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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凝

#1  贝多芬的天空 舒伯特的大地

贝多芬的天空 舒伯特的大地


章凝


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Op97)和舒伯特的《C大调弦乐五重奏》(D956),同为古典室内乐中的顶尖杰作,各自集中表现了这两位伟大音乐家的典型乐风,可谓他们的心血结晶。

最近迷恋上了这两曲,特别是《大公》,几乎达到了有些神魂颠倒的地步。精神高度满足幸福之余,觉得不写几个字出来聊表胸臆,实在有些对不起自己的这段感情,更对不起提供我如此丰盛精神食粮的两位敬爱的大师。我一向不赞成以形像的文字来描绘抽象的音乐──表达泛泛的感性赏乐体验除外,今天勉为其难破例一次,尝试着以我笨拙的笔,为这两部作品各抽取一个横截画面:

《C大调》第二乐章(慢板):冬日,时近黄昏,冰雪绵绵的旷野上,走来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人。天,马上就要黑了;天地间,风吹着雪,雪夹着风。铺就眼前道路的是覆盖着冰雪的野草、荆棘和石头,白茫茫的大地没有尽头。他,饥寒交迫,步履蹒跚,眼看随时就要倒下去,被风雪埋葬在这荒原上。伸出干枯的手臂,他发出了最后的呼号:温暖的家啊,你在哪里?我的亲人们啊,你们在哪里?路啊,你又通向何方?上帝啊,请伸出你怜悯的手,救救你无家可归的孩子吧!

《大公》第三乐章(行板):夏夜,繁星满天,幽静的后花园,夜莺在婉转歌吟。一位诗人在徘徊、沉思,及祷告。他,思索得很认真,祷告得很虔诚。苦思冥想带来几许惆怅,孤独着不免有点忧伤。这时,天使静悄悄地,仿佛洁白的和平鸽翔临,以她透明而灿烂的声音,歌唱般地与他对话;用一道道水晶溪流样的星光,洗涤着他的身体和灵魂。最后,引导着他向上飞翔,自空中俯瞰灯火辉煌的人寰。终于,在那里,他沐浴于云海的滚滚波涛,那滚滚波涛是慈悲大爱的圣灵。

近几天,我数十次聆听这两个伟大乐章,每每听得心潮起伏,热泪盈眶。《C大调》给予我的,是凄迷、哀伤的泪,一时间,只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踯蹰在那冰天雪地,向上苍发出绝望的呼号。《大公》带给我的,是感激、喜悦的泪。感谢上帝赐我这样美好丰盛的生命,感谢上帝的使者贝多芬,给人间带来了天国的大美与至善。

故而,我深切理解、欣赏舒伯特;我永远热爱、追随贝多芬。根据自己天性做出这个抉择,我很满意。跟随贝多芬,生命到达如此境界,我复有何求。给我带来人生最大灵肉享受和至高精神幸福的,是贝多芬。说不尽道不完:我爱你,贝多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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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区区数百字小文,远未一吐为快。我自然明白,文字是很难甚至无法写好音乐的。此文上网后次日,又聆听《大公》十几遍,开车时听,坐班时听,睡觉前还在听,只是听不够。既听了全曲,更多的是第三乐章。很享受这样被音乐感动得心神俱旺的特殊体验。

这首《大公》,十年前就听过,当时觉得挺好,但没什么特别感动,印象不是特别深。虽然也收入了我喜爱的贝多芬作品单,但后来竟渐渐淡忘了。很高兴这次偶然拾起来。

写此曲时,大师的创作手法已极为高超。《大公》的总体乐风主题鲜明、生动明快,并不难入耳。但这个第三乐章却不是很通俗,转调,多主题,变奏多端,不容易一下子就抓住,至少我没能做到。开始两三次时觉得有些散乱,很有些怀疑“这是贝多芬最优美的行板乐章”的说法。听过多遍后才越来越投入,直至最后百听不厌欲罢不能,进入了妙处难与君说的境界。

建议刚接触此曲的朋友,如果不能马上进入角色,不要着急,耐心多听几遍,以期慢慢找到感觉。

至于版本,鉴赏了大约十余个,完美的尚未发现,最好的可算 Claremont Trio。我知道这个女子三重奏组合年轻且不著名,但那些大师组合不是录音欠佳,就是名不副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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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Op97)第三乐章(行板)



