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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河

#1  [中篇小说] 黑白电影里的城市

黑白电影里的城市         

                               陈河        
                    
                                         (中篇小说)
                        
                         原发《人民文学》2009年第五期
                转载《小说选刊》2009年第六期,《中篇小说选刊》2009年第四期


  
那是个夏天早上,李松开着一辆老式的大型吉普车离开地拉那,前往南方海边城市吉诺卡斯特。吉普的副驾驶位置上坐着迪米特里.杨科,后排的座位和货箱里装载着五十箱上海第四制药厂生产的抗菌素注射针剂。山地的公路上坑坑洼洼,车上的东西装的又很重,所以吉普车一直摇摇晃晃速度不快。在一些黑白战争电影片里,人们经常看到一些吉普车象这个样子进入了敌人的埋伏圈。

迪米特里.杨科是个秃了头的老药剂师,当时的职务是阿尔巴尼亚国家药品检验局的副主任。前一天,杨科打电话要李松去他办公室见他。他告诉李松南方省份吉诺卡斯特出现流行性肺炎,急需大量的抗生素针剂。可是那里医院的库存已经用完,又没有经费去采购价格昂贵的欧美产的抗生素。迪米特里.杨科问李松是不是可以帮点忙,发送一部份青霉素针剂给吉诺卡斯特医院,货款过几个月等他们得到卫生部下拨的经费以后再还。李松那时在地拉那做药品生意已有三年,和杨科经常打交道,知道他是个老狐狸。他以前多次对李松说要帮助他把药品卖给地拉那国家总医院,事实上李松知道他和一家希腊的药品公司有合作,暗地里在打压李松进口的中国药品。可不管怎么样,人家是国家药品检验局的副领导,李松总得给点面子。再说吉诺卡斯特医院虽然远了一点,毕竟还是国家的医院,赊点账问题不会太大。所以李松说:好吧,我仓库里还有三十箱青霉素,先给你拿去用吧!药品怎么发送?他们什么时候来拿?杨科说:事情紧急,明天你是否可以开车直接送过去?我要亲自跟着你的车子去一趟。李松知道杨科是吉诺卡斯特人,心想莫非是他要回老家看老母亲,才编了个事儿让他开车送他回吉诺卡斯特去?他心里正嘀咕着,听得杨科说:你知道吉诺卡斯特医院药房主任是谁吗?是伊丽达。这些药是要交给她的,伊丽达会在那里等着我们的。就这句话,让李松不吭声了,心里愉快了起来。第二天装车的时候,他装了三十箱青霉素后,又加装了十箱庆大霉素、十箱先锋霉素。

吉诺卡斯特在阿尔巴尼亚的最南端,紧挨着希腊边境,离地拉那有三百多公里。车子开过都拉斯港口之后,公路边就能看到了蓝得刺眼的亚得里亚海的海面。阿尔巴尼亚中部平原的风景非常漂亮。田野上有丰饶的庄稼,有许许多多的果树园,而平原尽头的山峦则呈现一片光秃秃的褐色,不时会出现一座中世纪的石头城堡。李松沉浸在扑面而来的景色中。他还是第一次自己开车去南部阿尔巴尼亚,可心里对一路上的景物却有一种亲切的熟悉感。在他的少年时期,看过了许多阿尔巴尼亚故事片,电影里的风景和人物已经成为他精神中不可磨灭的记忆。李松心里一直还有一种甜甜的感觉,因为杨科说过伊丽达将会在那里等着他们。杨科一路上大部分时间都在睡眠着。他的大秃脑袋耷拉着,睡得很沉,好像回故乡的路途让他感到特别地放松。过了很久,杨科醒了过来,问李松几点了?李松说一点钟了。杨科说刚才自己一直在做梦,梦见了自己和早已去世的父亲还有很多祖先在一起。杨科说这个梦逼真极了,好像真的一样。他说着说着又睡过去了。

下午五点钟左右,迪米特里.杨科又醒过来了,这个时候吉普车靠着海边开行,空气里都能闻得出海洋的气味。车子又转进了一条山路,漫山遍野是浓绿的橄榄树林。一条清澈又湍急的引水渠伴随着公路蜿蜒下山。杨科说这条引水渠是吉诺卡斯特的饮水水源。公路从山上一下来,就会快到目的地了。果然,从山阴处转出来,就看到远方山谷中浮现出来的吉诺卡斯特城在夕阳照射下闪闪发光。也许是因为距离还比较远,这个城市看起来象是海市蜃楼一样的虚幻。

吉诺卡斯特虽然已经可以看到了,可要开车进城里,却弯弯绕绕又走了好多路。一直到天完全黑了,李松才逼近了黑压压的城墙,终于看到城墙下的城门洞。没有城门,但是有一道路障,边上有几个背着冲锋枪的人在把守。李松看到一个人穿着警察的制服,还有一个却戴着德国鬼子的钢盔。戴钢盔的人举手让李松把车停了下来。李松把车窗放下来,那人伸过头来,一看见李松,吃了一惊,喊了起来:怎么是个中国人?

杨科下了车,和他们说了一通话,他们看起来还是很友好的。他们把拦路杆抬了起来,让车子进去,但是却让他们在城门口内的小操场上停一下,接受检查。他们说前些日子对面山上希腊边境那边一个极端民族主义的武装袭击了阿尔巴尼亚这边的村庄,所以最近这里戒备很严,进出车辆都要查。李松看到那个戴钢盔的人在打开吉普车后盖时摸着沉重的青霉素针剂的包装箱,说这么沉啊!里面不会是炸药吧?不过他明显是开着玩笑,边上的人都笑嘻嘻的。检查过后,杨科问哪里可以打电话?警察说城门下边左侧那个咖啡店里有电话,在那里喝咖啡的话就可以免费打电话的。那个戴钢盔的人自告奋勇带他们去。他摘下钢盔后,原来也是个秃顶,头皮光滑程度和杨科差不多。

杨科的电话是打给伊丽达的,说已经到了,正在城门底下喝咖啡。伊丽达说自己马上来,让他们等她。李松在一边听到话筒里传出她的声音,只觉得阵阵激动。杨科和戴钢盔人喝过一杯咖啡后,建议再来一杯葡萄烧酒。他们说得很投机,还要了好几个煮鸡蛋下酒。在两个秃头一起剥着和他们脑袋一样光滑的煮鸡蛋之际,李松独自走出了咖啡店,在外边的小广场踱着步子。李松看着操场上那条通向城里的路,想着过不了很久,伊丽达就会从这里出现了。

城门口的小操场不是很大,地面上铺着鹅卵石。这个时候月亮已经升起,照得小操场发出银色的亮光。他看见了操场中央部分出现了一个赭色的五芒星的图案,而在五芒星图案之上,还有一个人形的光影,呈现出一种非现实的景象。在地中海沿岸国家,五芒星是战争和死亡的象征,而这个神秘的月光人影又是怎么回事呢?李松穿过广场,因为对面有一棵高大的树引起了他注意。那棵树叶亭亭如盖,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李松来到了树下,发现这是一棵阿尔巴尼亚常见的无花果树。只是这棵树特别的高大,而且很健壮。接着,李松看到了树下有一座雕像,是一座少女的雕像,五芒星上的神秘人影就是因为她挡住了月光投射而成的。由于天黑,李松看不出这是大理石的还是青铜的。他在雕像前呆了一会儿,眼睛的瞳孔慢慢开大了些。他能看见了少女的头发被风吹起了,脸上带着坚毅的微笑,这个刹那间的印象立刻深深烙在了李松的心底了。尽管他不懂雕塑,也没看得很清楚雕像的细部,不过他能相信这不是古希腊的女神,而是一个现代的雕像。

当李松从操场回到了咖啡店的时候,看到了伊丽达已经来了,和杨科以及那个戴钢盔的警察坐在一起。伊丽达看到李松进来,眼睛发出了光彩。李松能感觉到她久别重逢后的那种欢快和伤感。她微笑着,用英语和李松说:

“想不到你会来这里,你都还好吗?一路上开车很辛苦吧?”她和李松握手,但没有象亲热朋友那样拥抱他。

“我还不错,你怎么样?我们有半年多没见面了是吧?”李松说。

“有那么久吗,时间有那么快吗?”伊丽达说。

“要不是杨科说是你的药房急需药品,我不会自己开车把药送来的。”李松说。

“杨科真可爱,谢谢杨科。要不我不知还要过多久才能见到你呢。”伊丽达说。

他们在咖啡店里吃了一些东西,起身开车前往城里的旅馆。安排了李松住下后,杨科被他的一个亲戚接走了。伊丽达说她也得走了。这个城市很小,什么事全城很快都会知道,所以她这么晚了不能陪他了。她说明天白天再来和他见面。他可以多睡一忽儿,因为路上很辛苦了。告别的时候,她飞快地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等他们都走了,李松才觉得这个旅馆有多么破败。旅馆的结构很高大,看起来没有什么客人来住,好多房间的玻璃窗都破了。他的房间里面有四张床铺,可上面都没有被褥。房间里没有洗手间。李松在走廊上找到一个木盆,端着木盆到楼下一个水池里打了一盆水擦脸洗脚。然后,他和衣躺在那张没有被褥的床上,可是越躺越觉得脑子很清醒,没有办法入睡。他起来走到阳台上,拖了一张椅子过去,点起了一根香烟。

这个旅馆所处的地形比较高。从这个阳台上望去的下方,应该就是城市了。但李松睁眼所见的只是几盏时隐时现的昏暗的灯火,因为这个时候起雾了。我现在是在哪里呢?是在一个陌生的阿尔巴尼亚城市里吗?李松自问着,这种时空迷失的感觉总是让他好奇。这个城市里住的是些什么人呢?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伊丽达也在城内的某个屋子里。当然还有杨科。杨科现在一定在她老母亲的脚边听她讲他童年的故事吧?李松不会去多想杨科,他想的是伊丽达。过来的一路上他不时会兴奋着,幻想着到了这里之后和伊丽达的相遇一定会很消魂的。可是他却被一个人抛在了这间破败的旅馆里。

他看着雾气中偶尔显出的昏黄的灯光,心想伊丽达是在那盏灯下呢?也许她的房间里灯关了,也许她睡觉了,她会在睡着之前想起我吗?哦,要是她偷偷跑出来来,来到这个阳台下面,对我吹一声口哨那该多好!可这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这个时候也许她的身边睡着她的新男友,一个满身长着黑毛的家伙,正在一次又一次地做爱呢。李松的呼吸急促起来,把烟掐灭了。

这个时候他觉得肚子有点饿了,因而产生到外面走一走的冲动。他穿起了衣服,走出了旅馆。在他面前的这条路,左边是下坡,右边是上坡。他选择了上坡的路。可是走了一段之后,路没有了。前面是一条沿着石崖盘旋的石头台阶,借着月光,还能看的清光滑的石级。他小心翼翼地走上了石头台阶,现在他终于看见了城市的内部。有许多高低不一样的石头房子建在狭窄的路边。这里没有电线杆上的路灯,偶尔有的店家门口点着一盏样式古老带灯罩的煤油灯,闪耀着中古时代的光芒。他在小街上走了一段,看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地变长。前面有个老年人慢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李松怕那个老人看见一个中国人会吃惊,就贴着墙的阴影快步走了过去。即便这样,他还是能感到那个老人在他走过去后,停下步子回过头来看着他。

他终于看见了一个小餐馆。这个餐馆做的烤鸡、芸豆汤同样有着中古时代的风味。那个戴着菊花帽藏在灯影里的老板娘极像是伦勃朗的一幅肖像人物。店里的青年侍者曾经在地拉那大学音乐系学吹长笛,不过这个晚上他好像显得对足球更有激情。当时正是94年世界杯足球赛前夕。他一再问李松喜欢哪个队,哪个队会得冠军?李松用英语和他聊了一些这个城市的历史,也说了一些中国的事情。青年侍者说很多年以前这里有过一些中国人。有一次中国国家足球队来了,在这里和阿尔巴尼亚国家队一起集训了一年多时间。

李松脑子里还记挂着城门口那个无花果树下的少女雕像。李松问他知不知道那是谁?他想了想,好像没把握。他过去到柜台那边问了那个伦勃朗画像里的菊花帽老板娘,然后回来告诉李松这个雕像是纪念一个少女游击队员的。这是二战时期的事,当时德军占领了吉诺卡斯特。这个少女地下游击队员是负责和地拉那方面联系的机要员。由于叛徒的出卖,她被德军逮捕。德军用尽所有的办法审讯她,她始终没有泄露一点机密。最后,德军就是在那棵无花果树上,活活吊死了她。当时她才18岁。那座雕像就是她的原形,像座上的题字是霍查写的。在阿尔巴尼亚劳动党垮台以后,霍查所有的东西都销毁了。只有这座雕像上的字,人们没有动手抹去它。

当天晚上,躺在这个空空荡荡,又冷又湿的旅馆里,李松睡得很不踏实,脑子里老是晃着那个少女雕像,并且和伊丽达的形象交织在一起。她在他的不安的梦境里不是个石像,是个一直在飞快跑动的战士。


经过一夜断断续续的梦境,李松在天刚刚发亮时就醒来了。他走出了旅馆外边,城市从黑夜的面纱中显现出来了,他看到了就在不远处有一个高高的石头城堡。这个时候晨光弥漫,一头白色的母牛不声不响地从他面前走过。李松朝着城堡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看到有一条通向城池的陡峭的通道。当他登上了城堡顶部,吉诺卡斯特城全部呈现在了他的眼底下了。这是一个完全用白色石头建成的城市,坐落在一个巨大的环形山坡上。那些白色的房子屋顶有的是圆形的,有的带着尖顶,在晨光里闪闪发亮。李松呆呆地看着这个好似童话一样神奇的城市,心里抑制不住地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自己多年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城市。真的,当他环视四周,发现这个城楼的城堞和近处一个带拱顶的亭廊都是那么地熟悉。这怎么可能呢?他坐了下来,出神地看着城市里每一个地标,一群鸽子飞了起来,连这群鸽子看起来也是那样地熟悉,他确实在某个时间见过这群绕着城市飞行的鸟类。

李松在城堡上呆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才回到了旅馆。这个时候伊丽达已经在旅馆门口等着他了。昨天晚上见到她是在昏暗的灯光下,还有那么多的人在一起,所以她看起来很不真实。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他看到她是那么富有生气。她的金色的短发、典型的希腊式脸蛋和眼睛,在几千年前的希腊古瓶里都已经画下来了。不过她的身材并不是很好,这一点李松早就很清楚。她的腿不够长,背部也不是很直,好像小时营养不够,发育得不是很充分。但李松已经看习惯了,正因为这样她才是伊丽达。伊丽达穿了一条带黑点的白色的衬衣,花布的长裙。这套衣服她以前经常有穿,所以当李松看到她穿着这样的衣服,心里马上产生了极其亲切的感觉,他相信伊丽达是为了他才穿起了这套怀旧的服装的。伊丽达在这天早上见面时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她的气息钻进了他的心里面。她总是用英语和李松说话,尽管李松已经会说一点基本的阿尔巴尼亚语了。

伊丽达带来一个盖着毛巾的篮子,里面有烤得松软的面包和放在热茶壶里的咖啡。伊丽达把一条餐布摊在一个茶几上,把面包和咖啡放在茶几上,让李松趁热吃了。

“是你做的吗?”李松喝了一口滚烫的咖啡,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觉。

“不,使我妈做的。”伊丽达说。

“是这样的啊?你妈都还好吗?”李松说。他脑子里马上出现了一个头发斑白个子瘦小的阿尔巴尼亚妇人的形象。那个时候伊丽达在他的公司上班的时候,她的母亲不时会来看看女儿。李松相信她来的目的其实是要提醒他,不要碰她女儿。

“她很好。她知道你来了很高兴,说隔天要请你到家里来做客呢。”她说。

“是吗?她真是个好人。”李松说。

“你喜欢我们的城市吗?你这么早就起来在外面跑了。”伊丽达说。

“伊丽达,刚才我在城楼上看到了城市,好像我以前到过这个城市一样。那种感觉非常强烈。”李松说。
“是吗?那说明你喜欢上了这个城市。”伊丽达说。
“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我只是觉得这个感觉太逼真的了。”
“也许,这是一种心灵的感应吧。有一现象叫Deja-ve(即视感),你会发现你所见到的事情事先在你意识里出现过的。”
“不知道,反正我觉得我是回到了一个我去过很多次的地方一样。”李松坚持着说。
吃好了早餐,伊丽达让李松开车出发,去接杨科,然后把车上的药品送给医院。

李松从停车场开出了车,在伊丽达指挥下把车缓慢地开进了城市。路非常狭窄,又是上下起伏,路面是石头铺成的,已经磨得很光滑。当吉普车拐进一条很长很长的下坡路时,李松心里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这真是太奇怪了,李松无法阻止意识深处浮上来的这种感觉。他甚至还出现幻觉,发现前面有一辆德国纳粹的军车,路的两边有两排端着冲锋枪的德国鬼子一步步走来。李松看着路边那些用层层重叠的石片作为屋顶的房子,突然眼前出现一个意象:一个女游击队员在屋顶上飞奔,追踪她的子弹把她身边的石片打得飞溅起来,她象鹿一样踩着屋顶继续飞奔,李松只觉得心跳急促了起来。

