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太阳的崇拜者
•凡 草•
那是刚来美国在芝加哥上学时的事了。美国有个叫“美华友协”的草根组织，基本成员有旅美多年的华裔，也有很多非华裔的老美。自从尼克松访华以后，美国官方一改多年的反华宣传，一下来了个１８０度的大转弯。美国人民开始对中国有了初步的认识，他们对刚撩起面纱的中国感到很神秘，也以和中国打交道而自豪。中国政府开始邀请一些民间团体到中国去，加强全方位的交流。这个团体就是由一批对中国很友好的人组织起来的，而且发展得很快。那时从中国来的留学生为数不多，他们对这些从竹幕后面飞来的人非常好奇，经常邀请我们参加他们的活动，还组织一些想学中文的人和我们交流。我们向他们学英文，他们向我们学中文。
他们的活动多数是去公园野餐，也有过两次在餐馆聚会，庆祝十一和新年，但是参加的人就比公园野餐时要少的多。我们这些在国内吃惯了大锅饭的人，开始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有个经常和我们来往的学生挺歉然地说，你们是免费去的，可我们要交钱，这＄２５的餐费太高了些，我这穷学生出不起。这才明白他们把我们的花费也交了，反倒弄得我们挺不好意思，以后再和他们聚餐时也就尽量带点儿东西去。可是主办的人却说，我们在中国时，就是做客人的，自己并不花钱，现在请你们也是应当的，这让我们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不过这样的事没能持续很久，随着大批中国留学生如潮水般涌来，这些活动就渐渐消失了。
那时常和我们交往的，还有一个白人女护士和一个黑人男厨师。那个厨师常常对社会愤愤不平，认为他所得不公。聊了几次，我就有点儿纳闷。“你的厨艺不是很好吗，工资也挺高的，为什么每周只工作三天？多干几天不就可以多挣些钱了吗？”可是他却说如果工作时间长了，挣钱多了，就要交税了。现在工作三天不但不要交税，还可以拿些政府的补贴，为什么要多工作？他说他曾经作为“美华友协”的代表到中国去访问过。觉得毛泽东很了不起，中国很伟大。因为中国没有种族歧视，他在中国感到很受尊敬。他非常神往于中国的制度，认为只有那种天下大公，谁都不交税，才是最完美的体系。我那时对美国的交税制度全无概念，对他的说法十分不理解。至于中国是否有种族歧视，我想还是中国人自己心里最明白。
有一次，那个白人女护士带我们去她的一个妹妹家玩。到了地方，听说当地前两天出了一件事请。一个白人妇女在大街上被几个黑人抢了，不记得是仅抢了财物还是连人一块儿抢了。她报案后，警察抓人时和几个黑人发生了冲突，警察动武打伤了人。她的妹夫正好是一个黑人领袖，就带领大家到警察局示威去了。
他回来时，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鲁智深来了。他和我们津津乐道地谈起他的示威行动。当知道我们是从中国来的，就告诉我们他去了好几次中国。还把我们带到楼上他的书房里，向我们展示了他的宝贝：一套英文版毛选，几本小红书，一把毛的像章，还有贴了满墙的文革时的宣传画。看着那些挥舞着的大拳头，刺目的红海洋，持枪舞刀的红卫兵，我一时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说，他最崇拜的就是毛泽东。他能够从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得了政权，掌握了那么大的一个国家，受到数以亿计人的崇拜。他对于红卫兵可以任意造反闹革命，坐火箭直升国家领导，羡慕之极。我们几个人看见他的书架上还有一本马克思选集，很想知道一下美国人对马列主义的认识，就问他对于剩余价值，资本增长和美国这个帝国主义的现行体制的看法。不知是我们的英文太差，还是他从没听过这些名词，比手划脚地聊了半天，还是鸡同鸭讲，谁也没明白谁说些什么。
当护士和她妹妹准备晚餐时，我去帮忙。她妹妹即将临产，挺着个大肚子，旁边还有两三个小孩子抱着腿围着闹。我们让她去休息，照顾孩子。同去的几个男生也赶着帮忙，倒是那个领袖坐在旁边，悠闲自在，抓了一块我们带去的西瓜只管自己吃，既不管孩子，那满地孩子们乱丢的东西拌了脚，也没说弯腰收拾收拾。等饭做好摆上桌子，他才过来坐下。
我颇有些不理解，回程的路上，难免对护士说了出来。护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从来就是这样，家务事绝不染指。她的妹妹原本是个好学生，听了他一套又一套的革命平等民主的理论，竟然退了学，不顾全家人的反对和朋友们的议论，一意孤行地嫁给了他。没想到他的平等民主在家里是从不实行的。妹妹虽然现在常有后悔之心，只是连高中都没毕业，又有了好几个孩子，上哪儿去找工作，离了婚又怎么办？
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显然那位领袖并没有能够夺取政权，当上皇帝。只是我再也没有和“美华友协”人有过联系，不知领袖是否学会了从家里开始实践平等民主的概念。
说了这半天，我自己也不明白，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应该为出了这样一个让无数人崇拜，光辉普照全世界的红太阳而自豪，还是应该为之而悲哀。
刊登在 2004 华夏文摘 cm0404a.
《文化与生活》June 20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