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家訪範遷
早上，太陽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面睡懶覺呢，全副武裝的俺，已經在巴士站，作好了長途跋涉的準備。從俺住的南灣矽谷中心去位於東灣的大學之城帕克萊，如果開車交通暢順的情況，也要一個多小時，如果選擇搭乘公共交通，那就必須巴士，輕鐵，火車和地鐵這一條龍的話，加上等待的時間，起碼兩個半小時至三小時，再加上由於人為的錯誤，事後証明，來回總共用了七小時。
俺帶了水，書和IPO,供旅途享受，另外包包裡還放著傘和羊毛外套，以防萬一，這次遠征的目的，是為了參觀一個男人的廚房。想著，俺撲嗤一聲地笑了出來，怎麼，真的把那男人的廚房當成《米其林指南》裡的三顆星餐廳了，《米其林指南》是這樣劃分評鑒的︰一顆星的餐廳表示「值得停車一嘗的好餐廳」；兩顆星的餐廳表示「一流的廚藝，提供極佳的食物和美酒搭配，值得繞道前往」；三顆星的餐廳表示「完美而登峰造極的廚藝，值得專程前往」。
仔細回憶一下男人廚房裡所公佈過的那幾道扳斧，紅燒肉百葉結，醃篤鮮，蠔油牛肉，油爆蝦，醉雞等都難不到俺，俺會煮，唯有那道茄汁牛尾︰「大鍋牛尾煮透撇清浮沫，加料酒、生薑、胡蘿蔔、芹菜粒和一個切碎的洋蔥，入平底油鍋爆炒，加大量番茄沙司，少量糖。置炒過的洋蔥番茄醬入湯鍋，轉小火，慢燉四至五個時辰，常攪動不使粘底。揭蓋之時只見色如紅亮稠濃，喜氣洋洋，骨酥筋軟，配上新鮮脆皮面包，一家老小大快朵頤。」想到此，俺不禁下意識地用舌頭在唇邊輕輕地滑了一圈。
當地鐵駛出舊金山的市中心的時候，給廚房的主人范遷打了電話，預告可能要到達的時間，他也告訴了接頭的地點︰「……我開一輛黑色的車…..」 因為地鐵進入了海底隧道，手機信號中斷了。俺低頭一看自己的打扮，樂了。因為見的是男性畫家，根據以往的經驗，就本人的年齡和長相，絕對給不了對方驚喜和靈感，可也不能因此破罐子破摔，俺們沒有權力去污染了藝術家的眼睛。由於從未見過對方的繪畫色調，所以只能選擇黑色──這永遠的經典色來裝身，但一想到見面的城市以活力聞名全球，所以俺只能在黑色上悄悄地下了功夫，首先棄黑褲而換上有著許多鄒摺的短裙，上身內裡一件翠綠色小背心，外套魚網短袖，不失莊重又帶有青春的心境。
彷彿都在預計之中，對方也是一身黑的現身，不過也有意外，他的車並不是想像中的鋪滿塵膩，更是俺喜歡的那款歐洲名牌。接著失望突至，因為他說家裡裝修，冰箱裡空空如也，必須在街上解決就餐，恭敬不如從命，麵包也行，只要不是和洋蔥湯混和才能下嚥的硬麵包，而是「精彩的義大利CIABATTA麵包，聽說是達文西的發明之一，此種麵包表皮也脆，但撕開時不落碎屑，裡面也軟，但鬆軟之外另有一股韌性。此麵包有如優秀女人，嫁給任何男人都能點化他，揚長避短，生出造化來。其可配紅酒或白酒，無論是餐前沾了橄欖油和黑醋，還是夾義大利生火腿和乾酪做三明治，或是切成薄片放片番茄，撒上黑魚子來佐下午茶，還是抹上牛油蒜末放進烤箱，用來配西班牙海鮮飯或烤羊腿都是一流。或者，什麼都不放，空口吃也是絕色」。
「吃中餐還是西餐」男人廚房的主人的提問打斷了俺的遐想，一看，這不是已經站在了「大學南門的電報街了，那是個餐館聚集區，那裏主要是做學生的生意。價錢上便宜了一大截，不過卻不乏價廉物美的去處，」左邊一家，門口擺放著許多中式點心的大牌，右邊一家，傳出的音樂讓人感到身處於西方的街頭， 看了看身邊的男人，沒有一處可以和中式點心掛上勾的，俺果斷地作了決定︰西餐。那裡的義大利「香草雞肉面是一絕，碧綠的香草汁混合著雪白的雞胸肉，半指寬的麵條咬勁十足」，忌士味香濃。就餐伴隨著音樂而展開了談話，俺很快來了感覺，這位眼前的黑衣男人，就和剛入口的義大利面一樣，heavy, with a lot of flavor.