舒伯特的《C大调弦乐五重奏》(D956)第二乐章(慢板)




我的黑暗是一湖水,我的光明是一条鱼
2013-4-10 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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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儿

#2  

生动、鲜活的画面,不禁使我联想起《华盛顿DC的小提琴》。


2013-4-11 0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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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3  

又作了一些改动。

《华盛顿DC的小提琴》基本上属于舒伯特的大地。

今天又听了《大公》许多次,开车时听,上班时听,睡觉前(现在)还在听,只是听不够。很享受这样被音乐感动的感觉。区区几百字的小文,聊表胸臆而已。我自然明白,文字是没法写好音乐的。

这首《大公》十年前就听过,当时觉得挺好,但并没有特别被感动,后来就忘记了。很高兴这次偶然拾起来。

这个第三乐章并不通俗,变化较多(写此曲时,大师的创作手法已经极为高超),不是一两次就能抓住,至少我没做到。听过多遍后才越来越投入,最后是百听不厌欲罢不能。简单的音乐旋律,开始时容易入耳,但不容易回味无穷。建议有心此曲的朋友耐心多听几遍,以期找到感觉。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13-4-11 2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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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寒

#4  

今天听了好几遍“大公”。
但好像没找到感觉耶。哎,俺咋地啦?古典音乐素养太浅的缘故吧,呜呜~~


2013-4-14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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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5  

赏乐真是一个极为个人化的审美活动,涉及性格、经历、学识、天赋等诸多因素。我是多想和各位一道分享古典音乐的大美,只可惜强求不得。

楚寒君平时欣赏什么其它古典音乐?我猜你比较喜欢民乐。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13-4-14 1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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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寒

#6  

哦,对于古典音乐,我倒是没有固定的,有时听西方古典音乐,有时听中国民族音乐,前些年喜欢过一阵拉赫曼尼诺夫,前几天又反复听暮江吟(古琴、埙)。一直很想好好提高对西方古典音乐的鉴赏力,找不到教人如何欣赏西方古典音乐的书,故总是停留在较低的层次,呜呜~~
在章凝君的推介和普及音乐知识下,接触到一些了,多谢啦!


2013-4-18 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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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7  

我个人觉得欣赏音乐和读书无关,喜欢就喜欢了,不喜欢看再多书用处也不大。

除了拉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还有他的什么其它作品?按理说能听拉赫,其他人应该也行。可以去油管找以下视频多听,柴可夫斯基比较通俗,莫扎特至少一半作品通俗。都是入门进阶的好材料。贝多芬也不算怎么深奥,但能否欣赏和个人性格关系较大,需要气味相投,有时间我专门谈谈。

The Best of Tchaikovsky
The Best of Mozart
The Best of Haydn
The Best of Chopin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13-4-20 1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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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8  

再谈《大公》

在世界音乐史上,若论阳光大气,灿烂辉煌,很少有作品能够超越《大公》(Op.97),可以与之媲美比肩的或许只有作者自己的若干杰作如《第五钢琴协奏曲》等。贝多芬将钢琴三重奏(Piano trio)这一乐曲形式于《大公》这里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前如古人后无来者 ─ 自然只是个人意见。我不知道一个人是不是一定要心怀坦荡光明磊落才有能力欣赏《大公》,我能够确定的是:当你深深地沉浸于《大公》的时刻,在那个特殊的审美瞬间,你的心灵洁净,你的灵魂崇高。

新葩网上一位无名专家对《大公》的评介极为到位,不忍割爱转来:“全曲从头到尾充满活力,生动有神,似乎对人生充满无限的希望,对生命给予最大的歌颂!是贝多芬中期的代表作,乐曲结构完美均衡,和声多变却又朴实自然,乐器间的对话、呼应、独白、雄辩,变化多端却如诗如梦,最后强烈的渐强奏把情绪完全宣泄出来,听了颇有畅快淋漓、完全融入的感受。”

