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之幸运

鲁鸣

打开电子信箱，“你从未告诉我你过去的不幸”这封信的标题象一首诗，一下子吸引了我。原来，它是我大学时代的一个广西老乡写来的。他居住在风景秀丽山水甲天下的桂林。我们20多年未见面，没有联系。他在一篇介绍我的长篇小说的文章里读到我的简历，从网上找到我。

他比我高一届。当年我到天津上大学，难得碰到老乡。我们认识后，一个学期会碰面几次，比方在学校广场看露天电影。我第一次去桂林玩，住在他家。他在大学期间，谈上了恋爱，对方比现在的所谓美女作家漂亮。记得他毕业时，我们哥俩还去照相馆照了一张相留念。他所说的不幸，是他读到我在一篇散文里提到我77年和78年考上大学因父亲坐过牢连中专都未录取(那年代，大学和中专同时从高考生中录取)。

我想不起我们在大学来往的细节了。我们不在一个系，毕竟来往有限。现在回忆我们之间的往事，如雾漂在远处的树林里，隐隐约约，很模糊。我想，我之所以没有跟他提起那桩不幸(可以这样说)，很可能是没有说起有关的话题。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很安静沉默的人。别说他，就是大学同班同学绝大多数人也未必知道这件事，包括我在农村插过几年队。我敢断定，他(她)们如今从《缺少拥抱的中国人》这本书里对我的了解，远甚过大学期间对我的了解。

不过，那桩不幸对我来说也是非常有幸的人生大事之一。如果当年中专录取了我，我肯定去的，那么命运将面目全非。当时我还在非常贫困艰辛的壮族农村插队落户，那怕有回城当清洁工的机会，我也不会放过的。我所在的生产大队里就有插青为了回城，卖猪肉卖煤的工作都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后来我得知，自己两次高考政审都未被通过，除了父亲坐牢的因素，生产队长在我的政审表上写了包括“此人不在队里劳动”这样致命的评语(他到城里来我家吃饭时亲自告诉我！)。因为我当时被汽车压伤脚，待在城里家中复习考大学。于是，78年高考没希望后，我便以脚伤不能下田干活为由把户口办回了城。

79年高考，我再次出击。当时可填报5所重点，5所普通大学。因为前两次未被录取，我上大学心切，干脆在5所重点大学的志愿栏目上都空白，只在“是否愿意被未报考的大学录取”一栏上写下了“坚决服从分配”。即使在普通大学志愿上，我第一志愿和第二志愿都报了当时大家都普遍不愿报考的师范大学。所幸那年高考政审取消了所谓家庭问题对考生录取的法码，我以重点大学的分数被南开大学录取。我的生命由此发生了良性转折。

在中国开放前，有不幸经历的人太多了。千千万万在农村插过队的人，如今没学历、下岗或收入微薄。我属于最终幸运的那部分人。我已很知足。人或多或少都有不幸的时候。只是我们不一定会谈论它，或者不把它当回事。有些不幸则被当事人视为个人隐私，不愿意触动它，把它当作终身秘密。假如我不是因为写作涉及，自己的有些不幸往事也就封尘了，因为平时极少会想到它们。

所谓幸运和不幸，都是相对别人和自己的过去而言。对于未来，幸运可能是不幸的开始，而不幸可能是幸运的倪端。而幸运和不幸的转化，很大程度上是命定的，天时地利人力都分不开。但愿，我能珍惜自己的每次幸运，而把不幸升华为个人财富，比如成为写作的灵感和材料。

(2006年10月21日于纽约郊外)

我也不知道，南开校友鲁鸣有过不幸。

看来不幸只有自己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