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的故事
黎京
岁月随了时间在慢慢流淌。
就这么一流,我们也都老了。小娟从美国回来看我们。春节那天来了一屋子人,老的少的在一起说说笑笑很热闹。
肚子是填饱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德顺叹了口气,眼圈就红了,“咳,想张明了!”
一句话出口,满屋子人全都静了下来,老的脸上晴转多云,少的看着我们,甚为不解。
儿子问:“张明是谁?”
老伴儿萍萍站起身子,走到了外屋。
大傻指着德顺说:“哪壶不开你提哪壶,本来大家都很高兴,你非提那过去的事干什么?”
咳,事情是过去了。可谁又能忘记呢。
往事过去多年,也许记忆会随着时间产生幻觉,那幻觉带来的是什么,是我现在所希望的,还是当年曾经幻想过的。
在孩子们的要求下,我给他们讲了下面的故事。就叫工人的故事吧。
(一)
我和张明在一个建筑队,我是班长,他是副班长。工地基础完了,停工待料。队里让组织政治学习,一个上午就把当天可以搞到的人民日报、北京日报、北京晚报、解放军报上的大批判文章全部读完。其实也要不了许多,只一份人民日报也就够了,因为其它报纸上全是同样文章的转载。
到了下午,大家闲着没事,三三两两开小差溜出去逛商店。队里干部去公司开会,我们几个班长也懒得多管事,睁眼闭眼假装没看见。三点多了,张明悄悄告诉我,附近剧场有内部电影,我们也开溜。真巧,这么一溜居然溜达出了两人的幸福生活。
去晚了,外面等票的人很多,据说是内部电影,美国西部片。我们两个人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希望能撞上个好运气。这时马路对面走来两个小妞,她们径直走到我们身后,其中一个拽了拽张明的衣角,好象是萍萍拽的。她小声说:“跟我们来。”然后就往电影院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和张明随后跟过去,到了人少的地方,小娟说:“我们正好多了两张票,咱们进去吧,那边人多时不敢告诉你们,要不非把我们给撕了。”进去后,他们俩坐中间,我和张明一边一个,我挨着小娟,张明身边是萍萍。我要给钱,萍萍说:“本来就没花钱,怎么收钱呀,人家送的。本来是让我哥哥嫂子来的,他们说看过了不来。”我说:“那好,看完电影我请你们吃饭。”这时候后面有人发出了嘘声,说我们影响别人看电影了,我们就不说话专心看电影。
电影散场,工地也下班了。再回去除了值班的老王,早已空无一人。我们四个坐车到西四,找到一家饭馆点了几道菜,要了几升啤酒,大撮了一顿。
小娟身材矮小,小巧玲珑,小鼻子小眼睛,外加上一张鲜嫩的小嘴。她的皮肤真白,胳膊上的血管清晰可见。说起话来一股嗲气,惹的我浑身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很舒服。这也许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性感。
萍萍个子高,一米七,不太胖,谁知道今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两条长辫子垂到腰际。说话声音像唱歌,女中音。后来实行卡拉OK时听她唱过,确实好。她的双眼大大的,眉毛很浓,鼻子有些往上翘,下雨时可接雨水,说得有些夸张了。
有一次,我问小娟:“那时等票的人那么多,你们怎么单单看上了我们俩?”
小娟说:“当时看你们不像坏人。”这是她们的第一印象,小娟接下来说:“我们真看走了眼,谁想到你们坏在了内部。看场电影就把我们给勾搭了,饶了没花钱白看,还捎带着骗俩老婆。”
吃饭时我装成很斯文的样子,频繁地紧往小娟盘子里布菜,惹得后来萍萍说:当时我都嫉妒了。
张明有些不开窍,自顾自地可劲儿往嘴里划拉,还是萍萍主动,偶尔往张明碗里夹点儿鱼刺猪骨头什么的,我记不清了。好像吃饭时也没说什么,估计是我计划第一次要留下个好印象,怕言多语失,招人家笑话。后来小娟还说:“一点儿都不懂得幽默。”萍萍说:“看韩闯那假斯文劲儿大了,真可笑,不像张明那么憨厚。”
好词儿都用她老公身上了。
吃完饭时间还早,四个人商量去什么地方逛逛。偌大个北京城,居然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可供消遣的场所。顺着马路就溜达到了西单路口。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头东张西望,萍萍说:“闲着也是闲着,咱们看人吧,你们看女的,我们看男的,然后谈谈感想。”
“没劲儿,都一个样子,连颜色都差不多,脖子以下是兰色,脖子以上是黄色,顶多是脑袋上,黑的、白的、黑白花儿的,一脸苦相,看多了丧气。”小娟撇着嘴说。
“嘿!闯哥,快看,那妞真艳。”张明捅了我一下,示意我往人行道上看,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穿了一身国防绿,挺胸收腹,右胳膊夹了几本书,左胳膊摆得那叫一个帅,脚下的黑皮鞋咯咯响,脑后两条短辫子随着身子来回甩。我们四个人的目光随了她的身影转动。
“哎!韩闯,你怎么在这儿?”女孩冲我挥动着没夹书的左臂,灯影下没看清,是我表妹。
(二)
我抱着浑身湿漉漉的小娟,俯身亲吻着她那鲜嫩的小嘴唇。小娟低声说:“闯子,咱们结婚吧。要不弄出孩子可怎么办?”
