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刘丽被我撞出去后就昏过去了,等她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抢救室。我和她中间隔着块布帘,听得见她醒来后的哭声。事情发生时我都糊涂了,不知道被撞出去的人是男是女——如果知道了也就撞不上了。这会儿听见是女生在哭,我的心忽悠一下,好痛。到了现在还没有结婚,不是对女人不感兴趣,而是诸多原因造成,也许是命中注定要让我“撞”上个别人的媳妇。
有人说,人生就是个大舞台,每个人在他(她)的一生里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演出了人生的喜怒哀乐,那我在这台戏里会是什么样的角色,先不定位,走着瞧。
怜玉惜香,很多男人的本色。当听到帘子那边的哭声后,我才知道撞了个女人。听见那揪心的哭声,就像电流从耳鼓进入了心脏,全身麻酥酥的。说实话,不是对女人的哭都会产生出这种感觉,似乎这种感觉以前也从没有过,只有这次是个例外。
医生的抢救过程很顺利,我被推进病房。老母亲颤抖着来看我,昏花的眼里流出浑浊的泪。我却只想着被撞伤了的刘丽,居然没来得及让母爱感动一番。只是小声责怪着老妈,嘴上说着,别哭啦,让别人笑话。希望她老人家尽快离开,我也好去看看,说不定撞上个仙女。
五
刘坚接到电话后,赶紧请了假,急匆匆赶到医院。刘丽躺在病床上,一条腿挂了牵引,像副食店卖肉柜台上挂歪了的半条羊腿。两口子见了面还没说出什么,眼泪同时流出,感动得其他病床上的病友们有不少人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刘坚握住刘丽的手,急切地问到:“还疼吗?”
刘丽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麻药还没过去,好象不疼。只是这么挂着难受。”
刘坚心疼地看着刘丽,真希望自己能替换妻子挂在那儿。运动员在赛场上累了还有替补队员接换,可妻子这样难受自己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他有些急,于是就有些躁,于是脾气就变得很糟糕。
就在这时,我推门进了刘丽的病房,向其他病人询问刚刚住进来的病人在哪床。刘坚斜眼看着我这个陌生男人,怒气憋在心里,随时都有可能喷出火焰。他敏感地觉出了我就是肇事者,只是还没有最后确认。
按照指点,我走到刘丽的床前。刘坚小声问:“是你干的吗?”
没有理由撒谎,尽管我已经看见刘坚双眼中迸出的火星,还是点了点头,说:“对不起,真是很抱歉!”
还没等我反映过来,就已经倒在了地上,刚刚接好的断臂重重地触到了水泥地板,“喀嚓”又断了。在我疼昏过去的一刹那,听见刘丽尖声地喊叫:“你要干什么!”
六
事情变得复杂了。我骑车撞人,并且是把行走在人行道上的人撞伤,医药费和一切损失费都要由我来承担,这是铁定的了。可是现在,刘坚为了爱妻,把我打翻在地,造成了我的第二次骨折。按照法律条文解释,我是过失伤人,不是有意识的。而刘坚却是在有意识的情况下把我伤害了,应该算是故意伤害,如果我起诉,刘坚会因此坐牢也说不定。反正刘坚是被警察带走了。
我暗自庆幸,虽然皮肉受了苦,如果没有刘坚这么一下子,万一刘丽残废了,我要养她一辈子。现在不担心了,起码可以扯平。我不会起诉的,条件是双方的医药费极其后果自负。这是我在第二次手术后回到病床上时想到的。
当时我可没想那么多,也没有时间去想。刘坚那一下子是推在了我的胸部,倒的时候掌握好分寸就可以免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就在那一刹那,我倒向了右边,为什么要这样做,当时来不及细想,人一般来说都是自私的,只不过是多少轻重缓急的程度不同罢了。我这样一来,完全占据了主动,“因祸得福”,这一招确实够狠的。
刘丽到底长的什么样还是没看清,只有脑袋里存留的那声:“你要干什么?”好象录在了磁带上,可以反复播放。
警察来调查,找到我。我当然不会把事情闹大,没什么好处的事谁愿意干。把刘坚关上个十天半年的,没有多大意思,关键是经济,是钱。只要我在经济上不受到根本性的损失,受点皮肉之苦本来不算什么。我没对警察说什么对刘坚不利的话,所以他在拘留了几天后被放了出来。可刘丽并没有原谅他,因为刘丽是一个极其善良的女人。刘坚离开拘留所来到医院,刘丽哭着责怪他说:“没想到你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你为什么要把他推倒?”
