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客:  注册 | 登录 | 首页
作者:
标题: 人没有上帝是可悲的 — 读帕斯卡尔《思想录》笔记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thesunlover

#1  人没有上帝是可悲的 — 读帕斯卡尔《思想录》笔记

人没有上帝是可悲的 — 读帕斯卡尔《思想录》笔记


“人没有上帝是可悲的”(注一)。这一句话不仅悲壮,而且充满了悲怜之心,令人深思。这句话是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1623—1662)说的,他是十七世纪的大科学家、大思想家。帕斯卡尔的代表作是《思想录》,该书被法国大文豪伏尔泰称之为“法国第一部散文杰作”。“人没有上帝是可悲的”,正是出自《思想录》,而且非闲来之笔,它乃是《思想录》第二编的堂堂标题,这就令人在深思之余不得不问一问:这帕斯卡尔怎么了,竟出此狂言,抑或真话?

在许多人看来,帕斯卡尔的看法早已经过时了,许多现代人或者后现代人不仅不认为不信上帝有什么可悲,反倒觉得信上帝的人可悲至极,是迷信,是无知,是心灵空虚,是性格软弱,是精神支柱倒塌,等等,等等。心灵的这种对立状态,真不是可悲一语就能道尽的。

人是可悲的,天下人皆如此,不足为悲。最可悲的是,这可悲之人竟然丝毫认识不到自己的可悲,反而以为这是自己的伟大、高明。这真是精神的泥潭,心灵的噩梦。


1、“几何学精神”与“敏感性精神”的区别

帕斯卡尔当然相信,人是有上帝的,没有上帝,人一天也活不下去。他说人没有上帝,是说这个人明明有上帝离不开上帝却不承认上帝之有,不相信上帝之在。人之所以如此,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人的精神走入了歧途,他们混淆了“几何学精神”与“敏感性精神”的区别。帕氏在《思想录》一开篇中,就提出了“几何学精神”与“敏感性精神”(第3页)这两个概念,并将二者严格加以区别:“几何学精神”是指以几何学代表的逻辑推论方式,与之相对的“敏感性精神”,则是指心灵的直觉或敏感,或者曰“直觉的精神”。前者适用于科学特别是数学,而后者属于信仰,宗教信仰。李道生在《世界神哲学家思想》一书认为,帕斯卡尔在学术上的最大贡献就是他把逻辑区别为两种:理性的逻辑与心灵的逻辑(注二)。

依帕氏所言,敏感性精神的原则“几乎是看不见的,我们毋宁是感到它们的而不是看到它们的;那些自己不曾亲身感到过它们的人,别人要想使它们感到,那就难之又难了。这类事物是如此之细致而又如此之繁多,以至于必须有一种极其细致而又十分明晰的感觉才能感受它们,并且根据这种感受做出正确公允的判断来”。

这种直觉的基本特征就是:“在一瞥之下看出整个的事物来而不靠推理过程,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这样的”(第4页)。

中国学人在与基督徒探索基督教信仰时,经常发问,你说有上帝,你证明给我看看。而其所谓的证明,就是依靠科学实验的方法,逻辑推理的方法。在人们提出的这种问题背后,存在的正是“几何学精神”。这种精神的逻辑结构是:如果一存在存在,那么,它就必须可以通过逻辑推理出来,或者可以通过实验检验证实出来。如果不能,那么,它就是不存在的,或者说,说这一存在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面对这样的问题,具有“敏感性精神”的人只能如实地承认:的确,我从逻辑上与实验上都证明不了上帝存在,就如我无法从逻辑上与实验上证明“爱情”存在一样。但是,从逻辑上与实验上证明不了其存在的存在,并不等于他不存在,只是表明无论是逻辑还是实验都证明不了他的存在。说得更白一些,那只是表明对于其存在与否,逻辑和实验都是无能为力的。

更重要的事,如果人的问题提错了,那么,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它是一个伪问题。你把上帝证明给我看看,正是这样的一个伪问题。因为上帝不是人的逻辑推理的对象,也不是在显微镜、望远镜下能观察到的。人们可以证明2+2=4,但永远也证明不了几加几等于上帝;他们在显微镜下能看到发了霉的菌毛,但永远也看不到自己心灵中的毒菌正在发霉。

由此想到,人们常常混淆科学与宗教的界限,以为事事物物只有通过科学的检验,才是可信的,真实的。孰不知这是两个领域的问题,不能彼此取代。“情人眼里出西施”,“西施”者,美人也,可在情人眼中,即便是“东施”,也与“西施”相差无几。这其中的奥秘,全在一双“情人眼”。“情人眼”“在一瞥之下”就看出整个的情人,并且“感受”到她(他)就是我梦里寻她(他)千百度的“白雪公主”(“白马王子”),于是,就非她不娶非他不嫁了。在这里,“几何学精神”只能退避三舍。人们永远也无法达到一种共识并且去用尺子度量:即“西施”的眉毛几寸长是美,弯到多少度为漂亮。即使许多人意见一致了,也毫无用处,因为有一个人会说:我就是看她漂亮,气死你。还有更挖苦的话:当兵当了整三年,看到个老母猪赛貂蝉。

依照帕斯卡尔所谓的心灵逻辑,在认识上帝的过程中,“几何学精神”是没有用处的,人需要的是“极其细致又十分明晰的感觉”,它在一瞬间中突然感悟到了“整个的事物”,或者说,“习惯于这样一眼看去就下判断”(第4页),恍然大悟,茅塞顿开,于是,他不是说:我明白了;而是说:我相信了。

这种“敏感性精神”的特点有四:其一,它是感觉,而不是推理;其二,它是一下子(瞬间)把握到的,无论在此前的理解过程长短如何;其三,它是抓住了“整个的事物”,直接进入到了本质与核心,而不是在事物的边缘状态上游离徘徊。其四,它需要人“亲身感到过它”。

“亲身感到过”敏感性精神,是在直接感受其对象的过程中实现的,正如味觉的感受性只有在吃的过程中才能体验到。多年前背过一段“语录”: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尝”,就是“亲身感到过”。大卫在其著名的诗篇中也说:“你们要尝尝主恩的滋味,便知道他是美善。”(注三)

