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听说少爷回来了，李百和早早地守在后宅垂花门外。
李百和这几年在街道管委会帮工，具体工作就是筹集并搬运军需物资。他曾有几次热血上涌，想亲赴前线去杀美国佬，可都被街道干部劝阻住了。干部说国家马上就要转入建设阶段，正规部队还面临大批裁员呢。你这么年轻，有使不完的力气，留在后方搞建设同样是在为人民做贡献。
李百和不明白，美国佬为什么这么不地道。我们穷人刚过上两天人过的日子，他就跑到咱家门口来捣蛋！以前只知道小日本儿缺德，这一瞅黄毛蓝眼的美国鬼子更不是个玩意儿。李百和听从差遣积极踊跃，心想哪怕是挪前门楼子呢，只要毛主席他老人家言语声，也一定要想辙把它撂到肩膀子上。
眼下朝鲜战场打打谈谈，后勤军需也不再那么吃紧，李百和晚上回家听说少爷回来了，还带着个好看的少奶奶，不禁心里激灵了一下，他不知道少爷对眼下时局持什么观点。虽说大形势下有人民政府撑腰，没谁敢怎么样，可面对留学刚回国的少爷，心里还是有股说不出的歉疚。
李百和拘谨地站在垂花门外，像是犯下了天大的错误，心里面七上八下地打起了鼓。这时门“吱扭”一声开了，早晨第一个走出垂花门的果然是少爷。
“少，少爷……”李百和的嗓子眼像被塞满了铅块，脸憋得像面迎风招展的红旗。
突然见眼前影壁似的站个人，少爷起初被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他立即往前窜上一步，照准李百和宽阔厚实的肩膀，重重地锤了一拳头。“李大庙！哈哈，我正想去找你呢。”少爷的声音很沙哑，眼泡青紫，面色憔悴，但是他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
“李大庙”是小时候少爷给李百和起的外号，能够容纳一百个和尚的庙宇，当然应该算是座大庙了。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管李百和叫李大庙了。郎磊落不敢，朱五能不善于开玩笑，邢老太爷又不会这么没六大撒儿。街道里的干部同志们，则更是根本就没人知道有这么一码子事儿。
李百和愣住了，激动的泪水围着眼圈直打转。看来这么多年少爷并没有忘记自己，童年的绰号一喊出口，相互间顿时就觉不出生疏了。“少，少爷……我昨天晚上才听说您回来的，当时太晚了，所以今天一早才过来看您。”
“正好，你不来我也正想找你呢！来，到里边坐。”少爷说着便拽着李百和的袖子，转身往垂花门里走。
“不敢不敢。”李百和像触电似的断然挣脱了少爷的手。“少爷，这里可是邢家的内宅，我一个前罩房的伙计，怎么敢往里边走呢？”
“哈哈。”少爷不禁笑了，“亏你还是个新社会的人呢，怎么旧思想还如此根深蒂固？”少爷索性绕到李百和身后，两只手掌抵住他的后腰，将其强行推进了垂花门。“我今天倒是要看看，你进来了又能怎么样？”
李百和被少爷推着，抗争也不是顺从也不是，像个晕头转向的醉汉，踉踉跄跄地进了邢家内宅。在邢家宅门做了这么多年的伙计，进内宅里边走走，此前的李百和可是连想都未曾敢想过。如今竟迷迷瞪瞪地进来了，此时的李百和两颊绯红，眼前昏黑。
少爷住在西厢房，把李百和推到西厢房门口少爷才停下来，冲着门里兴奋地喊：“皆安，李大庙来了，就是我跟你常提起过的我们家以前的那个伙计。”
很快屋门开了，一个端庄的美妇笑脸相迎：“是吗？赶快屋里边请。”
李百和更窘了，几乎快要钻到地缝里。“这，这，这是少奶奶吧？下人，下人给，给您请安了……”
“哈哈。”邢质朴大笑。“还是老一套，还都是老一套啊！哈哈哈，这封建社会束缚人民的旧习俗，我看你一时半会儿是很难改掉了。”
少爷这一笑李百和更觉不知所措。
“快进来说话吧，在英国时，质朴每次提起小时候的事情都少不了说到你。”少奶奶说。
“别，别进屋了吧。少爷走了这么多年心里也怪念叨的，这回看到人了，在院子里边说说话也就可以了……”李百和像是浑身长满了虱子，左搔右挠怎么着都觉得不对劲。