《大公》四个乐章各具特色,第一乐章奏鸣曲式,第二乐章三部曲式,第四乐章回旋曲式,主旋律皆鲜明清晰,欣赏难度相对有限,当然也不像《月光》、《悲怆》那样雅俗共赏。《大公》不是老少咸宜之作,贝多芬的作品再简单也有其思想深度,或许除了《致爱丽思》。第三乐章如歌的行板,变奏体式,最为情深意长优美动人,但表现形式比较复杂艰深,不易欣赏理解,因为变奏的灵活多变,主题动机(Motif)不那么一耳了然,甚至会感觉有些散乱。这完全符合顶尖高雅音乐的特性,那就是听者不容易轻易进入,而一但进入了,万听不厌,如登仙境。贝多芬乃变奏大师,他中晚期杰作如《大公》、《终极奏鸣曲》(Op.111)等的变奏常常看似“偏离”主旋律甚远,一个变奏即构成一个独立自主的表达片断,几个变奏既各自独当一面,又相互联接呼应,最后融汇贯通浑为一体,合成一片有山有水,山是山水是水,山中有水水中有山的的风景。

(待续)


2017-8-31 2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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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9  

以上妙论“乐器间的对话、呼应、独白、雄辩,变化多端却如诗如梦”主要是指第三乐章。“对话体”不是一个专业音乐术语,但“对话”确实存在于许多纯器乐作品中。器乐音乐中的“对话”手法想来是借鉴起源于音乐剧中的重唱曲,既然不同的人声之间可以相互对话,那么一部乐曲中的不同乐器也没什么不可以。钢琴三重奏曲式集中了钢琴、小提琴和大提琴这三件特色鲜明,表达力最为丰富的乐器,大小提琴又接近人声,所以很适合表现“对话”,而《大公》第三乐章则是对话器乐的凤毛麟角之作,可以与之媲美的只有作者本人的晚期弦乐四重奏,如贝多芬的“天鹅之歌”─《第16弦乐四重奏》(Op.135)的第三乐章(我将另文论述)。在这里,钢琴、小提琴和大提琴作为独立个体,或各自交谈,或携手共舞,A与B,A与C,B与C,AB与C,AC与B,BC与A,繁复多变交织缠绵。每件乐器化身为一个个既生动鲜明又灵活多变,既抽象又具体的艺术形象:以游吟诗人面貌现身的作曲家本人,自天而降的小天使,化作肉身的神明;诗人婉转倾诉,天使边飞边唱,神明语重心长,曲径通幽,各尽其妙。

这里点出了自认的“对话”主体,即作曲家、天使和上帝。那么接下来的问题自然是:他们交谈的话题是什么?对话的具体内容有哪些呢?很遗憾,这我就不清楚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实际情况其实是:不是“忘言”,而是“不辨”,没有“辨”,哪有“言”。不再朝前走了,拒绝对作品做进一步的解剖分析,因为这既无必要,更且徒劳。原因:音乐美就美在一个朦胧,没有人声(歌词)参入的纯器乐音乐更乃抽象艺术之王,仿佛听出了某种语言对话,依稀看到了若干恍惚画面,灵性就已超越了感官,赏乐审美体验达到了应有的境界。为避免过犹不及,最为明智的做法是到此为止,收拢想像的翅膀,摆脱思辨的羁绊,效法天然,自由无羁,尽情漫步于这块净美园林中的小径吧。

再谈演奏:(待续)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17-10-5 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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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0  

再谈演奏。世上音乐千百种,室内乐(Chamber music)至为高雅,属于小众化的阳春白雪。室内乐主要指各种乐器重奏曲,从二重奏到九重奏,而弦乐四重奏和钢琴三重奏因其丰富多彩的表现力,最为各时期的作曲家所青睐。钢琴三重奏作品的演奏大致有两类,一为“专项组合”,二为“大师客串”。所谓“专项组合”是由三位颇具专业水平,但还没有达到音乐会独奏标准的演奏员(英文统称为音乐家即musician)成立“三重奏乐组”,长期固定合作,专门排演不同作曲家的三重奏作品。“大师客串”则是由三位著名的钢琴家、小提琴家和大提琴家临时组队,排演一部或几部三重奏作品。两类组合各有千秋:“大师客串”的优势自然是个体的专业技能出类拔萃,对作曲家和作品的理解力高于众人,并拥有最优良的硬件设备 ─ 乐器,普通音乐家可负担不起动辄要价几十万甚至几百万美元的珍稀意大利古琴。这样是不是说大师组合的演奏当然就技高一筹,永远为最佳版本了?答案是“不一定”。

