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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冉

#1  [转载] 在美德的界限内

在美德的界限内
               ――为蓝蓝的写作所深化的一个观念

                    李建春

  
  近代以来,一场父女间的争吵由来已久。赫利孔山的缪斯姐妹起而向手握恐怖的闪电,作为权力、真理和道德守护神的宙斯争夺王权。理由是:真理帝国已经瓦解,在生活无边界的地域,美作为曾经的自治领,如今要建成独立的帝国。过渡时期的口号:唯美主义、形式主义、技术至上。该国的臣民词语在有限自由的前提下建起新的封建等级制,名词是贵族,骑士阶层的动词是新国家的武装力量,腐朽无能的形容词专制主义被推倒了,宣布为贱民。打倒道德!打倒说教!打倒功利主义!旅行者在该地经常听到这样的吼声。和事佬连词和介词们处境非常尴尬,颇有迁居的念头。到目前为目止,这场美的分离主义运动尽管影响深远,但是作为独立建制,还没有得到广泛承认。两代领导人王尔德和罗兰•巴特声名远播,在汉语地区,受他们影响的诗人如今比比皆是。作为经常来往于该动乱地带为语言服务的工作者,我们都受到了这股思潮的强烈影响,以致于看待事物的眼光也因此极大地改变了。我有机会和兴趣留意观察该领域的情况,在此谨向各位报告。
  必须声明,本人是反对这种极端分离倾向的。我毫不讳言地同情该地的某些主张,并且因此也获得了显然易见的利益,但是,如果硬要把私下低语的一些想法说出来,我不妨坦言,如果把定居地安置得离动乱中心稍远一点不失为某种深谋远虑吧。也许正因为有这个一贯思想,我重新发现了尽管已为人熟知、但读者远未深入了解其另一面的一位:拥有双份忠诚的女诗人蓝蓝。
  我们常常强调服务于语言的乐趣,却忽视了缪斯姐妹骄傲的诱惑性:脱离她的生身之父真理和道德。唉,这是不可能的,赫利孔的灵泉从宙斯的宝座下悄悄地流出,如果我们想保持它不受污染,就不该自断泉源。女儿怎能取代父亲,这是我对美的分离主义骚动所抱的偏见。这方面的教训验难道少了吗?有多少人受到语言炼金术的怂恿,把柔弱的缪斯推向信仰的宝座,结果因为握不住闪电而烧死?自断前途。然而个中原理远未阐明。审美王国自我独立的不正当性在于以美自身为理由脱离天国律条的规范。读早期的蓝蓝给我的一个强烈印象是:当语言服务生稳妥地自限于美德的界限内时,词语在自助餐的大厅内会带着满腔的乐意和感激开始挑选生活的恩惠。
  如果用博物学和透视学眼光清点一位风景诗人的作品会得出非常有趣的结论。不妨先查看一下这位从不错过给读者提供乡村风物的清新乐趣的诗人笔端经常跳出的高贵名词――卑微的植物和动物意象:艾蒿、荠菜花(银河的旋转)、槐花(飘香)、野葵花(要被砍下头颅、不真实)、荞麦花(穿越)、绿菠菜(从土里长到我面前)、黑亮的蟋蟀、孤单的风、杨穗(掉在地头)、赤麻鸭、一窝鸟、灰斑鸠(叫着)、青草(墙根下的)、沙岗、鹅卵石(抬高了河岸)……都是田间地头常见的低矮的植物和一闪而过的小动物,有些动物闻其声难见其影,蟋蟀可以得到仔细观察,风被感受为孤单的,高大乔木的名字不多,多笼统地被称为树,或因有花香而被感受到。我们不难想象一位在田间地头老是东张西望地探寻、挖野菜或打猪草的小姑娘的形象,她经常停下来,对一朵野花或一只小虫子出神,走出了玩伴和大人的视线。从描写的角度甚至可以推断出此时的她与荠菜花和野葵花差不多高,比荞麦花低。遥远的童年记忆成了诗人为感受现实或时光而舒张的毛孔,即使到了成熟之年,当她坐在桌旁拿起笔或敲动键盘时,仿佛就面向田野俯下了身子,这谦卑、安静的剪影就是蓝蓝写作的象征形象。
  不是所住的城市,而是生活本身成了田野的替代。读者又何必惊奇,这位对乡村风物有如此深厚情感的诗人绝少从城乡对比的角度对成年生活流露过抱怨或拒绝。甚至当诗人走在郑州商业区喧闹的大街上时(最善良的想象力也很难称之田野),她仍然保持了童年时代在一望无垠的田野中发现荠菜花的银河时的心态:
    下午。郑州商业区喧闹的大道。
    汽车。人流。排长队人们的争吵。
    警察和小贩争着什么。
    电影院的栏杆旁
    ――亲爱的,这儿有棵树
    有五颗微红的果实。
    灰色的天空和人群的头顶
    五颗红杮子在树枝上――
    亲爱的,它是
    这座城市的人性。(《柿树》)
人性。是的,诗人感兴趣的“这座城市的人性”,是人性中“像一棵绿菠菜/从土里长到我面前”(《那个秋天》)的部分,不是如波德莱尔一般被城市的人性中负面的因素所侵蚀,而是在往昔的幸福中曾得到过“保证”的感受力:
  捶衣声中黄昏的幸福生活
