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是小学生的暑期。
        小美的爸爸在报纸上看到子予的家教广告，于是把自己的宝贝女儿送到这里来。当然送之前看了子予的身份证，毕业证，教师资格证，户口本等一系列证件。最后起决定性作用的是：他觉得单身女人对于小女孩来说很安全。他甚至提出了全托的要求，是子予不同意，小美的爸爸才作罢。
        小美并不缺少爱，这透过她的眼睛就能看出来。对于别人给小美的爱，她不是全盘接受的，而是拣自己喜欢的。
        子予庆幸小美不讨厌自己，至于让小美爱自己，子予没奢望过。再说她们的相处注定是短暂的--只有二十三天。这以后，她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虽然小美的爸爸说如果小美喜欢自己，寒假的时候还可以把她送来。那么一个缥缈的许诺，子予怎能相信！所以她珍惜与小美的每一个日子。
        子予终于熬过了周末，终于又见到了小美。
        两个人刚见面，子予就递给了小美一枝全新的欧莱雅睫毛油。小美甭提多高兴了，赶紧撕了包装，跑到化妆镜前把眼毛涂得密密长长，像极了墨色的藤。
        小美的愿望一旦得到了满足，再乖巧不过了。
        她把书包里的作业掏出来，一口气完成了今天的任务。
        子予笑了。
        小美扯住子予的手，把她领到客厅的沙发上。然后小妖精骑在子予的身上，蹭来蹭去，弄得子予直痒痒。
        小美问：“我好不好看。”
        子予说：“好看。”
        小美又问：“屁股也好看吗？”
        子予仍然说：“好看。”
        小美告诉子予，她的爸爸说她是全班女生里最漂亮的。子予想，这应该是真的，小美的眼仁很黑很大，眼白是浅蓝色的，眼神千变万化，除了狐媚，还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就像一把利剑。谁被她迷惑，谁就要受伤。
        子予有点心痛。
        由于睡眠不足，子予的眼睛里常常布满了红血丝，眼袋搭拉着，里面盛满了没有滴出的孤寂的泪。她不再光鲜，新近脸上出现的斑点，就是内里破败的表现。虽然小美嘴上说子予老，但根本不介意。她是一朵还没有开的花儿，对成长充满了热望，而对成长过后的残败，还不用做心理准备，就算你一再提醒她，很多年后，她也会变老，都不会给她带去危机和恐惧。
        小美不用担心老，小美有大把的时间，她的欲望会把她打造成一个妖娆的女人。
        子予的童年也应该和小美一样漂亮，可惜她缺乏小美的力量。她是一个柔软的孩子。如若子予的眼里和心里也有一把剑，就不会是今天的她。
        姑姑就是抓住了子予的弱点，姑姑不是真心爱她。子予感到悲哀，她从小就缺乏爱，本来应该拥有的心灵的盛筳又被无情剥夺了。第一个掠夺她的人，就是姑姑。如此清晰，警醒的认识，是子予见过小美之后才明白的。小美那么小，就知道把自己放在有利的地位。子予嘲笑自己甘愿被人践踏，总是处在被动的位置。可是这种甘愿细想起来，是战败后的逃避。
        子予七岁那年就成了姑姑的俘虏。她想恨那个女人，又恨不起来。长大的过程那么漫长，子予像是在迷雾里独自行走，一切都是朦胧的，没有人点拨，她要自己走出混沌。这使子予的生命危机四伏，弄不好就会跌入万丈深渊，永劫不复。好在，子予跌跌撞撞地长大了。如果熟悉子予的人一定不会同意她的观点，会认为子予是一个幸运的，没经历过波折的人。从升学到就业，子予的确没费过什么脑筋，也从来没出过大乱子。用大家的眼光看，子予的生活风平浪静。只是子予自己不这样认为，她一直感到痛苦和凄惶，她的眼神总是很忧伤。难道说不出的，看不见的痛苦就不是痛苦吗？人们看到的不是真正的子予，是被蛹壳层层包裹的她。子予想咬碎蛹壳爬出来，她在黑暗里乱打乱撞，这个壳子又厚又结实。
       
