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己亥仲夏﹐余隨家君萱堂赴杭消暑。憶兒時遊杭﹐不解西湖諸景之美﹐隋珠投盲﹐
虛費旅值。唯湖山寺莊﹐依稀可記耳。今舊地重遊﹐景物改觀﹐湖光山色﹐可詠可
賞。東坡詩云﹕“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
總相宜。”誠美哉西湖之佳景歟﹗諺曰﹕“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信不謬也。東
坡《望湖樓醉書》云﹕“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
湖樓下水如天。”昔人詠西湖者夥矣。樂天《春題湖上》詩云﹕“湖上春來似畫圖﹐
亂峰圍繞水平舖。松排山面千重翠﹐月點波心一顆珠。碧毯線頭抽早稻﹐青羅吊帶
展新蒲。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余此次遊杭﹐覺姑蘇名勝較西湖諸
景﹐不及多矣。非余妄薄姑蘇﹐或私心之偏於西湖者有之。是遊值盛暑﹐跋涉苦熱﹐
遊興大減。或走馬以觀覽﹐不及記者﹐如“三潭印月”﹑“玉泉寺”﹑“紫來洞”﹔
或徒有虛名而無可記者﹐如“平湖秋月”﹑“曲園風荷”﹑“柳浪聞鶯”。今擇其
要者敘之。

一﹑岳飛廟

廟於湖之北岸﹐面水。買舟往訪。將近岸﹐見疏柳掩映牆垣。系舟而登﹐迎面一石
坊﹐上鐫“碧血丹心”四字。門屋頂上立雷部諸神塑像﹐示善惡果報不爽之意。門
懸匾額﹐大書“岳飛廟”三字。正殿隔庭對門﹐中置岳飛坐像﹐栩栩如生。殿前左
右各置一負碑之贔屭。下殿西行十數步﹐得一門﹐進則一小園﹐見佳木蔥鬱﹐小橋
架水。過橋直行﹐入一門﹐乃岳墳所在﹐前列石人石馬﹐徬牆有石欄相對﹐各圈二
鐵人跪像﹐乃秦檜夫婦﹑張俊﹑万俟□四奸臣惡婦﹐賣國禍民﹐謀害岳飛者。彼等
死有餘辜﹐永跪於此﹐遭萬人唾罵﹐屎尿其上。面墓牆上﹐有“盡忠報國”四字﹐
乃岳母以針刺其背上者﹐冀其以此自勉耳。門兩側各鐫一聯﹐上曰﹕“青山有幸埋
忠骨”﹔下曰﹕“白鐵無辜鑄佞臣”。妙哉是聯﹐余極稱譽。夫以岳飛之熟習兵書﹐
當知“將在外而君命有所不受”。奈何輕民生於炭塗﹐效愚忠於昏君。嗚呼岳君﹐
用兵有謀﹐破奸乏智﹐中佞臣之詭計﹐喪餘生於風波﹐致使壯志不酬﹐遺恨無窮﹐
良可痛矣。哀悼之餘﹐填“滿江紅”一闋以弔﹐步飛詞原韻﹕
細雨其濛﹐霑暝色﹐秋風欲歇。望寥廓﹐茫茫穹蒼﹐心潮洶烈。目射慍光摧奸鐵﹐
胸生怒氣撼明月。更彈丈夫淚﹐酹英魂﹐情悲切。    身已死﹐鬢未雪。志不竟﹐
恨難滅。雖名留武穆﹐謚嘆忠缺。地伏千重胡虜屍﹐河流萬里匈奴血。仗青鋒三尺﹐
斬奸臣﹐靖宮闋。

