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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京

#1  一切随风逝去

一切随风逝去



黎京




阳光灿烂的小街。

天空一片蔚蓝,炽热的光用金色的环把周围的房屋树木套住,然后飘洒到沥青路面上,终于把道路表层灼烤的粘稠了,人走在上面,印出一串清晰的脚印。地面上的热透过鞋底传到脚心,汗液把没穿袜子的双脚涂了层润滑油,脚在旅游鞋中直劲打滑。他抬起头看着天,虽然背对着太阳,可那蓝依旧晃的眼睛有些疼。他眯缝着眼,想把这蓝看透,却发现那蓝似乎太厚了,厚得无垠。他的心突然变得酸酸的,想要掉泪,可是又觉得没什么理由,虽然眼泪已经充满了眼眶,却只是停留在他那深深的眼窝,滋润着刚才还显得有些枯涩的眼皮。

不知道怎么了,他最近总想哭,却一直找不到哭的理由,所以也就一直没哭。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时,曾经分析过原因,挖空心思地找出了很多想哭的理由,可是任何理由似乎都不能解释成想哭的理由,既然论据不足,所以也就依然哭不出来。

他叫刘坚,如果当初老爸或老妈稍微费点儿劲,多加那么一个“强”字,也许现在会产生时时提醒自己注意的效果,也许会使得他真的变得坚强了。可记得原来即便没有那个字他也还是够坚强的呀。四十多岁了,如果说经风雨见世面的话,他也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

与共和国同龄的一代所遭遇的一切他几乎都没有错过。细说起来,有些事还很悲壮惨烈,足可为中国近代史增添些什么内容,使听者垂泪。那时的他很坚强,也从来没有产生出想哭的愿望。男孩子嘛,自然就应该有男子汉的气魄,事情出来哭又解决不了问题,太激动反而没了主意。所以他是不会哭的。

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任何事情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他却无来由地想哭,想哭那不知道什么原因造成的想哭的冲动。当然原因总归是有的,却因了一时的糊涂想不仔细了。

刘坚,男。已婚,身高一米七五,略瘦,但有力。他没占别人什么便宜,在中国男人身高的调查中,属于标准身材,即没为别人增加高度,也没让别人替自己拉长高度,站在众人中,即不会污染他人眼睛,也不会美化环境,很普通的中国男人。

刘丽,女。已婚,身高一米六五,略瘦,纤弱。她没占别人什么便宜,在中国女人身高的调查中,属于标准身材,即没为别人增加高度,也没让别人替自己拉长高度,站在众人中,即不会污染他人眼睛,也不会美化环境,很普通的中国女人。

姓一样,性别不一样,只是姓氏后面换了一个字,就成为了夫妻,算是巧合还是什么其它的,谁都说不明白。

也不是青梅竹马,到了人该成家立业时就认识了,就相爱了,就结婚了,顺理成章,就这么简单。

恋爱时没有波澜壮阔汹涌澎湃的激情,看着顺眼挑不出太多毛病,一个像男人,一个像女人,就这么回事。其实所谓的像男人或像女人的结论也并非是泛泛一说的事。每个人都还是有自己认定的标准,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尺度。就拿刘丽看刘坚的标准说,她认为刘坚之所以能够博得她的喜欢,最重要的就是刘坚身上的男人味,遇到天大的事都敢承担。而刘坚喜欢刘丽却是因为刘丽像所有女人对男人一样对自己的依偎,所谓小鸟依人,使自己感觉上更像个男人了。于是他们就结合了,有了女儿刘双,反过来是双刘的意思。有时仍觉得不圆满,因为实际上应该是三刘,可给女儿取个名字叫刘三,即俗又难听,宝贝似的闺女全因名字给糟蹋了,于是仍不改当初的在户口本上填写了刘双。后来女儿大了,觉得双字不好,去改了叫刘霜,多少显得寒冷了些,但字音没变,冷就凑合了。



刘坚想哭,没有任何理由,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去述说衷肠,就像世界上失去了知音,越发觉得委屈,也就越发地想哭了。可话又说回来了,即便是生活中有那么个可以交心的密友,人家也愿意听,自己又能够说出多少一二三四五来。于是还是想哭。

过去了的岁月中可以怀念的似乎不多,可以让他感到欣慰的似乎也不多。唯一的安慰就是现在他这个家。二十年来为此付出的几乎是他毕生的精力。现在女儿大了,上大学住校经常不回来,晚上只有夫妻两个,吃完饭后没了女儿的纠缠,显得空虚无聊。电视上的节目没了吸引力,转成卡拉ok,找到一盘红太阳,于是怀旧情愫便涌上心头。一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还没唱完,已经泪流满面了。这下可找到感觉了,也有了哭的理由。刘丽没想到丈夫对爱情还是那样执著或曰真挚,居然为了这首旧日情歌激动成了泪人,于是便依偎在刘坚身上同他一起落泪,一起怀旧,一起伤感地把这首歌变成了男女声二重唱。激情一直延续到了半夜,两人相拥着共同度过了那次不同凡响的,婚后多年来少有的高潮。

第二天醒来,刘坚揉出沾满眼窝的眼屎,翻身看着依然熟睡的刘丽和她露出薄被的双肩。粉白的肌肤光滑细腻,苍蝇站在上面可能会打滑。他忍不住轻轻吻了那粉白的地方,刘丽在似睡非睡中以为来了只蚊子,耸耸肩,把那露出的部分缩进被中,被角还把刘坚的眼睛擦了一下,酸痛了好一会儿。昨晚可能把眼泪都流尽了,这会儿需要时居然一点儿都没有,只好紧闭着那只被擦疼了的眼,试图挤出一二滴。

然后就是闹钟突然响起,惊醒后的刘丽赤着身子满地寻找昨晚激动时扔了一地的衣服。刘坚伸手接过刘丽扔过来的内裤穿上,然后赶快去厨房点着煤气炉热奶,开始了重重复复的新的一天。

虽然确实是新的一天,但上班的路上,刘坚想起的却全是过去了的一天里没有了结的事情,要在新的一天中继续去了结,然后又剩下一些新的没有了结的事情留给下一个新的一天去了结。真他妈的绕嘴!

“哎,看车!”一走神,差点撞了行人。

刘丽匆匆忙忙穿过人行道,使劲盯住远处挤在自行车群后的公共汽车,如果赶不上这趟车没准会迟到。就在这时,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拿着半个烧饼放在嘴上狠咬了一口的我,阴错阳差的把刘丽撞出去老远,我也横着狠狠摔在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双方都惨透了,谁也不可能自己爬起来,她大腿骨折,我右臂摔断。于是,我们被送进了同一所医院的外科病房,当然不在一个房间。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2006-4-17 0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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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京

#2  


刘丽被我撞出去后就昏过去了,等她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抢救室。我和她中间隔着块布帘,听得见她醒来后的哭声。事情发生时我都糊涂了,不知道被撞出去的人是男是女——如果知道了也就撞不上了。这会儿听见是女生在哭,我的心忽悠一下,好痛。到了现在还没有结婚,不是对女人不感兴趣,而是诸多原因造成,也许是命中注定要让我“撞”上个别人的媳妇。

有人说,人生就是个大舞台,每个人在他(她)的一生里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演出了人生的喜怒哀乐,那我在这台戏里会是什么样的角色,先不定位,走着瞧。

怜玉惜香,很多男人的本色。当听到帘子那边的哭声后,我才知道撞了个女人。听见那揪心的哭声,就像电流从耳鼓进入了心脏,全身麻酥酥的。说实话,不是对女人的哭都会产生出这种感觉,似乎这种感觉以前也从没有过,只有这次是个例外。

医生的抢救过程很顺利,我被推进病房。老母亲颤抖着来看我,昏花的眼里流出浑浊的泪。我却只想着被撞伤了的刘丽,居然没来得及让母爱感动一番。只是小声责怪着老妈,嘴上说着,别哭啦,让别人笑话。希望她老人家尽快离开,我也好去看看,说不定撞上个仙女。


刘坚接到电话后,赶紧请了假,急匆匆赶到医院。刘丽躺在病床上,一条腿挂了牵引,像副食店卖肉柜台上挂歪了的半条羊腿。两口子见了面还没说出什么,眼泪同时流出,感动得其他病床上的病友们有不少人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刘坚握住刘丽的手,急切地问到:“还疼吗?”

刘丽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麻药还没过去,好象不疼。只是这么挂着难受。”

刘坚心疼地看着刘丽,真希望自己能替换妻子挂在那儿。运动员在赛场上累了还有替补队员接换,可妻子这样难受自己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他有些急,于是就有些躁,于是脾气就变得很糟糕。

就在这时,我推门进了刘丽的病房,向其他病人询问刚刚住进来的病人在哪床。刘坚斜眼看着我这个陌生男人,怒气憋在心里,随时都有可能喷出火焰。他敏感地觉出了我就是肇事者,只是还没有最后确认。

按照指点,我走到刘丽的床前。刘坚小声问:“是你干的吗?”

没有理由撒谎,尽管我已经看见刘坚双眼中迸出的火星,还是点了点头,说:“对不起,真是很抱歉!”

还没等我反映过来,就已经倒在了地上,刚刚接好的断臂重重地触到了水泥地板,“喀嚓”又断了。在我疼昏过去的一刹那,听见刘丽尖声地喊叫:“你要干什么!”


事情变得复杂了。我骑车撞人,并且是把行走在人行道上的人撞伤,医药费和一切损失费都要由我来承担,这是铁定的了。可是现在,刘坚为了爱妻,把我打翻在地,造成了我的第二次骨折。按照法律条文解释,我是过失伤人,不是有意识的。而刘坚却是在有意识的情况下把我伤害了,应该算是故意伤害,如果我起诉,刘坚会因此坐牢也说不定。反正刘坚是被警察带走了。

我暗自庆幸,虽然皮肉受了苦,如果没有刘坚这么一下子,万一刘丽残废了,我要养她一辈子。现在不担心了,起码可以扯平。我不会起诉的,条件是双方的医药费极其后果自负。这是我在第二次手术后回到病床上时想到的。

当时我可没想那么多,也没有时间去想。刘坚那一下子是推在了我的胸部,倒的时候掌握好分寸就可以免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就在那一刹那,我倒向了右边,为什么要这样做,当时来不及细想,人一般来说都是自私的,只不过是多少轻重缓急的程度不同罢了。我这样一来,完全占据了主动,“因祸得福”,这一招确实够狠的。

刘丽到底长的什么样还是没看清,只有脑袋里存留的那声:“你要干什么?”好象录在了磁带上,可以反复播放。

警察来调查,找到我。我当然不会把事情闹大,没什么好处的事谁愿意干。把刘坚关上个十天半年的,没有多大意思,关键是经济,是钱。只要我在经济上不受到根本性的损失,受点皮肉之苦本来不算什么。我没对警察说什么对刘坚不利的话,所以他在拘留了几天后被放了出来。可刘丽并没有原谅他,因为刘丽是一个极其善良的女人。刘坚离开拘留所来到医院,刘丽哭着责怪他说:“没想到你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你为什么要把他推倒?”

刘坚自己也纳闷,当时是怎么了,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个已经受伤的人推倒,再说人家也不是故意撞伤了妻子,更何况他自己的胳膊也摔成了两截。可事情发生了,是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发生的,后悔也没用,只好撇开争强好胜的心,在刘丽床前静坐了片刻后由来看我。

刘坚表示了歉意后,我宽容大度地笑着说:“这点儿事就算了吧,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假如有人把我老婆撞成那样,也许我比你更厉害。”天知道,我还没有过老婆,即使有过,被别人撞伤了我真的会因此而疯狂一把吗?我从来都不知道爱是什么,所以也体会不出为了爱而疯狂的感受。嘴上说说是一回事,比起动真格的来要简单得多。
我起身下地,微笑着对站在床前已经不知所措的刘坚说:“我还没有正式向你妻子道歉呢,一起过去看看,我心里也可以塌实些,要不总惦记着。”说完,顺手从枕头下摸出几张百元大票,递给刘坚说:“我现在出不去,帮我买些营养品给你老婆,让她补补身子,也许对早日恢复健康多少有帮助。”

刘坚推开我的手,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嘴角哆嗦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真是好人。”

撞了鬼!我居然成了好人。这年头什么都好当,只是好人难当。我要是真想当好人,也不会在这儿躺着了。心里是这样想的,脸上却仍然在笑着,也许还稍微涌出点红,觉得愧对了好人这个称号。

刘丽脸上露出含蓄地微笑,两腮各有浅浅的小酒窝,薄薄的双唇吐出一声清晰的:“不好意思,还麻烦你来看我。”

如醉如痴,这就是我看见刘丽时的第一感觉。也就注定了我会继续走下去的决心。在隔着抢救室那层布帘,听见她的哭声起,我就有了预感,这个女人也许就是我要寻找的那个。我并不缺少女人,现在只要有钱,有什么是买不到的。在那些女人面前,我从来没有产生过爱的激情,只是为了满足我的性欲,满足我男人的自尊。从小就失去了应该在那个时代得到的一切幸福,陪伴我的只有恨和失落。如果想知道什么是扭曲了的人性,只要看看我就是很好的解释。

刚开始,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按照我早期的道德标准来说,自己也想不通究竟是怎么了,我竟然想成为第三者,那是我从小就痛恨的角色。

父母的离异就是由于第三者的出现。那时我还小,每天都用胡子扎的我大喊妈妈救命的爸爸突然不见了。从此,在我童年的生活中少了很多欢乐,有时还陪伴着孤独的妈妈掉泪,听妈妈在极度悲哀中痛骂负心的爸爸和那个把爸爸勾引走了的母狐狸精。

可我在人生的第四十八年的周期,妄图成为公狐狸精,不仅如此,还要让受害者感激涕淋,觉得遇到了正人君子。

站在刘丽的床前,突然发现,我爱上她了。


刘坚心想,最近这几年怎么了,是不是到了更年期。又一想,也忒早了些,还不到五十,怎么就更年了。那现在这样又如何解释,过去的硬心肠现在变得越来越软,遇着不点儿小事就动感情。想当初在内蒙古杀羊时,把羊按倒在地,用锋利的小刀毫不留情的在羊胸口下割开一条小口,然后伸手进去捅破胸隔膜,摸到附在胸椎上跳动的主动脉血管,用手指勾住后使劲拉断,几分钟后,羊流干了全身的血,吐出最后一口气。那时他并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好,弱肉强食本来就是人给自然界下的定论,只要为了能够生存,用别的生命来维持自己的生命似乎就是天经地义的真理,更何况是羊,从它出生的那天起就注定了要任人宰割的命运,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可是现在我怎么越来越完蛋,一想到优胜劣汰浑身就出鸡皮疙瘩,就越发的坚强不起来。社会上激烈的生存竞争把本来就绷得很紧的神经闹得越发地敏感了,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就紧张,其实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屁事,别人能活,我怎么就不行。

越怕来事,事情就越多。人要是倒了霉,喝口水塞牙缝,放个屁还把脚后跟砸着了。接到刘丽被车撞伤的电话,脑袋一下大了一圈,到了医院就把肇事的小子弄了个二度骨折。幸好那人没在警察面前说对我不利的话,拘留了几天就出来了。这人很仗义,我打了他,他不但没记恨,还掏钱让我给刘丽买营养品。还好象很对不起我们一家。当然,他把刘丽撞伤在先,我打他在后,可是这也不能成为打人的正当理由呀。我当时真的昏了头,太冲动了。

说起来,年轻的时候冲动忒多了。也就是现在过了不惑之年后冲动才慢慢减少。记得那年才十七岁,突发奇想,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把自己培养成标准的共产主义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于是就冲动到了内蒙古大草原上,一去就是八年,整个一个抗日战争那么长。混乱的年月造就出了好冲动的性格,不管多难的事,从来没有怕过。闹红卫兵时就参加过无数次的破四旧,砸过牌楼碎过匾,鞭打资本家脚踢地主婆。那时觉得真痛快,革命就是这样的,没有暴力的革命哪儿能算是真的革命。回想起了那些往事真后悔,于是转化成了后来的内疚,造成现在的忏悔,心就呼啦一下变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我变成这样子,绞尽脑汁也找不出更好的解释。人说四十不惑,我以为今后再也不会冲动了,没想到都快五十了又惑了了一次,所谓本性难移。
刘坚又在忏悔,又在内疚,又在变软。


2006-4-17 0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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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京

#3  




我送刘坚离开医院时,他红着脸,怯声说:“那天……”还没等他把下面的话说出口,我一拳就擂在了他背上,“这下扯平,以后不许再提了。”

刘坚开始愣了一下,跟着脸更红了,想说什么,含在嘴里的话嘟囔了几圈始终没发出正经声音。快到医院大门口时,他在我背上拍了几下,动情地说:“也许这次出事是件好事,要不然我们怎么会认识你呀!”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慨。

我自然也有同感,但目标却不是眼前这位老弟。于是随声附和道:“要是能够早些认识就好了。”下面的话却只能在肚子里说:“要是那样,刘丽也许就不是你老婆了。”

我原来叫田晓风。父母离婚后,随了妈妈的姓,改成了陈风。意思依然是晨风,只不过这风刮的范围更大了,原来只是刮在田野上,现在是乱刮一气。这不,马上就要刮到别人家里去了。

从小就没爸爸,在同学中底气都不足,甚至小孩子打架时,这也成了别人攻击我的有力武器:“没爸爸的野种,你还想犯狂,等你妈给你找到爸爸再狂吧!”