“到了,停车吧。”伊丽达说。
“这是什么地方?”李松问。他显得神情紧张。
“这里是杨科的老家,我们得接他走的。”伊丽达说。

李松把车停了下来,他看到路边的屋前有一口水井。不是像中国那样的水井,是一种用唧筒提压的封闭水井。一个老人用陶制的水瓮来打水,几只公鸡气势汹汹走来,井边有几个妇女在绣花,李松知道有一种著名的阿尔巴尼亚十字绣花的针法。连这样的场景,李松也觉得是十分的熟悉。杨科从里面出来。他的气色不很好,脸色灰白,腿瘸得比往常厉害了些。他说自己的腿越来越麻,脑里的血栓似乎很麻烦了。

带上了杨科之后,他们开车前往医院。医院在城市后面的山里,他们在一条砂石路上开了一阵,拐进了山洼,进入了一排带拱顶的建筑中。这里有一个开放的园地,种植着一大片特别茂盛的石榴树,石榴树的花正疯狂地开着,血红血红的。医院的屋舍外墙粉刷成白色,和石榴树的色彩形成强烈反差。车子进来时,李松看到了有很多人等在门外,有穿白衣的人,有穿病员服的人,也有穿普通衣服的人。伊丽达说:“瞧!这么多人等着你的药品,人们是多么喜欢你啊。”

“他们是什么人?”李松问。
“这里的医生、病人,更多的是病人家属。医院的药用完了,他们在等着药呢。”

李松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他的吉普车被打开了,车上的药品被众人搬下来。马上有药剂师把普鲁卡因青霉素的箱子打开,把针剂分配到病房。这些上海第四制药厂生产的抗菌素很快被蒸馏水稀释,注入到阿尔巴尼亚肺炎病人的体内,在血液里循环,与病菌战斗。

李松被伊丽达带到了药房里。伊丽达已到换衣室换上了雪白的护士服,头上用别针别着白帽,看起来光彩照人。杨科被一个医生拉去了,他在这里有很多老朋友,所以这个时候只有伊丽达和李松呆在一起。伊丽达带着李松参观了药房,药房几乎是空的,很多东西都断档了。

“你看,我们有多么地困难,几乎什么药都没有了。”伊丽达说。
“没有药怎么治病呢?不是说有世界卫生组织在帮助你们吗?”李松说。
“说是这么说,可是我们这里到现在还没收到一点药品呢。”

“其实你还是呆在地拉那好一点,那里至少不会这样缺药吧?而且这个医院有那么多肺病传染病人,你不觉得危险吗?”
“不,我想我回到这里是对的。你知道,我去过不少地方了,现在我还是喜欢回到自己家乡医院做点事。”
“也许你是对的。这里的风景很好,不仅是城市,你看,远处的山峰,还有更远的海,连外面的石榴树花园也非常漂亮,它让我想起了一首希腊人写的关于石榴的诗歌了。”李松说。
“李,你知道吗?我快要结婚了,我有真正的未婚夫了。这一回,你可不会再骂我是Bitch了。”她微笑着说。

“伊丽达,我早就向你道过歉了,为什么还记恨呢?”李松说。Bitch的意思母狗,即便在英语里也是一种最厉害的骂女人的话。那次是伊丽达自己告诉李松说早一天她又去见飞机场的那个修理技师了。在这之前,伊丽达曾对李松说过这个修飞机的技师是个变态的人,经常要伊丽达再找一个女人来三个人一起群交。伊丽达表示过自己不会再和他交往了,可她这天还是忍不住去看他了。李松问你和他做爱了吗?她说是的。李松愤然地骂了她一句:You are a bitch!(你是一只母狗!)自从他这样骂了她,她就伤心得再也不理会李松了。

“李,我没有记恨。其实我想,也许你说的对的,我那时真是一只Bitch,太放纵了。可我现在不是了,我已经在筹备着婚礼了。你可一定要送我一些礼物哦。”
“礼物我倒是带来了。不过告诉我那小子是谁?我可要和他决斗了。”李松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他是一个外科医生,是我们医院的。小心哦,你可打不过他,他手里有很锋利的手术刀的。”伊丽达说。
“伊丽达,你现在看起来真是太迷人了。我要是一个阿尔巴尼亚人的话,我一定要娶你为妻的。”
“李,你又逗我开心了。不过,我还是从最深的内心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的。你对我真的很好,从来没有一个人象你这样对我好。”伊丽达说。这样的话她以前也说过,但这一次,李松觉得心里酸酸的。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真的爱上伊丽达,但他还是无法中断对她的想念。

这个时候外面的树林里似乎有个白色的人影在晃动。伊丽达说:我的未婚夫来了。说着,一个瘦削、脸上胡茬发青的年轻人走进来了。李松对这个人的印象还不坏,只是觉得他是个十分妒嫉的人,他的眼睛看起来十分紧张。他和伊丽达说了一些话,还很可笑地给了她一个苹果,让人想起伊甸园创世纪的故事。然后就走了。

中午时分,杨科不知从那里又出现了,身上带着浓重的烧酒气味。他说吉诺卡斯特的市长要在市政厅见李松。李松说他为什么要见我啊?伊丽达说反正也没事了,去见见他也无妨。

于是李松开起了吉普车前往市政厅,车上坐着杨科、伊丽达。当车子进入了城内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回到了李松的意识里。他几乎不用伊丽达指路就准确地穿过了好几条街路。

“伊丽达,这里转过一个弯,是不是有一个铺着石板的大广场了?”
“是呀,那就是市政厅广场了。你来过这里啊?”
“没有。我是第一次到吉诺卡斯特。可我好像来过这里一样,真是奇怪。”李松说。
车子转了个弯,进入了市政厅广场。李松脑子里那种熟悉的感觉愈加强烈了。他甚至能记得在广场左边有很多的小贩在叫卖:卖糖卖糖卖巧克力糖!右边的台阶上有一支铜管乐队在吹奏一支乐曲。

进入了市政厅,穿过了长长的走廊,看到胖胖的市长坐在一张巨大的桌子后面。他叫斯坎德尔,胸前横挎着一条表示权力的绶带。他紧紧拥抱了李松,说:
“我就相信中国同志是最可靠的朋友。我们现在需要抗菌素,毛泽东同志就赠送给我们了。”
李松听得头都大了,怎么这些药变成毛泽东同志赠送的了?他赶紧对伊丽达说:
“请告诉市长同志,毛泽东同志已经不在了,现在中国的领导人是邓小平同志。这些药品不是赠送的,是我卖给你们医院的。等你们卫生部拨下了经费你们就要付钱给我的。”
伊丽达抿着嘴在笑。她把李松的话用阿语说给了市长听,市长听了直摇头。他说:

“不,不!中国同志帮助我们的事情从来是不要付钱的。你看这个城里的输电设备是中国人建的,地下的自来水管是中国人给的,山上的电视塔也是中国人建的,我们从来没付过钱的。只是这些东西都老旧了,用了二十多年了。我正要找中国同志来帮助建设新的呢!”

这个说着梦话的市长倒是十分地热情,邀请李松参观吉诺卡斯特的历史展厅。由于劳动党倒台后阿尔巴尼亚所有产业都休克了,市政府没有了经费,工作人员都溜走了,只留下斯坎德尔一个人还呆在市政厅里。他一手拿着鸡毛掸子,带着他们进入了尘封已久的展览室,一边用鸡毛掸子掸着灰尘,一边讲解了吉诺卡斯特的历史。这个城市最初是拜占庭时代一个土耳其帕夏的行宫,后来不断扩建,曾是巴尔干半岛十分辉煌的城堡。然后讲到了二战时期德军占领时代。李松看到了昨天晚上他在城门口看到的那个无花果树下的少女雕像照片,他觉得是那样亲切,他已经知道那个少女的故事,她是被德国人吊死在头顶上那棵无花果树上的。接下去斯坎德尔先生说到了一部电影。他用鸡毛掸子的柄指着一张被装在玻璃镜框内的黑白电影海报,李松的心里象是被电猛击了一下。他看到了电影海报上的那个少女,那个永远让他无法忘怀的米拉!伊丽达用英语翻译这部电影的名字是《Never surrender》(绝不投降),但是不用她翻译,李松知道这部电影中文名字叫《宁死不屈》。斯坎德尔告诉李松,这个电影里的故事完全是真实的,米拉.格拉尼就是那个被吊死在无花果树下的女学生的真实名字,她死于一九四四年八月六号!二十五年后,她的故事被拍成了电影,拍摄的背景就是这座城市。现在李松心里很多的疑问已经串接了起来。原来那个树下的少女雕像就是《宁死不屈》里的米拉。哦,米拉!他在整个少年时期深深暗恋着的对象。那时他一次又一次看着这个电影,象一条鱼一样潜游在电影的细节里面,对每个镜头每一句台词都熟透了,所以他到了这个城市会有曾经来过的那种熟悉的感觉。他看见了玻璃陈列柜里有一把吉他,他认出就是电影里那把吉他。泪花漫上了他的眼睛,李松的脑子里立即浮现出米拉露着肩膀换药的情景,他看见她长着一颗黑痣的脸,看见那个德国军官把一朵白花扔进了她背后的墓坑,看见她面带微笑走向了绞索……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即将来临,我们的战斗生活象诗篇…….这个吉他伴奏的歌声如潮水一样在他耳边响起来。
                              


卖糖!卖糖!卖巧克力糖!李松的脑子里一次又一次想着《宁死不屈》这句台词。但叫喊的不是电影里的人,而是一个小女童的声音。那是25年前的声音,他们的小学班级去解放电影院看过学生场的《宁死不屈》之后,那个叫孙谦的女同学在班级里学着电影里这句台词。李松的南方老家使用着一种古怪的瓯越蛮语,普通话还没在学校普及,所以这个女同学的银铃般的普通话叫卖声让李松觉得奇妙而高贵,并对她产生了儿童版的爱慕之情。这个叫孙谦的女童不是本地人,她的父母在兰州防疫站工作,她只是寄养在外婆家里,所以她会说与众不同的标准普通话。李松现在还能回忆得起她10岁时的模样,她的脸又大又圆,很白,鼻子很平的,但是眼睛很亮。李松那个时候很愤慨班里的一些同学给她起了外号叫“兔子头”,可他心里也承认孙谦的确有点像一只小白兔。后来。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孙谦离开了南方,回到了兰州父母身边。李松一直有写信给她,她也有回信,一直到了十八岁那年,李松收到了她最后一封信,她说我们两个人之间儿童团时代的友谊应该结束了。这个时候孙谦还在兰州边上的永登县农村里插队,而李松则入伍了,刚好还在新兵连。那个晚上部队的操场上刚好在放电影,正是《宁死不屈》。

现在想起来,孙谦那封最后的信是在一九七七年收到的,竟然也过了十五六年了。孙谦后来的情况如何,他一点也不知道。他自己在部队里当了几年的兵,退伍回来在一个贸易公司从一个科员开始干到了经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职务他没费很大劲就得到了,可他越来越觉得这种生活没劲。他在第二年辞了职,独自去了新西兰。在那里他剪了半年的羊毛,又飞到了捷克的布拉格,在那里做起了贸易。后来有一次,为了追讨一笔债务,他开着一辆车沿欧洲75公路下来,经过斯洛文尼亚,经过贝尔格莱德,从黑山共和国进入了阿尔巴尼亚北部城市斯库台。然后他沿着水势湍急的德林河,南下到了地拉那。

这个时候是一九九一年的春天,在阿尔巴尼亚统治了几十年的劳动党垮台了,政局动荡,物质匮缺,到处是断壁残垣。李松在一个当地的翻译帮助下,根据那个债务人留下的地址去寻找那个人。他找到了那个地址,住在里面的人却告知他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搬到另一个地方住了,并给了李松那人新的地址。可李松去了新的地址,同样的事又会重复发生一次。在这个过程中,李松发现地拉那的城市内部是那么破败,很多住宅公寓都是粗制滥造的,红砖的外墙上没经过加面粉刷,水泥墚上露出了钢筋头。遍地的垃圾没人处理,大群无家可归的猫和狗徘徊在其间。李松感到十分失望,脑子里那么美好的阿尔巴尼亚原来是这样的。几天过去了,他发现无望找到那个债务人,而且看来即使找到了也不会要到钱的。他决定离开这里,回布拉格去。

在最后一个傍晚,他走上街头,去喝一杯咖啡。这里是地拉那大学街,轴心线上有民族英雄斯坎德佩的立马扬刀的铜像。他在前一天早上来过这里,只见行人零落,毫无意趣。但是这个黄昏的景象完全不同。他发现街路上尽是闲逛的人们。大部分是青年人,有很多漂亮的姑娘,她们看起来无所事事,脸上满是幸福而神秘的笑容。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现象,在自然界也有这种现象,比如在一场大雨后会有很多蜻蜓飞来飞去;黄昏时在原野上会有大群的鸟类欢乐地一起飞出来,在天上打着盘旋。这些人群看起来和漫舞的虫鸟类相似,纯粹是因为内心的喜悦和好奇来到黄昏的街头,漫无目地闲逛。他们有的会在路边的咖啡店坐下来喝一杯,有的就是不停地走着。地拉那有足够大的地方给黄昏的人们散步,从斯坎德佩广场到地拉那大学那一段路的路边布满了各种风情的咖啡店,而在南面那一大片街区,则是原来的统治者霍查的宅邸。那是一个巨大的花园,到处是欧洲夹竹桃的浓荫。浓荫下的夜色里布满了情欲满怀的人群。李松有点犹豫了,原来地拉那还有另外一付景象啊!他把离开这里的时间往后推了一天。

第二天黄昏,他又来到了大学街的那个露天咖啡店,在台子上搁了一包三五牌香烟,慢慢喝着浓黑的意大利咖啡。他怀着一种安静的心情慢慢注视着大街,有时看看来往的行人,好像在等待着一个约会。
大概八点钟的时候,有一个头发又长又黑的阿尔巴尼亚女人来到了他的桌边。她用纯正的伦敦英语说:
“对不起,你是日本人吗?”
“不,我是中国人。”李松说。他看到这个女人的眼睛也是黑色的。
“我可不可以抽你一根三五牌的香烟?”头发又黑又长的女人说。
“好的,没问题。”李松打开三五牌香烟的硬纸盒,递给她。李松发现这个女人并不是那种流落街头的落魄女子。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荣幸请你坐下来喝一杯咖啡,我有好几天没有和人说过话了。”
“好吧。”那女人坐了下来,显得慵懒,眼睛都没看李松。她沉醉在香烟的感觉里。她深深吸了一口,摒住气,微闭着眼睛,象是捕捉什么感觉,然后把烟轻轻地优雅地吐了出来。
“刚才我在你的桌子旁边走过来走过去,走了三次了。我一直被你的三五牌香烟所吸引。”她说。
“你身边没带香烟吗?”李松问。
“不,我带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L&M牌香烟放在桌上。“有很多年的时间,我只抽三五牌香烟一个牌子,可是从去年开始,我再也搞不到这种香烟了。”
“是的,我看到这里买不到三五牌香烟。我的香烟是从布拉格带来的。”
“是的,这里买不到,其实以前也是买不到的。我可以再抽一根吗?”
“当然可以。”
“你知道,我是在英国读书时开始抽三五香烟的,后来我就一直抽这个牌子。我说过,这个牌子这里一直买不到的。阿尔巴尼亚有很长时间,市场上的供应的东西都是东欧或者本国生产的东西。只有我们这些人能搞到西方的东西:香烟,威士忌,名牌服装香水。”
“那你看来有点来历的。”李松问。

“我的父亲是以前政府的PARLIAMENT(议会)主席,是国家重要领导人。”她说,她的眼睛被燃烧的烟头映得发亮。
议会主席?李松一想,阿尔巴尼亚议会相当于中国的人大常委会。那么她父亲的职位相当于朱德委员长,她就相当于朱德的女儿。李松一惊,屁股收紧了,腰板也挺直了了些,遇见身份高的人他就会流露出恭敬来。

“我的父亲是有名的法托茨.皮察。他是恩维尔.霍查的战友,是最早的革命者,一个老游击队员。他已经死了五年了,他的老家有一座他的巨大的铜像纪念碑。”她说着。李松看着她的脸,觉得她不像是欧洲人,更象是小亚细亚人。除了她的头发又密又黑,她的眼睛也又大又黑,而且眼眶上有浓浓的黑圈。 她的脸上已有皱纹,但是遮掩不住她神情中透露出的贵气,她无疑是一个过去时代的公主。

她的名字叫阿达.皮察。她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丈夫是个医生。她现在没工作,但是她有药剂师执照。以前她在英国学的就是药剂师专业。她说过去她的父亲让她学药剂师她还不愿意,觉得自己不可能去干这些具体的事情。现在才知父亲是对的。在父亲的政党失去所有的权势之后,她已沦为平民。现在她因为有药剂师执照,才有希望找到一个谋生的职业。她正在学习做一个平民。