帕氏将这种“敏感性精神”又称为“人心”,“内心”,“感受到上帝的乃是人心,而非理智。而这就是信仰:上帝是人心可感受的,而非理智可感受的”(第130页)。人若要认识上帝,就要运用“敏感性精神”去亲身感受上帝,或者说亲口尝尝主恩的滋味。

“人心有其理智(道理或者理性),那是理智所根本不认识的”(第130页)。人心的理智,就是人的“敏感性精神”。

“我们认识真理,不仅仅是出于理智而且由于内心;正是由于这后一种方式我们才认识到最初原理,而在其中根本就没有地位的推理虽然也在努力奋斗,但仍是枉然。怀疑主义者却正是把这一点当作目标的,所以他们就徒劳无功了。我们知道我们绝不是在做梦:无论我们要以理智来证明这一点是多么地无能为力,但这种无能为力所得的结论只不过是我们理智的脆弱性,而并不是(......)我们全部知识的不可靠。”(第131页)。

人认识到“最初原理”,是通过“敏感性精神”,而不是“几何学精神”。就如几何学的公理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是无法通过几何学来证明的一样,人认识到心灵的“最初原理”——上帝,也不需要通过几何学来证明的。

“原理是感受到的,命题是推论得出的;而它们全都是确切的,尽管通过不同的方式。理智若向内心要求其最初原理的证明才肯加以承认,那犹如内心要求理智先感觉到其所证明的全部命题才肯加以接受时同样地徒劳无益而又荒唐可笑的。”(第131页)


2、“理智的脆弱性”

作为一个科学家,特别是大数学家,帕斯卡尔并不反对科学和理性,但他反对科学万能,理性万能。主张科学万能,理性万能,这并不是科学,而是一种哲学,是一种主义,并且是一种反科学、反理性的哲学和主义,因为这种所谓的“万能”从来就没有通过科学的检验,并且也是科学无法检验的。帕氏要坚决维护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权利——信仰,而这权利是植根于人的心灵。在唯科学主义,唯理性主义刚刚兴起的年代,帕氏就有这样的见识,不能不说是远见卓识。这四、五百年来,唯科学主义和唯理性主义不知夺去了多少人生命中最高贵的东西——心灵的追求,就是帕氏的远见卓识的确证。

唯理性主义的基本标志是:理性(理智、科学)是判断一切的标准,是判断一切存在之所以存在的标准,也是判断一切非存在之所以不存在的标准。

反击理性主义,帕斯卡尔只轻轻拨了一枪,那就是简单地承认了一件事:理智(理性)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对于超出理性范围的事情,它既不能说是,也不能说否。他提出了四组二律背反挑战理性主义:“上帝存在是不可思议的,上帝不存在也是不可思议的;灵魂和肉体同在,以及我们没有灵魂;世界是被创造的,以及它不是被创造的,等等;有原罪,以及没有原罪。”(第107页)这四组命题的正题,在逻辑上不可思议,因而无可证明;而反题,则在事实上不可思议,也无从证明。

对于理智(理性、科学)无力回答的问题,人要求理智来回答,那是强理智之所难;而人若要依靠理智(理性、科学)回答理智无力回答的问题,那就是回答的人不自量力或者不明事理了。

这是因为人们必须承认理智有其极限:“理智的最后一步,就是要承认有无限的事物是超乎理智之外的;假如它没有能达到认识这一点,那它就只能是脆弱的”(第127页)。这就是康德后来承认的人的理性的局限性,“有无限的事物是超乎理智之外”的,对此,理性既不说其有,也不能说其无,它只能耸耸肩说:不知道。人若是不承认这个不知道,拒绝承认理智的脆弱性,以为理智能回答无限的事物,这只能使理性当众出丑。

“这便是我们的真实情况:是它使我们既不可能确切有知,也不可能绝对无知。我们是驾驶在辽阔无垠的区域里,永远在不定地漂流着,从一头被推到另一头。我们想抓住某一点把自己固定下来,可是它却荡漾着离开了我们;如果我们追寻它,它就会躲开我们的掌握,滑开我们而逃入于一场永恒的逃遁。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为我们停留。这种状态对我们既是自然的,但又是最违反我们的心意的;我们燃烧着想要寻找一块坚固的基地与一个持久的最后据点的愿望,以期在这上面建立起一座能上升到无穷的高塔;但是我们整个的基础破裂了,大地裂为深渊。因此就让我们别去追求什么确实性和固定性吧”(第33页)。

理性想要寻找一块坚固的基地,从而建立起确实性和固定性,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们整个的基础破裂了,大地裂为深渊。”这是一个可怕的现实。

人在自然界中,“对于无穷而言就是虚无,对于虚无而言就是全体,是无和全之间的一个中项。他距离理解这两个极端都是无穷之远,事物的归宿以及它们的起源对他来说,都是不可逾越地隐藏在一个无从渗透的神秘里面;他所由之而出的那种虚无以及最后被吞没于其中的那种无限,这两种都同等地是无法窥透的。”(第30页)

“人不外是一个充满着错误的主题,假如没有神恩,这些错误就是自然而然的而又无法免除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向他显示真理。一切都在欺弄他;真理的这两个根源:即理智和感官,除了两者都缺乏真诚性而外,并且还彼此互相欺弄。”(第46页)

理智想依靠自身来理解一切,这只能陷入自欺和荒谬之中。

因此,“最合乎理智的,莫过于这种对理智的否认”(第128页)。这不是否认理智的存在,也不是否定理智的正当功用,而是否认理智能具有认识“无限的事物”的能力,否认人用理智来判断一切、衡量一切的狂妄和无知。把理智奉为人之心灵王国的国王,这并非理智之过,乃是人之罪。

心灵否定理智的霸权,这不是糟蹋了理性,而是成全了理智,换言之,信仰成全了理智。

“信仰确乎说出了感官所没有说出的东西,但绝不是和它们所见到的相反,它是超乎其上,而不是与之相反”(第126页)同理可以说,信仰是感悟到了理智无法领悟的东西,它超越了理智,而不是与之相反。

理智与信仰:合则两利,离则俱伤。

当理智停止挣扎时,人才能跨入信仰的领域。信仰,一方面,它是人“敏感性精神”活动的结果,阿猫阿狗不会有信仰。尽管狗被人养大了,对人也能显示出忠诚,但它们不会为了忠诚而忠诚,不会为了道义而道义。追求忠诚与道义,视善与爱为理想,“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些都是唯有人才有的“敏感性精神”的活动。