长此以往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于是开始了我疯狂的报复计划。第一步是先炼块儿,把半块城砖用大钉子敲打成土制哑铃,锻炼胳膊的肌肉。腿上绑上沙袋原地跳,一口气就是几百下。第二步是拜师学艺,打拳摔跤,什么厉害学什么。总之,后来把那些曾经欺负过我的同学挨个收拾了,周围清净了许多,当然我没有朋友。

孤独伴随我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在农村我凭力气吃饭,一个人住在一间草架子屋,半夜看星星,下雨洗淋浴,冬天有冷气,夏天是热风。回城后还是独往独来,一个人惯了。心里话没人说不要紧,休息时到山里可劲儿喊,喊痛快了回来再继续孤独。

我下海早,刚刚有人开始练摊我就从南方倒腾东西回来卖,反正是坑蒙拐骗阴损蔫滑,很快就发了财。古人说,无商不奸我是深有体会,要不怎么说是奸商。现在名正言顺开了公司,这钱来的就像流水,想不赚都不成。总结经验就是人心必得狠才行,弱肉强食才是这个世界上颠扑不破的真理。

从外面看,我是一个典型的糙人,成天混迹在下九流中,不糙人家就不承认你。可我知道自己值多少钱,如果你能走进我的别墅,书房的书足够一个人看上它好几年。其实我是爱书的人,我买书不是为了用来充文雅的,孤独中如果有书陪伴就不孤独了。

我看书的兴趣还是往南方跑的那几年在火车上培养出来的,所以看过的书很杂乱,就像乱刮一气的风,刮到哪儿算哪儿。书大都是在书摊上信手拈来,去一本回一本,一个往返就两本。

老妈看我出息了,晚年住进自己的别墅,倒也没了想头,房前小院被她拾掇成了百花园,引来邻居们坐在铁栏杆外赏花,成了小区中的一景。有时我回来看她,言来语去地暗示过,家里什么都有了,就是还少个儿媳妇。

“别的没有我能买,儿媳妇买回来能行?”我问老妈。

“那不成了买卖婚姻,不行!”老妈坚决地说。

死活没敢往家买。买个临时的也不能朝家带,只能在城里我的公寓里寻欢作乐的闹几天,然后再见。这种没品味的女人我从来没把她们当人看过,只不过是我花钱买来的性用具罢了。

人要是想堕落了,就像从高高的滑梯上往下出溜,半路上想刹车都不行,哗啦就到底了。那时想高雅一把却难,一步一喘地要费把子力气才能爬上去,好不容易爬上去了,又想堕落了,于是哗啦一下就又到底了,前功尽弃。

这会儿送走了刘坚就想起了刘丽,看来还真要练着高雅些日子了。刘坚,刘丽,怎么这么巧,夫妻的名字就像兄妹,要真是兄妹就好了,省了我多少力气,免得我虚伪的充当酸儒。




“他们俩走了,只有我还挂在这儿。”刘丽有些伤感地想。挂在那里的半条“羊腿”在白花花的石膏里面阵阵地疼。

“刘霜也不来看看我,这孩子算是白养了,将来指望不上她。这年头养儿防老已经过时了。养儿为了带孙子倒很时髦,隔代亲。以后刘霜要是有了孩子,我一定是个好外婆。”想到这儿,她笑了。

正想女儿,刘霜一声“妈!”就站在了床前。

“看见你爸爸了?”刘丽问。

“看见了,在医院门口和一个人搂搂抱抱的,我没理他。”刘霜不太喜欢爸爸,其实别人家都是女儿和爸爸亲,刘霜却是个例外。

“那人是谁?爸爸好象跟他很熟,亲热得连我都没看见。”刘霜有些不满意。

“就是把我撞伤的,他又把人家胳膊弄断了。”

“嘿,有意思,仇人变亲人,可以上晚报头条了,这事要是让哪个小报记者知道了,够他们炒一阵了,好题材。”刘霜调侃地说,兴趣所在不是这件事如何感人,而是在嘲笑她爸爸。

刘霜从背包里掏出了带来的水果,用小刀削苹果,那皮被削的细细的薄薄的。果皮削完了,便放在嘴里大嚼,她从来都不会先想到别人,即便是自己的亲爹亲妈。

“哎,怎么自己吃开了?我还以为你在给我削呢。”刘丽不满地说。“这么大的人,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哪儿有这样的女儿,我躺在这儿什么都干不了,你就不能主动点儿,心疼一次妈?”

刘霜嘴里塞满了苹果,语调含混地说:“腿坏了手又没坏,自己削个苹果都不行啦,真娇气。”说完用小刀从自己咬过几口的苹果上削了一小块递给刘丽,说:“你就凑合吃这块吧,沾了我的味吃得更香是吧。”

跟自己的女儿没气可生,刘丽接过那一小块苹果,放进嘴里。

“今天下午不上课啦?”刘丽问刘霜。

“有课。这不来看你,请假了。”刘霜轻松的说。

请假不上课来医院看妈妈,理由充分。可是误了学习怎么办。刘丽刚想说,又怕刘霜不高兴,就没张嘴。如今家庭关系整个颠倒了,晚辈管着长辈。这个“管”字,要是在过去说可是好事,老了有人管,是福气。用在现在意思可大变,明说了,就是要接受晚辈们的再教育,否则就会落伍,用孩子们的话说就是跟不上时代潮流。

“妈,我怎么觉得跟爸在一起的那人不地道,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可现在又想不起来了。”刘霜突然蹦出这么一句,不知道又想错了哪根筋。这孩子就这样,满脑门子的事,说话东一句西一句,让听话的人抓不住重点,然后她还急,“现在的人别轻信他,骗子那么多,平白无故的人家凭什么要对你好?”刘霜的话开始深刻了。

刘霜说得也有道理,陈风是什么样的人,一半会儿也看不明白。他这样确实不像现在这个社会上的人。也许他是真心的,可还是觉得有点儿假,总好象哪儿不对劲儿似的。“有目的?”刘丽心里突然发紧,想:“要真是有目的,那他是故意撞的我。可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无缘无故他撞我干吗?”实在想不明白。

既然想不明白就先不去想它了,希望只是生活中发生的巧合,一段小插曲,很简单,一个男人骑车不小心把一个女人撞伤了,他感到很对不起被撞伤了的人,于是就对她很关心,并没有其它什么不良动机,然后顺理成章的就引发出爱情故事也说不定,前提是出事双方都未婚。

“妈……妈!我来看你,你也不理我,一个劲儿犯傻,那我以后不来啦。”刘霜推着走了神的刘丽,不满意地撒娇。

刘丽被女儿这么一搅和赶紧把走了的神给找了回来,她拉住了刘霜的手,说:“双双,你别走,妈妈想你,多陪陪妈好吗?”

刘霜下午从学校出来,原本是想找她男朋友一起来医院的,可男友肖萧萧公司有事出不来,只好独自前往,心却留在了萧萧那儿,这会儿怎么可能在医院多耽搁。亲妈受伤,不来看看于理说不过去,真来了又想不出说什么,就这样干坐着不是太无聊了点儿。现在妈用哀求的声音这么一说,本来想坐会儿就走的刘霜只好打消了走的念头,真心实意愿意多陪陪妈妈。

不走就要想出些事情干。说什么?两人共同话题越来越少。没有共同的感觉很难说到一起去。刘霜这些年觉得跟妈妈讲话太累,同样的事情说给萧萧,刚说完一半他就明白了。可跟妈说,得说上一火车的话,她也未准明白。据老妈的同学讲,妈妈上学那会儿功课特别好,真想不出来,老师当初是怎么把那些学问在短短的一节课上让妈妈闹明白的,她的老师真不简单,岂只是不简单可以说是伟大,居然把妈妈教育成出色的好学生。刘霜想起了自己的中学老师,有时一节课上完了还不知道他讲的是什么,起码是还没找到重点。

“妈,你上学时老师是不是特别优秀?”刘霜想反正也是没话找话,索性就从这里进入,也许真能揭开点儿秘密也说不定。

刘丽又糊涂了,没事问我老师干什么,刘霜的脑子又转到什么地方去了。

看着满脸困惑的妈妈,刘霜有些不耐烦了,心想:我问的话没什么不清楚的,从语法到提问的方式都没错,怎么她还是摆出一付没听懂的样子来,妈妈才四十多就老年痴呆了。

片刻的寂静,刘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女儿的问题,事隔多年,老师又各个不同,她想知道教哪门课的老师。想问又怕女儿不高兴,不问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女儿看似简单的随便这么一问,真把当年的优秀学生刘丽给问住了。

送走了刘坚,正好可以单独和刘丽在一起了,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聊到吃晚饭的时候。我走到病房门口,看见刘丽床边有个年轻的姑娘,她背对着门坐在凳子上,看不见长的什么样。两个人好象都没说话。一个啃苹果,另一个剥广柑。现在的家庭关系里都有一个麻烦就是代沟,两代人之间隔着层无形的玻璃墙,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可是永远也接近不了。那道玻璃墙隔膜了两代人的沟通。因为那墙是隔音的,即使张嘴奋力地喊,对方也猜不透你说的是什么,双方都是迷。一看就知道,刘丽面对着困难的僵局,眼看着又要沟通不上了。

确实,这会儿双方都在想方设法企图打破这僵局。

刘丽心里想,既然女儿问老师,那就随便说个老师吧,说错了也总比不说强。

她剥完了手里的广柑,掰了一瓣放进嘴里对刘霜说:“我们上学那会儿老师管的可严了,上课时双手必须要背在后面,目不斜视地看着黑板。”

刘霜一听,这都是些什么呀,跟我想听的一点儿边都不沾:“算啦,算啦!您说什么呀,我是问你们老师是不是特别优秀,把你这么个话都听不懂的人教育成了优秀学生,真够难为他们的。”

刘丽这才明白了女儿想知道的是这件事,她笑了:“原来我丫头想的是这些呀,现在明白了。那会儿的老师是挺好的,讲课特别清楚,下课后如果有不懂的地方还可以去问,他们都会耐心地进行辅导。”

“噢,我现在明白了,原来妈妈上学那会儿学习好主要是吃了小灶。你们老师是男的吧?没准看上你了,所以才有那份耐心,要不然又不多拿钱,他凭什么费力辅导。”刘霜终于发现了妈妈少女时期的秘密,特别高兴。

“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那时的老师都那样,上学时换了好几个班主任,有男有女的,他们工作都挺好,哪儿像现在,给学生补课还要收费。”刘丽解释着。

在她们年轻时代发生的那些事,现在的年轻人根本无法理解。相隔才一代,时间也过去得并不遥远,其间的变化却实在是太大了。

我多少有些看不惯现在这些年轻人,也许确实是因为有了那条宽宽的代沟,何况我没孩子,对这代人了解得就更少了。他们幸福吗?看见刘丽的女儿,我突然冒出了这种想法,比起我们这一代,他们的青少年时代应该算是幸福的了。可是他们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幸福吗。我走进了病房,走到刘丽的身边。

刘丽看见我来了,稍微动了动身子,出于礼貌她习惯性的要站起来。
“哎……,你别动,别动!礼貌等腿好了再讲,千万别动。”我伸出左手按在了她的肩头,同时看了眼刘霜。

刘霜基本上是刘丽的原型,只不过在略微突起的鼻梁上面,加上了刘坚的眉毛和一双深陷的眼窝,猛一眼看去,有些像新疆人,可以说是很漂亮的一个姑娘,只是脸上露出的神态有如她的名字,显得多少有些寒意,就像晨霜那样把薄薄的一层凉蒙在了深秋的红叶上。

刘霜也抬头看了我一眼,同时嘴角还往边上咧了咧,表示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显然,她看不起我。所有自恃清高的小姐们都如出一辙潜意识里面其实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但外表却要装出一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玩深沉。

你玩你的,只要别太过了就行,玩过了会伤害自己的。

我没理刘霜,只是关切地问刘丽:“你现在腿还疼吗?”自己都觉得假。

“谢谢你,不太疼了。刘坚明天上班要开会,他回去准备发言提纲。”真是没话找话,这些我都知道了。也许在女儿面前,对一个自己还不太熟悉的男人不应该表现得太亲热。刘丽在表演。

我只是笑笑,说:“那就好,不疼就好。”如果现在电影厂的导演在物色演员,也许会发现天才。“你现在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吗?”假惺惺的,自己都觉得讨厌。

刘丽摇头,也笑笑,说:“没有,没有。如果有事情,我女儿会去办,就不麻烦你了。”

心里想笑,强忍住,用我还没来得及正式使用过的,自己觉得很温存的男低音说:“那我就先回去休息了,明天再来看你。”说完转身就走,至于她们俩会怎么想就不去管了。

男人要想在女人心里占有位置,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先让她感到自己的神秘莫测,从而引发出她们的好奇心,这样才能引诱出她的兴趣,使得她愿意通过进一步的接触来解开这个迷团,所以男人设下的圈套一般都是这样的。其实我太业余了,如果让某个在情场上滚的烂熟的女人看见了,一定会笑掉牙。




尽管我勾引女人的手法太过时,但似乎对于刘丽还是管用的。也许我们属于同一时代的人,所以对老式谈情说爱的招数还是愿意接受的。
那些日子里,刘坚把刘丽托付给我,让我帮忙照顾,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我的目的是为了勾引你老婆,如果不经你认可来往多了,难免会有些麻烦,既然老公发了话,那我再去向你老婆献殷勤也就顺理成章了。

有一次,刘坚来看刘丽,他顺便过来看我,发现我的石膏已经拿掉了,非要请我出去吃一顿。我只想和他老婆在一起,哪儿有和他去吃饭的心情,可盛情难却,最后还是到医院附近的一家个体饭馆随便要了几个菜。按照刘坚的生活标准,在这里吃饭就算是很奢侈了,我只是在没法子时才上这种地方凑合一顿,为了不过于招摇,只好舍命陪君子在这里对付了。

几杯酒下肚,刘坚也不能免俗,虽然舌头已经开始打弯,可话却越来越多。

“你说啊,陈风,我这个人其实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呀,你说是不是?现在不知道见了什么鬼,胆子特别小,就怕出事。”

扯这些干什么,还真拿我当知心朋友啦,就你也配和我套磁,跟我称兄道弟的。为了不使我的计划落空,今儿个先这样吧,小不忍则乱大谋。我的目标是刘丽,你老婆,要不是为了这事,我才不会坐在这里和你扯淡。

“说说看,也许我能帮你。”闲坐着喝酒也没意思,现成的乐子,何不把刘坚的酒后真言逗出来当下酒菜。“别看我是个粗人,也算是经过点儿事的,说出来,看老哥能不能帮上忙。”

于是刘坚便操着硬了一半的舌头,讲开了他的过五关斩六将。像他这种经历的中年人,在大街上随便一划拉就是一堆。家庭出身不算忒红,但也还说的过去,所以在时代变迁中几乎没受到多少摧残,不太顺利,也不算是不顺利。总之,罪也受过,福也享过,如果非要比较平衡列出个表格以视清晰,可以看出是三七开。所谓三分不顺,七分顺利。要是拿我和他们比较,就连倒三七开都没有。除了父母离异外,还沾了个资本家出身。父亲的影子在我心中早已消失,他的家庭是什么样的对我来说根本没有意义。可在文化大革命中填写出身,竟然还非逼迫我填写上一系列那些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的父系关系,于是我便进入了狗崽子的行列。

刘坚算是个幸运儿,他是从牧业队直接被推荐上了大学的。虽然是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但从此便飞黄腾达的扶摇直上三千尺,成了中国早期白领阶层中的一分子。他可以在那个天底下充分显示自己的才华,可以在他所处的环境之中搏击冲刺,试图制造出一系列惊天地泣鬼神的精彩生活片段。就是这些断续的生活中的片段,使得他的回忆在傲慢和忏悔中平衡着他的患得患失。他之所以会成为现在这样,大多数的原因就是因为失落,先天的优越在社会发展过程中逐渐削弱,有些先天不足的人开始超越了他们,而且这种趋势越发的不可收拾,明显地冲击了他们的地位,原来的强者地位产生了动摇,虽然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落,但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由强者转化为弱者,也许还没有成为完全的弱者,只是感受到了变弱的趋势或可能,心理落差便慢慢形成。人要是处于强势,也就可以持强凌弱,表现得性格坚强,处世果断。而当位置转化后,面对着那些曾经是弱者而现在变强了的同胞时,他们才真的开始了心理失衡。刘坚想哭,在这种境遇下,没有几个不想哭的,社会的宠儿一旦失宠,爹不管,妈不疼的,心灵的依靠消失了,能不感到悲哀?

我帮刘坚分析了原因,他听完后,酒醒了一多半,看来刚才是在借酒撒疯。他喝了口茶,问我:“不会有什么其它的原因?”

“我只是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你的情况我知道得很少,可以说还不够了解,但是你的这种表现是一种普遍现象,是你们这类人的通病,很有规律。说句不好听的话,刘坚,你既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可能免去世人的俗气,人有的毛病必然会反映在你身上。”

“嗯,是有点儿道理。老哥,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刘坚还挺谦虚的,马上就虚心求教了。

这种事别人能帮上多大忙,除非改变现状。可他的现状其实已经很不错了,按说人走到这会儿应该知足了,可多数人永远都是不知足的,所以我能有什么好办法。假如我的前半生能够像他那样一帆风顺的话,也许我也不会去下海。也许我也会到了四十多岁时开始失落。整个社会的变化不是用时日来计算的,恨不得分分秒秒都在变。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人便顺着变化起落。一般分成了稳定的、不太稳定的和不稳定的。由于社会总在变,就有可能会把那些稳定的搅和成不稳定的。我其实是属于那种不稳定的,虽说现在很有钱,可是万一哪笔生意搞砸了,一夜间就有可能成为穷光蛋。刘坚家目前还属于稳定的,虽说钱不多,但是应付生活开销是足够了,并且没有风险。都到了这个岁数,再一切从头开始,还不如抱着稳定还说的过去的态度度日来得实惠。

我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刘坚点点头,表示同意,可仍然有些不甘心。
“你别以为我的日子就好过。”我进一步开导他。这会儿有了些诚意。虽然有时我很坏,那要看是在什么场合下,现在刘坚确实把我当成了知音,我也不能太过分了不是。“经商是件担风险的事,一不留神就会赔的连裤子都穿不上。今天的大款,未必不是明天的穷人。实际上你的生活状况比我要稳定得多了,何必再找出些事来,把那稳定变成不稳定。再说你也不是当商人的材料,经商的过程里有很多事是要昧着良心的,你行吗?”

