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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nghuzhai

#1  [原创] 北京纪行(2001)

北京纪行(2001)

这是我1995年出国以来第一次回国。我3月24日离开旧金山, 次日抵京。本来是准备着有一些文化反冲击的, 可是并没有感觉出多少。车子拉着我驶向市中心时, 熟悉的街景跃入眼帘, 尘封的记忆也在脑海里蠢蠢欲动起来。当时的感觉其实和在另外一个美国城市旅行没什么两样。 当然,后来小的文化冲击还是有的, 比如公厕里没有手纸什么的。
在北京的第一天是风尘中度过的。 我的目光所及之处都象一个建筑工地。我情绪很低沉,甚至想何以要回来。如果我是回来找感觉的话, 那这初始的感觉并不是多么美妙。灰尘无所不在。 更有甚者,北京正在变成一个移民的城市。 走进商店或者菜场,招呼你的尽是外地口音。

我骑车无目的地闲逛,不自觉地循着熟悉的街道, 尽管许多地方已经拆迁重建。经过琉璃厂文化街时, 我吃惊地感觉到这个初建时庭宇辉煌的街道, 现在只是一片灰色,不但显得旧,而且显得憔悴。

95年出国之前,我从来不注意交通规则, 因为我也是忽视它们的骑车人之一。现在,我随时观察交通情况,那种表面的无序常常使我觉得好玩,当然,让我受到惊吓的时候就不好玩了。

第二天感觉好了一点儿。我想,呆得越久,就越好吧。 风不太大了,天上也现出了太阳。我去买一件上衣, 因为我来时,没有带上衣,只穿了一件防水的迷彩服。

北京的物价让我瞠目, 可是因为是在一个私摊商场里买东西, 杀价很容易。夹克从300元降到100元, 裤子从280到80。我真不知道还有没有公平的商业规则。

说起移民,虽然他们为北京提供了劳力, 活跃了北京的经济,他们也改变了北京的一些传统。 我在北京西客站 (看起来更象一个皇宫)附近一个四川人开的小理发店理了一次发。 初问价格是五块,可是一坐下,小姐就用什么化学物质给我“干洗”起来。 我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就问这加不加钱。 “一共十五。” 我气坏了,可是没办法, 因为我不想湿着头发暴露在有名的北京尘土中。 最后终于把价砍到十块。理完后,我说拿镜子照照后头。 答曰:“我们没镜子。”我 说拿镜子照后脑勺是北京理发的传统。 她们最后从墙上摘下一面大镜子给我草草一照,我当时也没发现问题,后来才知道那个头理得多糟。

到外地去了一些日子,4月11日回到北京。 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整理我在亲戚家旧平房里的书。 这种平房早晚是要拆的。现行的政策是给拆迁户一点钱, 让他们自己买房。其实钱根本不够。 对于那些没有高收入的家庭来说, 拆迁意味着负债或者丧失住处。我看我住的大杂院里大部分家庭是这样的。
这个差使又累又费时间。我计划把可以扔掉的书处理掉,但是我病了,只好把它们和要留下的书分开后就算了。

聚会

我在北京只有九天时间,弄书就花了三天。我挤出一点时间和老朋友老同学聚会。我不得不有所取舍。大学的同学就没时间联系了。

第一个聚会是和90年参加的一个单身俱乐部的朋友进行的。其中一个结了又离了,“进去涮了一圈儿。”另外两个成员结了婚, 有了个儿子。其余的都把未来交给了命运。但是每个人都精神很好。除了我以外, 每个人都还显得很年轻。那天晚上过得很开心。有一个本来要来的,但因为参加旅行团去美国,没来成。我倒是回国后第二天在她公司里见过一面。她是靠自学考上 了会计师,现在是公司的财务总监,收入不错,开自己的车。我去看她的时候,没有外套,穿的是一件防雨的美军迷彩服,是我带着当雨衣用的。在公司白领们的众 目睽睽之下,我觉得很尴尬。我后来发现,在北京,只有民工才穿迷彩服。

第二次聚会是和高中的同学。其中一个买了套价值不菲的公寓。我后来去过。它在一个有二十四小时物业管理服务的公寓大楼的18层。楼区有游泳池和地下停车 场。公寓近200 平米,俯视着漂亮的高速公路。我当然很好奇他何以发了那么大财。后来得知是他太太单位作为奖励出了一半,另一半是贷款。在国内,虽然很多人富起来了,大部 分人还是依托单位解决住的问题。现在自己当然也要动用储蓄。买使用权是较为便宜的办法。只有少数人能买得起价值百万的住房。我另一个同学正在考虑买房。他有家工厂,所以我倒不奇怪他能出得起钱。

来聚会的同学中,三个是开着私车来的。都是买的新的。一辆是十九万,合两万多美元。在国内,养车是很贵的。我想国内的工资一定提高了很多,要不然怎么能保有汽车。另一个同学透露了我小时候邻居的孩子,也是我的小学同学,的惊人消息。他毕业后一直在青旅干,现在不但买了房,还在大兴县共青森林公园附近买了别墅。他太太开自己的 车。看起来受到命运嘲弄的大概就是我了。既无可观存款,也无自己的住房, 更无远大的职业前程。我禁不住想, 要是我当初没有选择留在美国,我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大学老师在六年里能积累多少,虽然我可以打工挣点外快。
圣经上说,不要在尘世聚财,信徒的财富在天国。 可是现在成功就是用钱衡量的,如果我连一个可以称为属于自己的地方都没有,我的自信靠什么支撑?