古今中外,有许多普通的男女,他们文化程度不高却虔诚地相信上帝,这原因何在?将近五百年前,帕氏就指出:“看到普通人不加推理便能信仰,你无须惊讶。上帝给了他们以对上帝的爱和对他们自己的恨。上帝引他们倾心信仰。假如上帝不引人倾心,人们就永远也不会以有益的信念和信心来信仰的,而只要上帝一引人倾心,人们就会信仰”(第132页)。这样的人,他又称为“他们具有一种完全神圣的内在的心性”,“是以内心来判断的”,他们感觉到有一位上帝创造了他们,他们感觉到自己是没有力量的,他们只愿意爱上帝。因而,他们的信服就是十分有效的。(第133页)。

“只要上帝一引人倾心,人们就会信仰”,这一句话真美!

但另一方面,并且是更重要的一方面,帕氏强调:“信仰乃是上帝的一种恩赐;千万不要相信我们所说的:它是推理的一种恩赐”(第130页)。这一恩赐,集中表现在耶稣“道成肉身”,来到人间,拯救在深渊中呼救的罪人。

“既然所有的人都已经腐化而无力接近上帝,于是上帝就使自己成为人,好让他自己与我们结合。内心具有这种心性的人,对自己的义务与自己的无能具有这种认识的人,就不再需要什么别的来说服自己了”(第133页)

综合这两个方面,帕斯卡尔作出结论:

“凡爱他(上帝)的人,上帝都引导他们倾心”(第134页)

帕斯卡尔呼求:“上帝啊,求你使我倾心”。


3、信仰的冒险

理智证明包含着确定性,只要人严格遵循一定的逻辑规则或实验步骤,就可以得到确定的相同结果,人皆如此。但信仰不具有这样的确定性,它是上帝亲手置于人心之中的,它不是使人说“我知道”,而是说“我信仰”。

帕氏惊叹:“这些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第101页)。他又说,“我极为恐惧而又惊奇地看到,我自己竟然是在此处而不是在彼处,因为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为什么是在此处而不是在彼处,为什么是在此时而不是在彼时。是谁把我放置在其中呢?是谁的命令和行动才给我指定了此时此地呢?”(第101页)

这样的这惊叹可能把人引向认识上帝,也可能使人陷入孤独和绝望的深渊,因为无论人怎么惊叹,他还是叹不出一个上帝来。对于不信上帝的人,有神论者是无法用大自然来向他们证明上帝的存在的,因为他们在大自然中所找到的一切知识都是幽晦和黑暗。帕氏如此描绘:

“我瞻望四方,我到处都只看到幽晦不明。大自然提供给我的,无往而不是怀疑与不安的题材。如果我看不到有任何东西可以标志一位神明,我就会做出反面的结论;如果我到处都看到一位创造主的标志,我就会在信仰的怀抱里心安理得。然而我看到的却是可否定的太多而可肯定的又太少,于是我就陷入一种可悲泣的状态”(第106页)。

如果上帝的标志可以为每一个人都看到,并且,他们看到了之后都自然而然地承认那的确是上帝的标志,那么,就不会有无神论者了。问题是大自然本身并没有提供这种确定性,因此,当人看到同一个大自然时,有人赞美上帝你真伟大,有人说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更多的人连茫然都没有,他们关在楼房中、汽车中,定睛在电视前、电脑前,与大地隔绝已经很久了,且不说闻闻泥土的芳香,就连浩瀚的星空也被他家中强烈的灯光淡化了、虚幻化了。他没有对永恒的恐惧,只有对日常生活的操心。

帕氏坦诚地承认,他没有力量在自然界中找到确切的知识“可以说服最顽固的无神论者”,其实,就算是找到了,如果没有耶稣基督,这种知识也只能是“无用而又空洞的”。“凡是到耶稣基督之外去寻找上帝并且停留在自然界之中的人,要么便不能发现任何可以使他们满意的光明,要么便走向为自己形成一套不要媒介者就能认识上帝并侍奉上帝的办法;并且他们由此不是陷入无神论便是陷入自然神论,而这两种东西几乎是基督宗教所同样憎恶的”(第250页)。

历史和现实都是如此。

帕氏由此发现了圣经作者的聪明,他说,“经书的作者从不引用大自然来证明上帝。”(第118页)

如果在自然界中找不到上帝,那么,人能不能在自身中找到他呢?或者,能不能在在自身中找到救赎者呢?也不能。帕氏疾呼:“人们啊,你们在你们的自身之中寻找对你们的那种可悲的补救之道,那是枉然的。你们全部的光明所能达到的只不过是认识到,你们绝不会在你们自身之中找到真理或者美好”(第106页)。

当然了,达到这样的见识,不仅需要眼光,需要反省的能力,也需要胆量和勇气,而人们之所以在自身之中找到那么多的真理和美好,是因为他们既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好,也不敢承认自身中的丑陋。

从人的天赋知识来推论,也找不到上帝:

“假如有一个上帝存在,那末他就是无限地不可思议;因为他既没有各个部分又没有限度,所以就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因而,我们就既不可能认识他是什么,也不可能认识他存在”(第109页)。

既然在大自然和人自身都找不到使自己足以相信上帝的确定性,那么,信仰上帝岂不是一场冒险、一场赌博?在帕斯卡尔看来,正是如此。他提出了一个“机遇规则”,力图说明这虽然是冒险,但却非常必要也很值得:

信仰好比是一场赌博,并且非赌不可,“你有两样东西可输:即真与善;有两样东西可赌:即你的理智和你的意志,你的知识和你的福祉;而你的天性又有两样东西要躲藏:即错误与悲惨。既然非选择不可,所以抉择一方而非另一方也就不会更有损于你的理智。这是已成定局的一点。然而你的福祉呢?让我们权衡一下赌上帝存在这一方面的得失吧。让我们估价这两种情况:假如你赢了,你就赢得了一切;假如你输了,你却一无所失。因此,你就不必迟疑去赌上帝存在吧”(第110页)