“那不经商,干点儿别的也行啊。”刘坚还是不死心,还是想改变现状。

“你有什么专长,出了校门就进机关,除了坐办公室看文件写材料,你会干什么?”我真的有些看不起他,自以为比别人优越的感觉早已形成,觉得别人能干的事情自己也一定能干,异想天开的思维方式浸满了他富于幻想的脑袋里,理想主义教育制度下培养出的典型笨蛋。
“雄心壮志来的要比实事求是容易得多,也能够激发出奋斗的勇气,拿富于幻想当成赚钱的资本,是不是太幼稚了?”我问刘坚。

“如果连想都不敢想,那日子过的不是太无聊了。”刘坚的幼稚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光想有什么用,那是空想,不切实际的空想当不了饭吃。任何事情都不是靠空想可以办到的。最主要的是应该务实,所谓识实物者为俊杰。大多数的失败者都是一开始就没识实物,比如我,刚开始经商那会儿就眼比手大,结果是用钱买教训。那是小本,赔了赚了关系不大,本来我就是穷人,赔了还去过穷人的日子。你不同,现在生活比较稳定,如果投资赔了,会影响生活质量,你肯定不愿意去过穷日子。如果你真的想改变,可以拿出一笔钱来投资,我帮你赚,就不知道把钱给我你放心吗?“我实在没法子了,只好将了他一军。

这不,接触到了实质性问题,他显然没了主意。拿少了张不开口,多了是多少,要是真让我给赔了,碍于朋友情面怎么往回要。如果是自己投资也还是不保险,现在的买卖人有几个是在做赔本生意,都想赚钱,这钱从哪儿来,还不是从别人腰包里赚。

事情谈到这步显然无法再继续了,我不鼓励他去经商,拿钱打水漂的事还是沉沉再说吧。

也许我鼓励他投资赚钱对我更有利,万一投资失败,他们家一下变成了穷人,会为我勾引刘丽创造出更多的机会。可我突然觉得不行,一个人坏也还是要有边,在商场上,我可以把对手逼到角落里最后一棒子打死,可情场上我却下不了手。现在终于看清了,我也有软弱的一面。

“这种事情最好还是和你老婆商量商量再决定,你们想好了来找我,我也想想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最后我只好用这样的话去对付他了。


2006-4-17 0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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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京

#4  

十一


刘坚很快就跟刘丽谈过了,刘丽当然不赞成他去经商。倒不是不喜欢钱,那玩意谁能跟它有够。

“咱家谁的脑袋像能赚钱的?”刘霜在一旁敲边鼓,“咱妈比咱爸强点有限,也不像是个能做买卖的。”

刘丽笑了,“还是女儿了解我。”

刘坚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了,赌气地说:“那好,咱就这么过下去,也别看着别人家买这买那的眼热。”

刘丽说:“谁看见别人家买东西眼热了,还不是你,什么都想要最好的,那钱是不够用。你说电视、音响、VCD什么的,怎么不都是一个用,电视看着清楚,音响声音差不多的也就行了,又不是搞专业的,声音差了听着难受非名牌不可。看电视不是看那个牌子,是看影子,看图象。牌子再好,买回来它也不会出图象,那是贴在电视机壳上的,显象管好就行了。”

刘丽一通胡搅蛮缠说的刘坚没了词,逗坏了坐在旁边看热闹的刘霜。
“我看人家陈风说得对,你就是感到失落了。其实做买卖并不是你的本意,你是不服气,不愿意落在别人后头,这就叫死要面子活受罪,你懂吗!”

刘丽这么一说,把刘坚说得愣了神,仔细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以前什么时候落在别人后头过,这些年明显的什么都差了一块儿似的。追潮流总是赶在落潮的时候,新鲜东西出来,大家蜂拥而上,恨不得家家都有了自己家还没有,等那风潮过去了,东西便宜了,这才勒紧裤腰带弄回一个来,日子越过越抽抽,真他妈的窝囊。

刘霜突然想出了个主意,她问刘坚,说:“爸,你不也是大学毕业的吗,可以当家教呀,也挺来钱的,利用业余时间找点应届毕业没考上大学的高中生,帮他们补课。”

刘丽听说,笑了:“你这丫头,又胡说了不是,你爸上学时学的是政治经济学,现在哪家孩子要学这个。”

刘霜一听咧嘴也笑了,“倒是跟经济还沾点边,要是没有前面那两个字就好了。”

家庭会议到此搁浅。


十二


刘丽还挺感谢我。那天我去看她,刚在床边坐下,她就迫不及待的把他们家庭会议实况告诉了我。

“幸亏你也不支持他经商,要不光凭我们说,他才不会服气呢。你不知道他那个人,一辈子争强好胜,现在已经都这么大岁数了,该服输时顺着点儿气,承认了,心里还能及时平衡些。”

我同意她的看法,说:“人不能总在浪尖上不是,那浪也不可能总是高高挺在那里,除非冻上了。可冻上也还是有化开的时候,那不就掉下来了。”

刘丽听完我的话,大笑。

刘丽不用挂在床上了,我提议出去转转,她已经与世隔绝了有些日子,再不出去透透气真怕她捂的长毛了。在护士的帮助下,把她挪上轮椅。医院有个不错的花园,可以在那里走走。

我们边走边聊,就像一对情侣。

我的右臂恢复得很好,推她出去正好可以活动这只伤了的胳臂,也算是我找到的一条合乎情理的理由,要不然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这会儿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几乎没有谈情说爱的经验。如果是对付那些花钱买来的女人,我可以滔滔不决信口雌黄,可是现在来这套恐怕玷污了刘丽的纯洁,既然要在刘丽面前装高雅,就要谈些上档次的话题,模仿那些绅士们的谈吐,使她不至于小看了我。

幸亏我看过的书很多,虽然免不了杂乱,可有类艳情小说里面就是专门描写男人如何博取女人的欢欣,赢得女人的芳心,赚取女人的痴情,最后再占有她。方法很多应有尽有,就像关于爱情的百科全书,随便摘录点儿对付刘丽绰绰有余。其实这样显得有些卑鄙,对于想要得到爱情的人来说,往往在有意无意之间就卑鄙了一把,不是有些爱情权威给爱情下的定义会毫无掩饰地指出:爱情都是自私的。自私这个词用在了这里,就没有了褒贬,坦承自私总比想自私还要给自私穿上冠冕堂皇的外衣来得光明正大些。无意间,我为自己的卑鄙找到了合乎情理的解释,似乎也得到了解脱,于是便厚颜无耻的继续卑鄙了下去。

刘丽的内心很脆弱,要不她怎么也不会看上刘坚,就像所有女人找丈夫时的心情一样,是要给自己找个支撑点。反过来讲,凡是感情脆弱的女性都富于同情心,同情心在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很容易转化成爱情,这种现象在生活中见得多了,刘丽也许不会是个例外。

推着轮椅在花园曲径中漫步,花香鸟语伴随着我深沉的男低音,据说这种声音最能打动女人。我讲述了我的童年,讲述了我失去的本来应该属于我的世界。刘丽坐在轮椅上静静的听,不时为我的遭遇叹息。这不是吗,刘丽产生了同情心,她那一声叹息就是开始在进行情感定位。我还讲了我的奋斗,事业的成功。如果只是光讲失落不讲成功,突出不了我是个男人中的强者,我有能力承担起为我所爱的女人改变她生活的能力。这一点很重要,也是进一步吸引女性的手段之一。

刘丽很爱听我讲,因为这些事情在她的生活里还完全是个空白,虽然道听途说的知道些,可那都是别人的事,在她一生接触过的人群里还没有过具体的形象,就像我这么亲近地讲给她一个人听。我像一本活教材,向她揭示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和飞黄腾达。

在花园里的漫步,几乎成为我们每天的需要,只要看见我出现在她的病房门口,刘丽的脸上立刻充满了阳光和那灿烂的笑容。其实我早就可以出院了,但为了刘丽,我宁愿多花钱,就像住旅馆,在这所医院长住。生意上的事情可以通过手机处理,感情上的事情最好是面对面的交流,何况在电话里怎么能够亲眼看见自己的心上人。有副手在公司主持日常事务我还落个清闲,这也是多年来少有的休息,我嗅出了幸福的味道。

“和你在一起真高兴。”一次刘丽情不自禁的冒出这么一句,我大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能认识你真是我的福气。”我也露骨地说了一句。

刘丽愣了一下,也许觉出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在朝着另外的方向发展,脸上泛出了微微的红晕,但那只是瞬间的事,跟着依然是那灿烂的笑。

“你不知道,跟刘坚在一起闲聊很没意思,张口闭口的全都是政治名词,空洞的话说多了就没话可说了。”刘丽说完,停止了笑,静静的凝思使得气氛显得庄重了许多。

“嗐,卖什么就喜欢吆喝什么,这是合乎情理的。卖萝卜的吆喝卖萝卜,卖衣服就吆喝卖衣服。记得我小时候,胡同口的副食店有个大老张,每到秋天,就推着板车满胡同转,兜售他的萝卜。他喊:‘吃萝卜赛蜜!’胡同里的孩子跟着喊:‘打嗝赛屁!’气的老张张口就骂:‘小兔崽子,捣什么乱!’”

刘丽听我说完,嘿嘿的笑了。

刘丽从小在机关大院长大,对北京城胡同的事知道得很少。我给她学了小时候听见过的小贩沿街叫卖的吆喝声,有卖小金鱼的;收破烂的;焊洋铁壶的。理发的师傅挑了个担子,一头是火炉,烧着洗头的热水,另一头是把木凳,手里拿着唤头,另一只手用铁棍一划,发出嚓嚓的声音。妈听见后急忙跑到门外把他叫住,于是我就像上了屠宰场的小猪,被大人按在木凳上剃头。

不知为什么讲起了剃头的,我现在就像那剃头师傅的挑子——一头热。单相思其实也挺苦的。想到这儿,心里隐约有些痛,真不知道今后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

刘丽满有兴趣的听我说着胡同里的故事,见我突然停止不说了,抬头看我,问:“怎么不说了,又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是挺伤心的,爱上了别人的老婆,还不够伤心的。


十三


刘坚最近来得少了,可能工作上的事情多,加上有我在照顾刘丽他放心。这一家子少有的单纯,对一个陌生人就这么轻易相信了,还想做商人,要是上了商场,不被人懵得稀里糊涂的把钱全部送进别人的腰包才真是奇迹了。生活告诉我,最真实的就是自己,哪怕是最知心的朋友在利益面前都会丢掉友谊,其实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友谊。可反过来说,什么都可以用钱买,惟独友谊买不来。有时真想直截了当告诉刘坚,不要相信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我。可我知道,他不会懂的。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更好,这样做人塌实,知道得太多难免跟着淌混水,把个优秀人才都污染了。

这个世界毕竟不是真空,我不去污染他们,早晚会有其他的人钻这个空子,一不留神就会上当,还是应该找个机会告诉他们。

找机会容易,就在我准备出院的那个周末,刘坚和女儿来看刘丽,还带来了肖萧萧。

萧萧是个大个子,身材魁梧,说话嗓门很大,有一股北方人的豪爽劲。他双手一抄,就把刘丽平稳地放在了轮椅上,然后轻松地推着轮椅走出医院大楼。

已经是深秋了,天高云淡,蓝色的天空泛着淡淡的白,阳光下的花园已不像夏天时那样百花争艳,只有常青科的矮树墙还依然葱绿,菊花却开的火热,团团簇簇拥着红、粉、白、黄的色彩,装饰了这痛苦的区域,用艳丽的花朵增添生活的情趣,五彩缤纷地向人们展示着世界的美好。

我们几个花丛中过路人,谈笑风生地走在石子铺平的弯曲小径上,大家都很兴奋,每个人都有自己兴奋的理由,而每个人的理由却又各不相同。

圆形的花圃被石子小路环绕,花园中心假山石间一座凉亭,正好可以供走累了的病人休息乘凉。拾级而上,凉亭正好没人,于是把刘丽的轮椅也抬到亭子里,刘坚背包里带了饮料,为今天准备侃侃而谈的我们提供了方便。

刘霜在萧萧面前话特别多,萧萧的存在似乎把那道时代的沟给填平了。刘霜张嘴就笑,漂亮的脸颊生动活泼。她利用暑假和萧萧去外地转了一圈。萧萧公司的业务联系,捎带着让在大学学经济的刘霜出去实习。公司给刘霜印了一打名片,刘霜的头衔是总经理助理,名正言顺的连差旅费都有了出处。

归来的兴奋还没过去,经历使她认清了世界。刘坚问女儿有什么感慨时她张口就说了一套顺口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然后一本正经的开始给爹娘上课,我和萧萧是旁听生:“爸妈,你们真不知道经商的复杂性。那是在哈尔滨吧?”她转身问萧萧。萧萧怎么知道她说的是哪回,当然答不出。

她等了一会儿,见萧萧不回答,有点不耐烦了,索性继续往下说:“刚到的那天,那边公司来人接我们,也不去公司,带着我们满大街转,陪同的人说,‘来一次不容易,看什么好先买点,就这么几天,以后就没工夫了。’反正有车上哪儿都方便,就由他去转吧,转哪儿算哪儿。”

萧萧这会儿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了,忍不住也想笑。这些事情毕竟是刘霜的第一次经历,看什么都新鲜。

刘霜说:“转了大半天,晚上才是正题。那伙人带我们到了饭店,排场可大了,一张圆桌摆满了海鲜,总共就五六个人,桌子上的饭菜十个人都吃不完。没说两句话就开始喝酒,一盅一盅往里灌,谁受得了。幸亏萧萧是海量,陪他们一通造,我不会喝酒,几盅就不行了。从那天开始,每天都跟国宴似的,我这才明白了头一天刚到时他们说的以后就没时间是什么意思,原来是晚上喝酒白天睡觉。”

萧萧接着说:“刚开始我也不知道他们的规矩,喝酒就是谈生意,能喝酒就是可以信得过的朋友。他们那里全是按酒论单的,一盅酒一张单,就这么简单,喝的多,货就多。我的酒量就是这么练出来的。这次去主要是联络感情,生意上的事不多。”

这种事我见多了,曾经钻过多少次桌子了,宴席散了,怎么回的旅馆都不知道。东北人大部分都实诚,生意好做,只要你认同他们的方法,跟着一起灌就行了。有些地方却不行,稍微不留神就让他们涮了。

说起经商,我和萧萧可有得说了,闲聊中把商场的勾心斗角说的惊心动魄。

刘坚最后总结说:“看来我是进不了这个门槛了。”

刘丽听见他这句话,不由得松了口气,说:“服了吧?以前跟你说什么也没用,现在知道了就好,还不算晚。”

我乘机接过刘丽的话茬,对刘坚说:“你们一家太单纯了,社会上的事远比我们说的要复杂,人心隔肚皮,别人是怎么想的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也许有时别人在当时确实是真心的,可是任何事情都是在不断变化的,今天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了,可是明天他想什么就连自己都不能事先知道,何况是你了。尤其是遇到利害冲突的时候,人总是要先替自己考虑的,只要自己合适了还有谁会去考虑这样做会不会伤害他人。在保护了个人的利益之后,也许有些人才能考虑其他的事。在社会变革时期,社会的动荡使得人人感到自危,所以现在就连这种人都难找到了。不要轻易相信一个自己还不熟悉的人,表面上看也许他做的事很使你可信,但他的内心在想什么,他在做这件事时有什么个人动机,你是不可能了解的。先给你些好处,然后再从你那里得到更多的好处,这就是所谓的吃小亏占大便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相互利用,我还真没见过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活雷锋。”

萧萧说:“陈伯伯说的对,我初入社会时是凭着美好的愿望对待别人的,后来上当受骗的事情太多了,真受教育。社会就是这样,仅凭好的愿望去理解别人,希望别人也能够理解自己,到头来得到的多数是失望和痛苦。卖我的差不多都是很好的哥们儿。如果站在他们的角度去想,他们那样做也有他们的道理,要不然怎么赚钱。钱就那些,不争不抢能往你口袋里跑?”

刘坚仍然还不理解,他问:“那你们的意思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正的朋友了?”

他真是太嫩了,四十多岁,一直在保险箱里生活,对外界的变化没有感觉。成天在办公室里坐着,比起大千世界来正如井底之蛙,只看得见头顶上那一小块蔚蓝的天空,所以就认为世界就是自己所看到的那样美好。我就在你身边,已经瞄上了你老婆,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傻得可爱。

萧萧说:“不是没有真正的朋友,而是没有永远的朋友。”

刘丽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萧萧,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有点不懂。”说完用眼角瞄了我一眼。

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正视罢了,如果按照我们说的这些话去分析,那我对她好应该是有所图的。也许她已经感觉到了,可又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也许她已经想到了,可又不相信自己的感觉。

萧萧进一步解释,说:“如果朋友关系只是泛泛一谈,那我们现在都是朋友,在今天也可以说是知心朋友,因为其中没有太多的利害关系,更明确地说,我和刘霜还有更紧密的利益,如果我们成家立业,利害关系就联系成了一体,所以我不会伤害她。但是如果这种联系消失了,往后的发展就很难说了。”

刘霜听萧萧说到这儿,不满意地推了他一把,嗔怪道:“你真的这么恶,一点儿余地都不留?”