飯後，終於可以踏入今天遠征的主題︰參觀男人廚房。男人廚房位於「詩意的居住」 的林蔭道上，身為藝術家的主人以為，在柏克萊，「激進的政治取向是它張揚的口號，而綠意盎然的林蔭道則是給自己吟唱的輕歌。」他喜歡「枝葉之下一道疏籬，牆角藤蔓蜿蜒，青磚小道，後園散植幾叢雛菊瘦竹，自有清雅氣象。觸目皆綠，心境當然明朗。早上起來空氣新鮮純淨，傍晚散步看著夕陽透過枝椏，圍牆上一片金黃斑駁。夜半推窗，月光下睡鳥呢喃，霧氣朦朧中，飄來植物清香。」
藝術家的家就是建在小山坡上那是幢地板有點斜的老房子裡。門口有個傾圯的臺階，俺站在上面回頭一看，三藩市的市中心的地標映入眼簾「臺階旁一大叢金盞花，彎彎地壓門楣。青藤爬滿的護山牆歪歪的，一些很有年份的裂縫縱橫交錯。小路盡頭，一道半傾的圍牆，蓬門輕掩。」
自從離婚後，黑衣男人帶著兒子和狗在這就兒住了，當年才一歲的兒子，如今十歲有多了，房子裡每一個角落都紀錄著溫馨的父子情意，藝術家有過這麼一段賺人眼淚的敘述︰「老房子盡職地庇護著我們一家三口，壁爐裏火光融融，莫札特的大提琴在半暗半明德客廳裏迴蕩。小兒子玩累了，和聖誕一塊依偎在地毯上睡著了。我捧著一杯熱茶，聽著窗外淅瀝的雨聲，心中一片寧靜，當初離婚時那一份悽惶一點點淡漠下去，代之而起的是滿心的感謝，感謝老房子帶來的安全感，感謝兒子為我帶來的人生充實，感謝聖誕帶來的樂趣和陪伴，感謝我自己能找到勇氣在生活的道路上走下去。同時感謝我們這個小小的家庭；缺少但不破碎，平凡而充實，簡單卻溫馨。我彎腰從地上抱起兒子，送往床上去。他圓滾滾的胳膊環繞著我的脖項，半睡半醒地呢喃：“爸爸，我好愛你。〞」
走進客廳，討人喜歡的聖誕已經歡快地撲了上來。兒子去了媽媽那兒度週末，而裝修的工人也因為週末停止了施工。客廳分開兩部分，偏的那一間做了書房，大的正間和開放式廚房連接。在偏廳的書桌上，俺看到的一張複印的證件相片，一個淳樸可愛小男孩，正掛著滿足的笑容看著我呢﹗正是為了這燦爛的笑容，當爸爸的收斂了周遊列國的不羈的浪子情懷，放棄了十幾年的愛好－擁有意氣風發的感覺，兒子成年之前，他絕對不會再「牽出鐵馬，緊身的皮夾克配上柔軟的麋皮靴，頭盔護膝手套一應俱全，引擎一聲怒吼，油門一擰，摩托車像箭一樣離弦而去。」因為，生命已不是屬於他個人。
藝術家在男人的廚房裡忙著，濃鬱的咖啡香味彌漫著整個廳房。此時的俺，應該是在那個廚房裡轉悠，尋找下筆的素材的俺，卻在壁爐前的那張張畫作前，住足不動，被震憾了﹗非常普通的小巷一景，日複一日︰陰暗的水泥地，斑斑駁駁， 圍墻上茂盛的枝葉在陽光下蓬蓬勃勃，生氣滿溢；那張張橡樹林畫面，幾乎每一張都是「枝幹如虯，夕陽從縫隙裏穿進來」，橡樹林頑強地吸允著金色的餘輝…..俺有一點眼濕，明白了為什麼強烈的對比充滿著每一張他的作品，如同「我們站在畢卡索的〈格爾尼卡〉之前，震撼、驚悸、迷茫，不安的感覺撲面而來，人類社會的殘酷、不公平、非理性使我們憤怒、思索、警惕。