“阿达,我只是为了追讨一笔债务来到了这里,可我发现那个欠我钱的人是一个狐狸,我根本无法找到他。本来今天我就离开这里回布拉格,旅馆的帐都已结好了,可不知怎么的我没有走。”李松说。

“是啊,你没有走,所以还坐在这里喝咖啡。”阿达说。
“你这样说象是在谈论哲学问题。”李松说。“我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没有走。而且现在,坐在这里,看着夜色里有那么多的人心情愉快地走来走去,我可能明天还不会走。”
“你在布拉格做什么事情呢?”阿达说。
“我在那里做一点小生意。”
“那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做生意呢?”
“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生意可以做。”
“有啊,这里现在什么东西都缺,什么都要进口。你可以进口药品吗?”
“可以啊。什么药品我都可以做。”
“我不会做生意。可是我有很多朋友在医院、在卫生部。他们会帮助你的。”阿达情绪高涨地说着。

因为遇见了阿达,李松留在了阿尔巴尼亚。阿达带他到了卫生部,到了中心药检管理局,见到了很多人,其中包括迪米特里.杨科。不久后,李松注册了药品进口公司。就这样,他在阿尔巴尼亚一晃就过了三年了。


上午,伊丽达打电话到旅馆。看门人把李松喊起来到楼下接电话。伊丽达说杨科昨夜突然中风了,今天半身瘫痪,已经住到了医院。李松对这个消息倒不特别意外,因为他知道杨科的高血压的毛病已经很重了。他开车去了吉诺卡斯特医院 ,看见了杨科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身上吊着好几瓶输液。杨科看见了李松,眼睛眨了一下,看得出他的神志还很清楚。

李松坐在他的身边,看到他的曾经象是西瓜一样油亮的大脑袋现在皱了皮了,象是脱了水似的,一下子成了真正的老人。但是李松从他的眨巴着的眼睛看出,杨科的心情还似乎很不错,甚至还带着一种魔术师一样的快乐。李松向他做了个喝酒的手势,他看到杨科的一只眼睛里出现了赞许的光辉。

“杨科,来点伏特卡?”李松说。
杨科轻轻摇摇头。
“来点威士忌?”
杨科还是摇摇头。
“康涅克XO怎么样?”李松说。
杨科不动了,看得出他的眼睛在微笑。李松心里想:这个家伙总是爱喝这种最贵的酒,只要不是他自己掏钱。他第一次在阿达的牵线下和他在酒吧见面时,他一连喝了五杯康涅克。
“他就是喜欢喝一点酒。他就是因为爱喝酒才会得高血压。”伊丽达对李松说。

“杨科给我讲过一个故事,那是一个最具人生真理的喝酒笑话。他说以前有两个喝酒的朋友,一个为了省钱把酒戒掉了。过了五年两个人碰到了,戒了酒的朋友买了自行车,喝酒的那个什么也没有。又过了五年,戒了酒的那个骑上了摩托车,喝酒的那个还是醉醺醺的什么也没有。十年过去他们再次相逢,喝酒的那个开起了汽车,戒了酒的那个还是骑摩托。他问喝酒的你哪来的钱买汽车啊?喝酒的说我把这十年喝掉的空酒瓶卖了,换了一台汽车。”

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伊丽达笑了起来。她说很奇怪,杨科是她大学里的老师,又是在检验局的领导,从来没有和她讲过这故事。

“伊丽达,你还记得我那次去检验中心找杨科,你给我指路的事吗?”李松想起了那天在环形走廊里转来转去找不到杨科,突然见到了伊丽达时那种惊艳的感觉。
“是啊,记得。可我不知道我给你指了路,后来我会成为你的药剂师的。”伊丽达说。
是啊,伊丽达,你永远是我亲爱的药剂师。李松在心里说,感到亲切无比。但他嘴里还在争辩:
“你不是我的药剂师,你是我惟一的阿尔巴尼亚Girl friend(女友)”。
伊丽达的眼睛出现了温柔的光辉,可是她还是把李松打过来的球挡了回去。她说:“别乱说,杨科听了会笑话的。”
杨科的鼻子嘴巴罩在氧气罩里。他的眼神有点发直。像个孩童似的。
“他的神志还很清楚,他其实是个很热爱生活的人。”伊丽达说。
“真不知道他会突然发病了。也许,应该安排把他送回到地拉那去治疗。”李松说。
“不,地拉那的医院情况不好。杨科这回来这里,本来就准备到希腊的萨洛尼卡一家医院去看病,他有一个老朋友在那里当医生,是专家,要给他做手术的。我们已经和他联系,也许很快就可以把杨科送到希腊去。”伊丽达说。

“那样安排就很好了。”李松说。他的心情有点发沉。本来他是准备在吉诺卡斯特呆两天就走,可现在两天过去了,他却还在这里。杨科现在又生病了,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地拉那。不过想起这样有机会能和伊丽达在一起多呆一点时间,他的心里还是觉得快活。

中午时分,杨科家族里很多人来了,好些是从周围的山地里来的,挤得病房都站不下人来。伊丽达对李松说今天她休班,她母亲让她带李松到家里来,母亲要给他做饭吃。李松开着吉普车,和伊丽达一起前往她的家。她的家在城北,在一条溪流旁边。看得见远处的雪山,还有亚德里亚海湾。那是一个石头的房子,旁边也长着几棵特别茂盛的石榴树。伊丽达的母亲在门口等候。那是一个头发斑白个子瘦小的女人,她看起来很温和,微笑着,但是透露着坚强。不知为何,李松在见到她时,还是会觉得有点难为情。总觉得她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

伊丽达的母亲没有看错,从某种意义上讲,李松的确象是一只狼,觊觎着她的女儿。那天他和阿达一起去国家药品实验室找杨科,在接待室等候的时候阿达被一个熟人拉去喝咖啡抽烟去了。李松后来独自在环形的走廊里寻找杨科办公室而迷失了方向,突然从一个房间里出来一个金色头发的姑娘。李松当时就被她的美貌震惊住了。这个穿着白衣的金发美女药剂师显得很亲切热情,问李松需要帮忙吗?李松说要去杨科办公室。她说那我带你去吧。她把李松领到楼上杨科的办公室,开了门让他进去。李松问杨科刚才这姑娘叫什么名字,杨科说她叫伊丽达。杨科问李松你问她名字干什么?李松笑笑没回答。他记住了伊丽达的名字。

阿达是他的第一个药剂师。可是阿达这个昔日权贵的女儿,外表依然美丽精神却已经被摧毁了。她十分的懒散,总是不能准时上班,来上班了也只是坐在桌子前面,不停地一根接一根抽着一种刺鼻的香烟,然后发出阵阵剧烈的咳嗽。更多的时候,她干脆不来上班,让李松大伤脑筋。这段时间里,李松和伊丽达有了来往,他偶尔会付给一笔让她惊喜的报酬请她给他做点药剂师的事情。后来,伊丽达辞了国家药检室的工作,去了意大利。半年之后,李松在地拉那一家破旧的私人小药店意外看见了伊丽达在这里当药剂师,她受不了在意大利的屈辱生活回来了。李松说:伊丽达,做我的药剂师吧,你会得到很好的报酬的。

以前在地拉那的办公室,每次伊丽达母亲来找女儿时,她的神色总是显得温顺中带着紧张。那个时候她对女儿呆在一个中国男人身边工作总是心怀戒心。她总是会经常出现,她的恭顺而坚强的笑脸让李松明白了伊丽达处于她的有力保护之下。但是今天,在她自己的家园地盘里,伊丽达的母亲显得没有了戒心。她看到了李松时显出了真诚的快乐,她对李松以往给于伊丽达的优厚照顾心怀感激。她把李松迎进了屋子。在屋子的中间。摆着许多吃的东西。按照阿尔巴尼亚人的习俗,先要上一杯叫“阿拉契”的葡萄白酒,而后再是一杯带渣子的土耳其咖啡。桌上摆满了蜜饯饼干之类的食物。

伊丽达母亲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有烤小羊肉,奶豆腐炖牛肝,洋葱无花果饼,还有好多说不清的东西。她象中国过去的妇女一样,忙着做饭菜,自己不愿入座,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吃。这让李松觉得不很自在。他这时想起一部名叫《地下游击队》的阿尔巴尼亚电影里一个镜头:一个名叫阿戈龙的游击队员在一老大娘家里。老大娘给他端来一个盖着餐巾的盘子,他摇摇头说自己没有胃口。大娘说你至少把餐巾打开看一看。阿戈龙掀起餐巾,看见盘子里是他被上级收缴了的手枪。

由于比较倨促,李松只是机械地吃着,吃了很多。因此他把伊丽达母亲做的东西都吃光了。这让她感到很高兴。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李松如释重负的事,伊丽达的母亲披上了头巾,说要出去到教堂去参加唱诗班练习了。她很开心李松还呆在这里,在她自己的家里,她对李松一点戒备都没有了。李松看着她走出来,从窗口还能看见她沿着小溪边的小路,提着裙襟,过了小桥,(有一下看起来她差点掉下桥去),急急忙忙迈着碎步走去。

哦,伊丽达,我们又能够在一起了。李松心里有个声音说着,他觉得一阵慌乱的心跳。

母亲一走,伊丽达起身收拾餐桌。她系上一条绣花的围裙,把盘子收拾起来清洗掉。李松看到她灵活挪动的身体,从她背后看到她硕大的臀部。她在劳动时自然迸发出来的那种快乐和热情,让他觉得是那样地愉快。

他想起伊丽达在他那里当药剂师的时候,她经常是这样给办公室做卫生的。她常常用一个大木盆盛上水擦洗门窗,尽管这些事不是她的职责。她一边洗,一边用英语给李松讲普希金那个金鱼和渔夫的故事。当渔夫的贪心的婆娘最后惹怒了金鱼,她已拥有的所有财富全部被波涛卷走,唯一留下的只是一个木盆。伊丽达说这个故事里的木盆就是这个她现在用的这个木盆。在她干完了清洗整理的杂活,李松会给她一个奖励,那就是给她放一支她喜欢歌。开始的时候是玛丽亚.凯丽,后来是麦克.鲍顿,后来还有巴西的Boney M。而且,李松还会不声不响倒一杯马蒂尼甜酒放在桌上,伊丽达会像一只爱喝牛奶的猫一样忍不住把酒喝了。喝完了还用舌头舔着酒杯。喝了酒她会变得风情万种,浑身散发着女人的香气。李松有一天把酒杯偷偷换得大了一号,但是他的阴谋总是会被伊丽达的母亲粉碎。她会象一个超人一样准时出现在门口,给女儿送来了一把雨伞。尽管这天阳光普照,没有下雨的可能。可谁能说天一定不会下雨呢?每回伊丽达的母亲一出现,李松身上高昂的“士气”就会瘪了下去。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伊丽达的母亲沿着溪边的小路远去了。伊丽达洗好了盘子,把身上的围裙解了下来,她穿着紧身汗衫的丰满身材一览无遗地展现了出来。每回这个时候,李松会想起一个电影的名字《远山的呼唤》,日本片,高仓健演的。那个远山是伊丽达的乳峰的联想。现在他又感到了两座高山的呼唤,但他为了抑制这种冲动,把目光离开了,眺望远方真正的山峦。屋外的那两棵石榴树开得如火如荼,李松昨天在医院看到了那片石榴树之后,脑子里老是想着希腊诗人埃利蒂斯那首诗,此刻一些诗句浮现了出来:在那些刷白的庭院中,当南风,吹过那带拱顶的走廊,告诉我,是那疯狂的石榴树,在阳光中撒着果实累累的笑声?当草地上那些赤身裸体的姑娘们醒了,用白皙的双手采摘青青的三叶草,告诉我,是那疯狂的石榴树,随意用阳光把她们的篮子装满?

“伊丽达,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李松说。他从那个放礼物的袋子里拿出了一对中国的青花瓷花瓶。

“哇,这是什么?”伊丽达吃惊地喊起来。
“这是我答应过送给你的,最漂亮的中国陶瓷。我在上个月到北京的时候特地给你买的。我还以为不会有机会送你了呢。”李松说。
“天那,亲爱的李,你真是个好人!”伊丽达激动得脸孔发红。
“我还有一件东西呢。”李松说,他拿出了一瓶意大利产的马蒂尼甜酒,曾经充满了阴谋的酒。

“哦,李,你真是我的甜心。”伊丽达把酒瓶贴在心口,吻了一下酒瓶。她把酒瓶放下来,在一部CD音乐播放机上摆弄了一下,音乐起来了,是麦克.鲍顿的那首:Soul Provider。这盘CD原来是李松的,伊丽达走的时候,李松送给了她。
“每次我听这个歌,我就会想起你给我倒马蒂尼酒。没有马蒂尼酒这个歌就不好听了。”伊丽达说。
“伊丽达,我来给你倒一杯马蒂尼酒好不好?”李松说。他的欲望开始燃烧,每回他给她倒马蒂尼,总会让他产生有机可乘的希望。
“好啊,给我倒一杯。”她显得很干渴,把酒喝了一大口。她的身体变得很兴奋,胸脯在起伏着。
“伊丽达,我爱你。”李松说。
“不,不,你是在开玩笑。” 伊丽达吃吃地笑着。
“I can’t living without you。 ”李松说。意思是我不能没有你而活着。
“得了,这句话是玛丽亚.凯丽的歌词,谁都会唱。”伊丽达说。
“不是这样的,伊丽达,在你离开了地拉那回到你的家乡后,有很长的时间我都很不快活。我知道这算不上是爱情,可我想起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有意思。”
“你真的想起过我吗?那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伊丽达说。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看到你。对我来说,你的家乡是个神秘的地方,不只是遥远,而是觉得你家乡城市的人一定很凶悍,不会接受一个中国人来探望一个城里美丽的姑娘。”
“哈哈,你不是一个骑士。故事里的勇士为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从来不怕路途遥远,也不怕城堡里的妖魔多么厉害的。”伊丽达说。
“可我现在不是来了吗?我找到你了。可是你以前答应我的事却没有给我。”李松说。
“我答应你什么了?”伊丽达说,其实她心里知道李松会怎么说,她是喜欢听他再说一次。
“你答应和我做一次爱。”李松说。
“你说得是真的吗?我怎么忘记了?”她辩解说。她的眼睛看着李松,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情欲。

李松闻到她的身体发出了一种气味。那是一种与中国女人不同的气味,可能是从腋下的汗腺挥发出来的一种膻味,一种类似狐臭的气味。这个气味信号告诉他可以进入下一步了,他可以吻她的脸,可以抚摸她的上身任何部位,但仅仅只能在衣服的外面。如果他的手想伸进衣服里面则马上会被挡开,似乎她穿着中国古代传说里的铁布衫。她说不能触摸一个女人的身体内部,要不然她就会受不了,马上会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他们之间的这种游戏以前做过好几次,每次到这里就到尽头了。

在这个温暖的中午时分,李松和伊丽达长久地相拥在一起。比起过去,李松并没取得什么进展,所能触摸的区域维持不变。但是李松还是感觉到了她的身体不像过去那样紧张充满防卫性,而是变得像海浪一样起伏着。

   李松在她的家里呆到了下午,在她母亲回来之前他和她一起离开了。李松送她回医院值下午班,自己回到了旅馆,倒头便睡,很快进入深沉的梦乡。


傍晚的时分他睡醒了,觉得心情愉快精神饱满。他起身出门,又走到了那个巍峨的城堡上头去了。落日照耀之下,城市一片金色。

和他刚来那天的清晨不同,他现在清楚知道了他看到景色就是《宁死不屈》电影里呈现的城市。他已经想起来了,他所站立的城堡在电影里是个监狱,那个纳粹军官把关在黑屋里的米拉带到了屋顶,让她在这里去看城市的屋顶、阳光中盘旋的鸽群。那个纳粹军官喝着白兰地,对助手说:看,她马上要哭了。这个时候闪烁着雪花的黑白银幕上慢速摇过了城市的全景,米拉的头发被风吹起,银幕上黑云中出现了一道光线,照耀着米拉心潮起伏的脸庞。米拉的脸上慢慢露出沉思忧郁的微笑,她转过身,看着纳粹军官,慢慢走了过来。她站住了,平静而坚决地说:脍子手!德国鬼子疯狂地抽着她嘴巴。
李松坚信,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正是当年米拉站立的位置。他记得那个电影是一九六九年拍摄的,现在是一九九四年,整整二十五年前,几个装扮成德国军官的男人和一个扮演米拉的女演员在几盏聚光灯的照耀下拍下了那一段镜头。不,还不是这样,这个电影拍摄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演电影的米拉不过是个演员,真正的米拉就是在城门口小操场上那个石头的雕像,她被吊死的时间是一九四四年,整整五十年了。虽然时间消逝,可李松对二战胜利之前死去的真正米拉和六九年演员米拉都感到那样的亲切,似乎还能感受到她们的血肉之躯的温暖。他在几个小时前和伊丽达的接吻的感觉还在,她的身体的柔软,那种特别的汗腺气味都还在他的感觉里继续兴奋着他的器官。对伊丽达的渴望和接触的美感在他的意识深处和对米拉的记忆混杂在一起了,好像有一根导线,把这三个不同历史年代的姑娘传导连接上了,伊丽达的性感的肉体使得一段历史变得活生生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城堡上的风大了起来,景物变得模糊了。李松走下了城堡,进入了城市里。现在他对城市感到熟悉极了,好像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似的。他行经过一个石块铺成的长坡,前面有几个女孩在向前走,她们的背影让他想起米拉和她的两个女同学走过长坡的镜头。这个时候他又开始想念起了伊丽达。他的心里很是沮丧,刚刚和她分手,现在又开始了对她强烈的思念。他知道这算不上是爱情,也不仅仅只是性爱。因为米拉的元素,他对她的思念加深了,也似乎给他自己找到了一个思念她的借口。伊丽达很快要结婚了,要成为人家的新娘,而他还在想和她亲热,还企图进一步接触她的身体,这似乎是一个危险和不光彩的行为。但这个道德的谴责此时不起作用了,对伊丽达的思念和欲望一波波高涨。

李松在一盏盏中古时期的油灯照明下,又来到了第一天来过的那个小酒店,那个带着菊花帽的妇人还是坐在黑暗的灯影里。他走进来,坐了下来。那个长笛手侍者走了过来,问他这几天过得怎么样?李松说还不错的。侍者说,有一个人想见见他,在这里等了好几天了。李松说:是什么人啊?让他过来吧。

一个戴着礼帽的阿尔巴尼亚小老头走了过来,他用生硬的中国话说:
“同志!你好吗?”
“我还好啦。”李松说。
“好得厉害吗?”他说。
“好得很厉害,非常厉害,Very厉害。”李松回答,心里奇怪老头这古怪的问候从哪里学来的?