萧萧笑了,说:“如果我给自己留下了余地,我真不敢保证你能不能做到即便是分手了,还会跟我保持亲密的朋友关系。那时相互间的利益很容易发生冲突,在有冲突的情况下,我想你不会先替我考虑的,这是人之常情。

“理性和感性真是水火不相容,现在的人们把道德标准重新划分了界限,于是自私就成为了公认的真理。自私改变了过去的人际关系,所以也就没有了一般定义上的好坏之分。对自己好,也许就伤害了他人,而为了保护他人很可能伤害了自己,真是不能两全的事情。”
政治经济学家刘坚没话了,这些论题与他在学校所学的东西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概念,他感到茫然若失了。


2006-4-17 0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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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京

#5  

十四


刘丽一个人坐在病床上,突然感到心里很烦躁,寂寞和无聊压迫的她忍无可忍,她想喊护士去叫陈风来,刚要张嘴却想起他已经出院了。
陈风为什么现在离开我,真希望这时能有个人陪在身边,关心我安慰我,让我高兴。这种想法一闪过,心里就打了个冷战,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随后心也就凉了许多许多,然后陷入了沉思。

表面上是安静了,可脑子里其实很乱,凉亭里的谈话又回来了,想起的全是萧萧和陈风的道理,他们讲的确实应该算是些道理,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人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去爱去恨。陈风说的动机是什么?显然他的话是有所指的。他是个好人,对我一直很好,可是衡量好人的标准又是什么?如果按照他们的逻辑分析问题,他对我好应该是有所图的。既然有所图,他为什么还要当着刘坚和我的面把话挑明了呢?这一连串的为什么使刘丽的头有点儿晕,太阳穴还一下下的疼。她用手指顶住了疼痛点,那一下下的疼就减轻了。真遇到了好人,他帮我的目的就是因为他把我撞伤了,于心不忍,所以尽力赎罪,如果不是,那他这样做就是欲擒故纵,先把实话都说了,使我们心里不再设防,然后占我们的便宜。可是我们有什么便宜能让他占走了,他比我们家有钱,难道说他……

想到这里,她浑身无来由的就紧张了,似乎连热血也在慢慢沸腾起来。她不太敢往下想了,可又忍不住还要想,当时他所说的私利并没有确定就是金钱,除此之外只能是感情上的了,难道说他爱上我了?
刘丽提出了一个使自己感到很难解答的问题。

我有什么值得他爱的地方,都这么大岁数了,如果我像刘霜那岁数到有可能,男人都是人老心不老,喜欢年轻的,弄个半老徐娘在身边有趣味吗?我会什么,除了会花钱什么本事都没有,他怎么会爱上我,他根本就不了解我,在社会上混了那么多年,他怎么可能轻易爱上一个他不了解的女人,简直是胡闹。她极力想推翻这个假设,于是就想贬低自己的实际价值。

想到了这种种的不可能,自己安慰了自己,心情便慢慢平静了许多,脸上就没有了发烧的感觉,似乎可以较为清醒的考虑问题了。

脑子清醒后思维却变得格外活跃,于是新的问题又在里面翻腾。他没有爱我的理由,那我呢。想到这儿,心里冒出的一股热潮冲上了脸。她拿起水杯喝了口凉水,压住了往上冒的火气,心脏却无来由地咚咚乱跳。糟糕,她想,难道说我真的爱上了他。自从他出院几天没来,我不是总觉得缺少了些东西,心里空荡荡的。现在明白了,是在想他。那些空虚无奈的心情都是在他出院后才有的。我真疯了。

她开始有些恨,但不知道究竟应该恨谁,是陈风还是刘丽,还是两人都恨。她根本说不清自己情绪不好该由谁来负责。

刘丽陷入了感情的泥潭,很想爬出来,但又没有爬出来的勇气和决心。她不能不想陈风,因为陈风在这短短的几十天中带给她的痛苦和欢乐,是刘坚二十多年来从没有给过的,和陈风在一起时的感觉只有美好的回忆。她知道是陈风造成了她现在的痛苦,如果不是他把自己撞伤,怎么会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两个多月,可她始终无法把陈风和那个撞伤自己的人联系起来,因为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看清那个撞自己的人,轰的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当她躺在病床上,看见刘坚把一个人打翻在地时,才第一次看见了陈风。她想把陈风同那个骑车人联系在一起,可是从来都挂不上钩,永远也恨不起来,不仅不恨现在才明白居然还爱上了,真是荒唐得一塌糊涂了。

我该怎么办?刘丽问苍天问大地,问三山五岳问五湖四海,问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最后还要自己拿主意。这种事谁知道该怎么办,天才领袖权威泰斗导师舵手;哲学家科学家社会学家心理学家;……,全不知道。唉……,她只好无奈地用一声叹息冲淡了自己的无奈。

人生有时真可怕,非得用叹息来缓冲无奈,天上那些老祖宗一定在看着我们笑呢。因为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事情,其实都是在重复他们的过去。该傻的傻了该疯的疯了,剩下真聪明的并不多,多的是自称聪明的。一般意义上讲多,似乎是专指多余——多出来的,从规定的起点算起,那充溢的部分就是多。流出去的多余的东西在自做多情地表演着聪明人的角色。

刘丽想笑,又怕同屋的病人以为自己疯了,只好忍着。大学旁听过哲学课的刘丽,这会儿闲的没事,胡思乱想的沾上了哲学的边。

陈风是否也包括在自做多情人的范畴?是的,肯定是!那我算哪类的?刘丽在心里给自己定位。想了一会儿,不由得多少伤了点儿心,可能又要与陈风为伍了。心只伤了那么一点点,就开始感到满意,想到要与陈风为伍,有一种甜滋滋的味道。

我又疯了。刘丽情绪突然极坏。

十五


出院回到公司后才发现副手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很多事情要重新调整,忙起来就把刘丽淡泊了。商人重财轻离别,最狠莫过商人心。现在的女人爱找有钱的商人,以后又会为了商人无情的狠心而把他恨之入骨,因为他们只认钱不认情。我的心里这么想是为了减轻对刘丽的负疚感,但是每到夜晚安静下来,对她的思念就会闯进空闲后的脑袋,总算挤出了半天时间到医院去看她。

几天没见,刘丽显得有些憔悴,也许是这些天没人推她出去晒太阳在屋子里窝着的缘故。她看见我来了,并没有像从前那样露出灿烂的笑容,而是不冷不热地说了声“来啦”就没词了。

我有点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办。身体有病,行动不方便都会影响情绪,也许是由于这些天没人照顾她心情才不好的,我没在意,叫来护士帮忙把刘丽搬到轮椅上,推着她来到花园。

刘丽一直不说话,沉默中有种窒息的压抑感。我的心在隐隐作痛,觉得很对不起她,似乎这些日子没能够及时来照顾她是犯了天大的错误。从后面看着她的头顶,一股女人特有的气息飘进鼻孔,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把这气息永远存留在胸膛里,就像把刘丽装进了我的身体,永不再分离。

一开始就没话,随着时间的延续往后就更说不出口了,虽然离得很近,但是沉默却把距离拉开。我猜不透其中的原因,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好推着轮椅在小路上缓缓徐行。几乎绕着花园走了一圈,刘丽依然坚持沉默。也许这就叫“冷战”吧。可她向我开战总要有理由呀,我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

刘丽几次想开口,她想问个清楚,她想知道陈风到底要干什么。可都被一种知道确切答案后又能怎样的烦恼所困扰。

答案一:这是我应该做的,把你撞伤了,造成你身心的痛苦,不能撒手不管。这样我的良心会受到谴责;

答案二:简单明了的一句话,我爱你;

答案三:我对谁都这样,看见别人有困难就愿意帮助。

这三个答案如果是第一或者第三(也是最不可能的),那就好办得多了,心安理得地接受。可是,这两个答案其实都不是刘丽想听到的,也是最怕听到的。

假如他坦白地说出了“我爱你”这三个字该怎么办,是接受还是拒绝。刘丽其实早就没主意了,这也是她今天没说话的最主要原因。现在要是拒绝了陈风,那受伤的是两个人:陈风、刘丽;如果接受了他,那受伤的是三个人:刘坚、刘霜、刘丽。二比三,要是体育比赛就分出了胜负,可这不是,无论什么样的结局,伤病员的名单上都跑不了她刘丽,说惨点就是必死无疑。

在刘丽一帆风顺的生活旅途上,还真没有遇见过这样无法解决的难题。以前有难办的事情都是刘坚出面抵挡,根本用不着她操心,真要是想操心了也只能是跟着瞎捣乱,所以也就省了那份心思,甘心情愿在妻子的位置上享清福。可是这事怎么能让刘坚分忧,那不等于在引火烧身吗。大学中文系的优秀学生,这会儿也优秀不起来了。她只好在陈风面前继续保持沉默。

我推着刘丽回到了病房,把她小心翼翼扶到床上,看着她躺好,然后说了一句:“我过两天再来。”转身离开。

十六


陈风的声音刚刚消失,刘丽的眼泪就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她用被子蒙住头,无声地抽泣。

“别难受了,哭有什么用,回头再伤了身子。”

刘丽掀开被子,一张慈祥的面孔正对着她微笑。不知怎么了,刘丽从那微笑里感到了安慰,似乎有一种力量帮助她恢复了镇静。

是邻床的老病号,她以前从没和刘丽说过话,也没有看见过有人来探视,一般都是安静地躺在床上看书,有时出去散步,但总是独往独来。

刘丽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可一见到那张含笑的脸,却从心底涌出一种深情,似曾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但她知道,自己与身边的这个人以前肯定从未见过。

突然,一幅画面在脑海里闪现,她几乎惊叫出来,是蒙娜丽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

刘丽揉揉眼睛,希望看得更清楚。她明白了,是那双眼睛,那双慈祥的眼睛和里面柔和的光,温暖透过眼窝里亲切的目光传递到了刘丽的身上,进入身体后,一种说不出的惬意覆盖全身,她似乎不再感到孤立无援。

“遇见难题了是吧?”中年妇女低声问,“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刘丽痴呆呆地点点头,说:“是会过去的,可是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因为这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也是从来就没有想去经历的。”
“是啊,很难很难,但也还是会过去的。”

刘丽知道也明白她说的对,可是现在的困难是如何从面临的情感困惑中脱离出去。

“您说得对,任何事情总有完结的时候,但它需要有个过程,我现在不知道这个过程是什么,我根本就找不到如何去经历这个过程的办法。”刘丽说到这儿又想哭。

中年妇女仍然面带微笑,不紧不慢地说:“这些日子我全看见了,我也知道你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困境,你愿意听我说说吗?”

刘丽有些病急乱投医,马上说:“愿意,愿意。”

“我是过来人,也许论年龄跟你也差不多,就以老大姐的身份说几句心里话,这也算是我对自己的总结,希望有所帮助。我在大学教书,算是个教授,你就叫我何大姐吧。

“几年前我经历了人生的转折,曾经真的体验到了爱情的巨大力量,那时我觉得很幸福,其实不是每个人的一生都能够得到真正的爱情,或者说真爱过一次。那种刻骨铭心的感受如果遇到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却失败了。我与第一个丈夫分手后和他结合了。我们的爱只维持了短短的几年,一切就都消失了。激情散尽后我们的关系开始冷淡,最终还是分手了。”

何大姐用平静的语调,述说着一件好象发生在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身上的故事。

“我的经历如果被作家写成小说,也许很能感动得那些无知的青年人掉泪,但我并不希望别人重新走上这条路。你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吧,这个问题在听完我给你出的两道题后,你自己去找答案。这是两件众所周知的平凡的事情,你知道在古罗马时期,就在现在的意大利拿波里附近有一座兴旺发达的古城叫庞贝,她在一夜之间就被突然爆发的威苏威火山吞没了,从此庞贝就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了。

“另一件就是世界上最年轻的山脉喜马拉雅山,直到现在,它的最高峰珠穆郎玛峰仍然以每年3.2至12.7毫米的速度继续增高。

我为什么单讲这两件事,看样子你是有知识的人,用你的脑子自己去分析出的答案比我告诉你体会要深刻得多,这几天别再瞎想了,先想想这两个问题,想明白了也许对今后该怎么办就有了主意,路要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才能走平稳了。”

说完这些话,何大姐给她倒了杯水,然后又回到自己床上,不再说话了。

刘丽感到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庞贝、珠穆朗玛峰,这两处地方是不是离我太远了点儿。上学时脑子还算够用,可现在的工作只不过是个编辑部小小的编辑,处理那些文章太容易了,所以脑子就变得僵化了,看来这几天要重新让僵化的脑细胞再度活跃起来,也许真能从中找出自己意料不到的结果。

刘丽喝了口水,这会儿心情平静了许多。从哪头开始呢?她问自己。既然何大姐先说的是庞贝,那就先从庞贝开始想吧。

印象里那个地方在远古时曾经是一个非常富庶发达的城市,据记载说是当时经济文化的中心,人民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后来被威苏威火山的突然喷发,在一夜间就吞没了,从此在地球上消失。后人在史书上看到了有关庞贝古城的记载,经过多次寻觅,始终没有发现古城的遗迹。直到十七世纪时,一个农民在挖地时才被无意中发现了。
这是火山和城市之间的关系。可是怎么把它和自己的事联系起来,刘丽仍然感到一片渺茫。

火山爆发,她在电视播出的节目上看过,一座山峰突然开裂,先是冒出滚滚浓烟,紧接着便轰然一声喷射出粘稠炙热的岩浆和铺天盖地的火山灰,那个场面真是惊心动魄伴随激动人心,悲壮惨烈混合着汹涌澎湃的岩浆从断裂的山体涌流出,红色的可以毁灭一切的河流冲破了阻挡它前进道路上的所有障碍,冲跨燃烧了山林河谷田野村舍,整个大地在它的威严震撼中颤抖,生命直视着死亡在瞬间化为清烟,世界在它疯狂发作中感到无能为力,这真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即壮观又惨烈。如果只是在一幅画上看到火山爆发的景象,可以感受到它的美和其中的震撼,而在生活中遇到了真实的火山爆发,它给予人类的只有无助的恐惧,就因为它的无法抗拒。是啊,确实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想到了这儿,刘丽觉得抓住了点儿东西,但又似有似无。

她闭紧双眼,在一片朦胧中,她看见了庞贝上空的浓烟和燃烧的房屋,大地裂开了,整座城市随着大地的裂缝沉陷了,人们在痛苦挣扎,无数个幸福的家庭在一夜间消失了,她的内心也为了这些家的失去而伤心。

“家,我的家!”刘丽感觉到了何大姐所感到的东西,“她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呀,是我和刘坚共同为之奋斗了大半生的家,现在就要在如同火山爆发般无法控制的感情冲动下毁于一旦。

“当爱情涌上心头时,感觉到的确实是无限的美好,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它带来的欢乐和愉快,幸福和温暖都是任何事情所无法取代的,它在瞬间所赋予人的力量大可以用火山喷发来形容,可以摧毁熔化一切阻挡去路的障碍物。可就在这同时也是在毁灭着自己,失去着自己。如果要是这样下去,真要玉石俱焚了。”

想到这里,刘丽觉得心情开始好转。幸亏现在还没有太深的陷进情感的泥潭就及时撤退了,否则后果真不堪设想。也许因为毕竟到了中年,在考虑问题时,理智较容易战胜情感。如果是二十年前时发生了这种事情,那会是什么样。刘丽不太敢继续想下去,随后她记起了小时候看过一次的昙花。

昙花确实很美,可也还没美到好看得无法形容的地步。因为世界上有很多花的美都超过了昙花。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昙花呢,就因为它的珍贵,它的昙花一现。人们喜欢追逐瞬间的美,而忽视了那些很好看的天天都开在那里的花,因此这些花虽然很美,但它们的价值却远远落后于只在瞬间开放的昙花。那现在应该追求的是什么?

陈风是很优秀,无论从各方面与刘坚相比,按照现在社会的评分标准他都超过了刘坚。但他对我的爱能像刘坚那样始终不渝吗?想到这儿,她突然明白了何大姐的第二个问题。

珠穆朗玛峰一直静静的矗立在青藏高原那一片群山间,它虽然是世界第一,但就因为它的默默无闻,使得看见过它的人们早已失去了新鲜感,理所当然的认为它的伟大仅此而已。因此珠穆朗玛峰也就失去了伟大的意义。假如现在世界的角落突然发现了一座并不如珠穆朗玛峰高的山峰,大家的注意力也会马上会转移到那里去而忘记了珠峰。喜新厌旧是人类的通病,传染性很强,就像蔓延的霉菌渗透在适合它生长的犄角旮旯。可是人们却忽视了珠穆朗玛峰内含的力量,它蕴藏在大地的中心,孕育着积蓄着自己的潜力,拱升着虽然已经是世界之最的崇山峻岭,尽管它的提升是缓慢的,但是它仍在持续不断地进行着不懈的努力,从不间断毫不气馁。它没有火山喷发时瞬间的壮观和艳丽,也没有昙花一现时的娇娆造作,它只有淳朴与和谐,顺其自然的傲然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何大姐出的两道题,在聪明的刘丽面前只用了一个下午就得出了答案。现在的刘丽已经不是前几天的刘丽,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她知道家就是那个自己和刘坚经营了多年的,相对比较起来还算安定平稳的家。也许和陈风一起生活也会同样的安定平稳,那我所追求的又是什么。对爱的追求会在时日的磨损下日趋暗淡,如果我追求的是永恒的爱,那当初与刘坚谈恋爱时不是也有过或多或少的幸福感,当然这次比那次表现要强烈,真差点就成了爆发的火山口喷出的炙热的岩浆,把平静的生活烧的一塌糊涂。是啊,这几年的生活是太平静了,生活的平凡使得感情的延续似乎太过于淡漠,于是从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需要寻找刺激的欲望和冲动,这个道理在审稿时看过,却不以为然的忽略了,只有亲身体验后才真的明白了,陈风只不过是刘丽情感失落后的一个代用品,只是想通过和他的交往找回过去了的年轻时代。人到中年后才知道,由于过去的轻率失去了很多应该保藏和值得珍惜的东西,便在生活不能再来一遍的追悔中试图寻找失去的时光。

很多人在谈论永恒的爱,也有人在追求永恒的爱,可是这个世界上永恒只是在梦里出现过,没有几个人能追求到。到底有没有永恒,什么是永恒,实在值得怀疑。可要是想想珠穆朗玛峰,也许就真能明白了永恒的爱在哪儿。

第二天,何大姐请护士帮忙把刘丽扶上轮椅,推她来到医院的花园里,她们找到一处过往行人较少的地方促膝畅谈。刘丽把自己的想法全部告诉了何大姐,当她听完刘丽的答案,不无感慨地说:“你的悟性比我可强多了,也许当初即便是有人对我讲述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我仍然会义无返顾地走下去。当感情和理智发生冲突时,多数人选择的是感情,而当人一旦陷入了情感的沼泽,就像一只没了头的苍蝇满世界瞎撞。也可以说更像一个赌徒那样,把自己的全部都赌在了一个未知数上。要知道,其实赌钱的输赢那是身外之物,即便是全输光了,只要有本事还可以挣到,可是赌情感,却是在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精神受了伤根本就无药可治。

“我的第一个丈夫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为了我在默默地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可就是缺少激情,无论在什么场合下,从他的脸上都不可能读出思想,似乎喜怒哀乐与他无缘。直到我们分手,他掉了泪。男儿有泪不轻弹,那眼里流出来的是金子,是鲜血啊!”

何大姐哽咽的说不出话。停了一会儿,稳定了激动的心情,说:“出院后就复婚,他一直在等我。那两道题就是他给我出的。”

刘丽问:“他为什么一直不来看你?”

何大姐说:“其实不在这一时一刻,以后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他了。他的工作太忙了,最近有个科研项目要结束,收尾时的事情特别多,是我不让他来的。”

刘丽和何大姐成了好朋友,每天都由何大姐推她到花园里聊天。刘丽把陈风和肖萧萧的那些话讲给何大姐听。她听完后说:“要这么说,陈风这个人还是满不错的,他讲的全是真心话,是为了你们好。显然他爱你,想做第三者,可他又不愿意伤害刘坚,他也很矛盾,要不早来了。”

刘坚来看刘丽,带来了好多吃的,在花园里找到了她们。刘丽把何大姐介绍给了刘坚,邀请她一起吃。刘坚问:“陈风这些日子来过吗?”

刘丽说:“自从他出院就来过一次,临走说过两天再来,这都过了四天了还买见影。”

刘坚说:“走了就不来了,真是商人呀,上次他和萧萧给咱们上的课,立刻就用行动做补充说明。”

刘丽和何大姐听他这么一说,全都笑了。

十七


我不是不想来,确实是有一笔生意突然送上了门。这几天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一气紧忙,把要紧的事情都办好了,剩下不太重要的事让别人去收尾,我赶到医院去看刘丽。医生要求刘丽开始练习走路,要不然太长时间不运动,双腿的肌肉会萎缩,那可就终身残废了。她有些不敢,那只受伤了的脚刚一沾地,就大叫着倒在床上。

我对刘丽大喊:“你想不想让自己重新站起来!”