帕斯卡尔反复说:我们应该打这个赌,虽然我们并不一定会赌赢,但我们却一定的冒险。我们“绝没有犹豫的余地,而是应该孤注一掷。所以当我们被迫不得不赌的时候,与其说我们是冒着生命之险以求无限的赢局(那和一无所失是同样地可能出现),倒不如说我们是必须放弃立志以求保全生命。”(第111页)

这里所谓的冒险,也可以说是抛弃确定性:

“如果除了确定的东西之外,就不应该做任何事情,那末我们对宗教就只好什么事情都不做了;因为宗教并不是确定的。”如果只有确定的事情才去做,“那就只好什么事情都不要做了,因为没有任何事情是确定的。”但是,虽然“宗教存在并不是确定的,可是谁又敢说宗教不存在乃是确实可能的呢?因而,当我们为着明天与为着不确定的东西而努力的时候,我们的的行为就是有道理的;因为根据以上所证明的机遇规则,我们就应该为着不确定的东西而努力”(第114页)

为着不确定的东西而努力,这就是信仰。圣经上有一句名言:信是未见之事的确局。路德把它翻译成:不要怀疑那些没看见的东西。这就是信仰的秘密。

一个信仰者,是不再信任自己是生命的主人的人,他不仅仅听从自己的理智的引导,倾听良心的呼声,而是直接去聆听上帝之言,因为只有“上帝才能很好地谈论上帝”(第397页)。信仰之路正在于聆听上帝的话,他对我所说的话。

“基督徒的上帝并不单纯是个创造几何学真理与元素秩序的上帝;那是异教徒与伊璧鸠鲁派的立场。他并不仅只是个对人类的生命与幸福行使其天命的上帝,为的是好赐给崇拜他的人们以一连串的幸福岁月;那是犹太人的东西。但亚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基督徒的上帝,乃是一个仁爱与慰藉的上帝;那是一个充满了为他所领有的人们的灵魂与内心的上帝,那是一个使他们衷心感到自己的可悲以及他的无限仁慈的上帝;他把自己和他们灵魂的深处结合在一起;他以谦卑,以愉悦,以信心,以仁爱充满了他们的灵魂;他使他们除了他自身而外就不可能再有别的归宿”(第250页)。

“亚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出自圣经中的《出埃及记》的第三章,上帝向摩西显现,并亲自对摩西说:“我是你父亲的上帝,是亚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换句话说,上帝是在历史中的上帝,是一位位格,他向人显现自己,他眷顾了人。因此,犹太人才在他们的危急关头,一再地回忆历史,回忆上帝如何带领他们过红海,进迦南;约翰才一再重复,“论到太从起初原有的生命之道,就是我们所听见,所看见,亲眼看过,亲手摸过的。”(注四)

信仰“亚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信仰耶稣基督,这就是帕斯卡尔所谓的信仰。

走向这个信仰的途中,需要这样的心灵呼唤:“无能的理智啊,让自己谦卑吧;愚蠢的天性啊,让自己沉默吧;要懂得人是无限地超出自己的,从你的主人那里去理解你自己所茫然无知的你那真实情况吧。谛听上帝吧”(第196页)。

谛听上帝的,是人之心灵。


4、汲取相反的真理

帕斯卡尔坦诚地承认,“信仰包含着许多看来似乎是互相矛盾的真理.....那根源便是耶稣基督身上两种性质的结合;以及还有两个世界(创造新天和新地;新的生命,新的死亡;一切事物都是两重,而同一名称却始终不变);最后还有义人中的两类人(因为他们就是两个世界,并且是耶稣基督的一个组成部分和影子......)”(第433页)

帕斯卡尔所说的耶稣基督身上两种性质,是指耶稣基督身上的人性和神性合一,如迦克墩信经所说:“我们的主耶稣基督,是神性完全人性亦完全者;他是真上帝,也真是人,具有理性的灵魂,也具有身体;按神性说,他与父同体,按人性说,他与我们同体,在凡事上与我们一样,只是没有罪;按神性说,在万世之先,为父所生,按人性说,在晚近时日,为求拯救我们,由上帝之母,童女马利亚所生;是同一基督,是子,是主,是独生的,具有二性,不相混乱,不相交换,不能分开,不能离散。”(注五)

帕斯卡尔所说“似乎”,当是从理性的、逻辑的角度看的,或者说,是从理智上逻辑上无法解释清楚的。但是,人若用心灵来感受,就能体悟到,这些相反的真理恰恰维系在一种可赞美的秩序之中。

在基督教的历史上,出现过许多背离圣经与大公的教会所信仰的真理的异端,帕氏认为,“一切异端的根源都在于排斥了这些真理之中的某一些;而异端们向我们所作的一切反驳,其根源都在于无视我们真理之中的某一些。”(第433至434页),如他们承认耶稣基督是神的时候,就无法相信他同时也是人,或者相反。他们无法把耶稣基督是神也是人这两件互不相容的事情结合在一起。于是,他们在相信并坚持一种真理时,便拒绝并排斥另一种。他们的错误不是在于追求一种真理,而是在于不肯同时去追求与之相反的另一种真理。

帕斯卡尔大声呼吁:“我们要记取相反的真理”(第255页)!

揭示两种相反的真理的关系,是帕斯卡尔思想的重要特点。上帝的自我启示与自我隐藏,这就是帕氏反复阐释的两种相反的真理。

他认为,基督教把两个真理一起教给了人类:“既存在着一个上帝是人类能够达到的,又存在着一种天性的腐化使他们配不上上帝”(第249页)。

《圣经》中的以赛亚书第四十五章说:“救主以色列的上帝啊,你实在是自隐的上帝!”(这句话又可以翻译为,“拯救者以色列的上帝啊,你实在是隐藏自己的上帝。”)上帝是隐藏自己的上帝,这个思想,在帕斯卡尔的思想中引起了极其强烈的反应,他对此的概括解释是:“人是处于黑暗之中并且远离着上帝,上帝把自己向他们的认识隐蔽了起来,而这甚至就是圣书中上帝所加给自己的名字”(第89页)。

由于上帝的自我隐藏,于是,在天地万物中就出现了这样一种情况:“世上所呈现的事物既不表示完全排斥神明,也不表示神明之昭彰显著的存在,而是表示有一个隐蔽的上帝存在。万物都带有这种特征”(第251页)。