二﹑靈隱寺

於朗日麗空下﹐余驅車之靈隱。旁入寺大道﹐有酒樓曰“天外天”者。每飯時﹐遊
客雲集﹐酒餚一空。隨眾迤邐入寺。今之大殿非余兒時所遊者。據云數年前﹐主樑
為白蟻所蝕﹐殿遂傾坍。今雖仿古而復建之﹐終非舊物。一蓮台居中﹐上塑丈二如
來坐像﹐旁立文殊普賢。蓮台後一立塑﹐高達殿頂﹐波湧崖兀﹐神像坐臥不一﹐名
號繁多。居中乃踏鰲觀音﹐旁有和合二仙。環殿壁有立塑五百羅漢﹐各盡其態。見
老媼一二禮佛﹐餘皆觀賞而已。寺前建二亭﹐一曰“壑雷”﹐一曰“冷泉”。其側
一古松﹐蔭覆方丈餘﹐下設座以憩遊人。亭隔小溪對“飛來峰”。該峰據云由印度
飛來﹐故名。峰下一洞﹐曰“老虎洞”。入洞清涼襲人﹐煩暑頓除。唯無可觀者。
杭人入午有攜蓆來小睡者。環峰一匝﹐已覺累矣﹐遂入亭以小憩﹐臨溪以品茗。溪
水清可見底﹐魚游石間﹐歷歷可數。溪橋連一小徑﹐斜縈入峰。峰列林木層層﹐綠
蔭漸濃。遊人出沒其間。品茗之餘﹐清風徐來﹐口占一絕云﹕“隔溪小徑繞孤峰﹐
林木漸深綠漸濃。向晚山亭遊客少﹐清風送得幾聲鐘。”須臾﹐聞歸鴉噪晚。是其
時矣﹐余遂返。

三﹑白堤斷橋

晨出﹐沿湖濱路小步﹐登白堤。堤乃白香山知杭時所築﹐故名白堤。香山詩云﹔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
欲迷人眼﹐淺草纔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裡白沙堤。”即指此堤。頃
間﹐上一橋﹐見兩行垂柳夾堤﹐交於盡目處﹐與晨霧相裹﹐狀香鬟綠雲﹐或煙柳之
謂也。堤東曰裡西湖﹐時水平如鏡。堤西曰外西湖﹐時漣漪方起﹐如縐紗然﹐與朝
暾相輝。或見蜻蜓點波﹐燕子掠水。余陶然自醉。沿堤新築數亭﹐俾遊人暫駐足。
此橋乃斷橋也。相傳即許仙與白蛇相會處。其情事膾炙人口﹐且入劇曲。每值端午﹐
各地各劇均演之﹐曰“白蛇傳”﹐與“鵲橋會”皆婦孺盡知。杭地舊有雷峰塔﹐傳
云乃法海鎮白蛇於其下者﹐後白狀元祭塔而哭倒之。白蛇遂得昇天。今塔誠傾圯﹐
唯白蛇之昇天孰見之。東坡亦曾知杭﹐築一堤﹐曰蘇堤。蘇白二公詠西湖之句冠絕
當時﹐堪謂字字珠璣。其詩廣傳南北﹐流誦古今。唯詩存而詩人歿矣﹐念之堪悲吟
懷。

四﹑孤山

順堤至孤山下﹐有一園﹐據云內陳木乃伊二具。余未入觀﹐越坡而上﹐至一竹林﹐
誠乃“清風掠地秋先到﹐赤日行天午不知”也。山之背﹐面裡西湖﹐上有一亭﹐曰
“放鶴亭”。亭後乃宋逸士林和靖之墓。其側一鶴塚。考和靖一生﹐不仕不娶﹐調
鶴植梅自娛。人謂梅其妻鶴其子耳。其“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為詠
梅佳句﹐傳唱千古。時裡西湖荷花盛開﹐微風帶香﹐翠葉平舖數畝﹐如“疊青錢”﹐
中崁萬點嬌紅﹐瑪瑙鑲碧玉﹐亦水府之珍。誠齋詩云﹕“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
花別樣紅。”下坡行綠褥上﹐花繁草茂﹐甚礙步。余累而略臥其上﹐閉目冥思。移
時﹐聞群童嬉戲﹐擾余清夢﹐乃起而就別徑上山﹐至西冷印社。時樓閣修葺尚未竣
工。余見壁上所崁石版﹐上鐫岳飛手跡﹐鐵劃銀勾﹐盛譽不虛。西冷印社有其拓本。
惜乎﹐余未購其一二﹐悔至今日。