她没想到我会冲她喊叫,而且是当着全病房的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赌气地把我推开,说:“你算老几呀,谁让你来教训我的?”

说实话,这么多年了,没有人敢顶撞我,何况我这是为了她,心里来了气,正要发作,突然觉得不对劲,是啊,我算老几?自己还没弄明白就跑这儿教训人,是没道理。想到了也没气了,反倒笑开了。

刘丽被我气的只要哭,眼泪都顺着脸颊流下来,看见我突然笑了,自己也忍不住破涕而笑,嘴里骂到:“你这个人真讨厌,冲人家喊完了自己还笑。”

何大姐在刘丽耳边小声说:“别闹得真跟小两口似的。”

刘丽红着脸说:“你就别趁火打劫啦。”

这么一闹,刘丽反而放松了,她试探着用伤脚站在了地上,也许那疼还能忍受,虽然吸了口凉气,但终于站住了。病房里的病友全都为她鼓掌祝贺。

我用轮椅把她推到花园,在那里练习走路。扶她离开轮椅,我把左手插进她的腋下,用力往上抬起她的身子,那瘦弱的身躯与我接触的一刹那,全身血液沸腾了,浑身一阵阵燥热,甚至有些颤抖。刘丽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异常,她侧过脸看我,关切地问:“你怎么啦?”

真怕这时我会失态,幸亏她问了这么一句,就像一把勒住了马缰绳,拽住了我的心猿意马,我赶快调整情绪,说:“没什么,手使不上劲。”

走了一会儿,刘丽通红的脸上开始出现了汗珠,正好路边有为病人准备的椅子,我说:“休息会儿吧,一次别练太长时间,太累了反而对腿不好。”

坐在椅子上,刘丽想说话,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来。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对我的吸引力在极度膨胀,真恨不得俯身不顾一切地把她抱在怀里,用炽热的吻说明这些日子里我对她的渴望。

刘丽说话了,她轻声地问我:“陈风,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她希望听见什么样的回答,我实在揣摩不透,不知所措的没了词。告诉她我爱她,那她会怎样。沉默了片刻后,我终于想鼓起勇气,说:“就因为我爱你!”

但是,我办不到,刚要张嘴,刘坚和刘霜的影子就清晰的出现在面前。面对纯净的一家人,我突然觉得羞愧,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已经习惯了厚颜无耻的生活,习惯了周围那些更加厚颜无耻的人群,真的闯进了清白才明白了自己的肮脏。

刘丽的脸色变得苍白,她从我无言的回答中明白了一切,依旧小声地说:

“我希望你从我的生活中永远消失,就像刮过去的风,过去了就不会再回来。我不能没有刘坚,我们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我们还有个女儿刘霜。是的,你对我很好,说句心里话,在我人生的四十多年里,从我记事起,你是唯一对我这么好的人。我早就看出了你的心思,曾经也很感动,怕是也爱上了你。但是,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我的真爱是刘坚和刘霜。请你离开吧,不要把我们生活搞乱!”最后一句话说得坚决,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把我从她的身边用力推开。

在我离开之前,她讲了庞贝和珠穆朗玛峰。

十八


一切随风逝去。


2006-4-17 0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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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6  提线

作者现在虽然在欧洲,但他本质上是一位草原流浪者。他的另外两篇作品,“孤独中的思考”,“真爱错爱”都很值得一读。尤其是后者,虽坦诚真实,但体裁模糊,体现了作者追求多变的风格,也因此曾让一些读者不解。


2006-6-1 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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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7  

小  说

               草原记忆(一)

                ·黎 京·

                 (一)

二祥刚进胡同口,看见牛子骑着平板三轮车迎面而来,上面拉着一个用棉被包裹着的人,锅盔跟在后面推着车跑。他们看见二祥后,牛子大声说:“二祥,快帮把手,锅盔他娘突然晕倒了!”二祥紧跑了几步,帮助锅盔推车,飞快地跑向附近的医院。

天快黑时,护士从抢救室出来,问:“谁是病人家属?”

锅盔赶快过去说:“我是。”

“去办住院手续,要住院观察。”说完,递给锅盔几张纸,冰冷着脸走了。

心脏病,老年人的病。发病急,身边有人发现得早抢救过来了。

锅盔是老大,出生时老娘没奶,喝米汤长大的,先天营养不良,前奔后勺的大脑壳,挑在瘦弱的身躯上,如果不是因为有张黄色的皮肤,人家准以为他是非洲饥饿儿童。他下面的弟、妹还算幸运,出生前,锅盔爸正式工作了,家里生活有了些好转,所以身体基本健全。锅盔脑袋大是因为营养不良,后来居然那脑壳坚硬无比,因为姓郭所以被同学冠以锅盔的美称。其实真正的“锅盔”是陕西的一种小吃,据说是唐代官兵在为武则天修建乾陵时,因工程浩大,民工甚众,非常忙碌,烹食困难几乎没有吃中饭的时间,所以官兵以头盔为炊具来烙面饼,故取名”锅盔”。同学们哪里知道这个典故,觉得既然带了个“盔”字一定是很硬,盔甲不就是用来防护身体的吗,何况还有个锅在前面,那就一定更硬了。其实他真名叫郭富强,弟弟是郭富健,妹妹郭富英。

锅盔家多灾多难,文革前,锅盔爸爸是开三轮汽车的司机,按说开车不能喝酒,可他就好这口,结果一次酒后开车,到了清河大桥上,一猛子扎河里,人救上来就没气了。

锅盔父亲去世后,家里的生活全靠了他,虽然老娘也能从街道收敛些双职工家的衣服洗洗涮涮的,但毕竟没有多少收入。锅盔每天放学后,就推了个柳筐车串胡同拣烂纸,勉强度日。文革开始后,大字报满天飞,锅盔家的收入明显增加,他有自己的诀窍,看见有红卫兵在刷大字报,就跟在后面,人家前面撕掉老的,贴上新的,他跟着打扫卫生倒也为美化城市做了微薄贡献,一举两得。后来还用卖废纸的钱为自己买了一辆崭新的永久自行车,提前进入半机械化。

到了秋天,突然掀起了上山下乡的浪潮,街道里经常有学校敲锣打鼓往家送喜报的,看来谁也不能幸免了。锅盔有点沉不住气了,他要是走了,家里多病的老娘和弟、妹谁来管。

二祥到学校找到了工宣队长,把锅盔家的事说了。队长阴沉个脸说:“我没办法,规定全得走,他家不是还有孩子吗?我照顾了他,别人怎么办,特殊的多了。”看来这事没商量。

二祥、牛子和锅盔是铁哥们,从小一起摸爬滚打,好事坏事全是仨人一块干的。现在哥们家有难了,三人同心协力,相帮着度难关。锅盔他娘还算禁得住折腾,好歹缓过了这口气。

牛子是三人中最有主意的,二祥算是参谋,锅盔虽然没有“职称”,由于家境困难,自然就成了那两位的重点保护对象,粮食困难那年,接常补短得到两个朋友的帮助,度过了饥饿年月。他们之间的友谊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学校请来插队的知青做报告,大会上把个草原说成了天堂般的美好。感动得学校里没走得同学心也动了。快结束时,革委会那个老主任带头高呼口号:“上山去!”学生们在大笑声中举起了拳头“上山去!”“下乡去!”

内蒙兵团来招人,考虑再三,二祥、牛子和锅盔也报了名,随后喜报就贴到了家门口。

真的要走了,锅盔看着年幼的弟、妹和体弱的老娘,心被一把一把地揪着。二祥和牛子帮着买来一个月的粮食,又把家里的棉被、床单统统换洗了。他实在放心不下,不知道走后家里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常常在半夜做噩梦。他梦到老娘又犯病了,昏倒在地上,弟弟和妹妹站在那里哭。于是就被自己的哭声惊醒。

不行,坚决不走,锅盔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二祥和牛子。他们又一次找到了工宣队长。

队长看了看他们三个,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那眼神中预报着危险,预告着社会的冷酷。看得他们三个浑身直打冷战。队长半天才说话:“你们想要干什么?”后面的话虽然没说出口,里面暗含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干什么?”这年头,除了革命和反革命,还能干什么?

平时胆大的三个伙伴,这时却含糊着无法回答。锅盔站在那里,眼泪成串滴落在胸前。

队长无动于衷,对身边的红卫兵负责人说:“谁不走,就销掉谁的户口!”

捡破烂的永久车传给了弟弟富健,千叮咛万嘱咐,依然放不下那颗早熟的心。看着还年幼的弟、妹和躺在床上的老娘,锅盔心里无尽的痛。

                 (二)

金黄色的草地,被风吹出“唔唔”的哀怨,锅盔在这悲哀的乐曲中来到了内蒙古大草原。

很快进入草原的冬季,金黄被洁白掩埋,寒风像小刀子剌在脸上,一下下割着肉。二祥、牛子和锅盔被分到了战勤连。

战勤连说白了就是搞营建的连队,刚来时天气还没那么冷,全连每天起来出操、吃饭,然后整队来到团部后山的一片低洼地,那里的土质好,可以脱坯。这活城里人别说干,听都没听说过。以前知道房子是用砖头盖起来的,制砖要先脱出砖坯,然后上窑烧,却没听说过直接脱出土坯盖房的。现在不仅知道了,还亲身参加了脱坯的工作。

脱坯第一件事要起土,挖掉草皮后,下面就是含碱的黏土层,用铁锹一锹锹挖出扔到坑上边,搀进晒干的草瓤子,用二齿子刀匀后浇上水,然后穿着雨鞋在上面踩。脱坯的土都要头天和好,焖上一天,第二天再用,如果不闷透了,那土脱出的坯子不结实。脱坯的师傅把坯模子沾好水,然后由专人负责把泥土用锹运送过去。土坯要比砖坯大很多,满满的两大锹才能脱出一块坯,一个师傅要好几个小工才能供的上,为了脱出更多的坯,抢在入冬前完成任务,供泥的人几乎要一溜小跑才行。一天下来,全连的年轻人几乎多一半都累垮了。

二祥和牛子还行,底子好,身体棒,很快成为脱坯师傅,蹲在那里不直腰,一人每天都要脱出近千块土坯。锅盔身体不好,连里让他专门和泥,其实那活也并不轻省,要不停脚地去踩泥,如果把那原地踏出的步子变成直线,每天至少也要走出几十里地。回到驻地,吃完晚饭,人就像散了架。当初在北京时,虽然成天捡烂纸也大街小巷到处跑,可那时可以自己掌握,累了就歇会儿,歇够了再说。现在可不行,有定额限制,完不成定额回来还要挨批,说劳动态度不端正。

锅盔想家,二祥和牛子也想家,在家里没这么累。休息日,他们三人来到团部后山,锅盔坐在那里哭,二祥和牛子也陪着他掉泪。

过了段日子,慢慢习惯了,也觉得不那么累了,天也就冷起来了。

草原上无四季,天冷牲口也要吃饭,但相比之下牧区的冬天反而清闲。大地冻成了冰雪的世界,白茫茫一片晃得眼花。牧民除了每天放牧牛、羊的出去,其他人都躲在蒙古包里。只苦了兵团战士,特别是战勤连的,冬天还要出去打石头,为开春后的营建做准备。

连队做了动员工作,还发了皮衣、皮裤和大头鞋、皮帽子,本以为可以御寒了,可谁想到,草原的冷却是这样的离谱,白天气温在零下三、四十度,稍微刮点小风,寒气就顺着身上所有的缝隙往衣服里钻,怪不得牧民的皮衣要有大襟呢,可以在胸前重叠成两层,再加上个宽宽的长腰带一勒,把寒气全部挡在外面。给兵团战士们发的皮大衣相比之下就差多了,皮板薄不说,还是在中间系筘的,只要一动,就裂开几道缝隙,虽然里面还有棉袄,却根本抵挡不住冷气穿透棉衣,在屋外站一会儿全身就都冻僵了。

每天到连部后面的山里打石头,离开营地有三里地远,先坐大车翻过山梁,然后来到那座石头山,山坡上全是厚厚的土层,暴露出地面的石头全在山顶。连里在山脚下搭建了个铁匠棚,有专人在那里打钢钎。石头是红色的,含铁量极高,很硬。一把钢钎连一个炮眼都打不完就磨秃了。年轻人分成两人一组,女生扶钎,男生人抡锤,十二磅的铁锤砸在钢钎上,整个山坡到处发出叮当地响声。

扶钎的人双手戴着皮手套,要不断转动钢钎才能打出圆圆的炮眼,然后用特制的铁勺把炮眼里的石头粉末清理出来。抡锤的人一下一下地敲着,浑身开始出汗,这时不能停下来,只要停住,出了汗的身子马上就会奇冷无比。最糟糕的是风把雪沫吹进炮眼里,钢钎敲下去时产生的热融化成水马上就又冻成冰,和着石屑结成了陀,那炮眼里的东西就再也掏不出来了,半天的劳动做废,还要重新在边上另打。

炮眼不是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以打的,要考虑放炮后石头炸出后的方向,不然很容易出事故。牛子被连里选出当点炮手,每天收工后,只有他和连长留下来,等大家都走远了再放炮。刚开始没经验,炮眼打得不好,时常有冲天炮。被炸的满天飞的石块在头顶上乱飞,整个山头光秃秃的,人却没有地方躲藏。天上的石头被阳光反射出点点银光,在头顶上飞舞,只能站在原地不动,可千万不能跑,闹不好石头掉下来就完蛋了,即使是很小的一块,从那么老高的地方砸下来,也和子弹没有什么两样,谁也不愿意成为烈士。

牛子第一次放炮的时候,要点燃四、五个导火索,心里着实紧张。按照规定的动作,要把火柴头放在被斜着削好的导火索上,然后用火柴盒带磷面的在上面划,由于紧张,第二个导火索说什么也划不着,第一个却在不断地“噗噗”喷着火星,他腿都吓软了,总算把导火索全部点燃,跌跌撞撞跑到连长身边,全身都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轰轰”,炮响了,石头被炸药掀起,碎石从地下喷出,夹着雪团,愤怒地冲向天空。连长和牛子默默数着炮声,直到全部炸开后,再顺着被人们在雪地上踩出的小路返回驻地。

最麻烦最危险的是出现哑炮,别的团前些日子发生过排哑炮炸死人的事情。

怕什么偏就赶上什么,每天都要放炮,不出现哑炮反倒有些奇怪了。一天,牛子点了五炮,结果只响了四声,连长脸都青了。这下真到了关键时刻了,如果哑炮不排除,也许会随时发生爆炸,在哑炮没有排除之前,整个山头的采石工作都要停止。可要是去排炮,万一突然发生爆炸,国家就又多出了个烈士。连长坐在雪地上一连抽了三只烟,看着牛子不说话。

牛子望着连长,心里也在打鼓。想:现在该怎么办?去排炮还是不去?年纪轻轻的就被炸死了要多冤有多冤。可是不去,那谁去排,谁去都同样存在危险。他们就这样默默坐在那里,谁也不出声。山下远去的同伴们,在雪地上留下一排移动着的身影,牛子感到孤单极了,他希望现在能够和他们在一起,排着队往驻地走,他不由打了个冷战,又看了连长一眼。

连长抬头看见牛子怯懦的目光,心里很明白他在想什么。是啊,自己的孩子也就牛子这么大,要是他是我的儿子,我会让他去排哑炮吗?

思考、犹豫却解决不了问题,哑炮还是要有人去排。连长站起来,没有和牛子打招呼,自己一人向那个危险的地方走去。

牛子不知道怎么了,一下冲到连长身边,挡住了他的去路,“连长,你不能过去,按规定至少要等半个小时才行,现在你不能过去。”连长停住了脚步,蹲在地上又掏出了一只香烟,递给牛子说:“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他们两人蹲在那里,又都不出声了。

抽了好几根烟后,牛子站起来,掸掉身上的雪,说:“还是我去吧,我在师部学习放炮时,学过怎么排除哑炮,还是我来吧。”连长看着牛子,眼圈有些发红,对牛子说:“两人一起去吧,我在旁边看着心里还踏实点,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西边的天空火烧一样的红,太阳被那红色围绕着,变得不那么耀眼了,像一个金灿灿的悬在半空中的橘子。雪地上的人影被拉长了,像两具提线木偶,机械地走向哑炮。牛子先趴下的,匍匐着爬到那个没有起爆的小洞前,看见一溜被导火索烧焦的痕迹,直钻进地下。他用手里的细铁钎,小心地抠出外围的冰雪。由于天气寒冷,装填完炸药后,把碎石和着雪填进炮眼,马上就被冻住了,所以每次封口都是用这种方法。现在要把已经冻成冰的炮眼,一点点扩大,然后再填进插了导火索的雷管引爆。如果万一里面那雷管还是完好的,只不过是因为导火索和它脱离而没起爆,就很可能在掏挖时触动雷管而发生爆炸。

牛子觉得手心在出汗,还微微地颤抖。这时连长也爬过来了,他注意到牛子正在哆嗦的手,小声说:“先镇静一下再挖,这样不行!”

牛子右手抓了把雪,在脸上擦,冰冷刺激着皮肤,传到了身体里,感觉心情好像比刚才安静了些。他又开始工作。

也许是过了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时间在慢慢,慢慢流过。牛子的手被冻僵了,连细铁钎也攥不住了。连长说“我来挖,你到一边先暖暖手。”牛子也觉得是不能再继续坚持了,就往旁边一滚,让出了位置。连长用嘴在手上哈了几下,开始继续掏那冻雪。

轰然一声,从地下冒出一股灰色的浓烟,一股巨大的气流把牛子冲到一边,他只觉得身子下的大地似乎要把自己托起,颠了一下,便恢复了平静。他吓瞢了,耳朵里全是嘤嘤的尖叫声,却看不见了连长。他使劲揉了一下眼睛,看见连长躺在不远的雪地上,被血红色的夕阳照耀得全身也是血红色的。刹那间他傻了,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连长是死是活。

停顿了片刻,周围寂静无声,耳朵里的响声由嘤嘤声变成隆隆的轰鸣。牛子颤动着全身,走到了连长身边,看见连长身上的红色不是阳光的反射,而是从身体里流出的鲜血。脸已经辨认不出原来的样子了。他大叫了一声“连长!”,昏倒在夕阳余辉映照下的山坡上,倒在那一片血红里。

发现牛子和连长很晚还没回来,指导员正要派通信员到山上去找,听见那边一声沉闷的炮响,指导员心里突然一震,大叫:“不好,出事了!”带上卫生员又招呼了几个人就往石山跑。当他们赶到现场时,每个人心里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牛子和连长满身鲜血躺在地上,雪地上像开出点点红花,鲜艳夺目的红。二祥想起了罂粟花的传说。想起了丹柯。仿佛眼前山坡上开满了血红的罂粟。

卫生员跑到连长身边察看,摇摇头说了声:“完了。”转身又去看牛子,发现牛子还在喘气,大叫:“他还活着,快来人!”