这个小老头就会说这一两句中文,接下来全是山地口音很重的阿尔巴尼亚话了。李松听不大懂,还得借那个侍者的英语翻译。李松问他这几句中文是从那里学来的?他说是一九六十年代中国的专家在吉诺卡斯特工作的时候,他给他们做过清理卫生的杂活,跟他们学了几句中文。他报出了好几个中国专家的名字,可发音不清,李松根本听清楚是些什么人,再说即使听清楚了对他来说也没一点意义。老头说中国专家只是个开场白,他真正要说的是另一件事。他说在吉诺卡斯特城市后面的那座高山上,埋葬着一个中国的年轻人。这个人是来参加建设吉诺卡斯特电视台的工程师,在安装高架发射塔的时候从高空坠下死亡的。李松问这个中国人是哪一年死的?老头说大概是一九六八年吧,他的坟墓修建的时间要晚一点。

老头说,坟墓修建好以后,市政府让他兼差做守墓人,每月还给他一点钱做津助。七十年代初的几年里,经常会有一些中国人专门从地拉那过来,到山上去给死者献花扫墓。后来,就慢慢地没有人过来了。再后来,这里的市政府也忘了他是守墓人这件事,不再给他发津贴了。老头说,他现在已经老了,不可能再到山上了。他说自己老是梦见有一个中国人会来寻找这个坟墓,他一直在等待着,现在终于等到了。李松连忙说,他也对这件事一点没兴趣,他根本不是为了这事来的。老头说,不管怎么样,他无法再等待了。他说自己早已经画下了那个坟墓的位置图和路线图,按照这个地图,就可以在高山上找到那个坟墓。老头把那卷地图打开来,是画在结实的羊皮纸上的,墨水笔画的,象一幅故事里的藏宝图。老头不管李松答应不答应,起身快步走了。李松只得把地图收起来。

杨科第二天早上要被救护车送往希腊萨洛尼卡医院,李松前往送行。

在一排墙壁刷得雪白的病房外边,盛开的石榴树开得发出鲜红的色彩。天空上有一只秃鹰在盘旋,无声地上升到了天庭。从希腊来的救护车已经停在车场,两个穿着雪白护士服戴着白头巾的姑娘慢慢推出了帆布担架床,上面躺着杨科。杨科的眼睛被阳光和湛蓝的天空刺激得睁不开来。伊丽达推着担架床,她的眼里含着眼泪,她的未婚夫穿着白色的医生大褂站在她的身边。李松对杨科偷偷做了个喝酒的动作,他看到杨科的眼睛里又流露出快活的光辉。杨科的担架被推上了救护车,车门被重重关上了。那车里的女护士是希腊医院方面的人,鼻子很高,神情冷漠。车子开动了,李松看到天上那只秃鹰也远远飞去了。

                                     三

就在这天的下午,李松正寻思着是否要在明天回地拉那的时候,他听到城里想起了枪声。枪声开始是稀稀落落的,后来渐渐密集,听起来好像是中国人大年除夕全城人都在放鞭炮似的。李松伸头到外面一看,只听得子弹的呼啸声和发射声,可就是看不见开枪的人。突然,他看见了一个持枪的人出现了,就在旅馆对面的马路中间,拿着一枝冲锋枪向天扫射,然后另一个人过来了,手里有一枝步枪,也向空中开枪。李松赶紧离开了窗边,这么密集的枪声,弄不好就会有流弹打进来的。

这突如其来的枪声让李松感到一定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情。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把房间里那台黑白电视打开了。这台破旧的电视机屏幕上全是闪耀的雪花和噪音,李松用手掌猛烈地击打着机箱,随着显像管的温度提高,渐渐在雪花中浮出一些人影和声音。他把调纽扳到英语的欧洲新闻频道EURONEWS,那里正在现场直播地拉那的骚乱。画面上展现了一群人站在一辆坦克上横冲直撞,在地拉那大学街倒退着开行;一个手持四零火箭筒的人肩扛着武器将一枚火箭弹射向了总理府。大批汽车被推翻燃烧,商铺被抢掠,几具尸体倒在马路边。欧洲新闻的主持说阿尔巴尼亚首都地拉那陷入混乱,机场关闭,政府瘫痪,军火弹药仓库被打开抢掠一空。全国人民的财产在金字塔集资计划中化为泡影,所以人民起义了,全国范围发生了动乱。

对于电视上说的动乱,李松心里倒不觉得意外,因为地拉那近几个月局势一直紧张。从去年开始,一种高息集资的运动在阿尔巴尼亚开始盛行,利息高得惊人。这种金字塔式的骗人把戏必须不断扩大吸收新的入股者才能保持资金链运转。阿尔巴尼亚人还没见过这种把戏,以为是上帝给他们的生财之道,而且政府也在鼓励人民把资金投到集资公司去。近几个月这种狂热的集资达到了高潮,很多人变卖了房产把钱投了进去。但是最近以来,混乱的局面开始了,很多集资公司资金链中断派不出利息了。李松出发之前,地拉那的人们已在排队提款,人心慌慌。李松想不到仅仅过了几天,这件事会演变成这样一场武装大起义。欧洲新闻主持人说动乱的背后或许有反对党在操作,现在阿尔巴尼亚变成了火药桶,很可能会爆发大规模的内战。美国和西欧国家已经开始紧急撤离侨民。电视镜头上播出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大力神直升机在使馆官邸区接走了家属。

李松开始往地拉那拨电话,可是一点信号也没有,地拉那的邮电通讯都中断了,变成了孤岛。他在地拉那的仓库里还有大量的药品,真不知会不会被人抢掠一空呢。但是此时他的心里倒不是很担心那些货物财产。当一场大革命式的运动席卷而来时,人们在集体失去财产时的痛苦会减轻许多。

这个时候,伊丽达打了电话过来,问他还好吗?李松说他没有事,他已经知道了地拉那的情况,可他不明白吉诺卡斯特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人在打枪,是谁和谁在战斗?伊丽达说现在城里的枪声不是战斗,而是起义,是一场革命。人民开枪是向空中打的,是表示他们对在集资骗局中失去财产的愤怒。伊丽达说,他住的旅馆附近的城堡下面的地道通向一个军火仓库,现在已被人打开了,全城的人都跑过来去拿武器,所以这一带枪声会特别密集。伊丽达说过一忽有一辆车子会载着医院这边的人前往军火库,她也要跟着来。在进入军火库之前,她会先来旅馆来看他。

果然,不到半个小时,伊丽达匆匆忙忙跑进了旅馆,一进房间的门就紧紧拥抱了李松。李松能感觉到她的两只胸脯挤压着他的身体,战乱时候人们的行为改变了,变得亲密了许多。伊丽达的打扮也变了,穿着山地民族的服装,头上包着一块黑头巾,裙子一角掖在腰带上,很象法国七月革命时期那幅著名的油画里那个带领人们起义的自由女神,只是伊丽达没有象画里举着战旗的妇女半个肩膀不穿衣服袒露着一只乳房。李松问她为什么也来拿武器,她说每家每户都有了武装,她们家也得有。李松说那你的那个外科医生未婚夫为何不来帮你拿?她说他是个追求理性的人,不喜欢暴力,所以没来。伊丽达说现在她得走了,还问李松呆忽儿是否也给他顺便捎两个手榴弹来?李松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捉住了伊丽达的肩膀,说:
“伊丽达,我也想和你一起去军火库拿武器。”

“你也要去?可你是外国人啊,恐怕不大好吧。”伊丽达说。
“不,我一定要去。我刚才突然感到,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个时刻,这是我很早的时候在看你们的黑白电影时就决定的事情,真的,对于今天的事情我有说不出的兴奋。”李松说。

“李,我有办法了。刚才我来的时候,看到有的人戴着黑色的面罩,只能看见他的眼睛。你可以用我的黑头巾蒙住面孔,这样人家就认不出你是中国人了。”伊丽达说。她把头巾解了开来,她的金色的头发顿时撒了开来,看起来动人极了。
李松用她的黑色丝绸头巾绑在自己的眼睛之下的鼻梁上,只露出眼睛部分,这样就成了一个蒙面人,看不出他是中国人了。他跟着伊丽达出了旅馆,向着城堡方向跑去。

城堡在暗红色的天空映衬下显得巨大无比了。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在响着枪声,子弹的光芒把天空映红了,不时有洩光弹如流星闪过留下好看的轨迹。通向城堡的石头甬道不宽,现在已挤满了人。起义的人群在慢慢地前行,脸上有一种古怪的表情。伊丽达牵着李松的手,生怕他会走失了,或者被人认出来。要是有人想和李松说话,伊丽达赶紧抢过话头,替他回答了。

他们终于走到了城堡地下军火库的入口处。这里以前是由部队重兵把守的,动乱一开始,所有的官兵都放下武器自动解散,回家不干了。这里的电力供应已被切断,没有灯光照明,外边一只大油桶在燃烧着,发出了亮光。从地下军火库出来的人都打着火把,脸上被烟火熏得黑黑的,肩上挂满了枪支。进军火库的的人先要自己制作火把。门口有一些木棒,有一些擦机器的油棉纱。李松把油棉纱缠在木棒上,蘸上了柴油,点上了火,就成了一个非常明亮的火把。

他和伊丽达打着火把走进来军火库,李松心里发怵,弹药库里烧着这么多火把真是太危险。但集体的行为让人胆子加大,什么也不怕了,高举着火把只管往里面走。军火库里面很宽大,隔成很多的空间,李松见到了旁边的一些库房里有一架架高射炮,在火光照耀下象是史前的恐龙化石一样无声无响。洞壁上还隐隐可见一些壁画,有恩维尔.霍查,还有毛主席的画像。在洞穴深处常规武器库房,他看到了地上撒满了黄灿灿的子弹,好多子弹箱被打翻在地,绿色的木箱上清楚地印着中国制造的字样。五六式冲锋枪、班用机枪、半自动步枪一排排摆在枪架上。还有手榴弹、地雷、火箭筒、喷火器都散乱在库房内。李松问伊丽达喜欢什么枪,伊丽达说自己也不知道,她从来没摸过枪。李松说我给你拿一枝冲锋枪,外加两百发子弹。他自己则扛了一挺班用轻机枪,捎带着还捡了枝五四手枪揣在了兜里。

从地下的军火库出来,扛着沉重的枪支,打着火把,伊丽达李松随着人群走向了城里。现在城里得枪声开始冷落了下来,整个城市里到处闪耀着火把。拿起了武器的人起先都游逛在街上,不时地冲天空开枪。令李松奇怪的是,有很多人包括伊丽达都穿着古老的传统粗布衣服。和电视上地拉那暴乱的人群完全不一样,这里的人非常地理性冷静,他们没有去抢劫商铺,也没去焚烧汽车。他们只是把自己武装起来,举着火把在黑夜里慢慢等侯着。到后半夜的时候,起义的人们开始打着火把集中到了市政府广场,好些人在发射彩色的信号弹,好看得象节日的焰火。一支铜管军乐队不知什么时候组成的,吹奏着雄壮的进行曲开进了广场,李松惊喜地看到那个餐馆里的青年侍者在第一排吹着长笛。广场上枪支如林,情绪高涨,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站着几个刚刚推选出来的领导人。一个戴钢盔的人挥舞着手臂开始演讲,李松认出他就是那个在城门口检查过他的车辆的那个钢盔秃头,他演讲时的姿态好极了,象巴顿将军似 的。伊丽达在一边低声给他翻译着,说现在南方的城市已经联合起来,组成南方联军,他们将准备北上进攻地拉那,推翻现行的政府。

闹腾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李松才回到旅馆睡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升得很高。他睡得很不安稳,做着乱七八糟的梦,以至醒来之后他觉得昨夜的奇妙经历只是梦的一部分。可是他摸到枕头底下那支被他的体温烘得热乎乎的手枪,探头看看床下,那挺轻机枪也还躺在地上,这让他相信昨夜这些事都是真的。他起来了,看看外面的街面,外面很安静。

他穿好了衣服,洗漱完毕,要出去到那个小酒店吃早餐。他临走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那支五四手枪别进了腰头。他沿着石头斜坡走下去,上了石级,看到街路上没有行人。经过昨夜的一夜兴奋,城市现在还没醒过来。他进入了小酒店,戴菊花帽的妇人坐在灯影里一动不动,那个长笛手青年侍者不在了。李松要了一点面包和咖啡,一边吃,一边看着店里的那台彩色电视。这里的电视信号很清楚,他们收看的是边境对面的希腊电视。

电视上的英文节目EUERONEWS还在滚动播报地拉那的动乱消息。报道说南北的民兵可能会在地拉那展开激战,欧盟和北约组织已严重关切事态的发展。报道上有一段专题,报道各国使馆撤离侨民的消息,其中一段专题是中国使馆大规模撤离华人的行动。李松看得头颈都直了。由于和地拉那的电话一直不通,他不知道那边的情况,也不知道自己仓库的货物是否被抢掠了。电视上报道中国南昌公司在地拉那的大型建筑工地被抢,几百个工人财物被洗劫一空,全部躲到了大使馆;好多家大街上的中国商店也遭到洗劫焚烧。由于地拉那机场早已关闭,中国政府委托意大利政府派军舰来接驳待撤的中国侨民,中国政府派专机到意大利罗马机场接人。李松从电视上看到大使馆的国旗落了下来,地拉那所有的中国人都撤走了。镜头还追到了军舰,李松看到好几个地拉那的熟人,还看到一个青田女人在一个意大利水兵的帮助下攀上了甲板,她的怀里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李松知道现在所有的中国人都走了,只有他被抛掷到这个地方。他心里寂寞无比。

回到旅馆百无聊赖呆了一阵,李松把前日那个阿尔巴尼亚老头给他的那张山上中国人坟墓地图摊开看了。过了一忽,他揣着沉甸甸的手枪又出来了,他已经喜欢上了这种口袋沉甸甸的感觉。这回他不是往城市里面走,而是沿着一条往上升的石级一直往上,离开了城市,走向后面那座绕着云雾的高山,去寻找那座中国人的坟墓。他走了一段路之后,已高高在城市之上了,云雾漫住了他脚下的山路,城市若隐若现,他感到自己好像在云雾中自动上升着。

根据羊皮纸上的地图,在山顶接近永久积雪的一个山坡上走过一条布满蜘蛛巢的小径,李松在一片荒草中找到了这个中国人的坟墓。这里开满了野生的铃兰花,几只岩羊在山崖上啃着植被,远处的亚德里亚海湾闪闪发光。李松把坟墓上周围的野草清除了,看到了一座小小的石碑,上面镶嵌着一块陶瓷的头像,是一个剪着平头的年轻中国人。石碑上面刻有中文:

赵国保,河北石家庄人,生于一九四二年。一九六八年七月在建设吉诺卡斯特电视台的施工任务中因事故光荣牺牲。

李松坐在草坡上,抽着烟,望着远处的海湾出神。他想着这个叫赵国保的年轻人死的时候才26岁,一九六八年,李松刚好开始上学,而他已经死了。他死了一年之后,《宁死不屈》的电影开始拍了。后来,又过了几年,在一九七三年,有一支中国的足球队来到了这里。之后,又过了这么多年,他来到了这里,不知是为了挣几十箱抗菌素针剂的利润,还是因为对伊丽达充满肉欲的思念,来到这里并陷入了奇怪的境遇。他把手枪掏出来,对着不远处一棵松树的枝干开了一枪。枪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着。他以前的部队是榴弹炮兵,发射过很多的炮弹,对轻武器使用得反而比较少。他打过几次冲锋枪、半自动步枪,手枪则从来没打过。他瞄准着一颗松果开了两枪,都没打中。然后他学现代电影里枪手双手持枪又击发了几次,把弹匣里的子弹打完了。他一边装上新的弹匣,一边对着那个坟墓说:赵国保兄弟,听到枪声了吗?我来看你来了。现在就只有你和我还呆在阿尔巴尼亚了。

这天晚上,李松获悉杨科的手术没有成功,死在了萨洛尼卡医院的手术台上。这件事真是难以置信,这么一个不是很大的手术竟然会让杨科死去,而且死在一个希腊外科手术专家的手里。据说手术当中一切都很顺利,快结束时杨科的血压突然急剧下降,医生用尽了办法无法使他的血压升回去,就这样,他在全身麻醉的情况下无痛苦地死去了。杨科的尸体很快被运回到了吉诺卡斯特。本来这个时候因为动乱希腊边境已经封闭,因为是一个死人,希腊海关才让杨科通过了。

杨科的尸体摆放在了吉诺卡斯特的一个小教堂里,他的灵柩边上摆着很多石榴花。天气挺热,有几台电风扇对着他吹着。李松来到教堂,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没轮到他进去。他看到很多人聚集在教堂外边,身上都背着枪支。李松不明白杨科这个地拉那的药剂师会在老家受到了这样英雄般的待遇。他后来进入了教堂里面,看到了杨科的几个亲友守在尸体边上,伊丽达也在其中,她看起来特别地悲伤。李松看到了杨科的脸因中风而拧歪了,看起来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但李松觉得他要是对杨科说一句来杯康涅克酒怎么样的话,也许杨科马上会睁开眼睛爬起来了。但是李松想在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杨科死了,那五十箱的抗菌素针剂的货款可能会变得很麻烦。他要是现在对杨科说我的青霉素的货款向谁要啊?那么杨科一定会装作什么也听不见而不起来。小礼堂里很热,除了充满石榴花的香气,还有一种隐隐的尸体气味,这味道让李松明白杨科真的已经死了。李松浑身冒出了汗,他看到伊利达一直在哭泣,她那个未婚夫一直在她身边。

后来看到了杨科的棺材盖子盖上了,他老是觉得杨科在里面闷不住了,会敲打着起来。然后人们抬着棺材到了教堂的墓地,一个大坑已经挖好了。有人放起枪来,大家都开始朝天开枪,结果还引起全城的枪声。当杨科的灵柩放入墓穴时,李松看到伊丽达将一大把红石榴花洒进了土里。几分钟后,李松终于有机会站到了伊丽达的身边。伊丽达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捏了一下他的手,贴着他的耳朵说:她已经决定和那个未婚夫结婚了,婚礼就在下一周。

在这天的夜里,李松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尽管知道伊丽达早已有了未婚夫,可现在得知她马上要结婚了,他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他不仅是心里难过,身上还很奇怪地有特别强烈的性欲。杨科真是一个魔术师一样的家伙,在他的下葬的时刻,让伊丽达对他宣布了结婚的决定,还弄得他此刻欲火中烧不得安宁,似乎他的死亡在李松的身上激起了强大的生殖动力。到半夜的时分有人轻轻敲门,他十分紧张,贴着门问道外面是谁?是伊丽达的声音。接下去的事情好像是李松还没有开门,伊丽达就已经穿墙而过进入了屋内,一下子扑入了他的怀里。李松问她怎么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她说没有什么,杨科死了,她心里难受极了。今夜她无法独自面对着内心的无底空洞。由于房间里没有窗帘,李松把灯关了。可是窗外夜空上的星光还是照进来,照亮了伊丽达空洞而燃烧得发亮的大眼睛。李松开始小心地吻吻她的脸,她的嘴唇移了过来,和他对接了。李松抱住她从后面抚摸着她的背和臀部。当他把手伸进了衣内,意外地发现没有抵抗,她身上的铁布衫功夫解禁了。李松心里一阵战栗,把手移到她胸前。从掀开的衣内喷发出浓烈的白种女人的汗腺气味。能感觉到伊丽达今天没洗过澡,也没有洒过香水,完全是一种身体自然的气味,象一头雌性的绵羊或者象一头狐狸的气味。李松把脸埋在她的胸脯上。

那个夜里他们一次又一次做爱。李松处于半睡半醒之间。他不时会产生幻觉:以为怀里的这具和他交配的身体是城门口操场上无花果树下那具少女的雕像。继而那个在一九六九年叫喊着卖糖卖糖卖巧克力糖的女同学孙谦的脸也出现了。他记忆里的孙谦是个女童,可现在也自动获得了一张妇人的脸。然后他的意识又清楚了,在星光的帮助下看见了伊丽达美丽的脸。他吻着她的嘴唇,意识里又交替着电影里美丽的米拉、米拉的伤痕、她脸上忧郁的微笑。这些女性的意象相互交替着,从少年到今天李松的梦境时常会出现她们,只是大部分的时候很模糊很虚无,不像现在这样明确无误。李松相信,在这一次和他交媾之后,伊丽达会和他撇清了。杨科的死亡使得她身体深处的欲望浮现出来,她用屈服于这个欲望的方式来摆脱它。这以后,她会渐渐和他疏远,她会去迎接下周那场并不让她觉得幸福的婚礼。

在经过数次潮汐般的起落,他们最后变得筋疲力尽。相互拥抱着,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在他们的梦境之外 ,这个时候有一种轰轰隆隆的战争机器的声音从希腊边境那边传来。地面的公路上爬满了最现代的坦克和装甲车,低沉的发动机声音使得旅馆的房子都震动着。夜空上有一架架武装直升机缓缓飞过,飞机的探照灯光扫描过地面,那灯光一度穿过没有窗帘的旅馆窗户照射到了他们赤裸的身体。在他们做爱正欢的时候,北约欧洲总部的七国联合部队正准备越过了希腊边境,进入了阿尔巴尼亚的领土。而军队进入吉诺卡斯特的时候,他们已经睡着了,现在,他们还沉浸在海洋一样深沉的睡梦里。

                                   四

北约欧盟联军以不可阻挡的力量从保加利亚、马其顿、希腊的边境同时进入了阿尔巴尼亚维持和平。北约的将领认为此时的阿尔巴尼亚是威胁世界和平的火药桶,过去的两次世界大战都是在巴尔干半岛点燃导火线的。所以,欧盟和北约联手迅速进行了军事干预,以防止阿尔巴尼亚发生南北战争。

从希腊经吉诺卡斯特进入阿尔巴尼亚的多国部队由意大利、希腊、德国组成,他们的最现代化的战车直扑向地拉那,天空上的飞机多得象蝗虫一样。吉诺卡斯特处于重要的地理位置,成了多国部队的桥头堡。一支德国维和军队迅速占领了城市,并宣布实行了宵禁令。他们毫不迟疑地把指挥部设在了城堡上,在城堡上头飘起了德国的军旗。李松这天早晨走出旅馆时,发现了街上站满了戴着钢盔端着冲锋枪神情冷漠个头庞大的德国士兵。在城堡的城池上,垒起来沙包,架着重机枪,李松心里不禁冷笑了起来,这一切和《宁死不屈》电影的多么相似呢。

白天,他走上了街头,他试着说服自己是回到了电影里的年代。街头上不时有巡逻的德国士兵端着冲锋枪走过。商铺都开门了,小商贩在大声叫卖,卖土豆,卖活鸡,卖鱼的都有。那些女学生三三两两走过了上坡路,男孩子在一边搭讪着。李松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很多附近的商铺都认得他了,向他喊:KINEZ(中国人),早上好!李松向他们回礼。好多男人坐在路边咖啡店里,交头接耳着。这些人前几个晚上都从军火库搞到了武器,准备好了北上地拉那战斗。现在他们不动声色,变成了平民坐在这里观察者。李松知道他们的秘密,觉得自己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他们的枪就藏在附近什么地方,随时都可以拿出来。李松也有枪,一只短枪就揣在兜里,还有一挺班用轻机枪藏在旅馆的床底下。

他在广场上一个露天的咖啡店坐下,看着广场上阳光明媚,小孩在嬉戏,有小狗跑来跑去。不时有漂亮的女人走过。广场的一角上停着一部披着伪装网的德国坦克,上面的坦克手十分威武。广场上的很多市民围着坦克参观,还有的人爬上了坦克和士兵合影,而那些坦克手也都傻笑着摆出姿势对着相机。李松知道了这只是假象。这些在这里无所事事的人都是枪手,他们都在秘密地交换着眼神,这个秘密的力量他也在其中。前夜和伊丽达亲热的余波还在他身体内荡漾,让他感到心旷神怡,同时又带着点感伤。这件事让他觉得自己和阿尔巴尼亚这个国家更接近了,因为他已经进入了一个阿尔巴尼亚女人的体内,不仅是现实的,还是梦想中的、历史中的。现在他觉得自己真的爱上伊丽达了。有时候,肉体的性爱会把情感的真爱点燃,让你时刻经受着思念的煎熬。伊丽达,你这个让我不得安宁的女人!李松在心底呻咛着。

现在想来,那一次在国家药检局环形走廊里第一次看见伊丽达的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姑娘会让他无法忘怀的。然而真正能让他接触到伊丽达内心的那次,是在她从意大利回来之后。在那个偏僻小街的小药店里,李松看见伊丽达站在柜台里面,她的脸色苍白眼睛无神,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当她看见了李松的时候,眼睛里浮出了泪水。这个晚上,李松和她一起吃饭,听她讲述在意大利的事情。她说自己这回去意大利是想和未婚夫结婚的,可是到了那里之后,未婚夫家里的人却不让她住在家里,把她送到海边一个瘫痪的老年妇人家里当护理保姆。那个瘫痪的老妇人每天要她把所有房间的地板擦一遍,要用手工擦。那时是冬天,她整天得跪在地上,不停地擦呀擦呀,她的泪水一串串滴在地板上。后来她明白自己不能过这样的生活,就和那个未婚夫吹了,回到了地拉那。她在国家药检中心的工作丢了,现在只得在小药店里当药剂师了。李松说伊丽达你是一个药剂师怎么可以跪在地上擦地板呢?我的公司虽然不大可是我会给你最好的待遇的。从那以后,伊丽达和他一起工作了。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然而仅仅只有一年时间,伊丽达却再次告别了他,和他的母亲一起回到了故乡吉诺卡斯特。

李松对伊丽达的思念时时在加剧,可是他知道她很快要举行婚礼,他不可以再去找她,不能给她添麻烦。所以他只是整天坐在广场上的一个咖啡店里,不停地抽着烟,看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出神。

大概是在他们分手两天之后的下午,李松突然远远看到了伊丽达出现在广场上。她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在一个个咖啡店之间巡视着。李松明白她一定在找他,于是站起来向她招手,她马上快步走了过来。

“我刚才去旅馆找过你了。”伊丽达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李松说。
“我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这里。要是再找不到你,我一定会哭了,我会以为你回地拉那了。”
“是啊,要是不戒严的话,我想我真的得回地拉那了。”李松说。
“李,我想喝点酒,给我点一杯马蒂尼甜酒好吗?”伊丽达说。
“Waiter,来杯意大利马蒂尼酒。”李松向侍者喊道。
“李,你真好。我想你一整天了。”伊丽达说。
“伊丽达,你看起来脸色不好,很不开心。发生什么事了吗?”李松说。
“是的,我遇见麻烦事了。你还记得我在地拉那的时候那个飞机场的修理技师吗?昨天他到了吉诺卡斯特找我来了。”伊丽达说。
“他来找你干什么?”李松说。他记得那个变态的家伙,曾经好几次来他的办公室门口等候伊丽达下班。
“他说他还爱着我,要我继续和他保持关系。”
“这个流氓。你怎么回答他的?”李松说。
“我告诉他,这绝对不可能,我马上要结婚了。”
“他怎么说?”
“他说我不可以结婚的。如果我不继续做他的情妇他就要呆在这里不走。”伊丽达说。
“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当初我第一次看到他就知道不是好东西。”李松说。
“我母亲也早明白了他是个品质不好的人。你知道吗?后来我为什么会离开地拉那,其实是我母亲知道这个人可能会毁了我,才带我回到家乡的。”
“这件事有点严重。也许你得把事情告诉你的未婚夫,让他出面对付那个家伙。”
“这个肯定不行。我的未婚夫是个十分妒嫉的人。他要是知道我有这样事情,一定会不愿意和我结婚了。我现在最怕的就是让他知道这件事情。”
“那么,没有别的办法了。让我来会会这个人吧。”李松说。
“李,你得小心,他是个危险的人。”伊丽达说。
这天晚上,李松在一个黑暗的小酒吧里见到了这个修飞机的技师,他的名字叫雅尼。他的脸上长满了胡子,眼睛布满了血丝,看得出他处于潦倒的境遇。
“你好雅尼。我们以前见过面的。”李松用阿语和他交谈。
“是的,过去你是伊丽达的老板。”雅尼说。
“地拉那怎么样了?我一点消息都没有。听说全国戒严了,道路都不通了,你怎么能走到这里来呢?”李松问。
“是啊,公路全被装甲车坦克封锁了。我是走小路爬山过来的。”
“地拉那到这里有好几百公里路啊!你真的是步行过来啊?”李松说。
    “是的,我不停地走了四天时间,才走到这里。”雅尼说。
“可你为什么要冒着危险这么辛苦步行过来呢?为什么以前道路畅通的时候不来,或者为什么不等以后戒严解除了再来?”李松说。
“我已经完蛋了,所以我才会来这里。”雅尼说着,把杯里的酒喝完。李松让侍者再来一杯。

“你知道,半年多前伊丽达离开地拉那之后,我就完蛋了。从那以后我就一点精神都没有,整天靠喝酒才能度过时间。很快,我在雷纳斯飞机场的工作丢掉了。不过后来有了一点新的希望,我把房子卖掉了,把钱交给了集资公司,每月都会领到一大笔利息。我想这样过过日子也算了吧。可是我被骗了,集资公司倒了,我什么也没有了。”雅尼说。

“这种情况不奇怪啊,很多人都一无所有了,你并不是最不幸的。”李松说.
“不,他们只是失去了钱财,我失去了伊丽达,我失去了灵魂。”雅尼说。
“你来到这里找伊丽达又有什么用呢?据我所知,她很快要结婚了。她有了未婚夫。”
“不,她不能结婚。她是我的。伊丽达是我的女人。我不会让她和别人结婚的。”雅尼说。
“可是你有什么权利和办法阻止人家呢?这里是她的家乡,很多人会站在她的一边,你只是个外乡人。”李松说。
“你看,我带了这个。”雅尼说着,把一只勃郎宁手枪放在了桌子上。
“这算什么,连我都有了。”李松从裤腰里把五四大手枪掏出来放在他的小手枪旁边。“你看,我的枪都比你的大。伊丽达家族亲友的武器可能像一支部队一样了,你的枪算什么?”李松说。
“不,我不怕他们。我会赢的。”雅尼的脸上透出一种古怪的微笑。

李松心里打了一个寒噤,这个人的决心让他害怕。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影响这个绝望了的人的想法,但是为了伊丽达,他还想继续和他保持接触。他和雅尼说好,明天他们再到这里一起喝一杯。

但是在第二天早晨,李松被城内的德国军队逮捕了。

在多国联军控制了阿尔巴尼亚之后,立即发布收缴武器的命令,要把动乱后被抢的全国各地军火库的武器收缴回来。主动交回武器的不追究责任。如果不主动交回,将会面对特殊法律审判。电视上几天来一直在播着收枪通知,还播着有人交回武器的画面。但是交回武器的人数量很少,大部分人不予理睬。李松起先有点害怕,想把枪交回去。可是他想北约军队对于一个中国人也参加了抢枪,会不会有另外的处置办法?也许这会变成一个很麻烦的事情。因此他就打消了主动交枪的主意。

这天上午,李松要出门走走。在出门之前,他犹豫了一下,是否要把手枪留在房间里。可是他想这不会有事的,他就只是去附近吃点东西,再说他有点习惯了有把沉甸甸的手枪别在裤腰头,这让他有点安全的感觉。于是他出门了,出门后看看左右,没见什么异常情况。他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口袋里布已撕开,他可以摸到裤腰头的枪),吹着口哨,缩着头颈向上坡方向走去。当时他的心情还不坏,正想着要吃点什么东西,是牛肉饼呢?还是烤鸡?

