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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一个职位，新部门一下安排不出办公空间给我，只得先在给外来合同人员的工作区域打一下尖，虽非自己的屋檐，倒也窗明几净。新部门这幢两层砖楼，座落在一片绿化开阔地带，其貌不扬，内部却活脱是一艘军舰的内脏，一道环形走廊把整个楼面分成两部，走廊外部是一圈办公室会议厅和休闲房，光线明亮，而走廊圈起的内部众多房间，一个窗户都没有，不开灯就像黑牢，除了几间办公室外，其余都用作设备间，资料室，机房之类，当然还得加上五谷轮回处。两周后老板通知我办公室腾出来了，那是其中一间黑屋，我并不失望，因为带风景的房间早已满员甚至超员了。十六平方米的黑屋里办公设施一应俱全，从车库里拖两个大铁皮书柜来就妥了，摆上两帧家庭照，一盆文竹，打开所有照明，设定好空调温度，在军舰里我就有了一个自得其乐面壁向偶的空间。没有窗户不打紧，我有两台LCD屏的电脑，十九寸的是新部门配置的，十七寸的是原配，跟我从旧地来，靠墙支起它们，绝不比牢房的窗户小了。我在体态优雅的十九寸上劳动，让更性感的十七寸在边上变幻不息美丽的景色，啊，大乔小乔，何憾之有？

遗憾还是有的，第二天发觉了。在房间的玻璃门上端有块牌子，工工整整印著一个字母O打头的房间名字，一眼见到就让我倒吸一口冷气，它是那样粗俗不堪，我都不好意思在这里写出来。我们中国人最重名，为了一个不讨喜的街号，可以毫不犹豫放弃一所寻觅多时的价宜美屋，正是这样，大丈夫蹲黑屋可以，担丑名不行。这个室名不换，我肯定无法安生，起什么名呢？最好也是O打头的，体现一下我对传统的尊重。略加思索，一个名字闪电般划过，得来竟不费工夫。我于是以同样工整的字体，激光打印出如下新名：

“OPPENHEIMER ROOM (欧本海默室)”

哈，欧本海默，久违了。记不起是如何认识他的,  只记得当年一班血气方刚的同学大谈爱因斯坦时, 我却以同等的热情着迷于欧本海默。某一天清醒过来, 自己的才智原来还不及欧本海默之百一, 便既无奈有沮丧地让这个名字在视野里消失了。感谢他老人家还想到我，今天来为我撑点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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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站上椅子新桃换旧符之际，我还是犹豫了一下 - 我这个新来者有没有权力为房间更名啊？所幸，接连几天没人注意房间名号已换，直到两周后，老板才站在门口说：“啊，你给房间改名啦。”
“噢，是的。”
“哪个欧本海默？”
“朱里亚斯- 罗伯特- 欧本海默(Julius Robert Oppenheimer)，曼哈顿工程的总指挥。”
“啊，那个制造原子弹的家伙？”

无言，我不甘认可也无法置否。之后，陆续有同事被吸引来了，有敷衍捧场几句的，有不知所云幽默一下的，也有阴阳怪气的，更多的则是觉得不理解。其实，我何尚不知在我们机构特定的企业文化背景下，在强调政治正确的氛围里，任何与原子弹的联系都会带来敏感性。要是换其他地方, 这样一位造诣极高的物理学家的名头, 足以让被命名的事物蓬荜生辉了，可在我们机构，这就算不是大逆不道也是非常出格的。一不做二不休, 我索性准备了两张小字报贴到门上, 为欧本海默正名。

第一张是欧本海默的言语撷英，譬如：

“街上一些玩耍的孩童也许能解答我的顶级物理问题，因为他们拥有我早已丧失的敏锐感知模式。”

“乐观者认为这是所有的可能性里最好的结果，而悲观者则担心这果真如此。”

“蠢人在远方寻求幸福，而智者在脚下培植它。”

“一个真正的科学家从不失去欢娱的本能，这是他生命之精髓。”

“只要人们无羁地求问他们之所需，无羁地表述他们之所想，无羁地思考他们之所愿，自由就永会不丢失，科学就永不会衰退。”

象潮水漫上海滩, 这些睿智的话语，是一个杰出科学家的思辩，溢出了他物理学领域的堤岸，即使对非物理学人士也会有所启迪的。

正名的重头戏在第二张小字报，一行大标题赫然横贯纸面：

“J. R. 欧本海默 - 现代系统工程之父”