这事我还真没考虑好,听她一说,不由翻过身子顺手从床边的椅子上拽过烟盒,抽出一只烟放在嘴里。小娟看我不说话,赌气一巴掌把烟打掉:“要是没结婚就先有了孩子,不把咱们当坏分子揪斗才怪,你还有心思抽烟。”
是啊,这也真是个难题。未婚先孕,那年头最起码也是个坏分子,再严重点,三年强劳也说不定。看来我是应该严肃对待了。
有人敲门。我和小娟赶快穿好衣服,把乱七八糟的单人床用单子罩上才去开门。进来的是张明和萍萍。一进门,张明就说:“还遮什么丑啊,谁不知道你俩在干什么?”说得小娟脸通红的,更好看了。
萍萍对小娟说:“先别害臊了,我们来是和你们俩商量正经事的。”
小娟看了萍萍一眼:“你有什么正经事?”
张明说:“我们要结婚。”
语出惊人,把我吓一跳。今儿这是怎么啦,他们仨全不谋而合要结婚,那不把我剩下了。
小娟说:“我正和闯哥说这事呢,你们就来了。”
张明说:“不瞒你们,咱是怕整出下一代,还不如趁早结婚,也省得麻烦别人到时还要为咱们停工,开批斗会,影响抓革命,促生产。”
他还挺为国家着想的,“你别来这套了,我看你是等不及了。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个好老婆,怕她跑了,赶紧生米煮成熟饭是吧?”我看着张明挖苦道。
“不是,不是!你千万别那么说。咱这是革命的激情到了一定程度之后的自然反映。”
小娟推了我一把:“就知道开玩笑,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啊?”
我挠着脑袋说:“听说还要婚前检查,发现咱们已经不是处男、处女了,那不是自找麻烦啊?”
小娟说:“找萍萍她姐啊,到医院开个证明不就得了。顶多是一顿饭钱。”
就这样,我们结婚了,是和张明一起办的。
(三)
天漆黑,几支500瓦的照明灯把工地照得雪亮。震捣棒发出轰轰的声音在夜空中向四面八方传播,搅和的四邻不安。吊车又吊过来一罐混凝土,站在铁罐上的张明大声喊着:“这罐卸哪儿?”
我指着脚下的圈梁,“往这儿来,快!”
狗蛋打开铁罐下面的闸门,混凝土一下涌出,我用力推着铁罐,示意指挥吊车的小芳,让她指挥吊车大臂横着动。混凝土灌进圈梁后,我打开震捣棒进行震捣,大傻用铁锹平垫。今天夜里要把圈梁全部浇筑完毕,估计要用100多袋水泥。
这天气真热,连一丝风都没有,恐怕要下雨,我心里想。
下半夜,刚刚休息完,第一罐混凝土才灌进圈梁,一阵旋风刮来,几颗大雨点儿就砸了下来。我赶紧找了个灰槽,刚把震捣棒盖上大雨就到了。电工怕跑电,刚一掉点儿就把电闸给拉了,工地上所有的灯全灭了,一片漆黑。耳边只有暴雨的轰鸣,其它什么都听不清了。蹲在圈梁上借着打闪的瞬间亮光,看见圈梁上几个猴子样的人,正慢慢往破梯子那儿蹭。我前边似乎也有人,不知道是谁,从梯子上下来撞在他身上。
“怎么不走,都呆在这里干吗?”我大声询问。
“太黑了,看不清路,这儿堆的东西太多了。”狗蛋大声回答。
“都他妈的淋透了,快回工棚去。”我命令道。
前面的人动了动,又停住了,有人喊:“楼梯口全是木头,木工真混蛋,这么会儿工夫就把路给堵死了。”
雨越下越大,恐怕短时间内是停不住了,总在这里浇着也不是办法,我喊着:“前面的人把木头扔一边儿去,快点儿。”
前边传来扔木头的声音。
“哎哟,剌手了。”狗蛋第一个受伤。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喊:“差不多了,马上就完。”
雨却没完没了的,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还夹杂着阵阵霹雳。雨鞋里灌满了水,一动就呱唧呱唧响。
好不容易木头倒完了,大家开始下楼。
“哎哟,扎脚啦!……真他妈疼!”