重奏曲如弦乐四重奏、钢琴三重奏等讲究的是不同乐器间的和声,其演奏都不设指挥,各声部的起承转合轻重缓急,全靠演奏者的配合默契来完成。想要演奏好一部乐曲,自然需要高超的个体技能,但团队精神时常更为重要。每件乐器,或主角,或配角;时而作红花,时而当绿叶,既要协调处理,又需心灵感应。此方面大师组合存在着某些不足,首先各大师永远有排不完的工作等着他们去做,参加音乐会灌制唱片为音乐比赛当评委出席节日庆典等等。出于对作品的热爱他们客串三重奏,但大多是来去匆匆,彩排加演出或录音挤在三五天甚至更短的时间内,这使得成员间的相互切磋磨合严重不足,与合作稳定的三重奏乐组相比。对于复杂深厚的乐曲,演奏成员磨合度欠缺的问题不是个人能力可以彻底解决的。再者,大师们才气高,心气也高,几个人对作品的理解如果不是极为合拍,不免会影响到整体演奏质量。而这对于专业三重奏乐组几乎不成 问题,因为他们是长期合作,反复排演,交流切磋,对作品学习研究得更加全面深入透彻。以团队精神弥补个体能力的不足,这是“专项组合”的优势所在,使得他们有可能与“大师组合”分庭抗礼。

(待续)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17-10-8 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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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1  

这里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发现”,那就是弦乐四重奏作品的演出或录音,好像从来没有大师前来客串。不论作品出自哪位大作曲家,多么有名或吸引人,小提琴和大提琴的独奏演奏家对其就是敬而远之。这又是为什么呢?原因应该是与钢琴三重奏相比,弦乐四重奏的结构更为复杂,对演奏成员配合默契的要求更高。四位参与者必须密切交流,反复切磋,并进行大量排练,方才可能胜任。这对于大师们来说就有些难度了,首先不容易凑齐四个人,不是你有节目就是我有计划,好不容易凑齐了也不大可能长期共事,而匆匆忙忙整出来的成果,质量很难超过“专项组合”,勉强上马就失去了意义,所以还不如不搞。于是音乐界一件有趣的事情发生了:著名的小提琴家和大提琴家,也即顶尖弦乐大师们放弃了弦乐四重奏这块领域,独奏和重奏分道扬镳了。其结果是优秀的弦乐四重奏演出版本,无一例外是出自专业的弦乐四重奏乐组。

过去几年聆听《大公》上千遍,鉴赏了30左右个版本,“专项组合”与“大师客串”并举,反复聆听对比。努力摒却先入为主,有意识地抵御 ─ 哪怕不能彻底消除 ─ 主观偏见,不迷信任何权威大师,只相信自己的耳朵和心灵。这是我鉴赏演奏版本的原则标准。最后甄选出以下几个讨论版本(有可能将不断增加):

演奏家/乐组(钢琴、小提琴、大提琴),简称,年份
鲁宾斯坦、海菲兹、费尔曼(Rubinstein、Heifetz、Feuermann),RHF,1941
所罗门、霍斯特、皮尼(Solomon、Holst、Pini),SHP,1943
奥波林、奥伊斯特拉赫、克努舍维茨基(Oborin、Oistrach、Knushevitsky),OOK,1959
巴伦博伊姆、祖克曼、杜普蕾(Barenboim、Zukerman、Du Pre),BZD,1970
肯普夫三重奏组(Kempf Trio)(Kempf、Bensaid、Chaushian),Kempf,2004
克莱蒙特三重奏组(Claremont Trio)(Kwong、E. Bruskin、J. Bruskin),Claremont,2011

(待续)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17-10-14 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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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2  

RHF版:以海菲兹和鲁宾斯坦在音乐界的泰斗地位,这可以被称为“世纪组合”,但组合的成果并不能作为典范 ─ 在今天看来。致命伤是速度,全曲总共用时不到34分钟,给人一种赶场的感觉,缺乏应有的从容不迫。比较一下其它几个版本用时:SHP,37分钟;OOK,35.5分钟;BZD,40.5分钟;Kempf,41分钟;Claremount,41分钟。由此可见,RHF版不是后世三重奏演奏家效法的样板。第一乐章开始阶段过快,主题动机应有的那波庄严大气被严重冲淡;第三乐章过快,深沉复杂的情感表述就流于肤浅。除了速度,其它方方面面似乎也乏善可陈,鲁宾斯坦的钢琴和海菲兹的小提琴,都没有给我以惊艳,也谈不上激励感动。总之我以为这个版本没有准确地把握作品的内涵精神。