“你说让我怎么说你呢李大庙。”少爷将两条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冲着李百和无奈地皱起了眉。“新中国已经成立三四年了，各种学习班想必你也没少参加。听说你在街道里还是个活跃的积极分子，可是你脑瓜子里的封建社会教化，怎么还是这么浓重呢？”
“少，少爷，不管外面怎么变化，在邢家宅门里我李百和永远是邢家的下人。”李百和稍微镇定了一下，像是在回复少爷的质疑。“我爷爷的爷爷的命，都是邢老太爷的爷爷从塞北荒漠里捡回来的。邢家对我们家的大恩大德，就算是下辈子再做邢家的下人，我都报答不完……”
“你说的都是哪辈子的陈腔老调啊？难道我现在就将饿死在荒漠里，你会眼睁睁的见死不救吗？感恩的心态是该有，但也不能愚忠愈孝啊？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从人格上讲都是平等的。愚忠愈孝只能禁锢独立思考，如果谁帮助你只为了让你做他的奴隶，哪怕他曾经是恩人也必须要抵制。”
“少爷，我没您念的书多，也不知道那么多的道理，您跟我讲得太深了我确实听不懂。我只认一个理儿，谁对我好我就对他好，谁对我们家好我就对他们家好。现在宅门里住满了穷人，如果少爷您觉得不高兴，我可以让前罩房里的人都搬走，因为这些是我召集来的，我说话好使。”
“哈哈哈。”少爷又是一通豪爽的大笑，“李大庙呀李大庙，真不知道你这脑瓜子里装的到底都是些什么！”
“我说的是真心话少爷。”李百和睁着大眼信誓旦旦，“我也知道让他们住在这儿对不住东家儿，可是解放军就是这么要求的，并且老太爷当年也同意了。当初就是老太爷吩咐我们找人的。”李百和看了下少爷的脸色，最后又重复一遍起初的话，“反正只要您一句话，我保证把前罩房给您腾利索。”
“李百和。”少爷突然严肃起来，郑重其事地喊了声李百和的大号，“你这脑袋里面装的都是糨子吗？还新中国的主人革命的积极分子呢！我这一看呀，你是个狗屁！哦，对不起，我说粗话了。”少爷迅速捂住嘴巴，调皮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少奶奶。
李百和懵了，本来只是拘谨，现在连脑子都乱了。
“走，跟我进屋，我慢慢给你讲明白这里面的道理。”说着话，少爷不由分说把李百和拉进了西厢房。
李百和稀里糊涂地进了屋又稀里糊涂地落了座，浑身就别提有多不对劲儿了。很快少奶奶给沏上了两碗茶，李百和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给少奶奶深深地作了一个揖。有个瞬间他的脑瓜皮儿甚至碰到了茶壶嘴，少奶奶抿着嘴乐着连忙往后退了一小步。
“是啊，按规矩哪有少奶奶给下人沏茶倒水的？你这个揖我看作得对。”少爷忍俊不禁。
李百和嘴里嘻嘻笑着直起腰，一时间竟感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赶紧坐下来吧我的活祖宗。”少爷急得直跺脚。
李百和惶恐地坐回到凳子上，发现其实还不如站着舒服。
“李百和。”少爷又说话了，可是少爷的语气无论多柔和，李百和听到耳朵里都感觉很尖锐。“你觉得现在的新社会好呢，还是过去的旧社会好呢？你要实话实说。”
“少爷，我李大庙，啊不不，我李百和。”李百和内心的紧张是无法掩饰的，“我李百和从来就不会说假话，既然您话问到这儿了，我也就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停顿一下，他又一连咽了两口唾沫，“我觉得我们下人当然会念叨新社会好，可少爷您肯定认为刚过去的旧社会好。”
“呵呵。”少爷不禁笑了，“我问你话呢，你就直接说你自己怎么想的就成了，不用帮着我回答。再者说了，你怎么就敢肯定我会觉得旧社会好呢？”
听少爷这么一说李百和居然镇定了许多，并诡谲的一笑：“嘿！少爷，我肚子里没有您那么多的学问，所以说话也不会拐弯抹角。不过少爷您甭担心，我李百和绝对不会做对不起少爷，对不起邢家的事情。”