听声音是大傻。我推开前面的人挤过去,楼道里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我一下踢在地上蹲着的人身上,差点儿绊一跟头。
“都扎脚了还挤,给你妈奔丧去呀?真他妈孙子!”大傻开口就骂。
“你丫说什么呢,”我踢了他一脚,“扎哪儿啦?”我也蹲下身,可什么都看不见。
楼下有人打着手电上来了,我喊道:“快点儿,楼下的快上来,有人扎脚了。”
上来的是小芳,她打着手电筒接我们来了。看见我们蹲在楼梯口,嘴里说:“这么半天都不下来,我还以为你们在雨地里玩拱猪呢。”
“拱猪?捞鱼还差不多。”大傻扎了脚,看见小芳还有心情开玩笑。“我脚扎了,快用手电照照。”
小芳紧跑了几步,用手电筒一照,“哎呀妈呀,吓死我了,你这是怎么了?”说完,把手电递给我,转身不敢再看了。
一块木板钉在大傻粘满混凝土的雨鞋上,脚背上露出约一寸长的钉子尖,全穿透了。大傻看清后吓得更傻了:“哎哟,妈妈哟,这可怎么办呀!”说完放声大哭。
小芳也哭了,她和大傻谈恋爱正在水深火热中。
我顾不得多想,赶快脱掉雨衣,侧身从仍然蹲坐在楼梯口的大傻身旁挤过去,走到下面一步台阶上蹲下身:“快,趴在我身上,我背你下去。”
大傻松开抱着脚的双手,双臂圈住我的脖子,我一用力站起来。这小子死沉死沉的。
背着大傻磕磕绊绊从四楼往下走,小芳一路哭着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地念叨说:“这要是残废了可怎么办?”把大傻背出楼门后,再也坚持不住了,身子一歪,像一头死猪样的大傻被我扔在了泥地上。
“呀,你他妈还摔我!这是什么呀,咯死我了。”手电光下才看清楚,我把大傻扔在一块砖头上了。
这时狗蛋推过来一辆小推车,旁边两个工人抬胳膊抬腿的把大傻装在车上就往附近的医院跑。
我对还站在一旁傻哭的小芳说:“我去医院,你快跟大伙儿攒些钱到医院找我们。”说完就去追已经跑远了的大傻他们。
出了工伤,全班这一个月的奖金告吹。不行,我要和队里干一仗了。
就因为这一仗,把我的班长给撤了,张明成了正的了。
(四)
告病回家,闹了一个月情绪。小娟善解人意,这几天给我做了好几顿美餐,天天土豆红烧肉,外加大宽粉条,还煮了十几个鸡蛋放在里面,号称元宝肉,好大一锅。
小娟得了奇怪的病,每天下午低烧,有一个多月了,医院也检查不出原因。听说她们工厂那一带很多女工都得这病,现在想起来可能是跟污染有关。
她想考大学。今年大学实行公开招生,把以前单位推荐的方式给废了。病假多正好可以在家复习功课。这件事我支持,上了大学就可以找到合适的工作,省得每天去她们那个服装厂,听那些缝纫机的噪音,一回家,满身的臭机油、烂布条子味。
晚上,小娟躺在我身旁问我:“那时你怎么搞的,怎么那么坏呀?”
我糊涂了:“什么呀,你在说什么呢,我不明白。”
“人家本来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一认识你就变了。以前我什么都不懂,要不是认识你,我连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都不知道。”
“废话,这就叫推卸责任。那时你都二十多岁了,这些事你会不知道,我不信。”
“真的,谁告诉我呀。”
“那我第一次抱你,亲你,你怎么也不躲,你不是也很高兴吗?”