转过街角,进入了一条笔直的下坡路,路边的中世纪石板磨得十分光滑了。李松突然看到了对面方向有两个德国巡逻兵走过来了,他们的皮靴咯噔咯噔踩着石板发出响声。李松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把枪握紧了。他硬着头皮向前,小路不宽,当他和德国士兵交会时几乎肩头都擦到了。李松看到那两个德国人在看着他,眼神里有点惊奇。李松和他们点点头,走了过去。他只觉得手心里全是冷汗,虽然和德国人擦肩而过了,可是他觉得好像自己的背影还在被人盯着看。他紧张地走了五十来米,觉得那两个德国人应该拐弯了,忍不住转头回望了一下。他这个动作犯下了错误,他看到那两个德国士兵还停在路上,在看着他。当他回头望时,发现他们转身跟着他走来了。李松听到了他们的皮靴声越来越紧。他知道这下坏了,他们一定是要跟踪他了。李松紧走了几步,看到路边有一条小巷子。他闪了进来,贴住墙壁。他听到德国人的脚步跑过来了。德国人在喊:

“Freeze(站住)!不许动!”

李松又犯了一个错误,开始飞快地跑起来。他印象里这条小路是可以通到另一条路的,可是跑了一段,只见是个死胡同。路边虽然有一些门户,但都紧闭着,不像电影里一样会让他进来藏起来。当他想折回来时,那两个德国人已经逼近,冲锋枪瞄着他。

“不许动!”德国人又叫喊着。李松知道,如果他还作出反应,有可能被冲锋枪里的子弹射杀。他于是举起双手,面对着墙壁贴住,充分和德国人配合。

一个德国人用枪顶住他,另一个对他进行了搜身。他身上的手枪被搜了出来。李松看到又有很多德国人增援过来了。他被铐上了手铐,带上了一辆军车。他的身边左右坐着一个德国兵,象夹板一样夹住了他。

车子在窄小的街路上缓缓开行。从车窗的两边可以看到城市的景色一一闪过。熟悉的感觉又在李松的心里浮现了出来:那个黑白电影里米拉和另一个女游击队员被捕后也是这样坐在车上,望着车窗外的城市出神的。李松还能记得米拉当时的表情:苦闷的微笑、忧郁的眼神。他想试着也在自己脸上模仿出同样的表情,可这样的结果是自己在心里骂了一声:真他妈见鬼,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车子开始爬坡了,发动机的声音变得低沉。李松看见了城堡就在眼前,车子正开向城堡。他想:干嘛带我去城堡啊?一个顿悟电光一样闪出:他要被关在城堡内的监狱,就像一九四四年的米拉一样!

车子停了下来。李松被提溜了下来。这里是一个位置很高的城楼一角,阳光特别强烈。一扇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了,李松被带到了里面。里面很黑,他在强光下呆过的眼睛一下子还没适应。过了几分钟,他看到了两边都是监室,好多阿尔巴尼亚人的手和脸巴在铁栏上。看到了李松,他们在大声兴奋地喊着:

“KINEZ!KINEZ!(中国人!中国人!)”

李松被解开手铐,再次被搜身,然后被关进一个监室。监室的屋顶有一盏微弱的灯光。有一张小小的木床。
李松坐在木床上,靠着墙壁,心情很平静。他打起了盹来。他大概睡了两个多小时,醒来后觉得精神饱满。这时有人送吃的来了。是一个夹肉的面包,还有一瓶水,两个无花果。

李松坐到了地上,把食物放在了木床上,一边吃,一边想着。

他开始想念伊丽达。他想着伊丽达现在一定满心欢喜地在筹备婚礼。过几天她就要做新娘了。她穿上婚纱的样子一定很漂亮吧。他的感觉被放大了,好像她的婚礼是在天堂里举行一样地美丽辉煌。但是他的心里又有一个黑色的影子飘了过来。那个雅尼会怎么样呢?今天晚上他本来是要和他再次见面的,如果雅尼见不到他,会对伊丽达做出什么举动呢?李松担忧着,可他根本想不到,伊丽达这个时候即将要死去了。

    李松被捕后的当天下午,伊丽达正在药房里上班。她一点也不知道李松被德国人抓起来的消息。在这天的上午,她还去旅馆找过他,后来又找遍了附近的酒吧咖啡店,一直不见他的踪影。她又折回了旅馆,看见了李松的吉普车还在哪里,知道他不会走太远。伊丽达写了张纸条,说自己来过了,晚上她还会再来,请他等着她。十点钟的时候,她赶到了医院去上班。一路上遇见了人都向她祝贺很快要结婚了。自从李松把药品送来之后,很多肺炎的病人都治愈出院了。医院都传说李松的药品是伊丽达争取来的,所以对她都很赞赏。

    如果不是前几天雅尼突然出现在药房外面的花园里的话,伊丽达应该是个十分幸福的人了。但是现在她的幸福感觉已经给毁了。她一直在注意着窗外的石榴树林,雅尼第一次就是从石榴树中间出现的。短短两天,雅尼已经拦截了她五六次,在药房、在医院门口、在她住家附近。尤其当他出现在医院内外的时候,伊丽达感觉到了一种末日到来似的恐惧。她最担心的是她的未婚夫会看见雅尼,那样的话,她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收拾。伊丽达的心里还在想着李松,指望着他会给与帮助。因为上午一直没有找到他,她更加显得心神不宁了。

大概四点钟左右,伊丽达把晚上病房用的药配好了,正好想喝一杯咖啡休息一下,她看见了从石榴树中间的小径上又出现了雅尼的影子。她的心猛一下就揪紧了。他还是来了。伊丽达想。然而看到他真的又来了,伊丽达反而显得镇定了。该发生的事总要发生,你无法回避。当雅尼进入药房时,伊丽达的助理药剂师也在现场,她目睹了接下去发生的一切。

“伊丽达,今天下午你下班了跟我一起走。”雅尼对伊丽达说。他当时刚进门,站在柜台外面,伊丽达在柜台里面。
“你要我去哪里?”伊丽达说。
“我们一起去吃饭,然后到我住的地方去。今夜我们要在一起过夜。”
“我跟你说过,这是不可能的事,你不要再说了。”


2009-6-28 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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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谦

#2  

在文心社那里就仰了大名。钦慕中道声谢!



我的生命之痛
2009-6-28 19:37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weili

#3  

文兄的面子大。我把大个子陈河给请来啦。:))


2009-6-28 19:44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weili

#4  

《文学界》“加拿大华文作家专辑”:陈 河

文/陈启文

《文学界》2009年6月期

(一)陈河专辑

陈河  男,原名陈小卫,1958年11月生于浙江温州,年少时当过兵,打过专业篮球,在汽车运输企业当过经理,曾担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94年出国,在阿尔巴尼亚居住5年,经营药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从事小商品进口贸易。现为加中笔会会员。停笔十多年后,近年重拾写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致命的远行》,中短篇小说《黑白电影里的城市》、《夜巡》、《女孩和三文鱼》、《西尼罗症》,纪实文学《被绑架者说》等。

我很高兴自己在停笔十多年之后还能复活,这样在我的下半生我将会有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可做。我在国外写作,虽然寂寞了一些,可没有国内作者那种名利方面的纷扰,可以不紧不慢写自己喜欢的东西,这可谓化不利条件为有力条件。写小说是件令人着迷的事,可又是那么令人头痛,有时觉得简直在和鬼神打交道。你苦思冥想似乎抓住了一个意象,可一转眼什么也不见了。

(二)陈河近作目录

长篇小说

《致命的远行》
    《收获》长篇专号2007年秋冬卷。

《西尼罗症》
    《人民文学》2008年第6期头条。《小说月报》转载,入选北京大学《2008年中国小说》选本。

中篇小说

《黑白电影里的城市》
    《人民文学》2009年第五期。《小说选刊》2009年第六期,《中篇小说选刊》2009年第四期。

《女孩和三文鱼》
    《收获》2006年第6期,先后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转载。

短篇小说

《夜巡》
    《人民文学》2008年11期。《上海文学》2009年第一期“短篇精荐”洪治纲专栏转载,入选李敬泽编选的《2008年中国短篇小说选》,获中国首届咖啡馆短篇小说奖。

纪实文学

《被绑架者说》
    《当代》2006年第2期,《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6年第6期转载。

散文

《为金先生洗碗》
《美文》2006年第2期,被收入加中笔会作品集《旋转的硬币》。


(三)自述:重新出发

陈河

1994年我出国经商。从那以后的十年,我远离了文学。而且没有一点眷恋的感觉。我在阿尔巴尼亚呆了五年,经历了多次的战乱,最后自己家里都放了冲锋枪自卫。那段时间虽然凶险,现在想想又是那样值得怀念。一九九九年我带着家人移民到了加拿大,在这个冰雪之国再次创业。命运再次眷顾了我,几年之后,我的生意做的就有点样子了。我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小商人了。那个时候我看书不会去看小说,而是看《世说新语》《李商隐》《庄子》,电影则看《星球大战》《哈利伯特》,而更多的时间则是在NBA的联赛。其实远离文学的日子也不错,不需为构思苦恼、失眠,不需大量的抽烟。由于贸易业务,我每年要回国三四次,可每次不会超过十天。办好事务,通常在老家温州只会匆忙呆一两天,不过一定会和以前的文学老友王手、程绍国、吴树乔等人相聚,这几个人此时在文学上都已走上全国舞台。他们在喝得半醉半醒之间会问我:什么时候再写小说?我说不知道,君问归期未有期。

2004年初,我的母亲在拿到签证即将来加拿大探亲的时候,检查出患有肝胆癌症,已是晚期。这一年我在温州呆了好几个月,陪母亲在医院和癌症抗争。这段时间我空闲了下来了,不像以前那样连轴转。我有空翻阅自己过去的藏书,有机会和朋友谈论文学。终于我发现,原来自己的文学之心还没死,只是处于休眠状态而已。我想到为了做生意这件事我已经奔波了十年,接下去,我得为自己的文学梦想做点什么了。我的母亲后来处于昏迷状态,不能和我说话了。我在她病床边开始练习重新写一篇小文章。就这样,随着我母亲的生命慢慢消逝,文学则渐渐回到我心中。所以我想我再次选择了写作是我母亲对我的最后一个训示。

重新写作是个艰难的过程,有很长时间,我觉得自己象一个早已退出江湖栖身天涯海角的刀客,武功已全废。我整整花了一年多时间才回到写作状态,写出了几个东西,所幸都能听到几声喝彩。这样看来,我这十来年没写作倒成了好事,给了我一些积累,有了一次喷发的机会。现在我这个老手重新上路了,又要进入文学的莽莽群山中。对我来说,金钱已不重要,虚实难辨的名声也已看透。我所想做的只是要走遍千山,寻找几块上好的材料,去锻铸几把毫光四射的稀世宝剑。


(四)陈河访谈:我是一个高级的文学爱好者

陈启文 陈河

陈启文:(以下简称问)听孙博兄介绍你的经历,真是很有传奇色彩,我是说你阿尔巴尼亚内乱动荡时的那些历尽奇险的经历,那些武装人员为什么要绑架你?在地洞里关了一周后,你又是怎么奇迹般获救的?

陈河:(以下简称答)十年前一个周末,早上我和几个朋友在海滨,中午时我独自开车回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拉那,因为有个阿尔巴尼亚药剂师在前一天约好说来买药。我这人敬业,也守信用,为了一点小生意放弃和朋友聚餐赶回来接待顾客。但这个约好来买药的人是个绑架者。这是个年轻人(后来听说他是阿尔巴尼亚的跆拳道冠军),从前门进来后用手枪顶着我,让我打开后门。后门打开后,另外五个蒙面的绑架者手持冲锋枪冲进来,把我按住,用绳索五花大绑,脑袋除了露出鼻孔全用厚胶布缠住,然后用毯子包裹着抬到一辆发动着的汽车上。当时我最怕的就是车子的行李箱没有空气会把我闷死。过了几分钟,我还能呼吸到空气,可我又对自己竟然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差点气死过去。阿尔巴尼亚当时的治安形势很不好,已有很多人死于绑架案件,而我竟然会轻信一个陌生人的话,独自一人自投罗网。

我被放进一个地下的防空洞里。总共六天时间眼睛被胶布缠着,手被捆着。绑架者每天会送一点面包和水给我。绑架者告诉我他们要赎金二十万美金就会放我。我当时的合伙人正好回国了,我指望着他会回来付上赎金救我出来。我知道这个地洞有铁门,有人持枪把手,很难逃跑。我如果做出过激的反抗很可能丧命,所以只能等待。那时一段苦难的时间,尤其到最后的几天,我的心理几近崩溃。我后来能被警察救出来真是很幸运。因为阿尔巴尼亚的外交部长即将要到中国访问,如不把我捞出来他可能很没面子。警察派密探监视了地拉那所有的公用电话,在绑架者打电话和我的翻译接触商谈赎金时测出他所在的电话亭位置。潜伏密探抓住了他们,然后在地下防空洞把我弄了出来。后来我知道了绑架者中的两个主犯的父母几年前当过我们的翻译,知道我们一点底细。

问:我后来在读到了你的长篇小说《致命的远行》,主人公谢青也是在阿尔巴尼亚一败涂地,但也因此而施展出了他身上过人的胆识和办事能力。很明显,这个人身上有你的影子,而我发现一些比较成功的文学作品,几乎都是以自己刻骨铭心的经历所完成的一种精神转化,即从生活资源转化为精神资源。这样的转化过程,是否就是文学与创造的永恒魅力?

答:《致命的远行》写的事里面不少是真事。女主人公杨虹原型是我小时候住的宿舍邻居一个女孩子。谢青也是有原型的,他是一个我不怎么喜欢的人物。不过我把自己在阿尔巴尼亚的一些感觉和事件加在他身上。我说不出他是怎么样一个人,他身上有一种典型的温州生意人特质,大概他算是于连那样的人吧?而杨虹则是一个令人心疼的理想主义女孩。

有一部份作家的写作主要靠丰富而特殊的经历支持。比如杰克.伦敦;比如海明威。我年青的时候细读过他们大部分的作品。杰克·伦敦的小说充满男人气概充满传奇性,可是你想在里面寻找一些更高一点的文学品位时可能比较困难。而海明威的三个长篇和大量的短篇同样写个人经历,可作品中包含了大量的象征。这样,他所写到的场景和情节就不再只是传奇,而是透露着神喻般的暗示。另一方面,一个写小说的人要是为自己有一些特别的经历而沾沾自喜是危险的。因为再特殊的经历如果你重复写两次,也就变得乏味了。海明威写完了自己的经历,再也写不出什么了,苦闷得开枪自杀。我看到卡尔维诺说他年轻时曾很看重海明威,可后来却觉得他没什么意思。倒是经历不丰富、一身守在图书馆的博尔豪斯让全世界所有写小说的人敬佩得没有话说。卡夫卡也是这样,年纪不大就死了,一生过的也很压抑,没什么特别的经历。可我们看他的《城堡》竟然是那样深不见底无法看穿。所以我觉得写小说主要还得靠精神上的创造,或者说精神上的修炼。一个人的经历如何基本上是命运安排好了,你别无选择。但去静心读书,从书本中寻找精神的养料是每个写小说的人可以做到的。现在国内歌舞升平,写小说的人日子过的很好,经常在酒桌娱乐场所周旋。这样的环境要保持警惕。如果你不在精神上保持一个自己的独特空间,那只能写出一些沉闷无聊的作品。

问:在国内时,你当过兵,在汽车运输企业当过经理,还曾担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我们应该差不多是在同一时间开始文学创作的,但恕我直言,你在国内并未写出给人留下印象的作品,而你现在有影响的作品,除了《致命的远行》,还有中篇小说《西尼罗症》、中篇小说《女孩和三文鱼》等,都是你移民加拿大后在国内的《收获》、《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的,而且以深刻的体验(深刻到生死攸关的程度)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反倒是我们这些依然生活在国内的这些写作者最缺少的就是与生命有关的体验,太多的却是舶来的所谓西方现代与所谓后现代的文字游戏,而以你同西方的距离,你怎么看待大陆目前这些“先锋”或“后现代”作品?像那么回事吗?请不妨直言。

答: 老友程绍国有一次说他年少时十分崇拜柳青,甚至暗恋着《创业史》里的改霞。长大后自己写作了才大呼上当,柳青这种三突出的写法给他带来不是营养只是毒害。这句话我印象很深,现在我看到一些年轻作者的平庸之作,就会想起他们是怎样开始学习写作的问题。我相信不少作者只是读过一些国内当代的作品甚至可能只是一些杂志上的文章就开始了写作。中国当代作品的文学营养很有限,很多作品中还充满了程绍国所说的那种毒素。如果靠阅读这一点点不地道的东西学习写作,那结果可能是错上加错。

国内的文学圈子总是会有创新的潮流,就像有句老话说的“创新这条狗追得我连撒泡尿的工夫都没有。”不过从八十年代初到现在,我觉得文学的创新基本上象是时装的潮流:新潮、前卫、复古然后再回到什么后现代,始终在转着圈子。比起八十年代,中国的小说水平是不是提升了很多我不得而知。中国这几年发展飞快,飞快发展的代价是很多事情都掺杂了水分,文学也不会例外。比起房地产之类的暴利行业,文人的收入还是很少的。所以一个作家花年把时间写一本能挣百来万元稿费的畅销书,当然不会去花三五年时间埋头写一本挣不到钱的精心之作。商业和金钱的利益使得名家也不那么珍惜羽毛了。中短篇的情况也是一样。一些作者是有才华的,只是写得太快太滥,没有用尽心血去写,按谢有顺的说法“他们只是把身边的一些屁事拉扯一下便成了小说”,可是写得再滥照样在名刊上发表。这样的环境短期内难以改变,即使有时出现一些有价值的作品,也会淹没在整体的平庸之中。

问:从1999年移民加拿大之后,你从事小商品进口贸易。可以想象,在海外打拼应该是异常忙碌的,而写作不可能带给你什么回报。而你的“作家”身份与国内不同,在国内做一个“专业作家”是衣食无忧名利双收的事,是被国家用纳税人的钱养起来了“玩文学”,玩得怎么样,就看谁比谁聪明。你呢,是什么力量在支撑你在写?是娱乐性的爱好?还是对文学虔诚的信仰?抑或,是别的什么?