  作为保证,鹅卵石堆高了河岸(《寄》)
  诗人曾在童年和田野中得到过爱的确证,“从人的关系那早年的蜂巢深处被喂到一滴蜜”(《一切的理由》),记忆如此幸运地成了爱和肯定的有力后盾、生活的粮仓、感受的滤光镜和海绵,从现实中觉察的痛苦在经验深处回荡的结果是爱的拥抱更加敏锐和迫切,甚至要把拥抱的对象从虚无中哺育出来,的确,真正的爱其实就是从这勇敢地由内向外拥抱的动姿中生出的。这位女士的爱生得如此出色和罕见,读者甚至可以高兴地跳出文本,向她本人的生活瞟上一眼,她生了一对双胞胎千金!果然……于是回到现实中,做一个拥有东西很少而拥有爱更多的人,因为我们已经从读诗――赞美的应和中获得了使生活得以持续的力量,命运哪,无论怎样悲惨还是可以活下去!
  “这些――”,一个人凝神倾听
  “宁静的泉水多么温柔地填平了
  我那悲惨命运的深坑――”(《拥有东西很少的人》)
在影响现代汉诗产生和发展的诸种因素中,现代性的焦虑是造就其整体地貌的一个主要震源。所谓现代性,就是历史整体感破裂导致的生产力、感受力的分裂,无论在国家、民族文化或个人,从现代性焦虑中产生的统一性的焦虑皆已编入当代传统经络的主脉。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对现代性的无止境追求已驱使当代汉语诗歌在题材上片面地集中于城市生活,特别是威权主义市场化处境中的城市知识分子小资情绪和波希米亚式游牧生活的状态。在价值内容上,无论是知识分子派反讽的、犬儒主义的谲智还是民间派的口语、身体、即时性和情欲主义愤怒,当代汉语诗歌总是过分强调负面感受力。正是从当代诗坛整体性的虚无氛围中,蓝蓝诗歌的独特性得以凸显。写作,如果在与生活的对流中获得了持续的动力,就会不可避免地趋向敏锐和深入,语言常常会反客为主,把诗人的生命置于道德加速器的捆绑下,喝令生活在道德之美的界限内不可越雷池半步。圣人写诗的情况是罕见的,但是诗人常因写诗而在道德上自律。蓝蓝成长和生活在中原文化的核心地带,从小受儒家民间传统的醺染,因而轻松地承接了1980年代文化启蒙的余绪和寻根思潮的大地情怀,又有早年乡村生活的经验作资源,这些背景或许皆可视为自1990年代以来在当代诗歌把现代性片面化为城市题材的压倒性倾向中,蓝蓝能够作为一位大地和乡村歌手特立的有利条件。其实写城市未必就现代,写乡村也未必就与现代性无缘。作为写乡村而兼具现代性敏锐的成功例子,蓝蓝的重要性或许就在于为当代写作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范式。这种范式,概要地说就是诗人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在何种境遇中,都诚实地以细致忍耐的工作把经验统一于爱、信赖和肯定,直面事物的黑暗但不对黑暗作讽喻的描述和批判,而是把仅剩的光明才华横溢地置于黑暗的背景中,如钻石在黑色缎面,反而增加了价值的亮度。这种写作方式是顺其自然地从真实生活中来而且会反身滋补于生活的。因为市民生活的荒诞我们才听到了对农人的人类学赞美,因为现实的痛苦我们才看到了童年世界的美好,因为城市混乱的景观我们才得有乡村风物清新的慰藉。记忆已不是记忆而是语言,是重组现实的模板,是事物最终的趋向。其实诗人所写根本不是记忆,而是现实,是现实努力去成为的图像。这项艰苦的语言转化工作就像磨盘在锁骨下转动,把生活的粗粮磨成风景碧绿的血:
  你不可能知道我领口的锁骨下
  慢慢转着一盘石磨。

  它碾着乌去,秋风。
  时光的粉末。
  这耐心中浓烈的绿是你
  饥饿窗口的饲草,你
  屋后夏夜蛙声深处的渴。

  我看到某个停顿中荷叶快乐于
    一条小径从村庄滑来。风跟随着
  凉爽地压弯她优美的脖颈。露珠从黎明
  滚落――石磨缓缓转动;
  风景碧绿的血渗入坚硬的碎石仿佛
    通往屠场的路……(《你不可能知道……》)
  像这样感人的诗句在蓝蓝的近作中随处可见。清新而质感的名词,优美睿智的转折,深情而有教养的缄默,经常用破折号甚至在诗的结尾处大胆地用冒号;很少直接陈述,尽量用清晰的隐喻,但一旦开口说即以优雅的口吻、惊人的世故、大胆的情感触动你脆弱的心灵;对爱思考得深切而实际,对人性的洞察透彻而怜悯。这位女诗人把感性和理性强烈完整地结合在一起。如她在《写作手记》中所称:“作品严格按照几何学写成,但在这些严谨的框架里,思想像柔软的泉水般四处流动。”

2005年11月1日


2009-3-5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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