牛子算是捡回了条命。爆炸有死角,牛子恰巧当时就趴在就在那死角里,还幸亏那个炮眼打得浅,所以里面炸药不多,连长是被炮眼里喷出的火药和碎石炸死的。(每天打出来的炮眼一般都是当天就炸掉,如果不填药炸掉,第二天就全被雪埋住,没办法用了)

牛子病了,发烧还说胡话。锅盔被指派专门照顾他。后来师部医院来了救护车把他拉走了。

一个星期后,连长的家属来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搀扶着双眼青肿的连长老婆下了北京吉普,全连战士列队,默默看着他们一家走进连部,很多人都在哭。老连长年轻时在部队参加过多次战斗,居然没受过一次伤,就因为没文化一直提升很慢,他打仗勇敢立过多次战功,后来在一个高炮独立营当营长。由于文革开始,军队内部的不和和派系斗争,他的那营士兵搅进了地方运动中,影响很坏,他身为营长,可也控制不住局势,兵团组建后被当做犯过错误的干部调到地方当了个建设兵团的连长。他很关爱自己的士兵,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关心呵护着他们,很多兵团战士都喜欢在完工后找连长聊天,听他讲战斗故事。

连长牺牲后,就埋在了团部后面的山坡上,在那里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土包。牛子从师部医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了连长的墓地,他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二祥和锅盔也跪在一旁,他们的心里在淌血。牛子哭够了,爬起来跑回团部,找到了连长老婆,长跪不起,非要认下这位干娘。老太太抹着眼泪说:“好,我认了你,好儿子别哭了,你再这样娘心里会更难受的。”

连长家属是农村户口,师里发了善心,把他们一家从农村调到了兵团,两个儿子被分配到师部运输连,连长老婆带着女儿来到战勤连,她要求留在老伴生前工作过的地方,她要守着老伴长睡的山岗,前面的几十年都是分多合少,现在她要陪伴着老连长,度过残留的晚年。

                 (三)

快过年了,连里安排上士出去采购年货,临走前,新调来的连长对上士说:“你出去要牛B,要牛B哄哄的,到哪里都先把兵团的招牌打出去,这样好办事。”周围的人听了都偷偷乐,这个连长也忒粗了点吧,牛B就够了,干嘛还非要加上个“轰轰的”。于是下面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粗连长”。本来连长的姓就有点怪,姓个祖,名纪,叫着别扭:祖纪。口音差点的就成了祖籍了。

粗连长是粗中有细,刚来就给全连上了堂大课。规定了七七八八几大条,违反者严惩不贷。首先要每天夜里站岗,连队外营房后堆着炸药垛,用大苫布罩着。粗连长阶级斗争觉悟高,说这里离边境很近,万一那边跑过来一个,放进个雷管全连就都报销了。

大冬天的,白天忙了一整天,黑夜还要轮流出去放哨。

半夜,锅盔被上一班哨兵叫醒,穿好衣服,推门出屋,一股子冷气迎面扑过来,他打了冷战,把大衣襟使劲往两边裹了一下,用根草绳子在腰里勒紧,然后抗着半自动步枪,走到炸药垛前。月亮很亮,光芒晃得看不见星星,地下却拖出了自己长长的影子。锅盔很害怕,心想:“万一这会儿来个搞破坏的,我在明处,他在暗处,这不全都白给了。”于是爬上了炸药垛,趴在上面一个凹进去小坑里,尽管有点冷,心里却踏实了许多。

大地白茫茫的,可以看见很远的一切。锅盔看见一只狼在雪坡那边走过,狼一步一回头,警惕地环顾四周。锅盔用半自动步枪瞄准了狼,然后轻扣扳机,枪没打开保险,子弹根本离不开枪膛。他用嘴巴代替了子弹出膛时发出的一声“啪”,想像着把那只大狼一枪打翻在地上。正当他自得其乐幻想着可以给北京的娘寄去一张狼皮时,却看见一个黑影从连队那边直冲炸药垛走来。

锅盔很紧张,看不清那黑影是谁,把瞄准狼的步枪对准了越来越近的人影,随手就把保险打开。看着那黑影毫不犹豫地走向炸药垛,锅盔大声喊:“站住,口令!”

来人是粗连长,他半夜起来查哨。却看不见哨兵在哪里,正在火头上,听见有人喊话,心想:“这小子藏在哪里?”却忘记了马上回答,脚步虽然慢了,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在这时,枪响了,子弹打在脚边的雪地上,溅起一片雪花。粗连长一个侧滚翻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大喊:“别开枪,口令是老狼!我是连长!”

“妈呀!”锅盔小声叫了一声,幸亏没打着,要不可怎么交代啊。吓得缩在炸药垛上动弹不得。

枪声把全连惊醒了。粗连长上任后,组织过几次夜间紧急集合,规定枪一响,几分钟后连队必须要全副武装在指定地点列队。锅盔和连长还没完全从惊慌中醒过来,全连就已经列队完毕。

粗连长从雪地上爬起来,依然找不到哨兵在哪里,心里的火气顿时冲破了头顶,他大声喊着:“是谁,哨兵是谁?”

锅盔听见连长在喊,哆嗦着站起来,说:“是我,郭富强。”

粗连长又想笑又想骂,一时没了声音。他在全连面前丢了这么大人,堂堂一连之长,居然在一个大头小身的小兵视线下如此狼狈。可他当时无法发作,锅盔没错,谁让你不及时回答口令呢,可这仇却算是记下了。

连长来到排列整齐的兵团战士前面,来回走着,想着如何把这场误会和自己的狼狈减少到最低限度。

锅盔现在是哨兵,不能离开岗位。他站在远远的坡地上,看着在月光照耀下的两排衣衫不整但排列有序的同伴们,还有不停徘徊在雪地上的粗连长,脑子里空洞洞的,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时该说什么?”平时很威风的连长反复思考着,失去了往日的果断。过了一会儿,他停住脚步,清理了一下喉咙,摆出首长的架势,开始训话。

“同志们,今天是个误会。本来连里没安排紧急集合,但是,看到大家能够这么快就集结好队伍,说明全体人员战备意识很强,我在这里提出表扬。另外一点就是,还要表扬今夜的哨兵,郭富强同志。”连长停顿了一下,“今天轮到他站岗,你们大家看看,今天夜里的月亮是不是特别的亮啊?”

“是!”声音不大,也不整齐。要在以往,粗连长肯定会再重复问一句,可现在,他却自顾自继续说道:“在月光下,哨兵在明处,想要搞破坏的阶级敌人却在暗处,如果哨兵不能学会自我保护,很可能完不成任务。今天,我来查哨,找不到哨兵在哪里,听到他问口令,又没能及时回答,在这种情况下,他鸣枪警告。这种做法是完全正确的。更使我感到高兴的是,全连同志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出来集合。现在是非常时期,要想更好地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首先要学会巧妙地保护好自己,如果不能保护好自己,就不能更好地完成任务。解散!”

莫名其妙,这也许是大多数兵团战士们当时的想法。锅盔却不想把这件事的实情说出来,不过后来大家还是知道了。

私下里,锅盔对二祥和牛子说:“枪口再正点,粗连长的腿就报废了。”

                 (四)

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气氛,连里让大家准备节目,全连会餐后要开联欢晚会。

还差几天就到新年了,每天刚吃完晚饭,兵团战士的宿舍里就传出唱歌和朗诵的声音。大家都在认真练习,一心想在大年夜里好好热闹一番。

二祥要站晚上的第一班岗,背了步枪穿过营房后来到炸药垛前,他找了个背风的地方,靠着炸药垛,竖起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了隐约的歌声:

“雁南飞雁南飞
雁叫声声心欲碎
不等今日去已盼春来归
已盼春来归
今日去愿为春来归
盼归莫把心揉碎
莫把心揉碎
且等春来归……”
一个非常好听的女中音,“是谁唱得这么好听啊。”二祥心里想。正在纳闷,歌声断了,代之而来的是悲凄的哭声。他循着哭声走了过去,有人说:“鑫铃,快别哭了,咱们接着练习吧。”二祥知道是女生在排练节目,就停住了脚步。

天很黑,虽然二祥离她们很近了,却没人发现。二祥咳嗽了一声,算是在打招呼,然后就走了过去。鑫铃是牺牲了的老连长的女儿,别看是个农村姑娘,歌唱得居然这样好。听见有人过来,哭声停了,有人问:“谁,你是谁?”

二祥说:“是我,二祥,你们别在这里哭啊,万一被别人听见了,汇报到连长那里,又要挨批了。”

鑫铃抽咽地说:“忍不住了,俺心里难受,每次一唱这歌就难受,想哭。”其他几个姑娘也说:“是啊,一听她唱到北京就想家,想跟着她一块儿哭。”

听她们这样说,二祥心里也很难受,可又不好意思当着女孩子面哭,于是说:“外面太冷了,你们还是回去练习吧。”

姑娘们走了,二祥心里依然难受。下岗回去,他把这事告诉了牛子和锅盔。牛子听了后说:“老连长很喜欢鑫铃,每次回家探亲,不给两个哥哥带什么东西,总要给鑫铃带花布,让她做好看的衣服。鑫铃跟她父亲也亲,所以连长牺牲后,她一直很难过。”

到了年夜,吃饱喝足后全连战士欢聚一堂,不能唱的就上快板书、对口词、三句半全是自己编的词,能唱的就扯开嗓子大喊,也真有唱得好的,赢来满堂彩。最好的就是鑫铃唱的《远飞大雁》,她边唱边流泪,引得姑娘们眼圈也跟着发红,小伙子低下了头。粗连长看了,脸都憋红了,本想发作,指导员赶快用眼光示意,他才强忍住了那股怒气。

这时不知道是谁,唱起了当时很流行的一首歌: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
全连战士跟着一起唱了起来,总算是没把事情闹大。

第二天连里要打靶。粗连长很迷信,过节没鞭炮放多遗憾,怎么也得弄出点响动吓吓恶鬼,崩崩晦气啊,于是决定打靶,这动静是够大的了。

兵团战士几乎都是头一次用真枪实弹射击,一个个显得很兴奋,全连百十多号人,一人三发子弹,要打到下午才能结束。先从女生排开始,连长强调了射击要领后,草地上传出砰砰的枪声。

男生排没事干,有些人围在女生排后面看打枪。牛子、二祥和锅盔走到连队不远的山坡上,找了个雪坡坐下来。来到这里的时间已经很长了,还真没有机会仔细看看草原,看草原的冬天。

刚刚坐下,平地刮起一阵小风,把雪原上的浮雪,吹成一缕缕的银线,像扭动着身子,摆着尾巴的条条雪蛇,蜿蜒游动蹿向远处的雪峰下。天蓝得透明,阳光反映在雪地上,大地已成银白的世界。二祥嘴里不由念出了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牛子说:“你们看,毛主席在诗词里写的那北国风光,不是全出现在眼前了吗?”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三个人不约而同念出了声。太形象了,这词是怎么想起来的,如果没有切身的经历和体验,如果光是简单的背诵,真体会不出诗词里面所要表达的“银蛇”、“蜡象”是个什么样的。

远处的山峰上,背风的地方积了很厚的雪,山峰的阴影把那里的白雪阴暗成了深深的普兰色,与之衔接的大片积雪在阳光映照下却是白得泛出米黄色的金光。被风扬起的雪雾,旋转着顺着峰顶飞升成扭曲的雪龙,好似要飞舞到无垠天顶的蔚蓝世界里,融化进那深远奥妙宇宙的深处。

三个人全看呆了,一时无言。直到有人在那边喊他们过去打枪,才算是又把他们拉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射击结束后,居然女生排的总成绩高出男生排很多。小伙子们很不服气,回来叹着气坐在床铺上擦枪。

天气太冷了,只要把枪拿出室外,再回到屋里如果不及时擦,很快就会星星点点布满锈斑,所以每夜站岗,都是使用同一把枪,第二天清晨由最后一班站岗回来的人擦。

这时大家听见外面有汽车声,有手快擦完了枪的,就跑出去看。回来报信说是师部来送信和慰劳品的车。过年能够看见家里的来信,真是最好的礼物了,各排的排长纷纷来到连部去要自己排里的信件。复员老兵排长回家娶媳妇去了,由牛子代理排长,他把擦了一半的枪放在那里,让二祥帮他装上,飞快跑到连部去取信。

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家信的人们急切地扯开信封,屋里传出一片撕纸的声音。

锅盔一把撕开信封,拿出信刚看了几眼,就哭出声来。二祥放下正看了个开头的家信,回头问:“怎么了,富强?”

锅盔把手里的信往床上一扔,爬在枕头上哭得更利害了。牛子拿过信一看,脸色都变了,小声对二祥说:“锅盔娘死了。”

消息来的突然,两个人全都呆住了,看见锅盔在那里哭一时没了主意,知道这事劝也没用,还是让他尽情哭够了再说吧。

锅盔是个孝子,自从爹死后,对娘是百依百顺,虽然出了家门成天在胡同里为了与野孩子争抢烂纸打架,可一进家门就老实得像只柔顺的小猫,忙里忙外替娘分忧。离开家时,最不放心的就是娘的病,尽管家还有弟弟妹妹,却依然不放心,最怕的是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了。怕什么就来什么,刚刚走了半年的光景,老娘终究没能熬过去,就在一个多月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等锅盔稍稍平静下来后,他们三个人商量该怎么办,牛子说:“我去连里说说看,能不能让锅盔回去一趟,家里还有很多事情要他料理,再有富健和富英怎么办。”

锅盔家孩子密,三个孩子年龄相差不大,富健是老二,比锅盔小一岁多,文革开始那年刚上初中,富英在小学六年级。要不是文革开始了这会儿也上中学了。看富健的来信说,学校在动员他下乡,也知道不走不行,那会儿娘身体有病,哥哥又去了内蒙,就一直赖在北京不走。现在娘死了,再不走也找不出理由了,看来离开北京的日子不会太远,如果他也走了家里的小妹怎么办。

三人商量了一会儿,还是让牛子去连长那里请假,如果能够批准,锅盔回北京去把妹妹带来,虽然这里条件艰苦,但有他们三个人在,多少还能有个照应。

决定了,牛子去找连长,替锅盔请假。当他把事情说完了后,没想到粗连长竟然不批,理由是:“师部有规定,兵团战士三年内没有探亲假,我批准了他,别人怎么办,特殊情况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来个人就说家里死人了,我怎么知道真假。”

牛子当时都快要气背过去了,谁能用自己亲人的死说事,什么理由都可以找,就这一条是谁都不会干的。碰上这么个没人性的东西,真是没有道理可讲。牛子清楚,要不是因为那一枪,锅盔完全可以作为特殊情况给予照顾的,他后悔先找了连长,如果先去跟指导员说,也许事情不会这样难办。

牛子想和连长吵,又觉得吵也解决不了问题,可不吵心里憋住的火又没地方发泄,张了几次嘴,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看着刚刚喝了几口酒,脸色通红的粗连长,切身体会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深奥道理,站起身就走了。

离开连部,神情却变的有点恍惚,朋友的事情没办成,心里堵的慌,张开嘴,深呼吸,寒气钻进了喉咙发出嘶嘶的声音,凉气把憋闷得快要炸开的胸膛刺激得稍稍清爽了些,但头依然发蒙,他摘下羊皮帽子,想让草原的寒风使自己清醒,却接连打了几个又大又响的喷嚏,引得山坡上站岗的哨兵直往这边看。这时已来到干娘的住处,于是便推开门走进去。

屋子里很暖和,鑫铃陪着娘在炕头上坐着聊天。看见进来的是牛子,干娘下地让牛子上炕里边坐,然后去倒水给牛子喝。牛子看见干娘,心里的委屈一下憋不住了,就哭起来。

“孩子,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哭个啥啊这是?”干娘问。

鑫铃也觉得奇怪,平时看牛子哥很坚强的,今天这是怎么啦,一定是遇到了极大的委屈要不然不会哭的这样伤心。就隔着炕桌推了他一把,“嗨,挺大一小伙子你这是要干什么啊?”

听鑫铃这么一说,牛子也觉得怪难为情的,就不哭了,抽搭着把替锅盔请假,被连长一个大钉子给碰回来了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说:“真没见过这样的人,好像自己家里就没有亲人似的,要是干部都这样,咱老百姓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干娘生气地说:“就是,真没见过这样的干部,不行!我去找他,人心都是肉长的,他那心就是块石头啊,我不信。”说完就要出门,被鑫铃一把拽住了胳膊:“娘,您别去,牛子哥刚从他那儿回来,您马上就去,那不是往火上加油吗?这明摆着是为了锅盔那一枪他在报复,您现在去找他,他会更生气的,没准还觉得是牛子在背地里搞鬼,撺掇您去的,以后备不住还要给牛子哥穿小鞋呢。”

牛子也说:“干娘,鑫铃说的对,去也白去,回头再把您气着,不行等明天去找指导员,看看他是怎么说的。我回去先劝劝锅盔,让他沉住气先别着急,慢慢想办法。”

三人商量妥后,牛子想赶快回去找锅盔,出来有好一会儿了,他一定也等得很着急了。跟干娘和鑫铃告别,匆匆跑回宿舍。

牛子走后锅盔一直坐在铺上不说话,二祥问他什么都不回答。看见牛子回来了,锅盔才开口问:“批了吗?”

牛子摇头说:“连长说,三年内兵团战士没探亲假,他要先请示团里才能决定。”

锅盔点点头说:“你别骗人了,团里哪儿了解连里的情况,还不是听连里的意见,这个混蛋,我早知道他会报复我的,算了,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谁让咱差点把他整残废了呢,睡觉!”