        “老师，你为什么一个人？”小美几乎是贴着子予的脸问。
        “因为老师还没结婚。”
        “你为什么不结婚？”
        “不知道。”子予不是在打发小美，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小美调皮地嘟囔着。然后问，“老师，你说我长大了是先找工作呢？还是先找男朋友。”
        都可以呀。”
        “那是我不是要胸前挂一个牌，上面写着‘找男朋友’？”
        “你这么漂亮，不用呀！到时候会有很多男孩子追你。”
        小美对子予的回答很满意，嚷着要去图书馆看儿童画展。或许小美的真正目的并不是看画，而是把自己当作一件艺术品展示。
        子予用手拢了拢头发就要出门。小美不干，她要仔仔细细地打扮。
        除了描眉、画眼、涂口红，小美还会在两眉间贴一张星星形的贴纸，有时是蓝的、有时是紫的，有时候是粉色的……随着贴纸颜色的变幻，她们认识的日子在不断地叠加。她是不懂这种叠加的结果可能导致别离，甚至是永别，甚至是死亡。她不明白的，“岁月”在她的眼里是一朵常开的花——不会凋零。
        子予坐在客厅里很旧，但很软的、很宽大的皮沙发上等小美，脑子里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这个小孩，对梳装打扮很有天赋。她不用大人的指导就能把自己弄得艳若桃花。在一个小孩子的眼里，鲜艳的才是美，她还不会欣赏一个人的气质和内涵，更不可能读懂谁的心灵，那种真正的读懂。虽然有的时候她显得古灵精怪，但她毕竟是一个小孩子。
        有一次子予逗她，“你的狐狸尾马露出来了。”她惊愕地转着圈圈找。“尾巴在哪里？”子予有些糊涂，在她眼里小美的色欲，仅仅是小孩子的模仿吗？幼女到底有没有性意识！
        小美收拾好了自己，对着镜子怪笑，整个五官好像挤到一起，梨形脸变成了小包子。然后，小妖精来牵子予的手。她说子予的头发好乱，要帮她梳梳。子予蹲下，小美认认真真，很温柔地帮子予梳理好了长头。“现在好了。”小美用手把子予的一络头发拿到了胸前，“这样很漂亮。”
        子予和小美走在烈日下。
        子予穿得很普通：米黄色的无袖上衣，样式简单。下身一条长及脚踝的咖啡色裙子，半遮半掩着她的脚，一双深蓝色的亚麻木凉鞋是旧的。
        子予的这一身装素在人群里再普通不过，这正符合她心意。如果可能，她要看清楚每一个人，却不愿被揣度。
        因为小美在身旁，子予局促不安，她感觉路人的目光都向她们投来。小美太耀眼，子予无处躲藏。
        她握紧小美的手，低头着，脚步匆匆。
        “你想累死我呀！”小美嚷着。子予像没听见似的。小美干脆停下来，嘟着桃红的小嘴抗议。小美和子予不一样，她想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子予皱着眉头，但口气是温和的，“太阳这么毒，会把你晒黑的。”这句话对小美很管用，她不再耍赖。飞快地前行。
       
        市图书馆二楼摆了几十幅儿童画作。
        小美盯着一幅蝴蝶看了很久，子予以为她喜欢。没想到小美说：“这哪里是蝴蝶，明明是穿着蝴蝶衣服的人嘛！”子予再看那幅画，怎么看都是一个被大人管傻了的女童模样。画画的孩子不少，但真正有灵气的几乎没有。
        一个记者拿着话筒冷不防地走来，“女士，能采访一下你和你女儿吗？”子予心想，这都是小美惹的祸。
        “她不是我女儿。”子予解释。
        “她是我老师。”小美响亮地说。
        “小姑娘好聪明啊，跟叔叔说几句话好不好？”
        小美兴奋地点着头，摄像机对准了小妖精，子予躲到了一旁。小美俨严明星的派头，面对记者的问题，回答得流利不说，还很有思想。
        她说，这些画的风格太单一，没有创意。应该画一些别人没画过的东西。记者问小美，如果她参赛，会画什么？小美歪着脑袋想了一想，说要画一棵长满鞋子的树。子予偷笑，寻思着，那些鞋子一定都是小美向往的高跟鞋，亮晶晶的，能让小美变成十足的妖精。
        接受完了采访，小美一会儿说长大想当演员，一会儿说长大要当画家。子予微笑着听一个小孩子的理想，或许小美不是随便说的，或许小美只是随便说说。
        那天看到的画都很呆板，最鲜活的艺术品，只有小美。
       