答:在国外的写作,基本上是一件寂寞的事。我写作只是出于爱好,没什么别的目的。不过我是一个高级的文学爱好者,想把这种爱好做到极致的状态。帕幕克在一篇文章中说到:写小说的人常年躲在房子里组装着文字。他们在疲倦时会看看窗外的景物,有时会看到玩耍的孩童,运气好会看到绿树和云彩,而有的人则只能看到一堵灰色的墙。我的情况也差不多,整天呆在书房里,累了看看窗外的风景。我的窗外有一棵大枫树和草地和许多小灌木。现在秋树已开始变出华丽的颜色。再过些日子,我将看到落叶潇潇,冰雪覆盖后院。下雪的日子会持续三四个月,然后春天来了,树叶发芽鲜花盛开。日子就这么过去了,看看自己在一年里埋头所作的也就那么一点文字。不过这样的结果我已经感到很快活。当我在网络上看到自己的作品有人喝彩,尤其是一些普通的读者喝彩,我就会觉得乐不可支。

问:我看过同在加拿大的华裔女作家张翎对你这部《致命的远行》的短评,“冷酷的现实带着摧枯拉朽的强悍力量,介入了陈河的叙事过程”,她的这句话给我印象深刻。读海外华裔作家的作品,我感觉你可能是走得最远的一个,甚至是有可能真正走向世界的一个,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感觉,我觉得你的这种“强悍”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海外的汉语写作者都是非常独特的,也是非常稀缺的一种异质。这甚至就是你与许多海外华文作家那些个一般靠情节支撑的通俗小说的最大区别。不知道你本人怎么看?

答:说真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写的小说里有强悍的叙事力量。八十年代的时候,曾有人说我的作品比较有气势,而我近年来写的作品则也有人夸奖说有大手笔味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我很高兴自己在停笔十多年之后还能复活,这样在我的下半生我将会有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可做。我在国外写作,虽然寂寞了一些,可没有国内作者那种名利方面的纷扰,可以不紧不慢写自己喜欢的东西,这可谓化不利条件为有力条件。写小说是件令人着迷的事,可又是那么令人头痛,有时觉得简直在和鬼神打交道。你苦思冥想似乎抓住了一个意象,可一转眼什么也不见了。博尔赫斯有一个方法,他把将要去写的小说想象成早已写好的作品,他的任务只是要把它慢慢找出来。这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想法。闭上眼睛按照这个说法去瞎想,我似乎了能看见天边一座寸草不长的山脉,山的内部埋藏着一具具如恐龙化石般的东西,那就是我将要去写的事实上早已存在的小说。我得千方百计把这些化石一样的散乱部件找出来,拼接在一起。做这种事情得花掉一个人所有的体力和智力。到了你精疲力尽的时刻,一阵风吹来,你挖掘出来的庞然大物会突然活了起来。用这样的方法去想象写小说有点象天方夜谭,可是这个想象过程令人愉快。


(五)陈河印象——被绑架者的文学话题

鲁娃

陈河给人的印象总是很男人,很矫健,这与他一米八四的高个有关,也与他曾是浙江省军区的蓝球后卫有关。但多年前在巴黎的那次重逢,我却觉得他内沉了许多,脸上也有了些漂泊江湖的沧桑,甚至,怎么说呢,似乎还有点惊魂未定的迹象。他是从阿尔巴尼亚来法国旅游的,应我的邀请。那时他在地拉那经营药品生意,与阿尔巴尼亚人共同经历了那个东欧国家一场罕见的浴血纷乱,所以我把他脸上的表情想象为战争的痕迹。

然而我错了,其实那是源于一场绑架。

重温噩梦总不是件愉快的事。陈河没有对我描述绑架的全过程,他只是淡淡地说,走出地窖那刻,我看到头上那方蓝天,觉得活着真好!

游弋了巴黎,陈河又到我当时大西洋海岸的度假别墅小住,我们一起开车去海滩去麦地去森林享受布列塔尼亚的自然风光,音响里放着美国黑人歌手的歌。我们还去算得上原始的小镇集市看农场主交易牛犊羊羔,陈河的表情舒展开来,走路也回到以前的状态,弹跳着,是球场的节奏。

这正是记忆中的陈河。以前我在《温州日报》编副刊,来稿中发现他的散文,就把他招了来。当时他站在我的办公桌前,有些顶天立地的感觉。我必须站起来,再仰头,才能与他对话。便记住了他。知道他刚复员回温,是个球兵,就在我父亲的那个单位工作。他说这篇文字是他的处女作。稿子好,我便发了。慢慢熟悉,就常在一起聚会,吃饭,喝酒,品球,更多的是谈文学,自然而然就成为写作圈的朋友。上世纪90年代初,我先来了法国,随之听说他也去了阿尔巴尼亚,是在单位当了经理后。我来法国是逃避什么,他去阿尔巴尼亚是追逐什么,但我们不约而同都放掉了国内的一切,包括文学。不同的是他赚了很多钱,我却一个铜板也几乎没去挣。当时人人歆羡美国或者西欧,对阿国这类贫穷落后曾经的友好邻邦多有不屑。事实证明陈河的确付出了代价。但他收获的财富却是我们这些人远远无法比拟的。当然我指的是另一种意义的财富。谁能说阿尔巴尼亚那段生活不是他最充分最独特也最难能可贵的生命体验与文学准备呢?

那场惊悚的绑架我是后来在他发表在《当代》杂志的纪实中篇《被绑架者说》里读到的。

陈河被解救出来的当晚,阿尔巴尼亚境内正发生着一起重大的历史事件。美国特工组织包围了地拉那黛替山的空中花园,摧毁企图用火箭炮夷平美国使馆的本-拉登恐怖组织。黛替山空中花园是埃及人投资的豪华酒店,也是本-拉登设在阿国的恐怖组织基地,在美国肯尼亚、坦桑尼亚使馆被炸后启动,已虎视眈眈了好几年。没想到被美国情报机关抢了先机,一举全歼。两件一大一小的重案搅到一起,成为当夜最具旋风力量的新闻。阿国所有的电视观众,都没逃过头部缠得像木乃伊的陈河从地窖里走出来的那个画面。

事实上,这只是个尾声。此前一周已有关于陈河的多个画面频频走进千家万户,阿国百姓似乎对这个“有钱的中国人”很熟悉了。一个电视台职业人把这组收视率很高的连续报道制成光盘卖给陈河,要价500美金,贵是贵了点,陈河买下了。
陈河在光盘里看到自己关了整整八天的阴森潮湿的地窖,那块睡觉的木板,那只他喝过水的空塑胶瓶。还有那种看不出来也能闻出来的恐怖气息。他还看到军队、警察联手的突击队如何层层包围那幢房子,如何冲进大门,擒服绑架者。街区周围居然停了好几辆装甲车。他还看到迪米特里警长非常职业化的脸的特写。如果不是这位从意大利那不堪斯警局重案组受训回来的阿国警官出色的侦破能力,他或许最终被撕票,扔进死亡的黑洞。阿国警方很多时候都是黑暗的,迪米特里警长是个例外,他是正义的化身。

事后陈河还被告知,绑架他的那帮歹徒的首犯,竟是他以前的女翻译的儿子罗伯特和内迪。架者知道陈河与合伙人的药品生意做得不错,就设了圈套把他掳为人质,蓄意敲诈20万美金。警方撬出的内幕与口供让惊魂未定的陈河听得头皮发麻,身心颤栗。他与翻译一家向来友好,这金钱驱使下人心的险恶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照说他不是个没有经历的男人,原以为自己也算是江湖上的人了。讵料,差远了!陈河自嘲。

那次巴黎分手后,我再没见过陈河,只通过电话或电子邮件互相牵念。

知道他终于离开巴尔干半岛,移民加拿大,一家三口在多伦多定居下来。也知道他买了带花园的漂亮房子,房里有许多厅室,房外有花,有树,还有大草坪。还知道他与妻兢兢业业做着百货生意,很奋发地淘金,淘得很累。于是我想,陈河这回恐怕真是离文学远了。

记不清是2005年年底还是2006年年初了,我的电子邮箱突然传进来一个邮件,打开来看,竟是陈河搁笔十年后新写的一个中篇。我一口气读完,连眼都来不及眨。一点都不夸张,当时我的感觉是淋漓尽致,是震憾。没有刻意杜撰的故事,没有故弄玄虚的高深,没有雕琢的文辞之美,从头到尾只有不文饰不虚拟的生命体验,只有磅礴大气。我至今认为,这是一篇陈河的极致之作,显然比他以往的作品跨越了好几级台阶,与国内任何一流作家的作品也足以媲美。我撂下电脑就给他打了一通电话,我记得我当时很兴奋,就像自己写出了什么惊世之作。

陈河一发而不可收。行走漂泊的生命体验经过长时间沉淀、发酵,终于在某个清晨醒过来。他有了太多的冲动,太多回顾和表达的欲望。他文思泉涌,挡都挡不住。他的中篇小说《女孩与三文鱼》紧接着在《收获》登堂入室,也是四处转载,好评如潮。再然后,他的长篇处女作《致命的远行》也飞也似的写出来,刊在《收获》长篇增刊上。作品上《收获》杂志的难投过稿的人恐怕都领教过,陈河却一气发了两个。这部长篇我也读过,写漂泊者的江湖,有他自己亲历的故事、感知与情绪,也有他客居巴黎时与我完全不同的独特经验,读来既熟悉又陌生。同时又是浑厚的,大气的,不矫揉造作的。对此,我们共同的朋友,与他同在多伦多的张翎有很精辟的评价。

再然后,他的另一个中篇小说《西尼罗症》发表了。发表在国刊《人民文学》的头条上。而我读的仍是他传过来的原稿。《西尼罗症》是一个关于疫病的故事,也是关于全球化时代个体的人在流动迁徙中的复杂境遇的故事。有着扑朔迷离的叙事氛围,潜伏着动荡不安的心理体验。这篇小说中的陈河似乎有些变了,变得敏感、脆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变得像一只意象中不知飞向哪里的鸟。我喜欢这时的陈河,他让我感到尤其的亲切。他已不再是作家,甚至也不再是商人,而是这群走在天涯路上的每一个你、我、他。

《西尼罗症》演绎了陈河的不同凡响。《人民文学》用整版的留言热捧他,并传达给本来陌生的读者。于是他被国内文坛知道了,发现了,像一阵太平洋刮来的风,裹挟着新鲜迥异不可知的气息,证明着一个优秀作家的存在。


(六)王手:陈河评论——陈河又写小说了


2009-6-28 19:45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weili

#5  

王手:陈河又写小说了

2009年06月22日,星期一

《文学界》2009年6月期

陈河又写小说了。

其实二十多年前,陈河已经开始写小说了,他的《奇迹》《菲亚特》《西雁河》《布偶》等,被我们一拨人津津乐道。那个时候,陈河的小说起点就很高,叙述像咏叹调一样流畅和洋气,这和我们当时略显沉闷的写作比,别具一格。他正是凭借这一系列的小说,获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一职。

九十年代初,陈河去了阿尔巴尼亚做药品生意,我觉得他做的生意就很有小说意味。六七十年代的阿尔巴尼亚,曾是我们的“同志加兄弟”,人民的日常生活已完全依赖了中国的援助。陈河在这回在阿国做药品生意,就像中国资深的中医把准了阿国病人的命脉,非常的对路。当然,阿河并不像大多数搏杀在异乡的生意人那样一去不返,他会经常溜回老家温州来进货,然后留下来和我们一起醉酒几天。再后来,陈河移居加拿大多伦多,改做小商品生意,照样经常跑回国内。
我们从来不怀疑陈河夜间还有文学之梦,我们一直在想,他要是不写小说,实在是太可惜了。所以,当2005年,陈河把一个稿子发到我邮箱时,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我们相互传阅了一阵,决定为他找一家杂志试试,毕竟他离开中国已经十几年了。后由程绍国推荐给《当代》,由吴玄任责编,很快发了出来,题目叫《被绑架者说》。

严格的说,《被绑架者说》是一篇纪实作品,但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一篇“小说”,因为它具备了很多的小说元素,比如形象鲜明的人物,比如精妙的结构,比如情节。作品讲述了“我”到阿尔巴尼亚后如何开始生意,如何找关系,如何失误,如何落入圈套,直至被绑架被营救。不知为什么,我在阅读这篇作品的时候,常常会出现一种陈河手握双枪的感觉,他的双枪使得很自如,很娴熟,也很威风。情节一环一环地推进,同时,他的“人物功底”和“景物功底”彰显无遗。我们对阿国其实是毫无概念毫无印象的,但陈河毫不费力就让我们置身于这个陌生的国度,他让我们触摸到了这个时期的活生生的阿国,它的贫穷,它的中国痕迹,它的“文革式”的混乱。在这样的意象里,他的人物一个个向我们走来:神秘女人阿尔塔、小心的药剂师阿里、狡猾的上海楼老板、凶悍的法托茨和实在的迪米特里警长。与这些人物同样熠熠发亮的还有一系列事件:意大利大赦、险恶的偷渡、蛇头和马匪的火拼、金子塔游戏、阿国暴乱以及关系到各国侨民的地拉那大撤退等。这些杂乱的物象让我们在阅读时感到紧张和窒息,但陈河却一直不紧不慢,保持着他文学的优雅,优雅的布局,优雅的描述,优雅地推进,就是在性命难保极其绝望的瞬间,也不忘优雅地描绘一下差点成了他葬身之地的美丽的黛替山。作品最奇丽的一节是“对一只小猫的回忆”:在艰苦的阿国,陈河曾经邂逅一只小猫——鲁普斯,他深情地描述着他和鲁普斯相守的日子,直至鲁普斯生病死去。这看似突兀的一节,实在是别有用心,且大大地提升了作品的格调,它承载了陈河在阿国的心里难受:对生存的担忧、对前途的寄望、对生命的尊重!这一节最后是这样写的:呵,要是它不死,它一定会变得异常凶猛和健壮,它会妻妾成群,带着它的家族,在那些连成一片的垃圾堆之间,或在夜色浓重的地拉那城的屋顶上,淒厉地嘶喊着,呼啸而过!

