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課了。做什麼呢﹖鬧革命﹗
“革命”這兩個字大概最早用于清末﹐目的是要推翻滿清統治。但後來你也用﹐我
也用﹐用濫了﹐簡直不知道指什麼。聽到“革命”二字有的興奮莫明。有的心驚膽
戰。阿Q要革命﹐假洋鬼子就怕。現在是群眾要革命﹐牛鬼蛇神害怕。但革命與反革
命之間並沒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革命的一夜之間可以變成反革命。黑幫與走資
派平反後就是革命幹部。誰能搞得清“革命”二字的真正涵義。

上海的街頭亂糟糟。紅衛兵小將們上街破“四舊”。誰敢干擾“革命小將”的“革
命行動”呢﹖連警察都袖手旁觀。這是“偉大領袖”的指示。最初提出的“文革”
目標是“破四舊﹐立四新”。什麼是“四舊”的內容﹖那可根據革命小將自己的理
解而定。商店門口幾十年留下的金字招牌被砸了。幾十年的東西還不舊嗎﹖舊的店
名也不能用。於是只見店裡的職工在紙上寫上“東方紅食品店”﹐貼在櫥窗玻璃上。
文化古蹟當然也是舊的﹐所以也遭破壞。後來某些重點的古蹟由軍隊去保護了﹐像
上海郊外的龍華古塔。玉佛寺裡的玉佛﹐據說還是柬埔寨的西哈努克親王送的。這
些似乎就不屬於四舊了。其他的廟宇都改成了街道工廠。和尚尼姑回鄉種田。文革
後為了觀光事業﹐廟宇重修開放﹐招收年青和尚﹐可以吃肉﹐可以結婚﹐還真有不
少人應徵。從革命的觀點來看﹐應該是倒退了。倒退算不算是反革命﹖

接着﹐小將們的革命行動指向“奇裝異服”。什麼是“奇裝異服”﹖沒有頒過統一標
準。革命小將把你從頭到腳檢查一下。女的長波浪髮式﹐男的大包頭﹐必須立刻去
附近理髮店剪掉。不然的話﹐革命小將早有預見﹐身邊都帶好了剪刀﹐當場幫你剪
掉。小將們不是理髮師﹐沒有理髮技術﹐雖然不收錢﹐但如讓他們剪的話﹐一定剪
成個更怪的髮式。所以凡是被抓到的人都乖乖地自己走進附近的理髮店去。其次是
小褲腿管。雖說當時發布票﹐做小褲腿管可以節約用布﹐但據說是外國阿飛穿的。
中國人能去學外國的阿飛嗎﹖所以小將們當場採取“革命行動”﹐把褲腿剪開﹐一
直剪到膝蓋部份。再次是尖頭皮鞋。碰到小將們﹐態度須好﹐馬上脫下尖頭皮鞋﹐
拿在手上﹐聲稱回家後馬上處理掉。有時小將們還在你皮鞋上剪一刀﹐免得你拿回
家去藏起來﹐過了風頭再穿。這些雖不屬于“四舊”﹐但屬“資本主義生活方式”﹐
也在破除之列。況且資本主義比社會主義落後﹐所以資本主義的東西當然可屬“四
舊”之類。一次﹐路上看到有個年青女子﹐僅穿着胸罩短褲在走。這不是美國﹐是
六十年代的中國。豈不有傷風化﹖但因為是革命小將們把她的奇裝異服都剝掉的結
果﹐誰都不敢多說。後來不知她怎麼到家﹐沒跟去看﹐不敢胡亂猜測。

一天﹐一個消息靈通的朋友來告訴我﹐說現在開始要抄家了。我問抄家對象是誰﹐
一定是有問題的人吧﹖他說一切牛鬼蛇神。這個範圍簡直沒法界定﹐可大可小。
“地富反壞右”是當仁不讓的牛鬼蛇神。民族資本家也逃不掉﹐是剝削勞動人民的
階級﹐是敵我矛盾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聽起來也夠玄的。以後的抄家涉及高級知
識分子﹐甚至高級職員﹐還有以前外國公司做過事的所謂“洋奴”。沒有犯法而被
抄家﹐這也屬于“史無前例”的。但眾所週知﹐“偉大領袖”是熟讀“紅樓夢”的。
“東風壓倒西風”就是典出其中。如此大規模抄家一定學自“抄檢大觀園”一章。