这顶桂冠, 当然是我自说自话给他按的，别人能否认同, 我以前是管不着也无所谓的。

跟着那个大标题是一段欧本海默的生平简介，他在哈佛和剑桥师从卢瑟福，汤普生，和波恩等一代物理学巨擘，在亚原子粒子方面的研究导致了波恩-欧本海默近似关系的建立，他在受激电子对静电力场的隧道效应，能量守恒定律预测高能正电子的存在，以及黑洞的理论研究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这些事迹与系统工程不搭界, 更与我们机构的事业无关, 只是用来昭显他作为一个杰出物理学家的地位之不可动摇。接著我介绍了他对数学, 哲学, 东方宗教和文学的兴趣和热爱, 以及他不拘一格的教学和开放的思想对一大批青年优秀学生的吸引 (这些资料网上随手可得, 恕不翻译拷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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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得切入正题了 - 曼哈顿工程给人类带来了什么？三颗原子弹和两个城市的毁灭？盟国的最后胜利？无穷无尽的核武竞赛和核扩散？举世闻名的Los Alamos实验室的建立？是耶非耶，有些早有定论，有些再争一个世纪还是众说纷纭。这些不是我所要介入的，我只想说，在蘑菇云消散以后，人们应该看见在曼哈顿工程的地基上一座大厦开始耸立起来。这座大厦将是人类的瑰宝，它叫现代系统工程。

为什么是系统工程？在世界现代史上，在曼哈顿工程之前，还没有一个人类的项目具有如此大的规模，如此复杂的体系，如此短的时间表和如此高的战略目标；那里，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需要平衡和体现，巨大的资源需要统筹和调配；一个包含从理论开拓到实验研发，从人才招聘到后勤保障，包含大学，科研机关，企业，政府和军方的巨大科技开发网络的每个环节需要协调和优化，并且，这个网络的运作还要与整个战局发展及国际政治运作相同步。这一切，都顺利圆满地实现了，时间？从1942年10月15日欧本海默担任曼哈顿工程总管到1945年7月16日代号小玩意的第一颗原子弹在新墨西哥州沙漠试验场爆炸成功，只历时短短的两年九个月。曼哈顿工程孕育出的一整套全新的大规模项目的规划和管理模式开创了系统工程之先河，为人类以后的关键性发展，比如阿波罗登月计划，奠定了基础。

作为曼哈顿工程主管，欧本海默要直接管辖1500多名人员，由此派生出去的人事关系可能牵涉到多达两三万人。除了行政和技术层次上的指导和管理外，欧本海默更要化解军事管理当局的专制和科学家的自由精神之间的尖锐冲突。他手下云集的年轻科学家群体中，不乏存在著从自由主义到共产主义的各种思潮和信仰，充斥着激情和理想，也夹杂着私欲和野心，这些棘手的人际，社会，心理和政治因素都竟然被他，一个物理学家，处理得甚为妥贴。欧本海默对从理论物理的计算到车间里的零件加工无所不精，人们评价他胸中有一本曼哈顿工程整体的地图，他在其中任何一方面都是出类拔萃的 (这一段是写给上司们看的，呵呵)。

至于战后，由于他的开明思想，欧本海默如何受到麦卡锡主义的排挤，和他如何积极参与国际原子能机构的和平利用核能的活动，并为限制美苏核武军备竞赛作出显著贡献的事情，是众所周知的就不再浪费笔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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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小字报上这些资料的导引，同事来再来看看聊聊，话不投机的情况就几乎没有了，我心中的一块石头也慢慢放了下来。

年终临近, 总部的IT人员照例来各部门清点财产, 他们向我挑明两条, 第一, 大乔小乔将从我的名下转归这个工作室。当时我换工作时, 由于办公室尚未定下, 大小乔就暂时用我的名字注册, 现在她们都得按规定成为这个房间的固定资产了。今后我如果在楼里另择吉屋, 她们便不能随我乔迁了。第二, 欧本海默的室名必须改回去, 因为这工作室的本名早已登记在机构的财产册上了。

简直是二雷轰顶! 割爱大小乔果然会让我心疼不已, 每天顶著那个丑名则更让我头痛欲裂。孤注一掷吧, 我对那位IT仁兄说, 你看, 大乔小乔我可以忍痛割爱, 但欧本海默的室名请你一定要接受下来, 你听说过风水吧, 很好, 风水就是人与环境之间的互动, 一个房间的名字, 当然是房间风水的关键元素, 我不能让那个丑陋无比的名字败坏了风水，从而影响我上班的精神状态和工作效率啊。仁兄听后笑笑不语, 走去门口把小字报看了一边, 然后说: OK, 就用欧本海默这名吧。随即他在他的笔记本电脑表格里抹去了原名，填进了“欧本海默室”。我长出一口气, 这个改动将进入机构的中心数据库, 从此，欧本海默之名将成为这个庞大机构的一个小小有机组份，吾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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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这件小事早已风止浪息，门上的欧本海默大家已经熟视无睹。当我此刻信手记下这段文字，我对自己当初行为掩盖之下的潜意识和心态，忽然洞如观火。当时，我带著一场人事大震荡后巨大的挫折感，落魄和孤独，走进一个陌生的黑屋，心理上多么需要一些摩擦，一些火花，让我探一下新的立足点。我挖掘欧本海默这个有点爆炸性的名字, 何尚不是带着情绪故意去触碰一下埋没已久的倔强和任性？尽管这只是一个年轻时代的破灭之梦，但它的残片，如今却给我贴到了门上，随著我的出出进进, 它们仍在开开合合。

“一个真正的科学家从不失去欢娱的本能，这是他生命之精髓。”

我算不得是个严格意义上的科学家了，但我仍愿在自己的生命之髓里感到充盈起来的欢娱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