“我只是感到兴奋,觉得心里很舒服。”
“得,看!这就是人的本能,不用教就会。”
“你个臭流氓。”小娟骂了我一句就不再说话了。
我凑过去亲了她一口:“生气啦?别介呀,咱那不是逗你玩那吗。”
“跟你生气,哼,多大脸呀。”
“那叫面子。一点通融都没有,这么干我。咱别斗气儿好不好?有什么话你就说。”
“我是有好多话要说,可是都不知道怎么说了。结婚也一年多了,可是咱们好像还真没谈过恋爱。”
“谈恋爱!怎么谈?小娟,你爱我吗?”
“废话!不爱能嫁给你吗。你今晚是吃多了吧,要不咱们起来出去遛弯儿去,省得你没话找话。”
“是你要说的,怎么又变成我说废话了,又矫情是吧。”
“算了,不说了,睡觉。”
小娟比我小六岁,文化大革命刚开始那阵她才刚上小学,后来勉强高中毕业,却仍然被送到农村去修理地球,说是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那份苦她受不了,常常跑回城在家温习功课,一心要上大学。农村干部进城找过她,要把她带回去批判。她哭着对农村的大叔求饶,说:“您看我这样,能干得动农活吗?就连铁锹我都拿不动,我还能干什么,年底您就别分我红得了,还省了一个人的口粮。”大叔的心被她哭软了,叹口气说:“造孽呀,造孽。城里的女孩子非让她们们去耪大地,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在小娟家吃了顿饭,完了抹抹嘴走了,从此以后再没找过她的麻烦。
后来,她通过萍萍的嫂子在医院搞了些假证明,病退回城在街道厂子里做衣服。反正医院有熟人,假条好开,她仍然是在家的时候要比上班多,要不怎么有时间去看电影。
(五)
楼房盖到最后一层,晚上夜班打圈梁。我现在无官一身轻,坐在楼门口抽烟。张明跑前跑后地紧张罗,他路过我身边,说:“哪天我也找个茬,干他妈一架,让他们把我也撤了,这鬼差事,真不是人干的。”
“得,您行行好儿,千万别!那天队长找我,又想让我官复原职,我没答应。好不容易轻省些日子,谁还愿意再套枷呀,你不干,他们还得找我,您让我省点儿心吧,谢谢啦!”
张明走了,临走骂了我一句:“操你妈的!”
随便,我现在没爹没娘,只有老婆,那是不能碰的,其他的随便。
离上班还早,先在太阳下晒晒这身懒肉。身下铺了块草垫子,又把值班老王头的破大衣盖在身上,暖烘烘的,只想睡。
我这二十几年算是个什么东西?也该好好想想了。想什么,先睡上一觉……
颓废……颓废……失望……失望……人朦胧……鸟朦胧……,我他妈这算什么……算什么……
理想……幻想……破灭……
母亲……死了,死了十多年了……没有了……死了……
“闯哥,起来,干活了,还睡呀。”张明在叫我。
“混蛋!吵什么,连觉都不让人睡塌实了。”
刚迷糊这么一会儿。做的都是什么梦,乱七八糟的。
第一罐混凝土已经吊到楼上,在十几米的高空上那个破灰铁罐只有安全帽大小。
“干活喽,该给人家干活喽!”我喊了一嗓子,顺便提提精神。自从班长被撤职,我比落后分子还落后,张明和班上的伙计也不管,他们都同情我,因为我是为了他们才受的这分委屈,可大家又没什么法子替我伸冤。
工程进展很顺利,上半夜浇注了少一半,本来需要两天的工作量,夜里天气凉爽,又没有干扰,所以就超额了。
大傻把脚扎了,歇了半个多月,今天瘸着脚也来上班了,再歇,就更没有奖金了。
大傻休病假,我还没和领导吵架时,队上让我去家访。他家在农村,我不认识路,是小芳带我去的。大傻家原来也是城里人。老家在南口附近的农村。文化大革命中领袖发出最高指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结果街道上把凡是家庭成分有问题的,闲着的两只手都弄到农村去了。大傻一家就是那时走的。他为人厚道,干活又肯出力,村里人都喜欢他。小芳就在他们公社插队,那时就相好了。后来,城里招工,社里把大傻按插队青年算,就分回城了。谁想这小子命不好,小芳家死活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所以拖到了现在还没结婚。小芳也是,就认准了大傻,非他不嫁,事情就这么僵持住了。
上午坐车到了昌平,去南口的车要下午才开,我看还有时间,就在昌平县城里逛大街。走饿了,进饭馆吃饭,随便点了菜,要了升啤酒,坐在那儿边喝酒边聊天。等着上菜的时候小芳告诉我,她家孩子多,她是家里老三,中间的那个。上面一姐一哥,下面一弟一妹,她是那多出来的。孩子多大人照顾不过来,小芳从小就没人管,整天在胡同里疯玩功课自然不好,家里的大人也不待见,见了面不是打就是骂,小芳就更不愿意着家了。
