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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短篇小说] 镜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文取心

#1  [短篇小说] 镜





她出嫁时,家道已经衰落,嫁妆单薄得不像话。

好在夫家殷实,公婆都是忠厚之人,看上这个媳妇的文静安稳,并不以门第财产悬殊为意。丈夫是家门独子,从小锦衣玉食,却幸未养成纨绔,只是不很耐读正书,而喜杂子百家,琴棋书画古玩均涉,不精通却自得,好在家中不虞生计,且由他逍遥度日。

新婚燕尔,夜间调笑,晨来慵懒晏起,妇人摆开妆盒,均头净面,身后丈夫趿了双鞋,捧了杯茶,闲闲地看新嫁妇晨妆,男人最为赏心悦目之事。忽而,他起身,疾步来到妇人身后,取过妆盒上倚着的镜子,拿了手上仔细观看。

妇人转头说:一面老镜子,有何好看。快还来,整均脸面后还要去你父母处奉茶,别让人说了我没规矩。

他像是没听见似的,只是把那面镜子翻来覆去地看,半晌问道:这铜镜从哪来的?

她娇嗔道:看你说话;哪来的?总不成是偷抢而来的。这镜子原本是我祖母的东西,据她说还是她祖母的祖母的嫁妆。从小时候就玩惯的,好在摔不破,比现在市面上玻璃镜子结实。只是时日一久照起人来就不甚清晰。出嫁前,父亲让人送出去磨了磨。

男人挑起眉头说:就随便叫了人送出去?你可知这是哪个年代的东西?

她不以为意:老旧东西罢了,谁还去追究是何年代。

男人摇头:真是妇人之见。此镜依我看,是东汉至中唐年间之物。你看那背面的鬼面纹铭,两只眼睛是绿松石嵌成,周遭又有一圈盘龙守护,是古人用来辟邪之物。外面已不多见。

她笑答:本就是一妇人嘛,再精致的镜子,也只是用来梳妆而已,就算杨玉环赵飞燕用过又如何?我为的是祖母的旧物,寄个念心而已。

男人涎了脸道:我去买枚法兰西国的玻璃镜子,亮亮堂堂,也不用磨,换了你这枚如何?

她说:我人笨手拙,凡是好东西到我手就摔坏。还有,何必让人说我刚过门就胡乱开销?本分点俭省点总是不会错的。

男人脸上讪讪地,也就搁过不提。


日本投降,百废待举,家公是做棉纱生意的,见惯市场起落,看准了战后日用品匮乏,货币不稳,于是大量囤积棉纱,以期大发一笔。丈夫也跟了家公去到乡下偏远处收购棉纱。一出门就是月余,回家筋疲力尽,但到底是年轻,晚来与小别的娇妻温存一番。热头上不免搂了妇人问道:出门多日,可曾有想我?

妇人娇羞:白天家里事也多,忙个不停,何曾得闲来想你?倒是晚间有时做梦你突然回来。及三天前却做个怪梦,唬得我要死。倒是没名堂地担起心来。

男人涎了脸,饶有兴致地问道:可是梦见我在外面娶小老婆了?

她捶了男人一拳,咬牙道:想得好!你不是说去了荒岭野地里嘛,娶个狐狸精回来还差不多。

男人嬉皮笑脸:那你担心什么?

她不肯说,只推诿不是好的兆头,不说也罢。

经不住男人催逼,她说在梦中梳妆,突见镜中是一片荒僻野地,月惨星白,家公和丈夫在荒野中惊慌而逃,高一脚,低一脚,一群牛头马面,拥着一个乡下账房先生般的人物,在后面追赶。丈夫年轻,腿脚灵活,远遁逃避。而家公老迈,身上又负了两个大包,步履艰难。身后的牛头马面越追越近,家公脚下一绊跌倒,牛头马面一涌而上。丈夫本已跑出好远,看见父亲被缚,又想转头来救,无奈不敌七手八脚,也被捉去。。。。。。

男人听了并不以为意:俗话说;财在险中求,做生意本是水里来火里去,一路上的磕磕绊绊免不了的,遇稽查,遇散兵,遇盗贼,遇黑道,什么未经过?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汗毛都不曾少一根。女人家大惊小怪,平白担个闲心。来,还是再让我亲亲。。。。。。