值得称道的是此次演出的时机:1941年时值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尾声,纳粹德国的铁蹄横扫欧洲大陆,声势如日中天,对境内犹太人惨绝人寰的迫害也正变本加厉。在这个极端黑暗的历史时期,身为犹太人的鲁宾斯坦、海菲兹和费尔曼,在大西洋彼岸,西方自由世界的最后堡垒 ─ 美利坚合演德国音乐家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向世人传达出双重信息:音乐无国界,贝多芬是全人类值得骄傲的儿子,他的伟大艺术属于全世界,而决不仅仅是日耳曼,更不是纳粹法西斯。纵然乌云压顶,光明永在人间。为此,我要向三位大师崇高的人文主义精神致敬!

SHP版:用一个词来形容就那就是“温情”。整体平和内敛,不浮不躁可谓中庸,不以起伏跌宕取胜,却又不乏明亮温暖。单声道的原始录音听上去单纯质朴,淡淡弥漫着历史沧桑感。我反复聆听多遍试图吹毛求疵,结果却归枉然,不愧是一个难得的优质历史版。再看它的问世年代:1943年二次世界大战仍鏖战正酣,法西斯轴心国大势已去,长夜已经破晓,人类迎来曙光。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英国钢琴大师所罗门和他的同伴霍斯特、皮尼,对未来一定是充满了信心和喜悦,这自然反应在他们对以光辉灿烂为主旋律的《大公》的阐释演绎之中。

四、

OOK版:除了大卫奥伊斯特拉赫,其他两位不算大师,所以这是一个“专项组合”。大卫兼职室内乐令人赞叹。全曲用时看上去也不慢,只比最快的RHF版多了一分半钟,但粗听大体没有给人以赶场感,似乎是很好地做到了该快的时候快该慢的时候慢,也即节奏的合理掌握。第三乐章起始部分,大卫的小提琴温婉抒情,可以融化人的心灵,这才是大师应有的手笔。进一步细听,发现本乐章被奥波林的钢琴搞砸了,至少于三个关键所在黯然失色,不然全曲有希望成为经典 ─ 其实这个“不然”并不存在,如同历史不能假设,不要说三个,一个失误毁掉整个版本的事例也常见。来看具体分析:

第三乐章起始主题段落,小提琴精彩,钢琴也不逊色。接下来大提琴深沉拉起第一变奏,小提琴应和接上,随后大小提琴再度轮番对歌。这阶段钢琴的角色比较微妙,肯定不是主角,但又不完全是配角,可以算是第二主角吧,类似小/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中的地位,行使的是伴奏职能,居于从属地位,其声势(音响和速度)稍逊一筹,不能盖过第一主角大/小提琴。需要有意识地收敛锋芒,当然也不要过分到沦为弱势。原则是尽力平和稳健,不要赶,不能有突出重音。与提琴相比,钢琴天生强势,演奏者在这里稍有不慎就容易“过”了。奥波林正是这样,弹得有些抢,并伴有重音,虽然问题并非显而易见,但对于苛求的耳朵,已经比较严重地影响到了接收效果。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高水准的演奏就是这样,细节中见真谛,功夫在精微处。一个可能随之而来的问题:为什么在这里钢琴要扮演绿叶,而不能与提琴平起平坐呢?答案是“对话”也即情节的需要。此阶段发言的主体是大小提琴,内容为“诗人倾诉”,而钢琴所代表的神灵应该是聆听者,或应和人。如此自然应该保持相对低调,避免喧宾夺主了。