牛子和二祥被他这么一来搞糊涂了,这可不像锅盔平时的表现啊。尽管觉得锅盔的行为有点反常可也没琢磨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再加上确实很晚了,马上就到了规定的熄灯时间,两人谁也没说什么就都睡了。

第二天清早,牛子醒了,发现锅盔的床铺上没人,以为他被尿憋醒了一早去了厕所。可到了吃饭时间还不见人影。二祥趴在锅盔床下看,发现锅盔的一个小旅行袋不见了,才觉出要出事,牛子赶快去找指导员报告了情况,并把头天替锅盔请假的事也说了。指导员一听就急了,对牛子说:“你快去集合排里的人,我去找连长商量找人,锅盔啊锅盔,他不批你可以找我啊,这都是什么事啊!”摆了摆手说:“你们快去啊!”就急忙向连部跑去。

牛子到食堂,大喊:“二排的快吃,十分钟内到连部前集合!”然后跟炊事员要了个馒头,跑到连部。还没进门,就听见指导员和连长在争吵。他吓的没敢进去,在冷地里把馒头三口两口地吃完,干馒头噎的他直伸脖。

等了一会儿,有吃完饭的二排战士走过来,也听见屋里的吵架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围在窗下听。牛子想:“这么吵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去找人,夜里天气这么冷,再出了人命可就更麻烦了。”他想到这儿,就推开围在门口的人,走进了连部。

屋子里的两个人在对视着,火气都很大。牛子壮着胆问:“连长、指导员,我把人找来了,现在怎么办?是不是派出去先在周围找找?”

连长不说话。指导员说:“你带一个班,顺着通往团部的路去找。再让一个班在附近找找看。在附近的人不许走太远,三人一组,不许走单。”然后一转身出了连部。牛子看了连长一眼,见他还是不说话,心想:“这人算是完了,都这时候了还这样。”也转身离开连部。

牛子分配完任务,带着二祥他们班的人,顺着公路就奔了团部。看见指导员一个人在前面早就走出去老远了。

战勤连离团部不远,二十多里地,一个多小时就走到了,没看见锅盔的影子。指导员不愧是当兵的,一群小伙子紧走也没追上。到了团里,指导员已经联系好了汽车。团部离师部还有三十多里地,估计如果锅盔要回家,必须要经过师部,如果他是前半夜走的,不出问题,现在也过了师部了。

指导员让二祥带一部分人先回连,回去的时候慢点走,再仔细注意观察路两边,希望能够发现锅盔没走远。然后带着牛子和剩下的几个人上了汽车。车是团部的救护车,开得很快,一会儿就到了师部,指导员让大家四下打听,看看有没有人见过锅盔,他自己到师部汇报情况。

等到大家在救护车前聚齐时,还是不见锅盔的踪影,据说也没有人看见过他。指导员说:“继续往前找,这小子还真能走,看来已经过了师部,也没在这里停留过。”

大家上了车,司机开车离开师部。他这次开得比较慢,好让大家看仔细了。

大约又开出去了几十里地,依然没有。他不可能走这么远,也许他根本就没离开连队,或并没有走远,只是找了个地方藏起来了。指导员下令回去,牛子很着急,说:“再往前走一段吧,万一他就在前面,只差一点咱们就看见了,现在回去,以后要后悔的。”

指导员怕出人命,草原冬天冻死个人并不稀奇,就对司机说:“再开二十里,如果还没有就可以肯定他不在这……”话还没完,指导员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一般回北京,习惯是走这条路,离火车线近。锅盔很可能怕连里派人去追,走了另外一条,那可真是南辕北辙了,大家往东,他一个人却奔了西。这下耽误的时间可就长了。折腾了一天,现在马上就快天黑了,返回连队恐怕也不可能再到西边那条路去找了,茫茫草原,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即便找对了路,他要是想躲着不让人看见,不用藏,只要在黑地里不出声就谁也发现不了,何况昨天半夜天就阴了,没有月亮。

看见指导员突然停住不说了,牛子猛然也想到了这点,他气馁了,低头不语。

指导员对司机说:“回去吧,到西边乌兰哈达公社去。”司机愣住了。乌兰哈达公社在战勤连西边大约三十里地外,从现在的位置到那里几乎有近百里的路,到了也快半夜了,还找什么,想寻个人打听都找不到,更何况没有人认识公社的人。看来真的要闹出人命了。

锅盔是被乌兰哈达公社的人发现的,那是在第二天上午。不知道为什么他躺在离公社不远的山坡上,一个牧民在放羊时看见的。早冻硬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雪地上的脚印被羊群踩乱了。据有经验的牧民说,对草原不熟悉的人,如果离开了公路,可能很快就转向。他们见过有些人在草原地上转圈,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多的路,却一直并没有走远,锅盔可能就是这样的。也许是怕被白天寻找他的人发现,夜里过了乌兰哈达公社后就离开了公路,结果就在那不大的地方转开了圈。如果有太阳,还可以根据太阳来判断方向,阴天没有了依据,即使是在白天,没有草原走路的经验,同样会转向。

如果锅盔不离开公路,走个几十里地就会看到人家的,那他就不会死了。

师里、团里来人调查,粗连长被带到师部去了。如果他那天也能配合指导员,兵分两路去找,也许悲剧是可以避免的。

后来上边决定让二祥回去,看看锅盔家里现在的情况,毕竟锅盔是死在兵团,与兵团干部有直接关系,如果不把善后工作做好,会影响其他人的情绪。

大地被严寒冻透了,想在地上挖坑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把厚厚的积雪挖开,把棺木放在下面,天气暖和积雪融化后,再重新安葬。锅盔被埋在老连长身边,在那里堆起了个不大的雪堆。

粗连长被开除军籍,后来不知去向。

天气暖和的时候,二祥带着富英回来了。富健去了山西农村插队,家里只留下富英,二祥觉得还是把她带来好,这样还可以有人照顾,让十几岁的女孩子一人留在动荡的北京,他们这些当哥哥的不放心。

富英来了,按兵团建制无法安排,干娘收留了她,报了个临时户口,算是临时工。内蒙有很多外地农村来的人,名称不好听,叫个盲流,可能是盲目流窜的意思吧,富英的身份也同盲流一样。

天气转暖,不再那么冷了,对于初到草原的人来说少了很多恐惧。第一个冬天全连就失去了两个人,兵团战士心里留下挥散不去的阴影。

(未完,待续)

□ 读者投稿


2006-6-1 14:40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weili

#8  

草原记忆(二)

                ·黎 京·

                 (五)

风里来,雪里去。年轻人到草原也有几年了。从一个十七八的孩子到二十几岁,这之间在人生漫长的道路上虽然显得很短暂,可真正懂得事情也还就是在这几年里。嗓音变得低沉浑厚了,嘴巴上也长出坚硬的胡茬,胳膊上绷起条条凸起的肌肉,胸肌像两面盔甲,保护着年轻的肌体。战勤连由专门搞基本建设的连队转成了农业连,要在草原开荒种地。

来草原后的第一个春天,师部机械连开来拖拉机,耙犁划破苏醒的大地,把刚刚出土的青草嫩芽掩埋进翻起的黑土下面。有牧民骑马过来看热闹,然后摇着头离开。牛子听原来牧场的一些蒙族干部在议论,这里是草原,根本不可能长出粮食的,非要在草原种庄稼,会遭老天爷报应的。

牛子也觉得奇怪,早听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硬要人为的改变地方上的水土,也许真的会给那个地方带来灾难。

经过一个夏天的劳作,到了秋天,小麦长得还没杂草高,联合收割机开进去,也许只能收回草籽,索性也没人张罗收割的事了。快下雪前,来了一群马,一夜之间把麦地就趟平了。再往后,那片地里干脆连正经草都不长了,只冒出稀稀拉拉的灰灰菜。看着大片泛着碱花的荒地,牧民又在摇头。当地干部又在议论:“这不是在制造沙漠吗?”

后来牛子和二祥再看见牧民,突然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他们来草原的目的就是为了破坏草原似的。再往后,林彪摔死了,团里让连队组织学习,大搞批林批孔什么的政治运动。这些事和他们有什么直接的关联,一直以来还不是谁在台上谁说了算,哪有咱们草民发言的权利。于是心里便产生了抵触情绪。

连队不能种庄稼了,就改成下到牧业队搭棚盖圈,为牧业定居做准备,总算是开始“务正业”了。牛子这时已成了排长,带了全排的人马来到荒芜人迹的草滩,他们的任务是修建配种站。鑫铃那个女生排也和他们一起来了。

配种站建在一个峡谷的出口,两边的山尽管不高,但很陡,快到山顶时几乎成垂直的峭壁,山顶突起巨大的红色山石,所以山就叫乌兰哈达。峡谷的外面是一片沼泽地,一个不大的池塘四周生长着茂密的芦苇,小河从远远的草滩舒缓地淌过来,把水塘注满后,从另外一边流向更为遥远的地方。

盖房子对于这些兵团战士早已轻车熟路,不像初到兵团时那样不习惯,全成了老兵油子,所以也就学会了“苦干加巧干”,工作进展得很慢。连里也明白,就这点活,一下干完了,这些年轻人闲的没事,会制造出更大的麻烦,还不如让他们慢慢去磨,一个夏天在野地里,天高地阔即便想找点麻烦事出来,那祸也不至于闯得太大。要是在营地,在连干部眼皮子底下胡闹,管少了等于没管,管多了反而上下级关系会更紧张。

牛子虽说是排长,但他只不过是担了个虚名,上班时招呼一声,大家各自该做什么都心里有数,也用不着别人多管,两个排的人每天脱个千八百块土坯就收工。余下来的时间多数是四个人一伙凑在一起打牌。好动的就去爬山,看野景。再不就去摔跤、骂娘、侃大山。

兵团恋爱的禁令并未解除,只能在暗地里进行,像当年的地下工作者那样偷着来。就那百十来号人,谁怎样大家心里也清楚,睁一眼闭一眼的,只要不太出格也没人去理会。只要不牵扯上其他的事就没关系,就怕事情多了,到时老帐新帐一块儿算,谈恋爱往往就成为诸多罪行中最为严重的头等大事了。

牛子和富英就是这些地下工作者中的一员。

牛子在工地不知怎么吃不对付了,上吐下泻还发高烧,被送回驻地。那时连里别的排也都下到牧业队去盖房搭圈,炊事班只有富英一人留守,留下的人不多,每天随便做点什么就够了。牛子回来后,富英除了把三顿饭凑合出来,就去照顾牛子。富英早就喜欢牛子了,当初在北京时,他和二祥经常来家里找哥哥,有时出去玩还带上富健和富英。富英特别佩服牛子的是,他胆子大,每次惹了事情都敢于承担,所以往往被当成“主犯”,二祥和锅盔是“从犯”,抓就抓主犯,所以他受到的责罚就会比那两人重。要是遇到了打架而又打不过对方时,牛子也是最后一个撤退的,等他们都跑远了,牛子才捂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脑袋跑走。

记得有一年“十。一”前,天安门要进行检阅预演。很多喜欢热闹的人都在那天晚上跑到天安门去看。牛子和二祥、锅盔也带了富健和富英一起去凑热闹。没想到那天的秩序太乱了,原本他们几个和早到的人全部坐在广场面对天安门的一面,等候演习的队伍过来,没想到仪仗队刚刚露头,后面来晚了看不见的观众一起往前涌,要不是牛子反映快,一把拉起了富英,早被人们踩在脚下了。那天牛子拼命抗拒着后面人的挤压,奋力保护着富英。等演习结束回来的路上,牛子掀起衣服,让二祥看时,富英才看见牛子后背上有一块青紫的痕迹,牛子说:当时就觉得一个硬硬的东西在那里狠狠地撞了几下,也没理会,现在才感觉有点疼。这块青紫的痕迹深深印在了富英的脑子里。

牛子一直很喜欢富英,也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小妹妹那样。他们之间的恋情好像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情,年龄大了,都是成年人了,是心理和生理的需要,更是多年情感的累积。没有激情和冲动,只有那相互依赖割舍不掉的情谊。

二祥知道后,也把自己心里的秘密告诉了牛子。他和鑫铃早就好上了,伪装得太巧妙了,居然连牛子都没发现。正在他们沉浸在初恋的幸福中时,无形中的阴影却在暗地里偷偷袭来。连里要整顿纪律,想必是那些干部闲得太过无聊,总要找点冠冕堂皇的事情出来,那年月促生产比较困难,抓革命相对来说容易些。秋天到了,天气逐渐凉起来,撤回了好歹完成了任务,分散在下面的人员,连里开始集中整训。这是惯例,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要大搞一阵,要不显不出兵团的火热。

“斗私批修”是当年叫得最响亮的口号。随便找点借口,开会就有了题目,大会小会的接连不断,开的大家心里很烦,觉得还不如下牧业队去干活呢。牛子对连里的做法有情绪,排里开会时他就不主动组织,宣布完开会,讲了开会的内容,没人发言大家全在那里扯闲篇,大会就变成小会了,三几个要好的凑一堆聊天,还有的人躲角落里打牌。指导员在干部会上批评了他,牛子来了气,随便说了几句:“这些内容都学了八百遍了,年年斗私,谁还敢有私心啊,都革命着呢。”

连长听了火气上来了,指着牛子问:“你们排一个夏天盖配种站,任务完成的怎么样?”

牛子说:“不是盖完了吗,也没耽误秋天配种不是。”

连长说:“就那几间破房子,你们用得了一个夏天的时间吗?三个月,一个月盖一间,要是建设社会主义都是这个速度,什么时候才能到共产主义?”

牛子说:“那也比破坏草原强,盖房子虽然慢点,也总比种那些不长粮食的地对国家贡献大。起码还有个房子在那里,以后每年都可以用。把草原挖开了种地,那里现在都沙化了,连草都不长。”

连长说:“你是不是对建设兵团有看法啊?”

牛子说:“没有,也不敢。”牛子这几句说话的不卑不亢,倒像是在拱火,连长舌头舔着嘴唇没词了。

指导员喜欢牛子,这节骨眼上却也帮不上忙。粗连长走后来的这位虽说比粗更粗,但后台硬,是师部什么领导的老部下,原来部队想让他转业,为了保住这身军装走后门来到内蒙建设兵团。虽说部队里是党指挥枪,指导员不愿惹闲气平时总是让了他三分。这一让反而惯出了毛病,他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在连队专横跋扈,多数人看见他都躲着走。

连长把牛子的话断章取义报到了团里,上面下了指示:对这样的同志要本着团结教育的原则,在连队里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针对目前兵团战士中有很多人对组建生产建设兵团的错误认识,望你们利用冬闲的时间,组织学习有关文件,帮助那些有思想情绪的青年,提高认识,以便在今后的工作中发挥他们的作用,在改变牧区落后面貌的战斗里立新功。

看字义,完全是公式化的一份批件。连长却像捞到圣旨,一再要求指导员组织学习,然后利用整顿学习的机会,把目标对准了牛子。

如果只是针对牛子说的这几句话,想要把牛子压服确实困难,他的想法代表了很多兵团战士的意思,所以尽管开了几次会,收效不大。连长看见自己预期的效果没能实现,开始暗地里调查牛子在其它方面的表现,于是就发现了他和富英在恋爱。

连长得意了,派人把牛子找来,见面就问:“你是在和富英搞对象吗?”

牛子知道瞒不住,也没觉得有什么需要隐瞒的,连里谈恋爱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人,就点头说:“是啊。”

连长一拍桌子,大声说:“你不知道现在不准谈恋爱吗?这是兵团的规定。”

牛子说:“不是规定三年内不准谈恋爱吗,我都来了三年多了,为什么还不行?”

连长说:“谁说的,你看到兵团文件上说是三年内了吗?”

牛子怎么可能看到那种文件,就摇摇头说:“刚到兵团的时候,听连长宣布的,他就是这样讲的。”

连长就恨牛子这种目中无人的劲头,大声呵斥:“你说的那个连长已经死了,想找个死无对证的人来替你的错误开脱啊,没门。告诉你,即使那时他说过,也只能说是他的意思,现在这个连队归我管,我没同意,你就不能够搞对象。”

牛子听他这样说,也火了,提高嗓音说:“谈恋爱是我的自由,国家也没有不许年轻人谈恋爱啊!”

连长说:“你在部队,就得按部队的规矩办,你现在是战士,哪有战士随便搞对象的,现在国家提倡晚恋、晚婚,你刚多大就开始搞对象,这不是有意破坏计划生育吗?就这两条就够了,现在我撤了你的排长职务,从今天开始停职写检查,你要还是不服气,就走着瞧。看我整不死你!”

听见连长说出这种话,牛子害怕了。他没出声,心里的不服气却从眼睛里流露出来。连长说:“别不服气,在这里你就必须老老实实的,太张狂了对你没好处。你先回去写检查,对自己的错误一定要好好从灵魂深处认识!”

牛子走了,觉得很委屈。

连长找了几个自己扶植的人,对他们下达了任务。从那天起一张散开的网套住了牛子,连他每天什么时候去了趟厕所连长都清楚。

受到牛子事件的牵连,二祥等几个平时和牛子要好的人也被停了职,让他们揭发牛子破坏兵团建设的事。开了几次批判会后,牛子被派到林场去伐木,让他带着连队里的问题青年,在冬天最冷的时候走了。富英是临时工,被发配她到牧业队,去看管弱畜(虚弱的牛、羊、马,冬天跟不上畜群,入冬时挑出来单放)。

富英走的那天,没有人敢去送她。一个人坐在大车上,看着渐渐远去的连队营房默默掉泪。车老板姓王,大家叫他老王头,是个老好人。老王头是早年到草原的盲流,孤苦伶仃一个人,老伴生孩子死了,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为了孩子能够上学,他一个人闯到牧区,挣钱供女儿学习。他女儿和富英年龄差不多,在盟里的兽医站工作。老王头满可以回去享福了,可女儿不愿意,她工资太少,还要成家,生怕老王头成了自己的负担。富英平时对老王好,时常替他拆拆洗洗,有点像自己的闺女。看见富英掉泪,老王头劝她说:“孩子,别难受了,不就是一个冬天吗,放弱畜的几个牧民人很好,到了那边不会让你吃亏的。”

富英想想也是,就说:“王大爷谢谢了。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那么回事。牧民才不会去管兵团那些破事呢,派我去养弱畜还真算是帮了我呢。要是留在连里,整天参加整人的会,要不揭发别人,要不等别人揭发自己,说多了昧了良心,说少了上面又说你态度不端正。”

老王头叹了口气:“唉,真苦了你们这些孩子了。”

富英问:“王大爷,您说,连长和指导员从来就不对付,怎么这次整人,指导员就没管呢?”

