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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山

#1  [短篇小说] 别了,童年

别了,童年
                 
(1)

爸爸已有三个礼拜没回家了,好想他。晚上在床上听他讲福尔莫斯探案的故事,是我的最爱,每一个故事都可以听很多遍,可是每个故事都听不到结尾。

这个周末,妈妈带回一包爸爸换洗的衣服,她低着头在水盆里搓洗。我看见一件衬衣上面血迹斑斑,就怯怯地问:“爸爸好吗”?妈妈头低着,没吱声,但搓衣的手停下了。一滴泪珠默默爬上妈妈的鼻尖,滴入水盆。

“爸爸又给打了”,妈妈最后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盖满泪水。

爸爸是一家无线电厂的技术员,给单位里的造反派抓去关了“牛棚”,因为“他太喜欢说话”,妈妈这样告诉我。

                 (2)

天很黑了,风很冷,象以往一样,我站在弄堂口等妈妈下班回家。路灯昏黄,一堆堆落叶哗哗扫着路面。 老远看见妈妈骑着自行车来了,车后还驮着一个人,是爸爸,我狂喜地奔了上去。

走近了才大失所望,那车后坐着的不是爸爸,而是一个大男孩,头发很乱很长。

“这是小龙哥哥”,妈妈对我说,“他要在我们家住几天”。

小龙哥哥十五岁,上初三,我妈是他中学的数学老师兼做他的班主任。以前听妈说过,小龙哥哥他爸犯了现行反革命罪,几个月前给判了二十年徒刑,小龙哥哥他妈离了婚,好象跟一个军宣队代表走了,回了部队驻地。失去父母的小龙哥哥和在生产组糊纸盒的奶奶一起过,生活相当艰辛。前几天,小龙哥哥随附近流氓团伙打群架,给工人民兵抓到民兵指挥部,四个大汉在黑屋里各站一个角,来来回回把他从这个角落打到那个角落,一直把他揍到胃都大出血,是妈妈去把他保释出来的。为了让他和流氓团伙疏远,妈就把他接回我们家住一段时间,妈对他说:如果你再给抓进庙里(指拘留所),没人可救,你就等着去劳动教养吧。

在我睡的小亭子间里,妈给小龙哥哥打了个地铺,每周除一两天上他奶奶那里睡外,他就基本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 很快,我俩就象兄弟一样亲密了。混熟以后,我觉得小龙哥哥根本不象那些在街头逞凶霸道打架滋事的小流氓,尽管他的书包里有把很长的磨得亮亮的螺丝刀,只要我妈不在,他就会拿出来把玩,敏捷地在手指间翻转,眼花缭乱,并时不时做出各种穿刺动作,很神气。

小龙哥哥肚子里有很多故事,什么梅花党啊,绿色尸体啊,自然而然,他就取代了晚上父亲给我讲故事的角色。我照样听不到故事结尾,但多半不是因为我睡着了,而是他自己莫名其妙半途打住,魂灵像漂到了另一个世界,自言自语,喊他也不应。夜间我经常会被他在梦中的大喊大叫惊醒,吓得马上想起尸体还魂的可怕情节,也跟着不由自主大叫起来。妈妈说,他一定在思念他的父母了。

                 (3)

周末母亲去“牛棚”探望父亲,小龙哥哥带我爬上墙,隔壁是个大院子,它的资本家房东给扫地出门了,房子瓜分给了五六户新房客,院里有棵枇杷树靠墙种着,我们攀上去,坐在树叉上聊天,暖洋洋的,没人管我们。

小龙哥哥说他很喜欢吃枇杷,以前每到初夏枇杷上市,他爸一定会秤几斤枇杷回家。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飞快地转动着螺丝刀,匪模匪样。

“想你爸吗”?我们间几乎已无话不谈。

“想,他对我太好了”,他很干脆,手里的 螺丝刀还在转着,“他看很多书,还弹一手好吉他,要不是我爷爷是地主成份,他怎会当一个工人?妈待我也不错,她很美,如果你见了就知道了。其实我不恨她,一点都不恨,我只恨”,他停顿了一下,“这个运动”,运动当然是指文革,那时都这样称。他说了一句极其危险的话,但我太小了,意识不到。

“我也恨”,我随口附和,“你说我爸会给判刑吗”?我最怕这事。

但小龙哥哥的思路又飘远了,嘴里嘟嘟囔囔,猛然,他挥手把螺丝刀插入树干里,用力之大,几乎让他失去平衡掉下树去。

                 (4)

这两天,外面风声又紧了,大街上经常可以看见一卡车一卡车的造反队工人,戴着藤条帽,握着钢制长矛,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人们在传说,哪里哪里在夺权了,什么什么司令部和什么什么战线打得很凶,死了多少人,机枪和装甲车都用上了。大人疯了,学校却象庙堂一样了无生气,每天除了对毛主席象请示汇报,听老师作自我批评,就是传达敌情通报,有阶级敌人把毛主席语录丢在公共汽车地板上故意让人踩,也有阶级敌人利用月黑风高夜在街上毁坏毛主席宝像,大家要提高警惕,看见可疑人员马上报告云云。