後來那位消息靈通朋友又來告訴我﹐說現在上海市委出了通知﹐保護私有財產﹐不經
檢察院批准不准抄家。於是大家松了口氣。但沒過一天﹐“人民日報”出了社論﹐
說紅衛兵小將的革命行動好得很﹐把牛鬼蛇神家裡的變天賬﹐金銀財寶抄出來了。
中央表態﹐市委文件保護不了大家。於是公開抄家了。但這裡明確的是（一）要抄
“變天賬”。但什麼算是“變天賬”呢﹖沒有明確範圍。（二）要抄“金銀財寶”。
紅衛兵一進門就問﹕“你們家有四舊嗎﹖”指的就是金銀財寶。公開變相搜刮民脂
民膏。

於是自度會抄到家的人家﹐就做了些準備工作﹐以迎接抄家。有的資本家家裡把外
國股票燒掉﹐灰從抽水馬桶中抽掉。有的乘夜把金銀首飾丟到外面垃圾箱裡﹐便宜
了第二天一早來揀垃圾的人﹐發了筆財。有的轉移到別人家去﹐但結果不是被連帶
抄掉﹐就是被那家人吃沒。有個資本家把一盒首飾放在一個親戚家裡。那親戚是某
國營企業的職工﹐估計不會抄家。等紅衛兵來了﹐找不到一點金銀財寶。資本家家
裡連一點首飾都沒有是不可置信的。於是紅衛兵就把他們批斗一下﹐老實交代了。
結果連帶去那親戚家抄了一下﹐把他們的二個金戒指也抄走了。真是池魚之殃。有
的資本家想得開﹐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就打了一個小包﹐親自送去居
委會或派出所去。大部份去資本家家裡抄家的紅衛兵都是由有關單位的職員工人組
成。據說抄家由當地派出所居委會提供名單﹐通知有關單位來抄。退休或資本家本
人不在的該抄對象﹐則組織沾邊單位去抄。但其他紅衛兵半路殺出程咬金的也有。
有家大資本家﹐那時還住在花園洋房裡﹐北京紅衛兵路過就進去抄了﹐拿了東西清
單也不給﹐紮營在那裡幾天幾夜﹐吃他們貯藏室的罐頭食品和巧克力﹐等吃完後﹐
拿了東西走人﹐也有只拿些喜歡的書。資本家抄家後不是住房緊縮﹐就是掃地出門﹐
另配非常簡陋的房子。一家大資本家裡﹐帶佣人十八個人﹐被掃到自己洋房的車間
裡﹐晚上打地鋪排好睡覺。沒有工作收入的資本家或家屬﹐每月可從被抄去的存款
裡領取極少的生活費。有二個朋友家收藏古董很多﹐連政府都知道﹐結果由上海博
物館派他們自己人組成的紅衛兵去抄﹐把古董都抄走﹐說是保護文物。別的家裡有
少數古董是被不識貨的紅衛兵砸了。

先父是資本家﹐當時雖然人不在上海﹐居然也有紅衛兵來抄家。我事先也做了些準備
工作﹐因為先父有二箱日記紙片之類的東西留在家裡。我怕有所謂的“變天賬”﹐
就查看了一下。一箱都是流水帳似的日記本﹐不外乎“晨起七時﹐梳洗早餐畢﹐…
…”隨後晚上不是去赴某人的飯局﹐就是去赴某人的牌局﹐充滿資本主義生活方式﹐
當然屬“四舊”。另一箱是陳毅市長的邀請函及有關各種會議的文件﹐因為先父在
滬時乃人民代表。這二箱東西讓我一古腦兒送到廢品回收站去﹐換了幾毛錢。來我
家的紅衛兵是地區房管局派來的﹐據說因先父在房管部門也有定息領。其實是居委
會叫來的﹐目標是金銀財寶。“兵來將擋”這裡用不上。況且我乃教書匠也。秀才
碰到兵﹐只能客客氣氣請他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總算我不是資本家本人﹐
只是“狗崽仔”﹐屬“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所以紅衛兵還比較客氣﹐把要抄去的
一件件東西當我的面寫下清單﹐一式兩份﹐雙方簽字﹐一份留給我。到運動後期處
理時﹐原物歸公﹐發還紙幣﹐且少得可憐﹐不過比遇強盜搶總算好那麼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