三月之后,上面发起‘新生活运动’,未几就演成‘打老虎’,经济警察到处盘查仓库栈房,一旦被查出有囤积居奇行为,不由分说一律捉将官去。她的家公也在其列,货物被充公不说,人在牢里关了半年多,苦头吃尽,还有传言说凡是奸商一律枪毙。家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上下奔走,送财礼求人情,最后人被放出来时,连惊带怕,站都站不稳了,请医延药,折腾了年把,还是撒手而去,浮财被充公,医药费又花去许多,家道一下子垮了半边下来。

好在家里还有几处房子出租,男人也经人介绍,进报馆做些抄录誊写的事情,报酬少得可怜,但总算与家中有些补贴,日子还将就过去。


一日她梳妆,男人看书闲坐,突然想起问道:哎,我问你,可记得你曾说起做过一个梦?

她茫然:什么梦?

男人道:就是上次出门办货回来,关于父亲被牛头马面捉去的那个梦,你说给我听的那个。

她心里一紧,推诿道:都忘了,哪有人把做个梦记牢的?

男人提醒她:就是你做梦在镜子里看到我和父亲在荒野里逃命的那个。

她不得已:乱梦而已,还提它干吗?

男人若有所思:并非你所说那么简单,后来之事合了梦中情景。。。。。。

她说:只是凑巧罢了。

男人摇头:凑巧把命都丢了?古人是很看重梦兆的,梦,就是某种预兆,只是懂得释梦的人少,常常要等到事情发生之后,回想起梦境,才恍然大悟。哎,我问你;你说是从那面镜子里看见那些事的?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男人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打开镜匣,取出铜镜,拿在手上反复端详。

她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男人说:都说古物有灵性,特别是贴身之物,浸淫了人的精气元神,天长日久就通了灵。镜子是用来观照的,眼对眼,面映面,气息相通,晨昏嬗递,人的魂就不知不觉地犀了入去。曾有人家的古镜,能预报生死,家里子侄在外打仗阵亡了,报信的还未抵家,镜子却先有血迹显出来。。。。。。

女人低呼一声:吓死人了。。。。。。

男人搂住女人的肩膀:不是要吓唬你,如今世道诡谲,时日不靖,爹爹又不在了,家里这艘小舟虽还撑得下去,但一个疏忽,就会翻覆。我历事不多,见识尚浅,如你梦见什么奇怪事情,不妨说与我,也是作个警醒的意思。

女人颔首答应。


时光倏忽,太平日子还没过几天,突然战事吃紧,突然金融糜烂,突然溃逃成潮,突然改朝换代。大事连连,妆台上的铜镜却未显示异象,妇人也未发过乱梦。他虽如一般小市民地惶惶然,棘棘然,先经三反五反,再是镇压反革命,小百姓几时见过这个阵仗?惊吓之余,暗自安慰,毕竟大祸还未临到自己头上。再接下来是公私合营,曾经是金玉满堂的人家,诺大的财产转眼过手成空。说来他家也亏了当年家道败落,只是把手头几幢收租房屋上交,竟逃过一关。他在报馆做事多年,资历文笔都算老成,上头竟然叫他负责了版面编辑,受宠若惊之余,心也定不少,看来做人惟谨慎,新世界也是能把他接纳下来的。


一日,下班回家,在饭桌上看妇人食不知味,几次欲言还止。他追问其故,妇人说昨晚又做了一异梦,为之心神不定,一整日都踌躇着,是否要说与他听?此时的男人已与十多年前判若两人,平时一袭蓝布中山装,胸袋上插了两支钢笔,脸上一副白框眼镜,脚下一双黑布鞋,出门时还要戴顶蓝布八角人民帽,一丝儿也不见当年公子哥儿的潇洒通达的派头。听得妇人之语,他先起身关门,再上锁,妇人刚要言说梦中所见,男人却紧张地摆手,示意她噤声。