       
        四、
       
        小美的妈妈支支吾吾嘱子予，“你以后能不能不对孩子讲那些不该讲的事情？”子予本来想告诉她，这个时期，两性的教育不比学科知识重要，但是又懒得废话，于是敷衍着答应了。心里却想，你们夫妻俩能不能不当着孩子的面暖昧呢？看着这个穿得一本正经的女人，想像着她在老公面前的浪样，子予不禁笑出了声。这样的笑声震得小美妈妈很不舒服，子予发现了她的诧异，赶紧解释，“我想起了一个笑话。”小美妈妈没心思听子予的笑话，如果不是因为前几天小美上了电视，全家着实风光了一阵子；子予辅导小美写的作文又在晚报发表了。可能小美妈妈的态度不会这么委婉。
        子予突然笑不起来了。她小的时候，家里住得很拥挤。她不得不和爸爸妈妈挤在一张床上。这样，她很容易地看到了几次不该看的事情。
        是不是很多小孩都见过呢？小美见过吗？子予不敢肯定，也没法从小美那里得到确切的答案。
        小美的妈妈打扮得很精致，从头到脚都是修饰过的。她给小美买漂亮的公主裙，给小美买高跟鞋，就是不准小美化妆。小妖精有办法达到自己的目的，她在子予的家里把自己差点化成了日本艺妓。这样的小美，不再像一个孩子，不过她爱极了粉饰过的自己。
        “如果爸爸妈妈看到了，你就说是你给我弄的。”小美一再央求子予。子予不答应，虽然这个世界上充满了谎言和欺骗，但她却和所有的大人一样，不纵容小孩子撒谎。
        小美嚷着：“这不公平！”当子予还没长大的时候，也觉得不公平。现在的子予，早就习惯了不公平。她想，这是一种生活的常态。如果不接受，只有死路一条。
        谎言的练习或许是必需的。
        童年的子予只会接受谎言，却不会撒谎。
        妈妈问子予：“是谁给你染了豆蔻的指甲？”
        子予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妈妈，说出了姑姑的名字。
        妈妈很厉害，拽着子予去找姑姑算账。姑姑不承认，子予又不敢当面指证姑姑。结果，妈妈立刻把子予摁在椅子上，狠狠地打了几下屁股。
        ”叫你再撒谎！以后还敢不敢撒谎？”妈妈边打边骂。
        子予呜咽着，姑姑眼看着子予挨打。那时，子予的心里恨透了姑姑。
        事后，姑姑偷偷塞给了子予一块巧克力糖。子予想把它摔在地上，又怕伤了姑姑的心。只好握在手里，那块巧克力像一块红红的火炭，烧得子予两颊绯红。
        姑姑搂着子予，一遍遍说对不起。
        子予睁大了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姑姑，就是不说话。
        姑姑以后再也不敢给子予染指甲了。
        小美每天来的时候都是素颜的，每天回家之前都是把自己洗干净，变回素颜的。她的爸爸妈妈接她，总是事先给子予打电话，所以小美有时间变成爸爸妈妈想看到的样子。
        谁知道有一天小美的爸爸妈妈直接来敲子予的家门。
        这给小美和子予弄了个猝不及防。
        小美不让子予开门，冲到卫生间洗脸。敲门声越来越响，接着子予的手机也响了，子予只好打开了房门。
        小美的爸爸妈妈看到了还没卸完装的小美，他们怒气冲冲。
        小美赶紧说：“是老师给我化的，我不让她化，可是她说这样漂亮！”
        子予怔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即使巧舌如簧，两个大人也不会相信她。
        子予只好默默地承受。
        看得出小美这么说，心里有些许不安。她惶惶的，可怜巴巴地看着子予，眼神里没有了平常的力量。
        子予的心一阵阵地绞痛，脸色苍白。
        小美爸爸说：“你是老师，怎么能这么惯孩子呢？”小美妈妈说：“她在家里如果碰我的化妆品，我就打她。这我跟你讲过的。”
        子予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两个大人又埋怨了子予一阵子，子予如芒刺在身。小美的书法、作文，阅读都有进步，小美妈妈可没夸过子予，只是说，小美可能长大了。
        子予以为他们这么不满意，不会再让小美来了。她极失落。没想到，小美爸爸教训完了子予，又请求子予好好照顾小美，因为她们夫妻都要出差。这对于子予真是一个好消息，她不想这么快失去小美。小美妈妈叮嘱，“以后千万别给她化妆了。”子应点头应允。
        小美被妈妈像拎小鸡一样往楼下扯。要是以前，小美一定会大喊大叫。今天小美很蔫，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小妖精回头看子予，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子予一直敞着门，脚步叠碎着下楼的声音很刺耳。

这题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