“我谢谢你的一片忠心了百和，可是你想错了。”少爷呷了一小口茶水，“我首先要告诉你的是，读书多跟读书少的区别，在于认识问题的深度和广度，而并非说话拐弯抹角与直来直去。如果真是那样，读书把人都读成了花花肠子，那么我们人类都不去读书，岂不是生活得会更好？”
李百和顿时一头雾水，但骨子里却仍认准一个理儿，反正学问多的人心里边的弯弯绕就多。学问就像个无底洞，掌握了它的人，本身就也变成了深不可测的无底洞。比如街道里的干部同志们，和满北京城的解放军，他们都没念过什么书，可是跟他们共事，却是打心眼里那么痛快。
“接下来要跟你掰哧清楚的第二个问题是，我跟你一样热爱这个新社会。”少爷说着话眼圈居然湿润起来，“我们人类文明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不容易啊！你知道吗百和，咱们中国人几千年来一直都是人类文明的领航者，只是最近这几百年，由于体制的僵化我们被落在了后面。”
李百和像是在听天书，他觉得少爷说的话，比南方人唱的越剧听起来还难懂。
“对了百和，日本法西斯闹得正凶那年，国内的郭沫若先生，曾在重庆的《中央日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甲申三百年祭》你知道吗？”
李百和使劲地摇晃摇晃脑袋，铜铃般的大眼顿时罩上了一层锈渍。
“文章大概意思就是说，三百年前的中国和欧洲，都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战争，而中国只是一次封建帝制的轮回，欧洲却由此逐渐改造成了宪政法制的民主社会。”少爷慷慨激昂，“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悲哀啊！不过现在好了，我们推翻了独裁腐败的旧政府，成立了民主法制的新中国，总算迎头赶上来了。”
少爷越讲越激动，唾沫星子漫天飞舞，儒雅之风荡然无存。“今后我们还要逐步修正宪法，健全完善独立的司法机构，设立类似欧美参众两院那样的行政体制。社会公正司法严明，到时候我们每一个国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贫穷富有，都是这个公正民主的新社会里平等的一分子。”
少爷说的话并非洋文，所以李百和也并非完全没有感受。只是本来零零散散的汉字，经过不同人的组合，意思就也出现了偏差。“少爷，您说的这些话，怎么跟街道里的干部同志们讲的不太一样呢？”李百和憋不住了愣头愣脑地问。
“呵呵，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嘛，我说的话当然也未必就全面。什么叫言论自由？就是要让每一个人都有发表自己看法的权利，让你李百和随时都能够听到不同的主张不同的见解，同时也可以阐明你自己的观点。这本身就是我们社会进步的体现嘛！呵呵。”
李百和眨眨雾气蒙蒙的眼睛，还是翻不过来尺。“少爷我说句话您可别不爱听。您刚才说富人和穷人都是平等的，这哪能够呢？如果穷人不打倒富人，不推翻蒋介石的三座大山，怎么建立新中国？有了新中国还没完，美国佬又看着眼红，美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他不管不顾，却跑来跟咱们捣乱！”
李百和也激动起来，一时间竟然也青筋暴露：“我看只有像街道里的干部同志们说的那样，把全世界所有的穷苦人都联合起来，打倒一切反动势力。只有等到把全世界的反动势力，都消灭干净的那一天，我们穷苦老百姓，才能够真正安安心心地过上好日子，全人类才算是真正获得了解放。”
少爷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缓过神。“百和，这些话真的都是街道里的干部跟你说的吗？”
“不是单跟我说，是跟每一个翻身得解放的穷老百姓说的。我们一定要拿起武器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就会变得很强大，只要我们强大起来，资产阶级反动派以及外国反动势力的走狗，就会软弱得像一滩烂泥！”