放学路上,我和同学边玩“斗老缰”边走回家,我们各捡起一片梧桐叶,把叶茎相互套着,然后用力一拉,谁的叶茎断了就算谁输。我的心情挺好,前两天小龙哥哥去他奶奶家睡了,今晚他又要回来和我在一起了,我可不愿一个人在晚上听着窗外尖啸的风声,想着故事里种种毛骨悚然的情节。

走近弄堂口时,我惊讶地看见几辆绿色军用吉普停在路边,一些路人和街坊围在那里探头探脑往弄堂里看。突然有种不详的感觉袭上心头,我拔腿就往家里奔去。

                 (5)

家门大开。

一些穿绿色制服的人出出进进,有军人也有警察,房里另一些人在翻箱倒柜。妈妈站在角落,眼睛下有一块淤青 ,见我进门,她一把把我曳了过去。

不时有人过来询问母亲什么,口气很凶,我听不懂,我吓坏了,嘴唇直抖索,妈妈要给抓走了,妈妈要给抓走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直到天黑,那些人才折腾完毕,临走前,妈妈把小龙哥哥的漱洗用品和一些衣物放入一个口袋交给他们。谢天谢地,他们没把妈妈带走。

                 (6)

“小龙出事了”,妈妈把门窗关好,拉上窗帘后对我说。

“他又打群架了吗?他要去劳教了吗?”我惊魂未定。

“不,严重得多了,他们说他破坏毛主席像。好了,你不要再问了”,妈妈接着提醒我:“如果有人问你任何有关小龙哥哥的问题,你就老实说不知道,啊?”

直到很久后我才对这事的细节有所了解。事情是这样的,在一个多月里,街上的毛主席画像接二连三地给人破坏了,都是在晚上,都是用尖利的铁器划的。虽然全市各派还在互斗,但谁也不敢对此事有所怠慢,它被列为全市第一大要案进行侦破,群众战争的威力被最大地发挥出来,大量人员被派去各处有可能作案的地方潜伏。那个晚上,小龙哥哥去和奶奶住,但他却在夜半溜了出来,带着螺丝刀来到一处毛主席画像前,迅速在上面划了几道,就这样,他给潜伏守候的人员当场抓住了。一顿暴打后,他全招了,那几次破坏都是他干的,理由再简单不过,他恨,恨文革夺走了他的双亲,他要发泄,因而就把恨都发泄在发动文革的毛主席身上了。

小孩看问题虽然简单,但比大人有准头,多年后我才如此认识到。

专政机器全面开动,要查出小龙哥哥的幕后黑手,妈妈也给专案组传唤去好几次,幸亏妈学校的工宣队头头,一位还算正直的老工人为妈妈书面担保,她才最后没受到大的牵连。两个月后结案了,没有查出小龙哥哥有什么后台。

                 (7)

这期间,我爸从牛棚放出来,转交给街道群众专政队监管,他被发配去和一些“坏分子”一起挖防空洞,虽然活很累,但终于可以每晚回家了。记得他回家第一天,我兴奋得不行,但妈妈却没什么笑颜,她把一个纸包打开给爸爸看,里面是件爸爸的血衣,妈她对爸说:“我给你收着,以后如果你克制不住想乱讲话,就先来看看这件血衣”。

妈去看守所看过小龙哥哥两次,回家伤心地说:小龙案件的性质太严重了,都惊动中央了,尽管他只有十五岁,不到十八岁法定年龄,长期徒刑看来是逃不掉的了。“他怎么会楞到这个地步,我怎么当初没看出什么苗头呢”?他对爸自责地说。

我呢,开始一段时间对小龙哥哥还很牵挂,但爸爸回来了,慢慢我就不经常去想他了。以后我明白这只是儿童的潜意识自我保护心理,小龙哥哥其实是很难从我记忆里抹去了。

元旦过后一个晚上,妈妈很晚还没回家,爸和我都等得非常焦灼。过了九点,妈才回来,她的脸色难看得吓人,两眼通红,一进门就瘫倒了。

“小龙,,小龙给定了死刑,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啊”,说完妈就倒在床上嚎啕大哭。

                 (8)

我吓呆了,与其说是给死刑这消息本身吓呆的,倒不如说是给大人的反映吓呆的。死的概念,对我还是很遥远的,像地平线背后的一点烟雾,我还根本无法把握它。

以后几天,妈妈疯了似的早出晚归,拖着工宣队头儿去公检法说情,那头儿也去区里市里找了熟人,全没用!人家告诉他们,这个决定是中央一个大人物最后拍的板,不可能更改了。连续破坏领袖像是罪大恶极的,不杀不足于平民愤,公判的日期已经定了,公判后立即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妈病倒了,咽喉肿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公判前夜,妈和工宣队头儿去监狱见小龙最后一面,我无从得知他们说了什么,妈回家时已经完全失声了。晚上我抖得厉害,不敢关灯,小龙哥哥好象在镜子里时隐时显,握着螺丝刀,穿着爸爸的血衣,无声地讲着一些可怕的故事。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天妈妈探狱时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临刑前夜,监狱给小龙哥哥带上一副及其残忍的手铐,那手铐有个齿轮机制,手动作稍微大一点,齿轮就会自动往里收紧一个齿。当时手铐已掐进小龙的肉里,直抵骨头,小龙疼得受不了,妈跑去找负责人求他给小龙松铐,负责人冷漠地断然拒绝了,妈妈气得说不出话,不顾一切猛击一下桌子,把桌上堆着的高高卷宗文件都碰翻到了地上。

“你们还是人吗!”