五﹑虎跑寺

寺於半坡﹐一徑達門。徑乃石砌﹐寬丈餘。道旁一清溪﹐源接虎跑泉。水中幼魚成
群﹐悠然自在。兩側古木參天﹐綠葉蔽日﹐鳥鳴其中。有詩云﹕“魚游水底涼﹐鳥
語林中靜。”此之謂也。寺有名泉曰“虎跑泉”。據云其水高杯面分餘而不溢。余
未之試。囊於無錫惠山曾試來﹐果然。意天下泉水同一理也﹐遂罷。寺後依山﹐有
一淺穴﹐中一石虎﹐咆哮欲出。此或寺名之由來。余遍覽各處﹐於一房中見一濟公
畫像﹐懸一床間。床作金黑二色﹐四柱盤龍﹐揚爪欲飛。傳聞濟公乃西天伏虎羅漢
降世﹐裝瘋詐癲﹐普濟世人。其降世乃為靈隱寺僧﹐飲酒食肉﹐不拘清規。近靈隱
寺有一洞﹐內一石﹐狀馬頭﹐曰“馬頭石”。傳云石後為濟公燒狗肉處。余幼時遊
杭曾見來。出房前行﹐臨一池﹐見白荷二朵﹐適欲凋未凋時也。傳聞白荷為荷中之
佳品。余邂逅之乃意外之獲﹐無詩以詠﹐豈不冷落佳人矣。余非詩人﹐勉為之曰﹕

意態傲然臨晚風﹐凌波仙子下瑤宮。冰容盡洗胭脂色﹐月魄還沾霜露重。
骨潔堪容梅格并﹐肌清直比梨魂同。孤高欲絕紅塵去﹐可惜根生泥淖中。

六﹑花港觀魚

日將夕﹐余抵“花港觀魚”﹐立池畔﹐久之﹐未見魚影﹐或匿水底以避酷暑耳。濱
湖一竹亭﹐售茶。余於松下得一座﹐面湖啜茗﹐覽賞山水﹐見峰明峪暗﹐天碧水清﹐
遠山籠煙靄﹐近巒浴夕光﹐澄波映日﹐魚鱗覆水﹐點點成金﹐且絮雲綴空﹐周緣為
落照所染﹐如金鑲玉﹐倒影湖中﹐與漣漪共皺﹐盎然成趣。余把杯之餘﹐遂口占一
絕云﹕“驕陽無力墜湖心﹐濺起澄波點點金。坐愛遠山明滅裡﹐獨貪松下有清陰。”
俄頃﹐日欲入﹐晚霞烘天﹐與碧空相輝兢麗﹐而使湖山赧顏。瞬間﹐日歸矣﹐“餘
霞散成綺”。美哉﹐西湖夕照﹐令余忘返。

七﹑夜泛

月到中天。西湖夜色別饒意趣。山披素裝﹐湖泛銀波。或微風徐來﹐輕舟漣漪共蕩
漾﹔或明月呈輝﹐青山秀水俱失色。環湖山坡點點燈火﹐隱現閃爍。香山云﹕“月
點波心一顆珠。”余則曰﹕“燈綴平坡萬粒星。”差可匹也。時片雲行空﹐偎依峰
畔﹐月沉水底﹐戲躍波間。余憶一聯云﹕“薄雲岩際宿﹐孤月浪中翻。”此之謂也。
時而夜風襲衣﹐沁人心脾。“涼風奪炎熱。”詩人之語不妄。而月色照人﹐更添涼
意。余時或力以擊楫﹐則舟疾以進﹐而月影破碎﹔時或止楫四眺﹐則舟行容與﹐水
靜而月影復全。昔人有詩曰﹕“棹穿波底月﹐船壓水中天。”可擬斯景。未幾﹐遠
山鐘聲催余歸矣﹐遂棄舟而返。

八﹑六和塔

旭日躍出山缺﹐六和塔影橫空。塔前古木參天﹐遮斷遠眺雙瞳。吾欲目窮萬里﹐攀
上層層塔樓。初登不覺地闊﹐漸上才知天寬。樓上疊有層樓﹐天外更有青天。靜江
澄如匹練﹐晴空碧凝巨冰。雪濤來自天際﹐奔騰瀉入峰間。征帆風中漸飽﹐孤舟浪
裡頻搖。長虹飛落岸邊﹐巨樑橫臥兩地。江闊欲浮遠山﹐蒼昊折腰長水。日邊飛來
白鷗﹐起伏波上嬉戲。臨前才知目欺﹐卻是風帆片片。羲和行向中天﹐塔影臥下茵
褥。遊客興盡欲返﹐朵雲徬岩尚眠。風搖塔鈴齊動﹐不勞叮噹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