刘坚自己也纳闷,当时是怎么了,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个已经受伤的人推倒,再说人家也不是故意撞伤了妻子,更何况他自己的胳膊也摔成了两截。可事情发生了,是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发生的,后悔也没用,只好撇开争强好胜的心,在刘丽床前静坐了片刻后由来看我。
刘坚表示了歉意后,我宽容大度地笑着说:“这点儿事就算了吧,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假如有人把我老婆撞成那样,也许我比你更厉害。”天知道,我还没有过老婆,即使有过,被别人撞伤了我真的会因此而疯狂一把吗?我从来都不知道爱是什么,所以也体会不出为了爱而疯狂的感受。嘴上说说是一回事,比起动真格的来要简单得多。
我起身下地,微笑着对站在床前已经不知所措的刘坚说:“我还没有正式向你妻子道歉呢,一起过去看看,我心里也可以塌实些,要不总惦记着。”说完,顺手从枕头下摸出几张百元大票,递给刘坚说:“我现在出不去,帮我买些营养品给你老婆,让她补补身子,也许对早日恢复健康多少有帮助。”
刘坚推开我的手,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嘴角哆嗦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真是好人。”
撞了鬼!我居然成了好人。这年头什么都好当,只是好人难当。我要是真想当好人,也不会在这儿躺着了。心里是这样想的,脸上却仍然在笑着,也许还稍微涌出点红,觉得愧对了好人这个称号。
刘丽脸上露出含蓄地微笑,两腮各有浅浅的小酒窝,薄薄的双唇吐出一声清晰的:“不好意思,还麻烦你来看我。”
如醉如痴,这就是我看见刘丽时的第一感觉。也就注定了我会继续走下去的决心。在隔着抢救室那层布帘,听见她的哭声起,我就有了预感,这个女人也许就是我要寻找的那个。我并不缺少女人,现在只要有钱,有什么是买不到的。在那些女人面前,我从来没有产生过爱的激情,只是为了满足我的性欲,满足我男人的自尊。从小就失去了应该在那个时代得到的一切幸福,陪伴我的只有恨和失落。如果想知道什么是扭曲了的人性,只要看看我就是很好的解释。
刚开始,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按照我早期的道德标准来说,自己也想不通究竟是怎么了,我竟然想成为第三者,那是我从小就痛恨的角色。
父母的离异就是由于第三者的出现。那时我还小,每天都用胡子扎的我大喊妈妈救命的爸爸突然不见了。从此,在我童年的生活中少了很多欢乐,有时还陪伴着孤独的妈妈掉泪,听妈妈在极度悲哀中痛骂负心的爸爸和那个把爸爸勾引走了的母狐狸精。
可我在人生的第四十八年的周期,妄图成为公狐狸精,不仅如此,还要让受害者感激涕淋,觉得遇到了正人君子。
站在刘丽的床前,突然发现,我爱上她了。
七
刘坚心想,最近这几年怎么了,是不是到了更年期。又一想,也忒早了些,还不到五十,怎么就更年了。那现在这样又如何解释,过去的硬心肠现在变得越来越软,遇着不点儿小事就动感情。想当初在内蒙古杀羊时,把羊按倒在地,用锋利的小刀毫不留情的在羊胸口下割开一条小口,然后伸手进去捅破胸隔膜,摸到附在胸椎上跳动的主动脉血管,用手指勾住后使劲拉断,几分钟后,羊流干了全身的血,吐出最后一口气。那时他并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好,弱肉强食本来就是人给自然界下的定论,只要为了能够生存,用别的生命来维持自己的生命似乎就是天经地义的真理,更何况是羊,从它出生的那天起就注定了要任人宰割的命运,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可是现在我怎么越来越完蛋,一想到优胜劣汰浑身就出鸡皮疙瘩,就越发的坚强不起来。社会上激烈的生存竞争把本来就绷得很紧的神经闹得越发地敏感了,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就紧张,其实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屁事,别人能活,我怎么就不行。
越怕来事,事情就越多。人要是倒了霉,喝口水塞牙缝,放个屁还把脚后跟砸着了。接到刘丽被车撞伤的电话,脑袋一下大了一圈,到了医院就把肇事的小子弄了个二度骨折。幸好那人没在警察面前说对我不利的话,拘留了几天就出来了。这人很仗义,我打了他,他不但没记恨,还掏钱让我给刘丽买营养品。还好象很对不起我们一家。当然,他把刘丽撞伤在先,我打他在后,可是这也不能成为打人的正当理由呀。我当时真的昏了头,太冲动了。
说起来,年轻的时候冲动忒多了。也就是现在过了不惑之年后冲动才慢慢减少。记得那年才十七岁,突发奇想,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把自己培养成标准的共产主义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于是就冲动到了内蒙古大草原上,一去就是八年,整个一个抗日战争那么长。混乱的年月造就出了好冲动的性格,不管多难的事,从来没有怕过。闹红卫兵时就参加过无数次的破四旧,砸过牌楼碎过匾,鞭打资本家脚踢地主婆。那时觉得真痛快,革命就是这样的,没有暴力的革命哪儿能算是真的革命。回想起了那些往事真后悔,于是转化成了后来的内疚,造成现在的忏悔,心就呼啦一下变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我变成这样子,绞尽脑汁也找不出更好的解释。人说四十不惑,我以为今后再也不会冲动了,没想到都快五十了又惑了了一次,所谓本性难移。
刘坚又在忏悔,又在内疚,又在变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