她声嘶力竭吼了一声,嗓子就发不出音了。那负责人楞楞地站在那里,和妈妈对视了一会,然后,转过身,叫人给小龙换了一副普通手铐。

                 (9)

公判那天,妈躺在家里起不来,我也没去上学。

我走出了家门,一个人在马路上晃荡,漫无目的。天空阴沉的很,象一块吸满水的铅灰色海绵悬在头顶,轻轻一碰就会滴下水来。一大群麻雀从灰色的天空飞来,落在头上的树枝上,嘁嘁喳喳。我停下步,抬起头看着它们,好象感到一个时刻正在来临。

轰地一声,麻雀群冲天而起,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头照样抬着,却只见枝桠交错,把阴沉冰冷的天空割裂得支离破碎。我像一下掉入冰水中,冷得发抖。

回到家,看到一支香正燃着,香下面放着小龙哥哥的课本。

                 (10)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惧怕上街,街上漂着阴影,死就象阴影一样真实,墨绿色,边界模糊,不断变着形;我们这些孩子却身影虚幻,逃避着阴影的吞噬。我虽然对这些阴影满怀恐惧,却又奇怪地想走进去看个究竟,我知道它里面有很多人,他们都不喜欢孩子。

冬天过了,春天也不知不觉临近结束,我忽然注意到,隔壁院子里那棵枇杷树上结出了一些青黄的果子,我迫不及待地爬上去把它们摘了下来。

我把枇杷盛放在一个盘里,摆在小龙哥哥以前放铺位的地方,学着妈妈的样,点燃了一根香。

“小龙哥哥,这枇杷还很涩口,但这是我能给你找到的最甜的东西了”。

看着袅袅而上的烟线,我感到一阵久违而又陌生的轻松。我就要八岁了,童年可以远去。


2008-9-7 2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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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山

#2  

我在翻寻那篇霍金大爷的小说时,遇到了也是多年前写的这篇并不全属虚构的小说,整理一下一并收起来。我知道今天,文革对很多人已是一个无关痛痒的遥远历史事件,可以信手拈来或作谈笑或用来揶揄编排人,但对另一些人,即使当年还年幼到根本不懂政治为何物,文革依然是心灵一个不愈的伤口。


2008-9-7 2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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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3  

这个我以前读过了,真是你啊。:))


2008-9-7 2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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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雨

#4  

写的好。文革岁月,很多人家有本血泪帐。


2008-9-7 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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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5  

“即使当年还年幼到根本不懂政治为何物,文革依然是心灵一个不愈的伤口。”——晴山说得极是,文革是心灵不愈的伤口,只要轻轻一掀撕,就会渗出血来。
读晴山小说,心在隐隐的痛。


2008-9-8 0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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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其

#6  

看完觉得很沉重,晴山不但诗写得好,小说也好。


2008-9-8 0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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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山

#7  

前两天看到凤凰台采访钢琴家刘诗昆,其中有一段谈到刘在文革期间受诬陷给投入牢狱差点被折磨死,采访的女孩用对歌星的表情喜气洋溢地看着刘诗昆,此时刘已越来越深陷惨痛的回忆,女孩继续笑容可掬,刘总结说(大意):对犯人折磨之灭绝人性的程度,中国监狱还不是之最,上面还有纳粹的奥斯威辛集中营。说到这里,刘的悲愤已溢于言表,女孩继续笑容可掬兴高采烈地看着他,涵养很好的刘不得不加重语气提醒她:你明白我上面说的话的意思了吗?

人和人的交流实际是很脆弱低效的,隔了一两代人基本就是鸡同鸭讲。


2008-9-8 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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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uxiaodi

#8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晴山 at 2008-9-8 10:41 PM:
人和人的交流实际是很脆弱低效的,隔了一两代人基本就是鸡同鸭讲。(大意..

这就是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痛,可怕的是这恰恰是人为宣传或者说不宣传造成的。我们却可以和古人交流沟通,这难道不是讽刺吗?

晴山,你这篇将收入《文摘》第十四期。


2008-9-8 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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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w

#9  

晴山比我大不少,经历了这一段风雨,记忆犹新。

难怪晴山的诗中都不肯直说!


2008-9-11 1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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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zhao2

#10  

普天下受苦的人民都有一本血泪帐 ----------

最好的是这个题目.


2008-9-11 1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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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11  

晴山跑到哪里休假了?
告诉一下,我们好去澳洲找你。:))


2008-9-13 0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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