及洗罢头脸手脚,吹灯上床,才低声询问妇人梦见甚么?妇人说:如前次,也是梦见临镜梳妆,忽见镜面洞开如深渊,不慎跌落,飘荡良久才达洞窟底部,见到很多熟人,亲戚朋友,你我也在内,奇怪的是众人都无手无脚,成蛇虫状在地上爬行,或纠缠一团,或互相噬尾,混沌一片。洞窟逼窄,众人都感气闷,无奈伸展余地有限,只得将就适应,又听得一阵丝竹之音,宛如仙乐,却是从更黑暗,更深邃之处而来,众人被乐曲迷惑,不自禁地摇摆起舞,并且身不自主地向黑暗中滑去,一时间阵势汹涌,你原在我身边的,人潮过来,一下不见影踪,遍寻不得,心中不免大骇,于是便醒转过来。。。。。。

男人听罢,良久作声不得,女人怯怯地:我是否说错什么?男人沉思道:古人谓之蛇者,人心之曲也,洞窟之蛇,更是暗不见天日之象,但众蛇随乐起舞是什么意思,竟令人百思不解。现今世道不安,日日风波,处处陷阱,你我都得小心才是。


最近他回家都很晚,说是报社里大鸣大放,支部书记号召了众员工向人民政府和共产党提意见,每天晚上都要开会,他所在的编辑部才十七八个人,每人都发言十来遍了,搜肠刮肚,能想到的都说了,人人讲得口干舌燥,但支部书记说还不够,所以会议还是无休无止地开下去。

女人随口说了一句:共产党天天开会,真不晓得有点啥名堂好开出来?

男人道:支部书记在旁边压着,叫大家踊跃发言,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则改之,无则戒勉。心里有什么话,要像石头里榨油一样,点点滴滴都要挤出来。不这样就是对共产党没有诚意。

女人说:听起来总是有点奇怪,哪有人追着赶着,硬要别人给他提意见的?

男人‘嘘’了一声:在外面别乱讲,隔墙有耳,叫人家听了汇报上去会是麻烦无穷的。

女人无奈道:啥个世道,当年是那么浪荡不拘的一个人,现在变得连掉个树叶都怕打破头。


但是树叶掉下来真的要打破头的,男人小心了再小心,轮到他发言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就轻避重,说一句,咽两句,实在没话说了,就来‘今天天气。。。。。。。哈哈哈’。第一次右派的帽子没给他戴上,庆幸之后还心有余悸。谁知事情还没完,他们编辑部十七个人,但报社有二百多号人,必须完成上面给下来的指标——揪出十多个右派分子,领导排来排去,除掉排版印刷发行车队会计总务维修食堂勤杂,能再凑出一二个名额来的也只有编辑部了,经过反复几轮筛选,他不幸雀屏中选,被增补为右派分子。具体的右派言论并不是个问题,发动同事们回想检举一下就有了,像他这种旧社会过来的人,身家本就不清不白,平日言谈间流露出来的些微牢骚,不自觉的今昔对比,以及对往日奢靡生活细节追忆,轻轻易易地整理出来十几条,再由支部书记在大会上纲上线一列,连他自己也觉得这顶右派帽子戴得不冤枉。

办公室是没得坐了,他与其他右派分子被送到安徽桐城去劳动改造,留下女人独守空巢。临行前一夜,夫妇悲从中来,相对而泣。女人说:这一去不知还有个回转的日子吗?家里剩下我和两个小的,够凄惶的。

男人强忍悲伤:第一批的右派都送到青海去了,那是寸草不生的戈壁滩。桐城虽远,但和青海比起来算是好的,至少还是南方,乘火车也就是两天的工夫。。。。。。

女人唏嘘:不管怎么说,好好的一个家就散了,我们家又没做过什么恶事,怎么坏运道就偏偏临到我们头上?

男人摇头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书记说全国一共抓了三百多万右派,真正的恶人又有几个?大多数只是逞了口舌之快,叫提意见就提意见,没想到人家是诱你开口,再来个后发制人。。。。。。

女人突然颤抖起来,男人急忙搀住:你也不必过于伤感,毕竟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女人还是震惊不已,男人端了开水,女人喝了之后稍平静一些,苍白了脸幽幽地说:你一说,我想起做过的那个梦。。。。。。

男人也呆住了,张大了口:你说的是。。。。。。?