但日常日子還要過下去的，這個世界還是值得留戀的，於是我們轉向莫內，他和我們一樣有喜怒哀樂，一樣要養家活口，一樣面對生老病死，他的選擇是回過頭去，向著陽光的一面，安安定定地坐下，滿心喜悅地瞇起眼睛來，把顏料擠在調色板上之後，心無旁騖地描繪這個燦爛的世界，正因為知道光陰荏苒，所以跟老天爺搶時間，筆走龍蛇，光影斑斕，色彩流淌。天光的微妙變化、氛圍的渲染、空氣的抖動、顏色的層次，都一一在筆下呈現。一張畫布鋪滿了，日正西斜，光移影動，何不重起一張？人類需要畢卡索這樣的重金屬類型的畫家，也許，人類更需要像莫內這樣的自然之子」。
那經歷的堆積，生活的沈澱，如同那斑駁的水泥硬地，心中的理念，藝術的追求，就如同枝幹如虯的橡樹，永遠不停止攀升，需要的只是一片充滿陽光的白雲藍天﹗俺濕潤了眼睛，因為感受了「為男人不易，為眾目睽睽之下的男人不易，為夾縫中還要維持自尊的男人更不易」。
在藝術家的書房，正對著的大窗戶，「望細細一線的金門橋，海灣裏兩塊狗屎形狀大的是天使島，小的是惡魔島。」我們喝著咖啡，談藝術，談寫作，談人生，呵，在那個很藝術的午後，俺，家訪范遷。
雖然「尼采說：悲劇是生命的最高表現形式，也是美的最高表現形式」；雖然人生的「前面是高聳入雲的層層山巒」，可依然有「一個與摯友談心的下午， 一段與家人相聚時的背景音樂，與稚齡兒女在草地上的片刻嬉戲，會在腦中盤恒不去。 或者在久病初愈之後重新拾起清明恬靜的心境，或者一段戀情逝去之後獨自在雨中疏林裏散步，或者在秋夜冷月下赤足站在海邊，由冰涼的浪頭爬上你的腳背。或者在失眠秉燭夜讀之際驚見旭日東昇」的情景不斷出現。俺心目中的範遷，眾人心目中才氣滿懷的範遷，他的成功之作，應該是「一大條地中海麵包，一杯咖啡，翹起腳坐在遮陽傘下，聽著隔壁披薩店的爵士樂，人生如同談戀愛般地滿足」，因為生活真的是如此簡單。
黑色的歐洲名牌車在布滿商店的大學城的街上馳騁︰「服裝店、沐浴用品店、畫廊、水晶飾品店、美容兼修指甲鋪子、律師辦公室，更多的是酒吧和餐館、烤肉店、墨西哥飯館、兼賣三明治的乳酪店，那家義大利餐館就開在轉角上」車內依舊放著流暢悅耳的音樂，俺努力地去辨認那輕盈的女聲唱得是義大利還是法文，令人惱怒的是這兩種文字，俺都不熟悉。開車的黑衣男人，回答了俺的疑惑「那是南美音樂」，接著在這很藝術的，有著很歐化氛圍的大街上，在歐洲名牌的舒適轎車裡，他說了一句非常中國的，非常株連九族的話︰「等你把借走的兩本書還了，我再把音樂借給你，張慈借了好多我的書，從來沒有還回來﹗」
嘿﹗范遷， 俺要鄭重地告訴你，你這個人……，有點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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