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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悲歌文集自序

                ·悲 歌·

  今年六月初的一个黄昏,我站在法国诺曼底海岸高高的悬崖上,竭力想使自己的目光穿越面前的英吉利海峡,看到远处英国的海岸。尽管除了浩瀚的大西洋之外,我甚么也看不见,可是,我觉得自己确确实实听见了历史的脚步声。这不单是因为五十九年前的这一天,脚下这一片看似普通的奥马哈海滩上曾进行了一场惨烈的决定人类命运的登陆大血战,更因为背后有九千多个整整齐齐成行军队形排列的白色十字架,每一个十字架的下边,安葬着一位战死在登陆及随后历次战役中的美军将士。尽管十字架的上面只有他们的姓名和籍贯,没有生卒年月,但我从烈士纪念馆里得知,他们大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这样年轻的人,是不甘寂寞的,哪怕是在死后。

  蓝天,浮云,绿草,碧树。他们长眠在这美丽但却遥远的异乡,每日里面对着自己倒下的战场,相伴的只有阵阵涛声,猎猎海风。他们也有父母亲人,也有女友妻儿,假如他们今天还活着,应该也早已成了子孙满堂的老人了罢。可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只能寂寞地躺在这里,转眼就是半个多世纪了。我知道,他们是不会甘心的。

  随着一阵凄凉,悠扬的军号声,墓地中央的巨幅星条旗在苍茫的暮色中缓缓降下,凭吊的人们也同来时一样,静悄悄地离去,只有不远处那位白发苍苍,单膝跪在战友墓前祈祷的老兵依然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尊青铜铸成的雕像。我是一个不轻易动感情的人,此时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自己的心中却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觉得生命是何等的短促,而人世又是怎样的无常!假如盟军一九四四年六月五日在这里登陆失败,整个欧洲战场的局势就会大变,甚至二次世界大战的结局都要重写。想想看,希特勒的魔爪占领了整个欧洲,日寇的铁蹄继续践踏中国和亚洲的大地——真的如此,我自己今天又会身在何方?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不寒而栗,心中对这些为了保卫人类文明而英勇捐躯的青年们更加敬佩。他们过早地倒下了,但他们的生命没有白白浪费,他们的二十几年活得值得。

  不由得又想到了自己二十几岁时的生活。我是老三届,六六年中学毕业前夕正好赶上文革。在学校里被痛苦地折腾了两年之后,六八年下乡到黄河岸边的故乡。两个人的知青户安在一间四面透风的破草房里。一口铁锅两只碗,再加上两双竹筷子,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了。在战天斗地的口号驱使下,我们和社员们一起,冬天要在寒风里跳进烂泥中挖河,那冰碴子和刀子一样锋利,割的人满腿都是血口;夏天要在火一样的骄阳下锄地,高粱花子钻进满是汗水的脖子里,又痒又热又刺人,那种滋味,没有亲身体验的人,是很难想象得出的。

  最可怕的,还是割稻子的季节。因为用黄河水灌淤改良盐硷地的缘故,稻田里全是没膝深的淤泥。光脚跳下去,一下子踩到烂泥下面暗藏着的割过的稻茬,那真是钻心似的疼,割稻子的男女老少们没有一个人不是伤痕累累,叫苦连天。就这样几乎超出人体极限地劳累了一天了还不算完,到了晚上还要在昏暗的油灯下听几乎是文盲的队长宣讲阶级斗争的理论。

  四年下乡生活中唯一的可爱之处,就是黄昏时分一个人站在高高的黄河千里堤上,凝望着西天一轮扁大的红日慢慢地被滔滔的黄水吞没。那时候同现在一样,四周也是水天一色,暮烟四起,安静得很。不同的是,在漫天彩霞的映照之下,河堤上三俩迟归的农人和身后的水牛形成了一幅轮廓分明的剪影。

  我曾骑在水塘里的大水牛背上吹笛子,还用那个父亲年轻时候使用过的老掉牙的相机给自己拍过一张照片,下题“短笛无腔信口吹。”如今这张珍贵的照片早已经断裂发黄了,可那几年在社会最底层的生活却让我至今难忘。

  那时我常常想,二十岁的日子不应该是这样度过。该怎样度过?我却也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我不能就这样白白地浪费我一生中最宝贵的青春年华。于是我开始了自学英文。偷偷从家中带去的几本外文小说和我最喜爱的《普希金诗选》,还有父亲的《古文观止》,本来都是几次抄家和破“四旧”时自己忍痛焚书时的漏网之鱼,结果都被我翻来复去地直看到稀烂为止。乡下没有电,种的又是水田,蚊子特别多,晚上只好点上一盏如豆的煤油灯坐在蚊帐里看书。早上起来,鼻孔里和蚊帐顶上一样,全被灯火熏得黑黑的。