这样的心声,我们肯定会为之动容的。这不仅仅是一个作品,而是一场盛大的体验,实际上,体验之妙已成了陈河这部作品的一个重要的审美特征。

阿河发来的第二个稿子是《女孩与三文鱼》,这个小说后经麦家推荐,给了《收获》,我也曾写信跟王彪说,陈河小说的品质和起点远远比我高。小说在《收获》发表后,国内的几个重要选刊都作了转载,可见华文写作只要出彩,在国内是没有障碍的。《女孩与三文鱼》写的是一个女孩失踪案的告破过程,一条侦破线索,一个留学生背景,千头万绪,但方向感始终明确,最后女孩死了,“凶手”被抓到了。在这篇小说里,陈河不是在简单的完成一个过程,而是在演绎他的功夫。他的功夫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成就为一篇侦探小说的功夫,清晰老到的思维条理,逻辑性很强的表述文字,安营扎寨般细节交待;严谨又不失情趣,流畅更夹杂着飞翔,有铺陈也有解读,有冷峻也有俏皮和华丽,让人觉得情节和质感都充满了张力。另一个功夫则体现在小说行进过程中的“停顿”描写上,涉及到海滩、教堂、树木,涉及到扑鱼、做爱、遭遇野兽,它像早期的苏联油画,有细嫩的肌里和水份,有丰富的细节和颜色,有微妙的声音和气味。读他的小说,你会感觉到他犹如驾驶着一架直升机,而你就坐在他的边上,你有一种俯视的体验,像置身在正在拍摄的美国大片中,你一直追随着他的线索,你的下面是楼顶,草地、河岸,有时快速地掠过,有时在潇洒地盘旋,有时拉起来跳出这个范围,你暂时离开了具体的事件,但画外音和轰鸣声一直在交错地响着。小说还有个高明的地方,就是一些INTERNTE监视记录、公用电话监听记录、汽车窃听记录等,如果说着力的叙述和描写已让人过于紧张,那么“记录”的出现就像一杯咖啡加进了伴侣,既让累赘的情节走出了“困境”,也让严峻的文本舞蹈了起来,同时也收到了技术上的意外效果,补充了一些故事里无法正面获取又不可或缺的信息。

这是一篇看了让人难受和疼痛的小说,一个女人,因为不客气,不包容,因为小小的冷漠和尖刻就摊上了一个巨大的灾难,她的女儿就再也没有了;同时,一个年轻的留学生,他承载的东西是多么的多啊,他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为了一点小小的情绪,一个小小的冲动,他的路就这样很快地走到头了……

我还要说说陈河的另一个小说,发表在今年第6期《人民文学》上的《西尼罗症》。小说讲的是“我”一家迁居加拿大后发生的一件怪事:买屋、住下、和邻居交往、妻子无意中接触到一只死鸟、疑为得了西尼罗症、最后检查结果得病的不是妻子而是我。狭獈地说,这是一篇就事论事的小说,似乎看不出文本以外有什么其他指向和关照。但它有特别之处,推进的速度非常慢,且不是靠情节往下走,而是借了全方位铺陈,像万花筒一样向我们慢慢呈现一切精彩。这一点,小说的第三节做得尤为出色,把一个无时不在、至关重要、贯穿始终又从没出现、似乎生着西尼罗症的斯沃尼夫人安插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安排在几年前出现,漫不经心地安排在自己一次情趣盎然的钓鱼实践里,至使小说的悬念丛生,文本的完整有了可能性。这样的小说非常难写,我不得不感叹他的游刃有余的“顾及”和“陈河式”的宽广。小说里有许多我们所陌生的外国元素:验屋师、收树叶的车子、政府的传染病卡片、北美捕鸟人以及家庭诊所等。同时,小说又以大量的篇幅写看房、写邻居、写天气季节、写病例介绍、写钓鱼种花、写夜景和环境、写地理和飞禽……我开始也担心这会不会成为我们游离小说的借口,但读完之后我释然了,因为所有的努力都是有目的的,它最终都指向西尼罗症。

西尼罗症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我们不知道有没有这种病,一种以方向和地域命名,靠飞鸟传播的病。也许它真有,也许是陈河杜撰的,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小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鲜的解读内容,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对异域的好奇,对前景的紧张,对陌生的小心和提防,一种外来的客居感,一种无处不在的悬念。一个小说,有这么一个话题,这个话题又奇特又值得探讨,就足够了,小说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现在我们知道了,陈河是一个自觉而严谨的作家,他沉静了多年,又重新发力,写一篇是一篇,篇篇追求品质和干净。他还时常与我切磋,小说千万不要写丑恶和龌龊,他就是这样做的,他的几篇东西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都是好题材,气象都蛮大的。他用生活和别开生面的元素来维护写作,同时,他的小说智慧、他优雅的语感又支持了他的写作思想,使得他的小说总有与众不同的风采和非同一般的重量。也许,我们现在还觉得他的小说和我们在认知方面有一些盲点,或者说,他的兴趣点和我们当下的小说有一点点不合拍,但他对生存的关注,他小说的着力点,我们肯定是有共鸣的,他的思维和逻辑关系也是和我们一脉相承的,只要我们去阅读,他的小说会很容易被我们所接受,我们会很快为他的小说着迷的。


2009-6-28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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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取心

#6  

陈河兄来了,欢迎欢迎。伊甸本来如克利夫兰骑士队一样,总差那么一口气,如今奥尼尔来了,看样子要夺总冠军了。


2009-6-28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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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7  

充满了传奇色彩的新锐作家陈河:

http://www.dushi.ca/news/bencandy.php?fid=12&id=5884&lg=gbk

第 1 幅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尽力而为。
2009-6-28 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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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取心

#8  

我很少在网上看小说,特别是篇幅很长的小说,时间一久就看得头昏眼花,但陈河兄的小说我看了一篇又一篇,上面这篇,还有‘女孩与三文鱼’,‘被绑架者说’‘无花果树下的欲望’,陈河兄的独特经验,流畅如水的笔触,匠心独运地对题材的剪裁,给阅读者带来久违的阅读快感。
我最喜欢的是‘女孩与三文鱼’。


2009-6-28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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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河

#9  

文取心兄过奖了,多谢你介绍我到这里来。我这几年能写出些东西大概是因为十几年没写积蓄了
一股劲,喷发了一下。你是武功高而且有眼力的人,日后随你打出一片江山好了。我的邮址:jackchen183@yahoo.com.陈河


2009-6-29 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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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ly

#10  

那里还能读到陈先生的小说? 给个link好不好?先谢了。


2009-6-29 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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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1  

欢迎欢迎,陈先生!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9-6-29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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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河

#12  

july.thesunlover, 很高兴认识你们。陈河


2009-6-30 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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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元

#13  

好看。很特别的题材,很特别的文笔。


2009-6-30 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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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4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文取心 at 2009-6-29 12:52 AM:
陈河兄来了,欢迎欢迎。伊甸本来如克利夫兰骑士队一样,总差那么一口气,如今奥尼尔来了,看样子要夺总冠军了。

哈哈,好有意思的比喻。



是非是我非我
2009-7-2 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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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5  

文兄,凭我的直觉,你最喜欢的那篇就是很好的改编材料。我没有看过不知道得花多大工夫转换成影视语言。但是题材内容肯定一级棒。相信我的敏感和扫描功能。也相信凭你和他的关系一定能取得改编权。


2009-7-2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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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6  

文兄,记得我说过,中篇适合电影,长篇适合电视。这样可省得再刻意压缩或者掺水费功夫。


2009-7-2 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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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7  

再强调一次,我的直觉告诉我陈河先生的作品如果不搬上屏幕,那实在太可惜。


2009-7-2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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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8  

又粗粗看了一遍,为何你两不联手呢?一个制片一个编剧。

哈哈,我可以帮你们介绍合适的主要演员。我很自信哦——自己那时候在讲台上一扫描就知道哪个学生有多大出息,毕业后适合干啥。


2009-7-2 1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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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9  

Then who do you think you are? James? ;)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文取心 at 2009-6-28 19:52:
陈河兄来了,欢迎欢迎。伊甸本来如克利夫兰骑士队一样,总差那么一口气,如今奥尼尔来了,看样子要夺总冠军了。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09-7-2 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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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河

#20  

谢谢各位捧场了。我把一个短文贴在这,供参考。

米拉情结——中篇小说《黑白电影里的城市》创作谈
                文/陈河


(本文为《中篇小说选刊》转载《黑白电影里的城市》时写的创作谈)

十几年前我在阿尔巴尼亚经商的时候结识了不少阿尔巴尼亚药剂师。现在想起来,他们都是一些好人。一个叫杨科的老药剂师曾经帮过我不少忙,后来他因腿脚不灵去邻国马其顿做手术,不料死在手术台上。还有一个女药剂师伊丽达是杨科的学生,有一段时间兼职在我的公司上过班。后来她自己独立开了一个药店,生意不错,而且还找到了一个当外科医生的未婚夫。可想不到有一天一个以前和她有过关系的男人走进店里开枪打死了她然后举枪自尽。我离开阿尔巴尼亚已经很久了,这两个人的故事时常还会浮现在我的心里。女药剂师伊丽达家乡在南方靠近希腊的撒兰达,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到处是墨绿色的橄榄树林,常年开着柠檬花。离那不远有个城市叫吉诺卡斯特,通往希腊的边境海关就设立在这里。这座城市的建筑古老奇特,七十年代中国放过的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故事就发生在这里。去年有一天我不经意之间在网络上找到了《宁死不屈》原版黑白片。我看了电影的开头,发现这个电影拍摄的地方原来就是在吉诺卡斯特。那些黑白的画面伴随着我少年时期的记忆和后来在阿尔巴尼亚的经历使得我思绪兴奋。我把故事里的女游击队员米拉和伊丽达联系起来,把电影里的历史和现实的困境串接起来,然后我发现我找到了一条写出这个小说的路径。

我相信七十年代在中国放映的那些阿尔巴尼亚电影是和整整一代人的记忆连在一起的。那个时候中国处于严重的封闭中。国内的电影唯有新闻简报,故事片只有阿尔巴尼亚的黑白片。如果说那个时候中国正在经历着精神生活的饥荒的话,那么这几部阿尔巴尼亚故事片可能就是供我们果腹渡饥的红薯干。也就是这些电影带着我们的精神走出自闭遨游在巴尔干半岛和亚得里亚海湾,使我们至少还保持了会梦想的欲望。我们无法忘记那个美丽地下游击队员米拉,还有那首动听的《赶快上山吧勇士们》的歌曲。后来,我们开放了,中国人开始走向了世界,走上了繁华之路,然而那些黑白银幕的人物和风景并没有消失,还不可磨灭地保留在人们的心里。对于一个处于梦想中的小说作者来说,时间有时会处于一种混沌的主观状态。已经发生过的历史有时会被复制,有时会重现,真实和虚构往往会混淆在一起。小说的主人公李松漫游在巴尔干半岛上,在一个小城市遇上了革命起义,他自己也不知不觉也成了武装人员。事情的发展伴随着那个玫瑰色的“米拉情节”。最后他被德国人逮捕了,像电影里的“米拉”一样关在那个古老的城堡里。我以为这样一个寓言式的经历正是人生最有意义的时刻。人生虽然漫长,真正有价值的时间可能也就只有那么几次有意思的“神奇几天”。不是每一个人都会遇见这样的“神奇几天”。但是如果他遇上了,那就说明他的运气还不错,他应该感谢命运才是。 


2009-7-2 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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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河

#21  

我再贴一个吧,希望你们不要嫌多了。


                    评《黑白电影里的城市》
                         文/汪政

(本文是《小说选刊》在争鸣栏目转载《黑白电影里的城市》的特约评论文章之一。作者汪政是著名评论家,江苏省评论家协会秘书长,鲁迅文学奖评委)

     这是一篇奇特的小说,给人复杂的感受,因而也可以从多方面予以阐释。我不知道作者陈河的情况,他是为了自己童年的记忆而创作,还是为了那一个时代,为了拥有共同记忆的一代人而写了这篇小说。 每一代人都有大致相同的经验,知识,相同的历史体验与文化记忆,甚至可以具体到一件事,一本书,一场戏或一场电影,它们成为他们不倦的话题,因为它们成为了象征,符号与代码,成了生命中的坐标,典型地概括了一代人的理想,情感,人生一些重要方面的启蒙,甚至是他们青春与生命存在的确证。 比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比如《卖花姑娘》。还有这篇小说中的《宁死不屈》与阿尔巴尼亚,在一代人的记忆中,电影,女性,地下工作,崇高,就义,诀别,不朽,都是《宁死不屈》给予的,即使是在东西方冷战的年代,即使在穷乡僻壤,人们都知道有一个国家叫阿尔巴尼亚,它是欧洲社会主义的一盏明灯。那时,人们对外国,对世界的概念就是那样几个国家,敌人是苏修,美帝,朋友就是阿尔巴尼亚,朝鲜,印度支那。虽时至今日,虽天地翻覆,当我们再次接触到这些名词时,依然会恍然回到过去,穿越时代的隧道,进入那尘封的日子,发现旧时光依然璀璨生辉。
     但是,这样的写作又无疑是狭窄的,私密的,对作者的要求是苛刻的,因为在今天,年轻的一代,有谁惦记着那个欧洲小国,有谁还知道有那么一部黑白故事片?如果这一切都是空白,那么这部作品的阅读背景就会全然不同,而作品的叙事恰恰是依托在这样的背景之上的,它的艺术效果也是建立在这一背景与当下叙述的互文之上的,这也是小说得以成立的前提。
     因为说到底,《黑白电影里的城市》不是一次个人的回忆,也不单纯是一次感伤的怀旧或对贫乏的过去的怨怼,而是将过去,将老电影与个人的记忆拉到今天,在这种往返与互渗重展开叙述。主人公李松到阿尔巴尼亚地拉那经商,结识了女药剂士伊丽达,有了朦胧的感情,后来伊丽达回到家乡吉诺卡斯特,做了当地医院的药房主任。经朋友介绍,李松明知这趟生意可能会赔,但还是拉了吉诺卡斯特医院急需的抗生素去了,因为可以见到伊丽达。 当李松来到这个海滨小城时,才知道这就是《宁死不屈》拍摄的地方,而且影片所拍的就是这座城市真实的故事与人物。现在的城市是如此荒凉,而地拉那非法集资引起的动乱也波及到这个南方小城,人们打开武器库荷枪自卫,一触即发的情形促使欧盟军队进驻,伊丽达被旧情人打死,李松因私藏枪支被德军逮捕……动乱中的感觉,枪支,搜捕,时时让李松有一种回到《宁死不屈》的恍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与冒险的刺激。然而,虽然是同一座城市,但今天的动乱与反法西斯战争当然不可同日而语,伊丽达也非《宁死不屈》里的少女,后者为祖国献身,而前者为过去的放纵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李松也与长眠在这座城市的中国救阿人员有别,他送来药品虽然受到英雄般的欢迎,但内在的情欲,毫无目的武装自己,使这个外表与当年地下游击队员相似的形象变得滑稽可笑,尤其是小说最后李松的被捕,由于有了电影的穿插而成为一个绝妙的反讽。当然,小说的目的也绝非简单化地在用历史指喻今天,它画出了今天的荒唐,同时也是用今天解构了昨天,给了人们重新解读历史,甚至重新阅读老电影的一个新的视角。
   小说的内容显然还不止这么简单,它是一篇复调式的作品,有许多的声部,怀旧,讽刺,无意义,荒诞,老电影的线索,李松的故事,伊丽达的故事,杨科的故事,真实的英雄少女的故事,以及当下生活的场景,每一个线索与人物都在呈现自己的意义,在映照他者的同时又被他者所映照。更重要的是:阿尔巴尼亚,《宁死不屈》也是一种符号,在结构主义诗学中,它们是纵向轴上的隐喻,是可以被置换的,它们指向现在的每一个城市的生活,这个城市的历史,从而构成众多的“黑白电影中的城市”,如果这样,读者就可以从狭窄的阅读背景中解放出来,以自己的经验去整合,在一种历史与今天的互文与互渗中去想象,进入一种恍然而又荒诞的经验世界。


2009-7-2 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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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22  

看完了。现在明白你为什么先给我们看这篇。

一个人要珍惜自己的命运。任何经历都有其定数。陈河继续多写,这里是伊甸园啊,你不再孤独。


2009-7-2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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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3  

两个秃头一起剥着和他们脑袋一样光滑的煮鸡蛋------

文笔细腻,难怪你俩是好朋友啊!


2009-7-2 1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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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4  

不过她的身材并不是很好,这一点李松早就很清楚。她的腿不够长,背部也不是很直,好像小时营养不够,发育得不是很充分。但李松已经看习惯了,正因为这样她才是伊丽达。


2009-7-2 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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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5  

读到第四制药厂,太熟悉了,也很感动哦。


2009-7-2 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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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6  

接下去的事情好像是李松还没有开门,伊丽达就已经穿墙而过进入了屋内,一下子扑入了他的怀里。

看作者这描写多神奇多准确。


2009-7-2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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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7  

又看了一遍。

真的,这也是一个极好的改编原始材料。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运道来着手。

简直太好了。充满着沧桑感。


2009-7-2 1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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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28  

生活是写作之母,阅历是写作之父,再得加上宁馨儿本身的天资,那才能妙语如珠。

陈河三者具备,无怪其然。


2009-7-3 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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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崇彬

#29  

"七十年代在中国放映的那些阿尔巴尼亚电影是和整整一代人的记忆连在一起的。"还真是呢,看来你和聂二小姐一般大:)
要好好读读你的小说,学习学习!


2009-7-12 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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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30  

今天和影视公司的总经理交流。这位同志阅读了这篇小说,而且印象很深。我询问了一下改编为影视的可能性。他提到2点:1,题材还是不够泛广。2,涉及了别国的政治。

总之,海外题材1,耗资大,2,观众群体小。而影视是大众传播的商业,不能搞阳春白雪,尤其在中国不能。


2009-8-11 0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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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31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weili at 2009-8-11 02:54 PM:
今天和影视公司的总经理交流。这位同志阅读了这篇小说,而且印象很深。我询问了一下改编为影视的可能性。他提到2点:1,题材还是不够泛广。2,涉及了别国的政治。

总之,海外题材1,耗资大,2,观众群体小。而..

right!

现在很难去阿尔巴尼亚合作。

是不是?

尽有很好的小说不适合改编为戏曲的。影视同理。



是非是我非我
2009-8-11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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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32  

补充一下子,文兄应该寻找在美国的搭档,让好莱坞来拍,那就不存在杀到海外去拍耗资啦题材不合适啦这类问题。

说实在的那个三文鱼是好极了的题材。我看着都手痒。


2009-8-11 1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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