或者说,虽然在圣经中的诗篇的第十九篇中说:“诸天述说上帝的荣耀,穹苍传扬他的作为”。但却是“没有话语,没有言词,人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据此,帕斯卡尔解释:“万物都在把人的情况教导给人,然而他却必须好好地理解;因为既不是真的万物都显示出上帝,也不是真的万物都隐蔽起上帝。而是上帝既向那些试探他的人隐蔽起自己来,又向那些追求他的人显示出自己来。这两者同时一起都是真的”(第251页)。

上帝他“就使得自己的标志为那些追求他的人看得见,而又为那些不追求他的人看不见。对那些一心渴望看得见的人,便有足够多的光明;而对那些怀着相反的心意的人,便有足够多的幽晦”(第192页)。

在这里,幽晦与光明都是十分必要的:“如果根本就没有幽晦,人类也就根本不会感到自己的腐化;如果根本就没有光明,人类也就根本不会期望补救之道。因此上帝既是部分地隐藏起来而又部分地显现出来”(第263页)。

更进一步说,这样的必要性对于拒绝上帝或者追求上帝的人都是不可缺少的,虽然各自侧重的方面不同。上帝“既有足够的明白确切足以照亮选民,也有足够的幽晦不明足以屈卑他们。既有足够的幽晦不明足以蒙蔽被弃绝者,也有足够的明白确切足以谴责他们并使得他们无可宽恕”(第259至260页)。

帕氏对上帝的自我隐藏的阐释是反现代的,现代人说既然有许多的宗教,那么,上帝就在每一个宗教中都显现出来,并且,每一个宗教所宣示的上帝都是同等真实的。在帕氏看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多种彼此对立的宗教的存在,恰恰说明了上帝的自我隐藏,他没有在一切宗教中都同样真实地显示自己:

“假如只有一种宗教,上帝就会很好地在其中显现。假如只有我们的宗教里才有殉道者,情形也是一样。上帝既是这样地隐藏起来,所以凡是不说上帝是隐藏起来了的宗教就不是真的;凡是没有对此讲出道理来的宗教,就不是有教益的”(第362页)。

帕氏对基督教“是智慧的而又愚蠢的”的论述,可以视为从一个特殊的角度解释了上帝的自我隐藏。他说,“我们的宗教是智慧的而又愚蠢的,智慧,是因为它是最博学的,并且是最建立在奇迹、预言等等基础上的。愚蠢,是因为使得我们属于宗教的根本就不是这一切;这一切的确使我们谴责不属于宗教的人,然而它却不能使属于宗教的人信仰,使得他们信仰的乃是十字架”(第263至264页)。

人若看不到十字架上并承认耶稣基督是主,那么,上帝就要在他面前将自己隐藏起来了。

上帝自我隐藏的秘密全在耶稣基督,这是帕斯卡尔的结论:“圣书是说上帝是一个隐蔽的上帝,并且自从人性腐化以来,上帝就使人处于盲目之中;除了依靠耶稣基督而外,人就不能脱离盲目;没有耶稣基督,与上帝的一切联系就会中断”(第118页)。

“我们仅仅由于耶稣基督才认识上帝。没有这位居间者,也就取消了与上帝的一切相通;由于耶稣基督,我们就认识了上帝。”并且,“我们也只能由于耶稣基督才认识我们自己。我们只能由于耶稣基督才认识生与死。离开了耶稣基督,我们就不知道什么是我们的生,什么是我们的死,什么是上帝,什么是我们自己”(第239至240页)。

“基督宗教确切地说就在于救主的神秘,救主一身结合了人性与神性这两种性质,他挽救人类免于罪恶的腐蚀,好让他们在他的神身之中与上帝调谐”(第249页)。


5、人们缺少心灵

“人们缺少心灵;他们不肯和心灵交朋友”(第99页)。这是帕斯卡尔观察人时所发出的深深叹息。

人们缺少心灵的标志是什么?在帕斯卡尔看来,这就是人一不能认识上帝,二不能认识自己。人若不接受耶稣为主,那么,他就不可能认识上帝;而人若不认识自己的罪,那么,他也绝对不可能认识他自己。人拒绝认识自己与拒绝认识上帝是不可分的,他由于不认识上帝也就无法认识自己。在上帝意识缺席的情况下,人的自我意识必然陷入虚谎之中,。就像帕氏所说的那样,人“不外是伪装,不外是谎言和虚假而已,无论是对自己也好还是对别人也好。他不愿意别人向他说真话,他也避免向别人说真话。而所有这些如此之远离正义与理智的品性,都在他的心底有着一种天然的根源”(第99页)。

这个根源就是罪。

罪,集中表现了人缺少心灵。

上帝不是别的,他只不过是人类的拯救者而已。因此,我们“只能在认识我们的罪过时,才能很好地认识上帝。同样,那些不认识自己的可悲就认识了上帝的人们并没有光荣化上帝,而只是光荣化了他们自己”(第240页)。

“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义人,他们相信自己是罪人;另一种是罪人,他们相信自己是义人”(第256页)。

自认为是义人的罪人,他们既不认识自己又不认识上帝。他们也许是认为自己就是上帝,也许忘记了人是有灵性的。但最普通的情况是,他们以为这一切都是正常的。

“最使我惊讶的,就是看到每个人都不惊讶自己的脆弱。”他们仿佛知道真理和正义在哪里,却发现自己经常受骗,但“他们却相信那是他们自己的错,而不是他们永远自诩有办法的错。”(第167页)

“我祈求的只不过是要认识自己的虚无而已。”(第166页)

这就是人心灵的真实图画:

“人既不是天使,又不是禽兽;但不幸就在于想表现为天使的人却表现为禽兽”(第161页)。

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存在状态中,才有了人性的不幸和悲哀、高尚和喜乐。人,即便他堕落了,但也没有完全泯灭心中的灵性之光,所以,他才会想表现为天使;但这个善良的愿望只是人的显意识,而在这一个显意识的冰山下蠕动的,常常是连禽兽都不知的邪恶,而人又常常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漠视这些邪恶。有一句老话:善良的愿望往往把人引导到地狱中去,这些善良的愿望可以用自由、民主、平等、博爱名之,也可以用幸福、革命、富裕、正义描绘。在历史上,有多少的罪恶都是借着这些善良的愿望而大行其道呵。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心灵状态:

“很少有人是在谦卑地谈论谦卑的,很少有人是在贞洁地谈着贞洁的,很少有人是在怀疑中谈论怀疑主义的。我们不外是谎话,两面性和矛盾而已,我们在向自己隐瞒自己并矫饰着自己”(第168页)。

挣脱存在的这种虚伪性的途径是:人要有勇气去面对在他一身之中同时存在的兽性与天使性:

“使人过多地看到他和禽兽是怎样的等同而不向他指明他的伟大,那是危险的。使他过多地看到他的伟大而看不到他的卑鄙,那也是危险的,让他对这两者都加以忽视,则更为危险,然而把这两者都指明给他,那就非常之有益了”(第81页)。

只有基督教把这两者同时都指给了人。


6、人性中奇怪的颠倒

在仔细剖析人性中的卑鄙性时,帕斯卡尔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在人性中有一种奇怪的颠倒:即“人们对小事的感觉敏锐和对大事的麻木不仁,这标志着奇怪的颠倒”(第99页)。比如,一个人唯恐丧失一点金钱,一个职务或者一点名声,但就是这同个人,明明知道自己一死就丧失一切却无动于衷,你告诉他只要你信上帝,就是失去了生命还会得到生命,但他毫不动情,“看到在同一颗心里而且就在同一个时间内,既对最微小的事情这样敏感,而对最重大的事情又那样麻木得出奇;这真是一件邪怪的事,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玄妙,是一种超自然的迟钝,它标志着,是一种全能的力量造成了这种情况”(第94页)。

灵性在麻木中自杀。

帕氏对人类的境况有一种很悲观的观察:

“让我们想象有一大群人披枷戴锁,都被判了死刑,他们之中天天有一些人在其余的人的眼前被处决,那些活下来的人就从他们同伴的境况里看到了自己的境况,他们充满悲痛而又毫无希望地面目相觑,都在等待着轮到自己。这就是人类境况的缩影”(第100页)。

在这样一种人们依靠自己无法摆脱又无法超脱的境况中,“我们的全部欢乐都不过是虚幻,我们的苦难是无穷无尽的,而且最后还有那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我们的死亡,它会确切无误地在短短的若干年内就把我们置诸于不是永远消灾就是永远不幸的那种可怕的必然之中。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实又比这更恐怖的事情了。纵使我们能做到像我们所愿望的那样英勇,然而在等待着世上最美妙的生命的归宿便是如此”(第91至92页)。

“我们希望真理,而在自己身上找到的却只是不确定。我们追求幸福,而我们找到的却只是可悲与死亡”(第98页),并且,时光短暂。

“这一生的时光只不过是一瞬间,而死亡状态无论其性质如何,却是永恒的;我们的全部行为与思想都要依照这种永恒的状态而采取不如此之不同的途径”(第98页)。

但是,那些缺少心灵的人却拒绝按照那始终存在并且时时刻刻威胁着自己的永恒性——死来调节自己的途径,若非大限临头,他常常就装着看不见,以为没有那么回事,或者那是别人的事,或者那只是一时的事。因此:

“最足以谴责精神的极端脆弱的,莫过于不能认识一个没有上帝的人是多么地不幸了;最足以比标志内心品性恶劣的,莫过于不肯希望永恒的许诺这一真理了;最懦弱的事,莫过于做反对上帝的勇士了”(第96页)。

他们以为转移了自己的念头就可以消灭永恒,“他们一心想念的就只是使自己在目前一瞬间能够快乐”(第98页)于是,他们紧紧抓住了消遣,或者说找乐子,寻开心,穷开心。帕氏则说那是“追求刺激”。“穷开心”一语,形象地道出了消遣的真相,它是“穷途末路”之乐,是“穷困无聊”之乐,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朝死与活之乐。

“无聊——对于一个人最不肯忍受的事莫过于完全的安息,没有激情,无所事事,没有消遣,也无所用心。这时候,他就会感到自己的虚无,自己的沦落,自己的无力,自己的依赖,自己的无能,自己的空洞。从他灵魂的深处马上就会出现无聊,阴沉,悲哀,忧伤,烦恼,绝望”(第63页)。

“人是那么地不幸,以至于纵使没有任何可以感到无聊的原因,他们却由于自己品质所固有的状态也会无聊的;而他又是那么地虚浮,以至于虽然充满着千百种无聊的根本原因,但只要有了最微琐的事情,比如打中了一个弹子或者一个球,就足以使他开心了”(第69页)。

当人抓住了“消遣”这唯一能安慰人之可悲的东西,它虽然使人开心了,但也使人陷入了“可悲之中的最大的可悲。因为正是它才极大地妨碍了我们想到自己,并使我们不知不觉地消灭自己”(第82页)。找乐与找死,都是一个“找”字。是人在找,自找的。

“消遣——人类既然不能治疗死亡,悲惨,无知,他们就认定为了使自己幸福而根本不要想念这些”(第81页)。

如果说人性的颠倒一面表现为消遣,那么它的另一面就是追求幸福:

“人人都寻求幸福,这一点是没有例外的;无论他们使用的手段是怎样的不同,但他们全都趋向这个目标,使得某些人走向战争的,以及使得另一些人没有走上战争的,乃是同一种愿望;这种愿望是双方都有的,但各伴以不同的观点...... 可是过了那么悠久的岁月之后,却从不曾有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到达过人人都在不断瞩望的那一点。人人都在尤怨:君主,臣民,贵族,平民,老人,青年,强者,弱者,智者,愚者,健康人,病人,不分国度,不分时代,不分年龄和境遇...... 经验捉弄我们,并引导着我们从不幸到不幸,直到构成它那永恒峰顶的死亡为止”(第184至185页)。

悲哉!人们追求幸福,但找到的却只是悲哀和死亡;不是追求幸福有错,错的是人们不承认他凭借自己的努力无法达到幸福和美好。

什么是真正的美好?帕氏的回答是:

“唯有上帝才是人类真正的美好;而自从人类背离了上帝以后,那就成了一件稀罕的事了;自然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取代上帝的地位:星辰,天空,大地,原素,职务,白菜,韭菜,动物,昆虫,牛犊,蛇蝮,病热,瘟疫,战争,浪荡,乱伦。而且自从人类丧失了真正的美好以来,一切对他们就都可能显得是同等地美好”(第185页)。人们徒劳无益地用周围一切的事物来填充自己对美好与幸福的渴望:如名声,如金钱,如美女,如高位,等等,对于许多人来说,这都成了最美好的。可悲的是,它们不是,加到一起也不是。所以它们永远也不会令人心满足。人心是一个无限的深渊。

这就是人性的颠倒。

在帕氏看来,人对幸福的渴求和他无力达到此一幸福说明了什么呢?它说明了“人类曾经一度有过一种真正的幸福,而现在人类却对它只保留着完全空洞的标志和痕迹。人类在徒劳无益地力求能以自己周围的一切事物来填充它,要从并不存在的事物之中寻求他所不能得之于现存事物的那种支持。然而这一切都是做不到的,因为无限的深渊只能是被一种无限的、不变的对象所填充,也就是说,只能被上帝本身所填充”(第185页)。

人心是一个无限的深渊,只有上帝能满足它。


7、人的伟大与可悲

帕斯卡尔可以说是深刻地洞察了人类心灵的辩证法,他不像愤世疾俗的人那样,只看到了人性的黑暗;也不像那些浮浅的乐观主义者一般,只看到了人性的光明。面对着人的心灵,他敏锐地觉察到:人性之中最奇怪的东西莫过于我们在一切事物里都发现相反性。人的伟大和可悲,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点,如果一个宗教是真的,它就应当认识人性的伟大与渺小以及二者的原因:

“人是怎么样的虚幻啊!是怎么样的奇特、怎么样的怪异、怎么样的混乱、怎么样的一个矛盾主体、怎样的奇观啊,既是一切事物的审判官,又是地上的蠢才;既是真理的储藏所,又是不确定与错误的渊薮,是宇宙的光荣而兼垃圾”(第196页)。

“然而,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不能防止他所爱的这个对象不充满错误和可悲:他要求伟大,而又看到自己渺小;他要求幸福,而又看到自己可悲;他要求完美,而又看到自己充满着缺陷;他要求能成为别人爱慕与尊崇的对象,而又看到自己的缺点只配别人的憎恶与鄙视。他发现自己所处的这种尴尬,便在自己身上产生了一种人们所可能想象的最不正当而又最罪过的感情;因为他对于谴责他并向他肯定了他的缺点的那个真理怀着一种致命的仇恨”(第52页),就是说:他仇恨上帝。

“我们却既有着对幸福的观念,而又不能达到幸福;我们既感到真理的影子,而又掌握了谎言;我们既不能绝对无知,而又不可能确切知道,所以我们曾经处于一种完美的境界而又不幸地从其中堕落下来,也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了”(第196页)。

这一切真是如此地矛盾,但又是如此地真实。

人自身所存在的伟大和可悲这两种特性表明了两条永恒的真理:

“一条是人类处于创世记的状态或者说处于神恩的状态时,是被提高到整个自然界之上的,他们被创造得有似于上帝并且分享上帝的神性;另一条是人类在腐化与罪恶的状态时,他们就从前一种状态中堕落下来并且沦为与禽兽相似”(第197至198页)。前一条形成了人的伟大,即使他在堕落时,他也不会对真理和美善毫无任何观念;而后一条则造成了人的可悲,他即使在最完美的状态下也不会在清白无辜之中既享有真理又享有幸福。

当帕斯卡尔承认“人性已经腐化并且是从上帝那里堕落下来的”这条真理后,他的眼睛就“到处都看到了这一真理的特征:因为人性是这样的,它处处都标志着一个被失去了的上帝和一个腐化了的天性,即在人身之内,也在人身之外”(第201页))。

他看到了只有人才会可悲。

因为人是被上帝所创造的一个有灵的存在,但他的灵性迷失了,不知家园何在。只有“人才能认识到自己是可悲的,他是可悲的,因为他本来就是的,但他又确实是伟大的,因为他认识可悲”(第181页)。“人的伟大之所以为伟大,就在于他认识自己可悲。一棵树并不认识自己可悲”(第175页)。

但对基督教所谓的人的可悲却不能仅仅从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和道德生活的层面上去理解。人的可悲是一个灵性的概念,它是从上帝与人的关系中来衡量人的存在的,它不是在人之初发生的,而是在人叛逆了上帝之后开始的,“它是一位伟大君主的可悲,是一个失了位的国王的可悲”(第175页)。

如果一个人看不见人性所包含的相反性,就无法避免一切邪恶的两大根源:骄傲与怠惰。若把天性看作是完美无缺的,就会把自己等同于上帝,从而陷入脱离上帝的骄傲;若把人性看成是无可救药的,就会把自己等同于魔鬼,从而陷入束缚于自身中最卑劣的欲望的怠惰和绝望。

唯有基督教才能治疗这两个邪恶:

“因为它教导正义的人说,它可以提高他们直到分享神性本身;但在这种崇高的状态中,他们却仍然带有使他们终生屈从于错误、可悲、死亡、罪恶的全部腐化的根源。它又向最不虔敬的人宣告说,他们也能够得到他们救主的神恩”(第199页)。对这些对立性的认识似乎使人远离上帝,却真正接近上帝,因为它让人敢于面对自己的心灵:

“让人尊重自己的价值吧。让他热爱自己吧,因为在他身上有一种足以美好的天性;可是让他不要因此也爱自己身上的卑贱吧。让他鄙视自己吧,因为这种能力是空虚的;可是让他不要因此也鄙视这种天赋的能力。让他恨自己吧,让他爱自己吧:他的身上有着认识真理和可以幸福的能力;然而他却根本没有获得真理,无论是永恒的真理,还是满意的真理”(第182页)。

根据对人生命中的伟大与渺小的双重认识,帕斯卡尔就不仅说:人没有上帝是可悲的;他同时还说:人有了上帝是幸福的;他不仅说人的天性是腐化的,同时还说:有一位救主存在(第24页)。