说了半天还不见上菜,我去催服务员,过了一会儿才端上来。时间不多了,我俩急急忙忙吃完饭就往车站跑,离老远就看见那辆屁股后冒着黑烟的车开走了,没赶上。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什么都没落着。下一班车要在四个小时后才开,算了吧,听小芳说,大傻家离昌平20多里地,干脆走吧。
沿着公路一直往前走,小芳说:“咱们截车吧,那时我们回村都截车。那边山里有部队的车,特别愿意拉知青,男的不拉专拉女的。我们就让男的全都爬在道沟里,女的站在路边挥手,车刚停下来,沟里的人呼啦一下就上了车,大兵也没了辙只好把我们全拉走了。”说着话后面来车了,小芳挥手示意,那辆车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唰地从身边掠过,扬起一片尘土。我们赶快转过身用手捂住鼻子:“孙子!你不拉就不拉,不会他妈的慢点儿,不就是一穷开车的吗,牛X个什么,混蛋!”我冲着远去的汽车大骂。
小芳说:“现在一般人都不停,尤其看像是城里人,一猜就是过去在这一带插过队的。这帮人把常跑这条路的司机毁得够戗。那群男生在村里想回家了,就往路中间一站,看见车来了根本就不躲,司机没办法只好停车,他们也不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拉就上车,车上有什么吃的就吃,有喝的就喝,没吃没喝的就毁东西,后来那些司机也学乖了,看见他们堵车马上就停,主动请他们上车,然后求他们手下留情,别毁得太厉害了,这才好了些。现在他们当然不愿意再拉了。”说着话,我们又走出去好远。
七月底的农村,公路两旁全是玉米地,一片青纱帐,看不见远处的村庄,偶尔可以在玉米尖上遥望村舍烟筒里冒出的轻烟,不知那家在烧柴锅,空气中有一股清香的柴草味。我问小芳:“你和大傻的事怎么样了?”小芳叹了口气说:“还这么拖着呢。别的事家里不管我,就这件事不知怎么就非管不可,我不知道他们不喜欢大傻什么地方,不就是成分差,可也不是黑五类,大傻的爹解放前当过几天伪职员,那时候有口饭吃就不容易了,不让他干那份差使一家人喝西北风去。我们家也是,成天跟着假积极,不就是个城市贫民吗,过去没本事的人,找不到正经事由,正赶上解放都被划成了这个成分,其实我都替他们害臊,跟现在的二流子差不多,说不好听点儿叫流氓无产者。”说完,小芳自己都笑了。
又走了一段路,小芳说:“前面不远就是我插队的那个村儿了,再过去七、八里就到了。”奇怪,“你们不在一个村呀?”我问。
“可不,还不在一个队呢。那时候我们队的地挨着他们队,他总过来帮我干活,就好上了。我家也是,那时他们就知道,什么话都不说,等一分回来就不同意了,要不是大傻他帮助我,就那些活儿,我一个人干可真够戗。大傻有劲儿,每天干完自己的就来找我,两个人一块儿干,要不是他,我连口粮都挣不出来,你说我现在能把他甩了吗?那我也忒不是东西了。”说着话后面来了辆带拖车的手扶拖拉机,正是大傻村的,小芳认识他们,一招手车停了,小芳和他们打了招呼让我上车。
大傻在家床上躺着,家里其他人都去上工了,只有他母亲在家,看见我们来了,赶快烧水沏茶,让小芳帮忙做饭。小芳就像到了自己家,动手干起活来。婆婆看着没过门的儿媳妇抿着嘴一个劲儿笑。
(六)
午夜,吃饭时,机修班的把运砂石的蹦蹦车开来,要拉着没带饭的人进城去吃夜宵,一伙儿人连滚带爬地上了车,一屁股黑烟消失在夜幕中。剩下的工人有几个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他们有地方去,工地后面就是生产队的菜地,吃干粮得就着青菜,那里西红柿、顶花带刺的黄瓜有的是,正好下饭。农村讲挣工分,干不干都那么多,队里看菜地的早不知道上哪儿赌去了。
黑影里我看见大傻和小芳也向菜地走去。
我们几个带饭的凑在工棚里打“拱猪”,谁当猪了头上就顶个破盆子,还不许掉。大家正玩的高兴,张明慌慌张张跑进来,喊道:“闯哥,菜地那边出事了,好多人拿着手电乱晃,还喊抓流氓。”
“不好!是大傻,我刚才看见他和小芳往那边走,准是他们绷不住了,什么地方不能干,非上那儿去。”
张明问:“咱们怎么办?”