梦中见到蛇的那个。

男人发了一阵子怔,喃喃自语:真是的,我怎么没想到?蛇者,人心之曲也,洞窟之蛇,幽暗之最也。捕蛇人千方百计引蛇出洞,巧言令色,好话说尽,手段使尽,但最后还是要谋了这张蛇皮。异象早已显示,我怎么会瞎了眼似的不闻不见,被人捏了脖子捉将去。。。。。。?

女人回过神来:别怪你自己了,又不是神仙,算不到的。

男人叹出一口长气:怪谁?谁也怪不得,命该如此。。。。。。


桐城历史上出文人,现在虽然破败不堪,但民间对读书人还是有一份照顾,来桐城的右派分子没有派去服苦役,一般是分配去县里的文化馆,或去中学教书。他被分到桐城西北一个叫做龙眠乡的镇上做文书,是个闲差,平日为镇上的头头执笔写个报告,收发抄录文件,写写会议通知书,多出大把时间,也可随处走走看看,名曰了解情况,调查研究。

一日闲逛,来到镇西头一户人家,口渴难忍,遂进门讨要水喝,人家让他在堂屋坐定,烧水泡茶。他瞥见桌上的梳妆匣里搁了一面铜镜,跟他老婆的那枚相似,征得主人同意,拿在手上摩挲把玩。

主人是个长须老头,虽是农家装束,但骨格清霍,眼神澄明,待客得体,见他把玩铜镜,遂说此物是祖上传下来的,是老年间之物。

他当然知道手中的镜子是年代久远的古物,但看起来主人对此并不是很在意,随意地置放在人来人往的堂屋桌上,全不在乎小孩子拿去玩耍,也不防心术不正之人的顺手牵羊。还有,古镜的保养也不好,镜背的纹饰磨损,镜面昏朦,照起脸来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五官不清。他委婉地跟主人说道:依我看来,这镜应该是晚唐年代之物,至少有千把年了,有些价值,如小孩子拿去玩坏了可惜。还有,镜面也要磨一磨了,只是现在好的匠人难找。

老头一笑,摇头道:无所谓啦,即使是家传古物,也不定跟你一辈子,世上的瓦罐都总有一天会打碎,在哪个井台上碎,都有定数。至于镜面,还是让它昏朦朦地好,小时候听老人说过,镜子照人太清晰了不好,照得太久也不好,说是家里曾有个老姑娘,照了铜镜就乱说胡话,好事情从来不兑现,坏事情一说一个准。于是传下话来,要过太平日子就不能去磨镜子,也是个‘难得糊涂’的意思。

他如醍醐灌顶,怔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2009-8-4 柏克莱



V。F。
2009-11-5 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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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言

#2  

写得很玄啊


2009-11-5 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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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

#3  

众蛇随乐起舞!


2009-11-5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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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4  

数一数,一字小说第几篇啦---够出合集了1


2009-11-5 1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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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5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笑言 at 2009-11-5 02:30 PM:
写得很玄啊

最玄的还得算甲乙。



是非是我非我
2009-11-5 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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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6  

难得糊涂,至理名言。


2009-11-5 1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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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忍

#7  

是命运(定数),不是那个镜子。

小妇人在文兄笔下出神入化。


2009-11-5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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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8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文取心 at 2009-11-5 06:28 AM:




她出嫁时,家道已经衰落,嫁妆单薄得不像话。

好在夫家殷实,公婆都是忠厚之人,看上这个媳妇的文静安稳,并不以门第财产悬殊为意。丈夫是家门独子,从小锦衣玉食,却幸未养成纨绔,只是不很耐读正书..

读文兄的小说,在寒冷中总能体悟到一种人性温情。很冷也很温情。只是我的读后感,误读了请文兄莫怪。


2009-11-5 2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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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ming

#9  

文先生的小说以前在世界日报看过不少,那时我还以为你是民国时代出生的人,故事都很吸引人。我也喜欢看前清和民国的故事。


2009-11-6 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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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xiaodi

#10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xzhao2 at 2009-11-5 09:44 PM:
数一数,一字小说第几篇啦---够出合集了1

恐怕还不够。期待着文兄独题篇成集成书。


2009-11-14 1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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