帕斯卡尔就是这样说的。

所说极是。


2004.2.27 修改

注释:
注一,帕斯卡尔著,何兆武译,《思想录》,北京,商务出版社,1986年,第24页。以下凡引自该书皆只注明在该书的页码
注三,李道生编著,《世界神哲学家思想》,台北,荣耀出版社,1992年,第230页。
注三,注四,《圣经》(和合本),诗篇,第34首第8节;约翰一书,第一章;注五,汤请译,《历代基督教信条》,香港,基督教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24至25页。


2006-4-19 15:48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wxll

#2  

赞同范文。


2006-4-19 19:59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yuyue

#3  

还没有好好看。但是,我觉得,在有和没有之间,应该还有“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情况。看过范的书,觉得他是无视这个中间状态的。


2006-4-20 00:42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pugongying

#4  

我还以为是费劲巴拉(费尔巴哈)的哲学段子,
耐着性子读了,还挺开眼。

老公和儿子再和我说“上帝不存在”,就在这里找几句反驳他们。

[ Last edited by pugongying on 2006-4-20 at 06:20 ]


2006-4-20 00:45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seeyourlight


#5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yuyue at 2006-4-20 12:42 AM:
还没有好好看。但是,我觉得,在有和没有之间,应该还有“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情况。看过范的书,觉得他是无视这个中间状态的。

余越,
如果你明明知道有, 你当然会对"不知道有没有"的人大声喊:"有"
其实没有人能肯定地说"没有"的


2006-4-20 07:30
博客   编辑  引用

seeyourlight


#6  

小说长了,读一遍还可以读出个故事
这种长文, 不读个十天半月其实消化不了

所以觉得还是短的东西交流起来的效果好

范学德的文章总是充满激情:-)

[ Last edited by seeyourlight on 2006-4-20 at 10:30 ]


2006-4-20 07:34
博客   编辑  引用

兰若

#7  

>>>>>人是可悲的,天下人皆如此,不足为悲。最可悲的是,这可悲之人竟然丝毫认识不到自己的可悲,反而以为这是自己的伟大、高明。

也适用于本文作者~~


2007-1-23 20:12
博客  资料  主页 短信   编辑  引用

兰若

#8  

这文章无非是用一个信上帝的科学家 说事, 好像更令人信服的样子 ,看不惯啊 ~~


2007-1-23 20:15
博客  资料  主页 短信   编辑  引用

章凝

#9  

作者本人似乎并没有认为自己不可悲,而只是认为不信的人比信的人更可悲。这也
是我的观点。

不光是利用名人效益说事吧,仅仅这个“理性的逻辑与心灵的逻辑”的阐明就是个
通常被忽视的东西。今天我再读一遍全文。

去读读罗素的“为什么我不是基督徒”吧,我认为非常浅显。学问大师谈到神学,
确实常常容易露怯。

“九晖”是非名人作品,对我而言真乃宏篇高论。刚刚贴了前几章,其余的还在整
理本文格式,争取这几天贴上来。你学无理的,应该去看看。



我的黑暗是一湖水,我的光明是一条鱼
2007-1-24 09:23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兰若

#10  

>>>>理性的逻辑与心灵的逻辑

这个不新鲜, 柯云路  在10几年前就有所说明 , 他还把她鬼节成为 类似计算机二进制样的快速运算~~

圣经本身的步自洽就无法让我信服, 至于后人如何穿凿附会, 那是他们的事,  我自己有自己的理解. 基督教也是慢慢发展来的 ,  说到底是经济政治的一部分 .

信与不信使自己的自由, 向着篇文章作者这样 , 这么aggressive de 跳出来说别人可悲的就是ta的不对了,  说明圣经也没学好, 见:

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们被论断。(太 7: 1)


2007-1-24 13:12
博客  资料  主页 短信   编辑  引用

thesunlover

#11  

圣经的标准是太高了,如“打你左脸给右脸”、“爱人如己”、彻底宽恕忏悔等等,
如果以这些标准来衡量基督徒,我相信全世界没有几个人合格。

一般来讲,我不考虑基督徒的行为,而只考虑怎样找到存在的真相(不拿真理来吓唬
人吧)。

“九晖”的作者不是基督信徒,似乎是一个泛神论者,他以量子力学等来解释灵魂
和信仰问题,十分新颖,对我启发很大。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7-1-24 13:30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兰若

#12  

哎,不能因为标准高就不尽力做啊, 拿标准高说事再扩展到一般群众,就是自己不努力做的借口了~

关于这事,是没法辩论和调和的,因为立场不同~ 我对於超自然神秘力量的存在是一个open的态度,只是不归结为上帝,即使我相信有,也不会象基督徒那样信。最近累得很,你也好好保重,当时说那些话的时候没忍住,现在看来有些offensive,希望我说的话没有让你生气~


2007-1-25 00:27
博客  资料  主页 短信   编辑  引用

兰若

#13  

>>>>>>以量子力学等来解释灵魂和信仰问题,

有空我倒会看看,然后再上砖头~ ;) 先猜猜,估计是用测不准来解释,如果知道了超弦理论,没准就会用它来解释了,那可是把相对论跟量子论统一起来的论啊~

哈,想起了我的俄国同事告诉我的事了,俄国曾经把很多搞量子的科学家抓进了监狱,就是因为他们相信测不准原理,可能跟社会主义精神相违背了?没仔细问,觉得挺好玩的~


2007-1-25 00:30
博客  资料  主页 短信   编辑  引用

thesunlover

#14  

不生气,没气生。

这两天我将“九晖”都贴上来。这作者对基督教不反对不赞成,主体倾向佛,
但好在还OPEN。他的许多论述我欣赏,受启发不小。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7-1-25 17:01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晨思

#15  

以前曾看过九晖的文章, 很喜欢.  爱因斯坦也说过,与现代科学兼容的宗教, 只有佛教.

还有个流行电影叫<>也是用Quantum physics 的微观理论看宏观世界,一切都虚幻不实了. 不过,那就接近神秘主义了. bottom line is, we only know very little about the world. 当然把世界看得神秘比把世界看成一个机械有趣得多le1.


2007-1-26 15:09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thesunlover

#16  

善哉,阿门!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晨思 at 2007-1-26 15:09:
当然把世界看得神秘比把世界看成一个机械有趣得多le1.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7-1-26 15:28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 上一主题 文史哲 下一主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