他们问我美国的情况,我说很平淡。我给他们讲了我的经济情况,加州的生活费用和由此可以预见的未来。我说我喜欢美国, 是那里的干净的环境, 人们的有礼貌,和人们依法办事的习惯。我不喜欢的是那里的寂寞和没有热闹。 特别是在蒙特瑞,下班以后没地方好去, 除非开车到远处去,发展一种爱好, 比如钓鱼。我的话听起来一定很没劲, 因为一个同学说,他本来想让孩子以后到美国,现在得另考虑了。

两天后, 一个同学告诉我,聚会的时候,有两个同学发觉我情绪不高, 想知道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什么也没说。我没时间告诉他们我所有的事,象过去那样。其中一个后来出差了,我们取消了提到的再一次聚会。此外,我现在已经习惯于不谈论自己。

我在北京有两个大学同学但是我没有她们的电话。我试了其中一个,不管用,放弃了。试了一个学生的电话,居然联系上了。她和她的同事兼男朋友请我在团结湖公园一家陕西面馆吃饭。饭馆的墙上有十个镜框, 是关于陕西十大怪的民俗画。我用摄像机把它们照了下来。那顿饭,是我在外面吃的最随便的一顿。

我在北京开的唯一的洋荤是一个亲戚带我去的。 我发现虽然她电话变了, 可是还住在老地方。她带着女儿和司机请我到燕莎中心里的一家德国啤酒屋吃饭。我们叫了沙拉,各种肉, 加上面包和biscuit(不是中国的“饼干”, 而是一种质地松软的小园饼)。一共六百元。她开玩笑说, 我们今天是来吃穷人饭来了, 指在国内,现在只有穷人才一个劲地吃肉。
一个多年的朋友和她先生带我到友谊宾馆对面一家湖北饭馆吃了顿饭。我过去以为湖北菜没有走出湖北, 而这家饭馆却常常满座。饭馆的名字很好:“九头鸟”, 来自湖北俗语: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 意思是说湖北人很厉害。

回国之前, 我雄心勃勃地要回去大吃各种风味小吃,到了后却根本想不起来有什么可吃, 也没有时间计划专为吃而转一圈。我在外面的时候,肚子饿了, 见到什么就随便吃点。结果,我根本没吃到什么, 连烤羊肉串都没买。

购物

很多从美国回中国的人都想利用美元和人民币差价买点便宜货带回来。 除了吃的以外, 穿的是一项主要要买的东西。我倒是没有雄伟的购物计划, 只是想买点里边穿的衣服,几条裤子,一两件夹克, 一些袜子和鞋。可是我去买东西的时候, 发现外面穿的很贵,就算折合成美元也是觉得贵。 当然可以讨价还价, 但是仍然难以判断是否真的买到了便宜。

现在我不习惯的是在店里后边跟着个小姐竭力劝你买东西。 这在私人摊上尤其如此。 常用的促销手段是告诉你她们之所以卖得便宜, 是因为商品断码了。意思是你要是找到了你的码子, 那是你的运气,机不可失。有时促销的言辞十分激烈。 小姐先问你是不是诚心买。废话, 谁愿意说自己不是诚心来买东西的?然后她说既然是有心买, 她就给你大大地优惠。如果时间是上午, 而且快到中午的话,她就说一早上还没开张了。 您是第一个顾客,为了开个张就赔本卖了。如果是在下午, 她就说早上同样的东西她卖了多贵。如果讨价还价后你最后决定走开, 她就会在后面忿忿地说:“你这个人真没意思!”在大栅栏一家鞋店, 我录下了一个卖鞋的小姐和一个女孩的对话。那个女孩最后就是被迫买了一双鞋的, 因为她在整个过程中不断地嘟囔: “人家没想买东西嘛。”她的暧昧态度导致了促销小姐更为猛烈的攻势, 最后她不得不束手就擒。

质量总是一个问题。如果你不肯定的话,你或者买便宜的, 准备它的短命;或者买贵的,以保证质量。 这是指你没有专业水平分辨好坏的情况。我在武汉花18 元买了双鞋, 两个多礼拜就开缝了。我一直想买一双旅游鞋, 但是一直犹豫到临走才到我小时候常去的商场买了双100 元的,相信这个商场不会骗我, 祈祷这双鞋在美国不会让我失望。