老王头说:“咋没管,你到弱畜这事就是指导员找连长说情,连长才同意的。他是看你可怜,又没办法,才想出这个主意让你离开的。指导员是个好人啊。你哥那事,也是他带人出去找,要不是走错了路,你哥就不会出事了。”

提起了往事,富英心里一阵难受,想起哥哥,眼泪又流出来,不再出声。老王头也发现说走了嘴,挥了几下鞭子,几匹马颠颠地跑了起来。

层叠起伏的丘陵,隐现着断续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条弯曲的小路,积雪被马车轮子压出两道弯曲的车辙,在雪地上清晰地印出胶轮的痕迹,就像两条无限延伸的花边。马蹄踏在雪地上几乎听不见声音,四周显得寂静又神秘。富英是第一次下牧业队,望着眼前的陌生和空旷,还有那皑皑雪原,心里一阵阵发毛。尽管她知道自己暂时躲开了连队,躲开了连长,可等待在前面的又会是什么?

                 (六)

牛子和连队里几个异类被发配到了林海雪原。看过《林海雪原》这部小说,少剑波带着那个剿匪小分队在长白山原始森林中与土匪斗智,斗勇的场面大家全都很熟悉。

刚把蒙古包搭好,几个人就分别排了坐次,牛子老大,称坐山雕,老二是因为和连长吵架也被整了个灰头土脸的胡保疆,姓胡,就叫他胡彪。其实在书里应该排第九的,在这里就不管那么许多了,再说,来的人加起来也才五个。小炉匠是年龄最小的满江,他以前在北京偷东西让公安局抓住过,尽管来兵团后没再犯过,但在连里没人待见,很受排挤,一有运动就揪出来示众。这次是因为连队里丢了东西,大家怀疑是他偷的。开了几天学习班,也没有结果,正好有伐木任务,顺便带来的。另外两个人一个姓许,就叫了许大马棒;还有一个姓李,当不了土匪了,也给人家改了名,叫李勇奇。这两个人夏天偷雷管去炸旱獭子,冬天整顿时被揭发了,也被整了个不亦乐乎。

来到森林,等于到了世外桃源,远远离开了是非,大家都很高兴。看着是被发配来的,其实连队里很多人还羡慕他们,可以躲开开会,政治学习,检讨灵魂深处私心一闪念,斗私批修了。这里是大兴安岭的余脉,也算是原始森林的一部分,常年没有人迹,特别是到了冬季,公路上来往车辆也绝了迹。翻过一个小山坡就是外蒙古。

看过电影里伐木工人在大树即将锯倒前高喊:“顺山倒……!”“逆山倒……!”林间回荡着断续地吆喝声,绕过树木的空隙,环绕在森林上空,“倒……倒……倒……”由强渐弱。伴随了那声呼喊的余音,树干劈啪地爆裂,整个树冠在接触地面前发出沉闷地哗哗声,然后砰然倒地。想起来都使人热血奋张。

现在轮到他们自己经历这一切了,却突然感到了无所适从。站在大树底下,手里拿着锯树的快马子,围着大树转圈,谁也不知道该从那里下第一锯。他们的任务是要伐30根梁木和400根椽子,还有若干做牛车辕子的木头。任务量很大,特别是他们从来就没干过,根本不知道怎样把一棵参天大树锯倒。

哥儿几个看着牛子,牛子看着大树。满江说:“要不咱们先锯矮点的,摸索出经验再锯大的?”

许大马棒笑了:“嘿,看来今天轮到小炉匠值班,这主意不错。”

牛子和其他人也觉得是个好主意,于是分头寻找直溜的可以当牛车辕子的树。这里的树木种类不多,几乎漫山遍野全是桦树。白色的树干矗立在白色的雪坡上,紫色的树冠蒙胧出无数幻觉。

钻进树林里眼睛就花了,看着棵棵白色的树干也不知道应该伐倒哪棵。胡彪说:“先别干了,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天全雪盲了。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俩眼晃得看什么全是重影。”

找了块稍微平整的地方,五个人坐在雪地上闭目休息眼睛。牛子闭着眼说:“首先要熟悉环境,咱们没进过林子,所以才会这样的,也许习惯了就会好多了。今天不干了,咱们钻林子玩他一天。”大家伙儿听了都说好。

几个人在附近的林子里转悠了一天,天快黑了才返回驻地。在没膝深的雪地上趟了一天,脚上的大头鞋都湿透了。回来的时候每人扛了棵站干(枯死的树),牛子把站干锯成了段,许大马棒和李勇奇用斧子劈成半子,小炉匠点火做饭。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半夜起风了。小炉匠出去撒尿回来说外面下雪了,几个人出去一看,不远处的树林看不见了,天地全都成了灰蒙蒙一片。外面太冷了,大家又全都缩回蒙古包里烤火。牛子说:“看来炉火不能停,要不非把咱们冻死不可。”

胡彪说:“咱们轮流值班吧,得有一个人烧火。大头鞋也都湿了,不烤干了,明天怎么出去干活。”

大家全都没意见。牛子说:“你们去睡,我来值班,半夜谁醒了就替换我。”大家说“好”,就把棉被褥子铺开,挤成一堆睡觉了。牛子出去抱来许多劈好的半子,放在蒙古包门口,把大家的鞋靠近炉子码放,然后往炉子里加进个半子,借着炉火闪烁着的亮光看书。临走前,一些要好的兵团战士把连队里私人收藏的各类书籍收集了几本,让他们带上了。里面有毛主席、马克思的著作,也有来兵团时偷着带来的小说。牛子看的书已经被翻烂了,前面缺了十几页,后面也短缺了一大截,好在这本书看得都快能背出来,不用看书名,只要看见里面提到的人物就知道是《烈火金刚》,描写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游击队打日本鬼子的故事,现在只不过是拿来解闷的。

蒙古包里很热,白天又在林子里闹腾了一天,看了一会儿书牛子的一双眼皮就开始发酸,叫着劲儿地往一起合拢。他使劲儿揉了几下眼睛,干脆推门走到蒙古包外,寒风吹来,头脑顿时清爽了许多。

漫天飞舞的雪花被狂风吹成了无数个雪团,从灰色的天空横扫下来,旋转着撞击大地,暴风掠过山坡扬起地上的浮雪,狂舞着的雪幕把整个天地模糊成了混沌的世界。风愤怒地冲进了原始森林,林子里传来似狼嚎般尖唳的呼啸,带动着大地一起震动。牛子有些害怕了,他怕暴风雪会合着那呼啸声和大地的震动把蒙古包掀翻,怕在这上苍狂暴的夜晚被大自然吞噬。他觉出了自己的软弱无力和肉体的渺小,更感到了自己的困惑和无助。他返回了蒙古包中。

第二天早上,牛子在蒙胧中睁开眼,一线亮光从蒙古包破旧的小门上方的裂缝斜射进来。胡彪坐在他的对面,看他醒了,说:“被冻醒了,发现你睡着了,就起来替你烧火。你再睡一会儿吧,今天什么都不能干了,还在下雪。”

正说着,小炉匠被尿憋醒,匆忙爬起来穿了衣服就要推门出去。用力过猛,却被门弹了回来,险些撞到蒙古包中间的炉子上,被牛子一把推到旁边,倒在躺在那里犯迷糊的许大马棒身上。身上突然砸下个重物,把许大马棒吓了一跳,大骂:“你他妈找死啊!”牛子怕打起来,侧身过去一把揪起还趴在许大马棒身上的小炉匠,说:“大雪把门封死了,谁都出不去了。”

小炉匠爬起来又弯下腰,双手捂着裤裆处,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妈妈啊,憋死了!”

胡彪顺手扔过去一脸盆:“先尿这里吧。”早已睡醒了,坐在那里犯愣的李勇奇大叫:“那是我洗脸用的啊,别……”话还没完,只听得一片尿液冲出腹部时发出的声音,伴随着小炉匠长长的,舒展的一声:“哎……呦……”紧接着一股浓厚的臊臭味充满了蒙古包。“他妈的这是什么味啊?掉狐狸窝洞里了,真臊啊。”离小炉匠最近的胡彪大骂了起来。

听见尿声,引起了连锁反应,其他人的小肚子也一阵阵发紧,就着那臊臭,各人都来了一大泡。鼻子习惯了那股不堪忍受的气味后,大家平静了下来,商量着如何出去。

蒙古包是木头搭成架子然后在外面蒙上毡子,再用鬃绳捆住,门被雪堵住后,从里面出去简直不可能。除非是把哈那(圆木做成的网状架子,一般是五块,连接成一圈,陶那架在上面,就是顶)抬起来,掀开一道缝,人从下面钻出去,可是现在蒙古包被积雪压住了,几个人用尽了全力也抬不起来。经过几番尝试后,五个人全都气馁了,看来只好等死了。

还没吃早饭,折腾了大半天,谁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牛子说:“还是做点吃的吧,要不把包里的半子子烧完就连饭也做不成了。”

小炉匠又往炉子里加了块木头,其他的人相帮着做了一大锅疙瘩汤。正吃着,胡彪突然想出了主意,从顶上出去。

蒙古包顶部是用一块单独的毡子盖在上面的,那块毡子小,万一还没被雪盖住,只要伸出手,用刀子把鬃绳割断,也许可以从上面那个洞口钻出去。许大马棒个子高,力气大,小炉匠踩在他肩膀上,用手试着往上推了几下毡子,居然上面是松动的,他伸手探到了鬃绳,有人递给他刀子,几下就把鬃绳割断了,包顶露出了阴暗的天空,外面依然在下着鹅毛大雪,风却小了很多。小炉匠身材瘦小,身体又轻又灵,挣蹦了几下,钻出去半个身子,胡彪和李勇奇各拿来两把铁锹,顶住了他的双脚,使劲往上托,蒙古包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大家都停住了,生怕顶子塌下来。牛子也举起了一把铁锹,撑在陶那的顶部,让小炉匠快点钻出去。小炉匠终于钻了出去,平爬在蒙古包顶上不敢动了,他生怕一用力,会把支撑的陶那杆压断。牛子说:“你滚下去,下面是雪,摔不坏的。”包顶晃动了几下,听见小炉匠在外面“哎呀”叫了一声,然后传来“噗”的一声就没动静了。

小炉匠摔出去后,砸在了雪窝子里,几乎被雪埋住。他挣扎着爬起来,听许大马棒在包里问:“你没事吧?”

小炉匠说:“雪太深了,爬不出来了。”

牛子说:“你往后滚就没事了,后面的雪肯定没那么深。”

胡彪扔出去一把铁锨,小炉匠用锹把靠近门口的雪挖开,小门勉强可以打开一道缝,牛子侧身挤了出去,两人合力把积雪铲开,门开大了,五个人一起用雪在蒙古包两侧堆了道雪墙,然后又用雪把整个蒙古包围住,样子像爱斯基摩人的冰屋。都忙完了,天就黑了。从雪里挖出头天劈好的木柴,进屋把火生着,人也累坏了,勉强吃了点剩下的疙瘩汤,一个人值班烧火,其他人就睡觉了。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傍晚,北边的天际露出一道血红的缝隙,看来雪要停了。

                 (七)

雪终于停了。

富英在屋里憋了三天。这三天里,额吉(母亲)说什么也不让她出去干活。虽然语言不通,但富英明白,额吉是怕她出去冻着。牧民穿的是大得勒,兵团战士穿的是薄薄的皮大衣。

现在好了,额吉给她找了件皮得勒,虽说穿在身上显得臃肿了许多,但出门不冷了。富英想尽快能和牧民一起参加劳动,哪怕是每天就去给关在羊圈里的弱羊添草也行啊。

弱畜点里有一个牧主,原来牧场公私合营时是私方场长,四清时被拉下来。由于内蒙古属于少数民族地区,刚解放时没有划分阶级成分,牧民也不懂得剥削和被剥削之间的关系。直到四清时,政府派来了工作队,把牧民分了阶级,牲口多的,特别是有马群的,就被定为牧主和富牧,相当于农村的地主富农。公私合营牧场自然也就成了国营牧场。老牧主色棱被从私方场长的位置上一掳到底,就连放牧的权利也被剥夺,平时只能干些打杂的工作,夏天剪羊毛,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养家,冬天就到弱畜点,和几个年纪大的牧民照看弱畜。色棱会说汉话,成了富英的义务翻译和蒙语老师。

刚到内蒙时,富英听到牧主二字还有些害怕,觉得牧主一定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在万恶的旧社会欺压贫苦牧民,可是真的见到了牧主后,却怎么也与心里的既定形象挂不上钩。即不青面獠牙也不张牙舞爪,眼前的色棱是一个干瘦和善的老人,不说话时眼角都挂着笑容。谁遇到了麻烦都去找他,他也能尽力帮助解决。富英有点困惑,心想:色棱是不是只披了羊皮的狼啊?

老王头来拉青草时,富英悄悄问他:“我怎么看色棱不像是坏人啊?”老王头听了大笑,说:“本来色棱就不坏啊。”于是就把色棱的身世告诉了富英。

当年外蒙古独立,一个王爷带了自己的部族连同牲畜全都跑到外蒙古去了。色棱不愿意走,就留了下来,其实当地牧民几乎每家在外蒙古都有亲戚。色棱只有一群马,几群羊,伙着几家牧民在祖辈居住的草原上放牧,他算不上很富有的。公私合营后,由于他积极靠拢政府,把马群和羊群都合营进了牧场,又会汉话,就被任命为私方场长了。色棱放牧经验和组织能力都很强,在他的带领下,很快成为当地经济效益最好的牧场。四清下台后,公家干部仍然在很多事情上还找他商量。文化大革命开始他才被赶回牧业队打杂的。老王头说:“附近很多公社都欠着咱们场的钱,尤其是遇到了灾年。兵团来以前,这里每个工是一块六,附近公社就连一半都拿不到啊。”

富英听得目瞪口呆,她不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对牧业有用的人才却在这里养弱畜。可又想,也许在这里才是他最好的地方,要是在内地,说不定早被打死了。从那天开始,她对色棱的态度开始转变了,也是从那天开始拜了老师,每天和色棱学蒙语。

色棱是个好老师,不仅教富英说蒙话,还经常把照顾弱畜的方法传授给她。不过毕竟每天的事情不多,即便是有事情,牧民也不让富英干重体力的工作。这样一来,富英的空闲时间就多了,闲下来就开始想牛子。相思最苦了,特别是自己日夜思念一个人又见不到时。富英常常独自躲到草圈后面去哭,想起了去世的妈妈和大哥,二哥富健现在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更让她挂念的是牛子,也不知道他们在林子里过的怎样了。额吉看见日渐消瘦的富英,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呼勒嘿,呼勒嘿(可怜),马乃浑呼勒嘿(我的人可怜)”富英更想哭了。

指导员来了,听说那场大雪下过,有些地方遭了白灾(雪灾),他去牧业队视察灾情。到弱畜时,天已经快黑了,只好留下来住一夜再赶回连部。

天黑时,富英出去给弱羊添草,指导员跟了去。富英站在高高的草圈上用四齿子往羊圈里扔草,指导员也爬上来说:“我帮你吧”富英就把四齿子递给了指导员。没想到,指导员接过四齿子后,顺手扔到一边,一把抱住富英,跟着满是烟味的嘴就舔到富英脸上。富英慌了神,用力推开指导员的身子,颤声说:“你要干什么啊!”指导员的声音也有点变味,说:“富英,我好喜欢你啊。”富英吓傻了,平时看着很正经的指导员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指导员又扑过来,把富英压在身子底下,一只手去解富英的裤子。冬天,身上穿了那么多,又加上富英在拼死力气的挣扎,在草垛子上滚了几滚,指导员得不了手。于是喘着粗气说:“富英,我家属一直不在身边,我好想啊,求求你了,如果你答应,我马上把你调回连去,想办法把你的户口也落上。”

富英哭了,说:“指导员,我不能啊,我心里只有牛子,你就饶了我吧,求求你了!”

指导员松了手,转身坐在一边,也哭了:“俺家属不愿意来这里,嫌这里太冷了。可我受不了啊!”

看着指导员在那里哭的很悲切,富英更慌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老爷们居然哭得这么伤心,倒好像自己没答应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似的。现在整个位置全颠倒了,倒是富英反过来安慰指导员了:“你别哭了,我不能做这种事,你别哭了好吗?”

指导员听富英这样说,哭得更厉害了:“富英,我是畜生,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啊!”

富英听了,心软了,说:“指导员,你别哭了,回去吧,在这里时间长了不好,这事我不对别人讲,我保证不说出去好吗?”

指导员抽咽着说:“富英,你真好,我真的很对不起你的,当时真是忍不住了。我以后也不会再这样了。”说完,站起来,用手背在眼上蹭了几下,离开了草圈。富英却瘫软在松软的干草堆里,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第二天,指导员要走了,临走前问富英,要不要回去。富英坚决地说:“我不走,就留在牧业队里了。”指导员点点头说:“好吧,就留下来吧。”

富英说:“指导员,你回去派人到林子里看看牛子他们吧,这么大的雪,那边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事。”

指导员点了点头,说:“好吧。”翻身上马走了。

□ 读者投稿


刊登在 2004 华夏快递 kd041214.


2006-6-1 14:42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youming

#9  

我对一切“一切随风逝去”说写看法,故事情节很吸引人,人物也很有个性,让人感到真实。但小说表现手法较一般化,有些叙述单调和缺乏个性。


2006-6-2 19:39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fancao

#10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简杨 at 2006-6-1 09:10 AM:
作者现在虽然在欧洲,但他本质上是一位草原流浪者。他的另外两篇作品,“孤独中的思考”,“真爱错爱”都很值得一读。尤其是后者,虽坦诚真实,但体裁模糊,体现了作者追求多变的风格,也因此曾让一些读者不解。

哈哈,
简扬记起我那一砖,要给黎兄打抱不平了?我可是和他打完架了呢。;)
同意,黎兄骨子里就是一个流浪者。他的心一直在流浪,没找到归处,是不是?
另外,黎兄文章的风格很独特,内涵很深,有时候不易理解。其中反映的事情不同的人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并且得出不同的结论。他的文我砸砖最多,反正他皮厚,经砸,咱也不怕他生气。


2006-6-2 20:22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youming

#11  

大家都喜欢文章被人评,不知黎兄是否看到我的评论?为何不露面?是不是太忙了?村里的事实在不必担忧太多。

我想听听简杨更加深刻具体的评论高见。


2006-6-3 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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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

#12  

他最近连电脑都接不上,你们尽管砸,等他回来拿着箩筐收砖就行:)


2006-6-3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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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京

#13  

回来了,有网了。

有名把你的看法多写点,我想知道更具体的。


2006-7-13 0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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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gongying

#14  

内容很饱满。喜欢这篇小说。


2006-7-13 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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