我大喊一声:“弟兄们,有情况赶紧抄家伙,抢人!”
刚跑出去,吃夜宵的也回来了,我冲车上的人喊:“都别下来,上菜地,大傻让人家抓住啦!”
开车的听说,一打方向盘,一股黑烟喷了我满脸,蹦蹦车向菜地方向开去。我们几个举着铁锹、木棒紧跟在浓烟后,去营救大傻两口子。
菜地边上,七、八个人围着大傻和小芳,嚷着要往派出所送。他二人用双手提着裤子,裤腰带全被扯掉,小芳早就哭得喘不上气来了。大傻梗着身子原地不动。我们赶到后,来了个反包围,二十多个人,把那几个工人民兵围在了中间。
我推开前面的人走过去,问:“你们是哪部分的?”有人想笑,“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能让你们在这儿拔份儿。听着,放人!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先把裤腰带还给人家。抓流氓,人家是流氓吗?”
其中有个不知好歹地说:“怎么不是,他们在菜地里干,两口子应该在家干。”
“住嘴!”张明喊了声,他嗓门大,能唬得住,“要语言美,你们知道不知道。说的都是什么,要注意影响。”还挺严肃,“什么干不干的,说什么呢?”
“你们谁是负责的?”我问。
谁也不出声。
“怎么,没有负责的,那你们是干什么的?”
“工人民兵。”有人小声说。
“工人民兵?工人民兵就是管这事的?你们应该站在反修放修,打倒帝国主义的最前线,怎么跑菜地来啦?这里有美帝吗?这里有苏修吗?”我强词夺理地训斥他们,“不务正业,懂吗,这叫不务正业!”有几个哥们儿已经忍不住偷偷溜到远处笑去了。
“那您说应该怎么办?”一个高个子工人民兵问。
“告诉你们吧,他们结婚两年了,没房,单位答应给房。这不,正盖着呢。”我用手指了指那边的工地,“这两口子感情很好,又想要孩子,单位给了指标,上哪儿解决问题,今年不生指标作废,这不是浪费吗?”又有几个憋不住一边儿笑去了。“兄弟,都是人,七情六欲,不解决怎么行,您几位也是好心,维护首都治安环境美,可是不了解情况,这回就算了,咱就这样了。”我转身对大傻说:“快谢谢人家,走吧。”
回到工地,我让张明告诉大傻和小芳快回家。
果然,一会儿派出所的警察带着那群工人民兵又回来了。我们正在浇灌混凝土,谁也不理他们。警察要找负责人,都说队长没在,只有副队长,警察说副队长也行,他们用手指了指值班室,说:“那屋姓王的就是。”值班老王,原来也是警察,副队长,可不是人民警察,国民党在的时候当的交通警。
警察带着民兵进了屋,行了个举手礼,闷头独自喝酒的老王吓了一跳,赶快站起身来也回了个礼,问:“您有什么事?”
警察说:“刚才有两个人在那边菜地乱搞男女关系,被我们工人民兵发现,可是你们工地去了好多人把他们放跑了,我来了解情况。”
“您找我了解情况?”老王问,“我什么都不知道。”
警察说:“刚才那几个工人说你是副队长,所以我们就来找你了。”
“副队长?您就别提啦。”老王全明白了,捂住嘴乐,“要不,您带着人到工地去抓,抓住了,您把人带走,明早儿我向公司保卫科汇报一下。”
警察知道被人耍了,生气地对身边的民兵说:“走!找人去。”带着那几个工人民兵就往楼里走。
工地上搅拌机“哐哐”的响个不停,楼顶上的震捣棒“嗡嗡”的震,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楚。警察带着人楼上楼下满世界找,看见一个问一个,大家全装傻充愣打岔说不知道,他们在楼里转了好几圈一无所获。上哪儿找去,人早走了。
工人民兵说要找带头抢人的人,瞧谁都像,可又都不像。可不是,当时大家都带着压得很低的安全帽,穿着粘满混凝土的雨衣,黑灯瞎火的根本认不出来。
憋了一肚子气的警察临走时放了话:“这事,没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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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st edited by lijing on 2006-4-19 at 20:4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