胡同里面钻啊!”
“哈哈哈!老夫谢谢长官的宽大处理了。有您这样把人捆起来宽大处理的吗?我问你们,你们凭什么这么做?你们这么做本身就是在犯罪。”朱寅卯越说越激动,同样被捆着站在他身旁的朱国勤可被吓坏了,连连用肩膀碰了几下父亲,暗示他要冷静。
教导员的脸已经铁青色了:“朱寅卯你有种!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不怕死的反动官僚,只可惜你走向了反人民的一面。你说我们抓你不对,那你倒说说看,日伪时期你在为谁教书?日本投降以来你又在为谁做事?你的二儿子朱国俭现在又在做什么?”
“小日本儿占领时期我在潞河书院教书,我教的是中国话中国气中国魂!”朱寅卯字字掷地有声,“1945年8月15号以后在做什么?你们不是已经调查过了吗?还有这么多的乡亲们,你们也可以当面问问啊!至于我二儿子国俭,他是抗日英雄,我再有一百个儿子也愿意都像他这样!”
“呵呵。”教导员冷笑了一声,紧接着一丝仇恨涌现于眉宇间。“朱国俭在四平街也是在抗日吗?我们牺牲了多少同志啊!就光凭这一点,枪毙你这个给国民党反动军官当爹的,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多!”
“哈哈哈!”朱寅卯仰天大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从被你们押到这里来,老夫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与其背着这屈辱苟且偷生,倒不如早点结束这次轮回。呵呵,下次再投胎绝不再当读书人,巧者劳智者忧,明白的事情越多越是苦难深重啊!”
朱寅卯执意求死。朱国勤则在旁边哭得像个泪人,他为了求父亲回心转意,脑瓜皮儿都在地上磕烂了血流满面,却依然于事无补。朱寅卯最终是自己撞死在了龙王庙的柱子上。教导员见了他的死相,不禁摘帽鞠躬肃然穆立,心里面还在想,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竟然跟了国民党?


2009-12-30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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