三个变奏完成后,乐章中点处主题再现,所谓B主题(或将此归为第四变奏),开幕由钢琴担纲,大小提琴伴奏。这里的动机是宽广、悠长,隐隐带着些许悲壮的忧伤,类似“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意境,但目光更高远,胸襟更广阔,姑且命名为“天高地远”。演奏要点一是蜿蜒起伏,外弛内张隐隐发力,几小节音符演化出千里云天之势;二又是不能赶,一赶气势就冲淡了;要从容,从容才能吞吐包容,反之则流于凡俗。不幸的是,性急的奥波林在这里又赶了,再次赶出了问题 ─ 公平地说,钢琴的失误或走神并不完全是钢琴演奏者一个人的责任,而是三人的配合出现了问题,换句话说,是整个演奏小组对作品的理解有了偏差。如此评判有何根据?这段乐曲的大体内容是什么,钢琴又代表了谁呢?赏乐审美不好过于机械理性了,这段主题象征的既可以是游吟诗人,也可以是下凡神明,还可以是作曲家作为旁观者给出的宣示性小结。经过了前面三段起起伏伏的对话论战,双方终于达成了某种共识,柳暗花明又一村,主人公仿佛开始步入大彻大悟之境,心开天地宽。旋即迎来那绝美的,由小提琴主唱的“比翼天使”的梦幻景象。

奥波林的钢琴第三次超速发生在乐章结束前一分十秒左右处。此乃最后的高潮,这一旷世杰作又一璀璨奇丽的闪光点,也是叫我心神激荡永不熄灭的泪点 ─ 在演奏准确到位的情况下。我以为最好的音乐都具有某种“神性”,也即上帝隐秘的信息。上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声音通过音乐这一特殊渠道被传播到人间,音乐成为上帝与人类沟通的语言工具之一。西方古典音乐中的部分,那些堪称伟大的作品,悦耳动听只是表象,掩藏在这表象之下的为其本质精神,也即神性。而“大公”的神性在这里:“比翼天使”于“天高地远”后,乐章进入终曲(Coda),经过一段酝酿积攒感情的序奏,临界点到来:大小提琴先后以主旋律奏出一段回肠荡气的曲调 ─ 这曲调,你可以说是诗人的悲怆,也可以说是哲人的感激 ─ 任凭听者的心绪和想像,随即化为轻音和声,等待着钢琴的降临,旋即,钢琴王者来了,梦境边缘的身形,云中踏浪的步履,一步一个足迹,缓缓向我们走来 ─ 你是谁?如此地熟悉又陌生,遥远又亲近,庄严又温暖,同时洁白得一尘不染,优美得令人颤栗。啊,你是圣灵!来自上帝的脉搏,自天国飘来人间,潜入渴慕光明的心魂......

等一下,又是“诗人的悲怆”,又是“哲人的感激”,究竟是喜还是悲,你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不错,矛盾确实存在,但这却不是鉴赏者的误解,而是作品的深刻特质使然。古往今来,伟大的文学艺术家大多生有一颗善感多变、复杂细腻的心,具有自我冲突心智矛盾等多重人格,这自然反映在他们诸多不朽作品中。直来直去,悲就哭泣喜就欢笑的文字或旋律,不免失于单薄浅显。音乐巨人贝多芬的情感世界丰富多彩,哲学思辨力也高于同行,所以他的内在冲突比其它作曲家更甚,其优秀作品就是这些矛盾冲突生动传神的艺术体现。而这一次,他竟然在一小段旋律中注入了可悲亦可喜这双重元素,实乃绝妙手笔。当然这种解析不无主观成分,能否在贝多芬的知音听众当中获得普遍认同是一个问题。无论如何,对于这样的美乐,不完全理解,我们也可以为之迷醉,而理解透彻了,精神境界有望随艺术家更高一层楼。

再有一个问题:你说作曲家在乐章中期的“天高地远”里已步入大彻大悟之境,可是怎么到了尾声又“悲怆”起来了呢?这岂不又是一个矛盾?回答:确实为另一矛盾,而起伏多变乃贝多芬的一大特性。时而迷茫困惑,时而达观喜乐,如同风云变幻。这在他的音乐中多有表现,一个典型的例子:《热情奏鸣曲》(Op.57)第二乐章,经过艰难跋涉,夜行人终于走出漫漫长夜,纵身奔向那朝霞满天的黎明,可到了乐曲结尾处,黑暗动机竟再次卷土重来,主导音响行至终点。为什么?因为贝多芬的艺术构思不同凡响,多种矛盾冲突及反复都出于有意识的设计,或是提纲挈领似的总结,如《大公三重奏》第三乐章终曲“圣灵降临”前夕,或是承上启下的伏笔,如《热情奏鸣曲》第二乐章结尾处的“黑暗回潮”,等等。所以若想更深一步理解贝多芬的音乐,不仅用心灵,更要用大脑。

(待续)



因为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 所以我爱太阳
2017-10-15 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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