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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着茶杯进会议室的时候，我的同事正和那位来访的客人交谈。客人隔着圆桌坐在我们对面，仔细打量了一下他，还真是个蛮有风度的中年人。白色半袖衬衫，头发分得整整齐齐，眼睛炯炯有神，看什么都不怯场，非常非常自信。
我一边喝茶，一边听他们对话。有个愿意讲话的同事某种程度上是好事儿，如果我的同事也保持沉默，那么接待就会相当冷场。那天下午，我一句话也不想说，人很疲倦，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来客口才流利，而且谈话的逻辑性特强，我不由得敬佩几分。不过后来感觉他又太能说了，我对滔滔不绝的人总是印象不太好。
来客说，“我刚才已经把来的目的都讲了，我相信你们事前也都有了解。你们手头现在的这份报告我花了将近10年的时间才总结出来，特别不容易。我把这份报告同时也递交给了北京的领导，你们看，我报告其中的部分内容被政治局常委批示了，现在有些观点基本被采纳。”
来客一边说，一边从黑皮包里拿出一份文件，绕着桌子走过来，给我们两个示范。我就扫了一眼，感觉实在没什么意思，因为这样的事情以前看过一些，有人拿着带有中央领导批示的复印文件当宝贝一样稀罕着，还到处吓唬人。领导当政的时候，批示还管用，等一下台，过期作废了，批示不过就废纸一张。
说起来批示，客人此行来访还就真跟批示有关，他把自己花10年总结的报告发了一份给本市最高领导，结果是层层批转，最后落到我们手里。我相信最高领导肯定没看过，但是他“请有关单位阅处”的批示却让下边人不敢掉以轻心。集权治理模式把领导批示变成了圣旨，一层一层都怕有闪失，就这样到了我们基层的办事部门，必须得处理了。

来客的那个报告我没仔细看，同事更是没看过。
同事问，“你写这么多，主要意思是想干什么吧？你简单说说。”
来客说，“深圳的经济特区已经办了快30年，我的意思是咱们要争取办个教育特区，怎么个教育特区呢？就是突破国内的现有体制，大力借鉴西方的教育思想，再加上自己的创新思维，搞教育特区，在这个特区里，学生不必参加高考。学生一边学习，一边创业，主要向比尔•盖茨那样的创业人才看齐，咱们国家现在做什么事情都不缺人，就缺创业人才，深圳就得搞这么个教育特区，培养全中国的创业人才。”
同事问，“你不考试，哪个家长把学生往你那里送啊？再说了，你不考试，到时候毕业也没有社会承认的毕业证，你怎么融入这个社会有机体呢？”
来客说，“只要我们办得好，就不怕没有家长不送孩子来。既然咱们培养的是创业人才，毕业证对我们根本没什么用，比尔•盖茨用过毕业证么？根本没有。”

来客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我之前写过一本关于创业的书，你们两个可以看看，这本呢，就送给你们了，就一本，没有多了，我这本书现在市场上脱销，买不着。”
来客把书递过来，我近水楼台，先翻了，一边翻一边听他们两个东一句西一句地谈话。书是北京的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的，的确是关于创业励志方面的，来客谈这本书卖得不错，我也在某种程度上相信，因为我在书店里看到，年轻人专门买些励志类的书鼓舞自己，另外有些家长也喜欢买励志书给孩子看。书里的内容也都不外乎励志书的那个套路，比如谈个人品行的修炼，谈到诚实，就先说一大段理论，当个帽子，接着就举例子，像华盛顿看樱桃树的故事肯定不能少；再比如谈勤奋，也是弄些个理论放前边，接着举居里夫人在实验室做实验，一天到晚地忙，有时候都忘吃饭了等等。客人见我很正式地翻书，又走过来拿笔签上自己的姓名，草书，我估计可能专门练过签名，龙飞凤舞的，一气呵成。

同事说，“你这些想法都不错，但是怎么实施呢？”
来客说，“我们计划在深圳划出来2000亩地做教育特区，具备了这些物质条件，未来我们通过产学研结合，可以达到每年30-50个亿的产值。”
来客一说完，我都差点儿晕过去。其实他的想法蛮不错的，充满了空想主义的色彩。不过我回忆起来大约在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就有过这种想法，要是不考试该有多好。至于谈到创业，我也在大学里想过，可是会空手套白狼这着的年轻人总归是万里挑一，不多的。
同事问，“你打算划2000亩地？有一间大学那么大的地？你也在深圳呆过好多年了，你应该了解呀，我们对着地图找，现在也找不出2000亩那么大块的土地了。”
同事和来客又就所谓的教育特区发展规划东拉西扯，而且我同事反问的次数越来越多，来客已经快吃不消了。
同事问，“你靠什么每年生产30个亿呢？”
同事又问，“你的创业教育，到底要怎么办呢？”
同事还问，“你找过有关专家帮你论证过可行性么？”
我做旁听，如果我同事再问，来客的伟大教育计划显然要胎死腹中了，可惜他没有生活在美国，美国才是世界最伟大的试验田，他其实应该到美国实现他的想法。

来客的话语在我同事的凌厉攻势下渐渐地时断时续，我这个同事也真是的，就当走过程完了，何必咄咄逼人，最后搞得仿佛论文答辩一样。
我看见来客在收拾桌子上的文件，尽管语言上有些顾此失彼，不过依旧保持着一种上流人士的气派，“今天我看咱们先谈到这里，我的收获蛮大的。我上星期刚在新加坡参加完国际创业研讨会，今天也是刚从泰国曼谷飞回来，一会儿我还得飞去北京，那边也有个项目在谈，在催我。这样，我回去把今天讨论的问题整理一下，再把你们的真知灼见补充进我的报告里。”其实在我看来，那个报告根本就不用补充了，还花10年的功夫，我看用1天的时间拼凑出来都够多了。10年时间弄出来的报告居然还会有错别字。
末了，来客提着包走到我同事跟前，“你能把市领导的批示给我看看么？要是能复印给我一份就最好了。”
同事说，“真对不起。我们也看不着市领导的批示，这报告上只有我们单位领导的批示，不过这批示对你没什么用吧？”
来客说，“那也是。那这样，等下次我再约你们，你们最好把市领导的批示拿来，我也看看是怎么批的。下次，我们就细节问题再磋商。”
来客还专门对我说，“这次你没怎么谈自己的看法，等下次我专程腾出时间，从北京赶过来，和你们好好聊一聊，希望能听到你的高见啊。”
我客气地说，“不好意思，我就一个打杂的，哪有什么高见？”
来客扬了扬右手，表示再见，就推门走了。我一个人在圆桌前又坐了有一会儿，越发地感觉到这世界真是太大了。

2008/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