  当时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八十年代初的留学大潮,竟然把我卷到了大洋彼岸。已经在黄河岸边的盐硷地里滚了一身泥巴的我,已经习惯于过最艰苦的生活,现在居然又要摸爬滚打般地在纽约的摩天大楼群里讨起了生活。我突然发现,当年插队的苦没有白吃,至少,那一点点曾经在村办中学里误人子弟的破英文一次又一次地救了我。从这种意义上来讲,我不得不感激过去一提起就恨得牙痒痒的下乡运动来——没有它,也许我仍然是一个除了一双白嫩的手,和一套爱花零钱的习惯之外一无所有的城市青年而已。

  洋插队转眼也已经二十几年了。回首往事,能不依依!异乡风雨无情,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又怎是一个愁字了得?说来惭愧,我既没能成为跨国公司派驻中国的高级代表,皮包中夹着动辄上百万美元的合同在太平洋两岸飞来飞去,也没能趁着网络热股的东风,自创公司,一夕之间成为华尔街上的高科技新贵。月下独酌,常常也只有对影长叹一声,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当年出国时我是口袋里只有三十美元,两手沾满粉笔灰的穷教书匠。来到美国之后,为了生计,为了学业,前前后后记不清换过多少种工作了。我干过小贩,店员,清洁工,照顾老人,装修杂工,卡车司机,也作过记者,编辑,大学堂教习和中小学教员。这期间当然更少不了在自费留学生的必修课堂——中餐馆里饱受煎熬。从走下飞机的第三天开始,我就在中餐馆里打工。餐馆先后不知换了多少家,除了老板和大厨,中餐馆里的其余工作我差不多都干过,或者至少试过了。到头来,我还是只能在三尺讲台上安身立命。如今回想起来,这大概不是命中注定,就一定是遗传了。

  想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身为一个堂堂男子汉,为了生计,有一段时间我竟然应聘在一家幼稚园里做起了老师。除了哄孩子们吃饭睡觉学念ABC之外,还天天领着二三十个最大也只有三,四岁,大多为南美裔和黑人的娃娃们做游戏。又笑又闹的小家伙们排成长长的一列“小火车”满屋子乱跑,还不时发出“呜呜”的汽笛长鸣声。不用说,这火车头就是我了。时间长了,和他们也慢慢有了感情,临走时还真有些依依不舍呢。

  如果说出国之前是两袖清风,如今倒真是清风两袖了。终于,我在远离闹市的山林之中拥有了一片月白风清,远离喧嚣的小天地。这里海拔九百多英尺,依山面湖,没有了曼哈顿的万丈红尘,更没有了百老汇大道上永远像蚂蚁一样忙碌的人群。这里有的,是可以读,可以饮的夏日黄昏;唯一搅乱了庭院里的安详和静谧的,是玫瑰花丛中乱舞的蜂蝶。这里还有的,是大雪纷飞,山风呼啸的冬夜。早上起来打开被半人高的雪堆封住的大门,灿烂的阳光下,白的刺眼的雪地上是两行清晰的鹿蹄印,一直通向后院的山林。

  我最爱的,还是春秋雨霁的夜晚。灯下独书倦了的时候,推开书房的窗子,湖上是粼粼的月光,偶尔有一两声桨声划破了宁静的水面,被惊醒的几只天鹅发出一阵不耐烦的叫声。没有月亮的晚上,四周是绝对的黑暗。山下的公路上没有路灯,来往的汽车也不多,远处山林里邻居们的灯光也大都熄灭了。这样的夜晚,我常常走到院子里,一个人在环绕着草坪的车道上散步。夜凉如水,那些平日里总爱在草地上嬉戏,当然也不忘时时窥伺我的菜园的松鼠,野兔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动物此时全不见了踪影。顺着青石小路攀上后山,一阵阵松涛和叮叮咚咚的山泉在夜空中回荡,有如天籁。抬头仰望,天上的星星似乎特别地多,也特别地亮。难道真的连星星也是外国的亮吗?转念一想,非也,这里只不过没有闹市的灯光污染罢了。

  就这样置身在大自然完完全全的拥抱里,我常常会忘记了尘世闲的一切扰攘,只是忘乎所以地任凭思绪的浪花在脑海中涌现,翻腾——文集中陆续所收拙作,大多就是这样的夜晚的纪录。有的小文这些年来散见于海内外的报刊,有的只在网络上发表过。无论做人还是作文,我一向坚持自己的原则,讲真话,否则宁可不讲。可惜的是,虽然我十分珍惜友情,可也常常为此得罪了朋友而自己还不知道。茫茫人海,知音几何?能知我心者更稀。如果这几十篇浅陋的诗文能在无际的网络世界中觅到一二知音,余愿足矣。



刊登在 2004 华夏文摘 cm0401a.

[ Last edited by thesunlover on 2006-4-20 at 05:02 ]


2006-4-16 1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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