“那么富人不是老百姓吗？富人的权益谁又来保障呢？”
“富人？”李百和凶狠的一笑，“所有的地主和资本家，都是我们无产阶级革命的对象。”
少爷不说话了，陷入了沉思。
“少爷您甭担心。”李百和也觉察到自己的话有点不符场合，连忙又安慰道，“我已经问过街道里的干部了，他们说邢家不算是大资本家。解放前邢家驼运队就早已经没落了，再者说了，资本家里面也有一些人是爱国的，是可以争取到穷人的队伍当中来的。”
“百和你肯定是听错了，要不就是你理解错了，再者就是街道的领导自身也没能领悟政策，跟你讲错了。”少爷连连摇着头，固执的否定了李百和刚才的论调。“听了你这番话我确实有些担心，但我不是为我自己也不是为邢家担心，你明白吗百和？”
李百和很不解：“那您是为谁？哦对了，少奶奶的娘家也是大资本家吗？您是为他们担心？”
“哈哈哈。”少爷又忍不住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震得李百和头晕眼花。“李百和呀李百和，你说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李百和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完全没了方向感：“少爷，您都把我给笑毛了，那您到底是为谁担心啊？”
“为国家。”少爷字正腔圆，“为我们所有的中国人这个共同的祖国！你能明白吗，百和？”
李百和迷惑地摇了摇头：“不能明白……问题是现在我们的国家不是挺好的吗？穷苦人都翻身当了国家的主人……呦呦，对了，您是在担心朝鲜战场吧？蒋介石的主子美国佬，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的美国人民他不顾，却跑到咱中国的家门口来张牙舞爪。”
瞬间，李百和的眼神里又闪烁出一丝仇恨：“不过少爷您甭担心，咱们英雄的志愿军肯定能打赢。前方有兄弟朝鲜人民拥护，后面有苏联老大哥撑腰，而且我们还是正义的一方。哼！要不是街道干部们拦着，我早上朝鲜前线跟美国兵丫的们玩命去了。”
“百和。”少爷终于忍不住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三百年前欧洲逐步走向文明，我们却依然在封建专制的黑暗中挣扎。美国至今建国才两百多年，他们大多都是欧洲冒险者和创业精英的后代，目前的世界，美国是一个最富正义感的国家，美国人民生活得很自由很富足。”
“那他们干嘛不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却跑到咱家门口来，欺负咱们的朝鲜兄弟啊？”
“这个问题就有些复杂了。”少爷略作沉思，“我总觉得这是咱们新生的人民共和国，跟民主的美国老大哥之间的一场误会。其实美国只是想帮助南韩抵御侵略，而且美国政府也并非真正想支持独裁腐败的蒋介石政权。总而言之，朝鲜半岛上的战争肯定是一场错误的战争。”
“少爷，我听着您的话怎么总是觉得不对劲呢？您说的话跟街道里的干部、解放军的宣传队讲的，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嘛，呵呵。”少爷笑得很从容，“现在中国百废待举，正是最急需人才的时候。我是牛津有史来最年轻的土木工程博士，其实作为一个学理工科的，我对政治也并不在行。反正国家必将进行大举建设，你我正好有用武之地，就算砸碎了骨头熬成油，也一定要让伟大的祖国傲立于世界！”
“少爷，您的这些话确实让我听着挺新鲜的。不过我还是觉得您前面的那段话……有点，有点，有点像反革命。”李百和微颦双眉，眼神清纯稚拙。
“哈哈哈！”少爷再次抓狂地笑起来。“反革命？那要看到底什么才算是革命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