商店摆放商品的方式也变了。 我这代人已经习惯了那种老式的百货商店。在这种店里, 你可以找到满足日常生活需要的任何东西。可是现在, 市场都被那些时髦的购物中心占据着。 进店第一层总是化妆品,然后是服装,手表,眼镜, 首饰, 电子产品什么的。这种大店是卖大的,所以针头线脑扣子什么的别想到那儿去买。你得去小商品批发市场。但是小商品市场的货物摆放很随意, 常常让人找不到头绪。

我的同事托我从荣宝斋买画。我发现那儿的价格很贵。 名画的复制品就要400到700。 原作都得上万。我没有从那儿买, 而是到它旁边的私人画廊转了转。 那些地方的原作有的质量很好,卖不到500元。 有的是等着成名的画家的作品。另外一个地方是潘家园旧货市场, 周六周日开市。这个市场已经扩建了。 很多小贩们不用在太阳底下摆摊了,而是在大棚里。 这个市场简直就是一部中国民间艺术百科全书。

在潘家园,我“爱上了”一个撒尼族姑娘。 撒尼族是彝族的一个分支。这个姑娘是从石林来的。 她过去是一个导游。最近我在《人民日报海外版 》读到石林市活跃着一支撒尼族姑娘导游队。 照片显示她们都穿着鲜艳多彩的民族服装。那天那个姑娘 (她说她汉姓李)也是穿着阿诗玛的服装, 使本来就很漂亮的她更加美丽动人。她高高的个子, 古铜色的皮肤,长脸,笔直的鼻梁,洁白整齐的牙齿 (有些少数民族牙齿保养得很好,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这是人类学和医学的一个很好的研究课题), 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她正在出售她的民族的手工艺品, 很多是手制的。

征求她的同意以后,我对她进行了简短的录象采访, 作为汉语教学教材。 我问她她们小时候对于上中学以后必须学汉语有没有意见, 她说没有。起初很多人不习惯说汉语, 后来认识到了汉语的重要,也就自觉自愿地去学了。 采访以后,她的话多起来了,给我讲她的服饰的象征意义, 特别是那顶男人不可以碰的帽子。 我并且问她旅游对她们那儿的人有什么负面影响没有, 比如让她们更看重赚钱。她说没有。 她们族的人仍然更注重民族的活动。比如说一有跳舞, 他们撂下手里的生意就去。只有汉人守着摊子。 她口气诚恳地说我应该去云南少数民族那里看看。 云南我是去过的,很多年以前, 可是从来没有机会深入民族地区。 我想哪一天我一定要找机会去看看。

交通

从美国回来的人需要一点时间适应北京的交通。 在非高速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规则得到执行。不管是谁, 只要他抢先走在了别的车或行人之前,他就有行路权。 所以左转弯不一定意味着必须礼让对面的直行车。 我大部分时间是在骑车, 因为我不想弄清楚那么多新增加的公共汽车都是开往哪里去的。我也不想让交通阻塞把我困在路上。骑车的好处是自由自在, 但是在春天, 必须和风尘作斗争。我每次出去后回来都想洗澡。

骑车时有意思的是过马路时和汽车争优先权。在十字路口, 你旁边右转的车总是朝你挤过来。 你该做的事就是大胆地无所顾忌地往前走。你也应该假定他们的刹车很灵, 因为你已经在他们前面时, 他们也不减速。当然你的测算力必须很强, 能够给司机留出足够的反应时间,或者减速, 或者换道。你作为骑车人和行人的礼貌就在于此。

北京下了大功夫搞道路建设以减轻交通对道路的压力, 但是不断增加的私人车辆使这个努力黯淡无光。不过我还是感到道路情况改善了很多, 特别是在干道上。新建的大楼现在都在为未来的汽车文化着想。 标牌的字变大了, 设计中包括了停车场。有一次我在二环路上坐朋友的车, 感觉就象在美国一个城市的高速公路上一样。那时是晚上。 白天时,在无交通灯的这种路上也会堵车。

警察的制服颜色变了,现在是兰灰色。 他们看上去也比以前较有礼貌,工作较为职业化。 北京现在有另外一支保安队伍, 叫北京保安,看来不是真正的警察。 人员大多是外地的年轻人。他们的行为举止比较规矩。 我相信他们也不敢来横的,因为北京人不会吃那一套。还有一种穿制服的叫市容警察, 主要负责街道面貌的整洁。他们管自行车往哪摆, 告示往哪贴。他们的制服极其丑陋,是深暗黄色。 许多人是上了年纪的大叔大婶。

我只看到一次警车抓人, 那是晚上在建国门外收容街头讨乞或睡觉的游民。

北京城市面貌的变化

去国六年,回去看到的是城市风貌的明显变化。 因为我没有多少时间游览, 我不可能把大部分新建项目看一遍。 我早就听朋友说新的平安大道两旁都是明清风格的建筑, 回去之前就打算去看看,然而竟然没有找出时间去。 我没有时间走进一家新建的购物中心和购物广场, 也没有时间到北京的老公园里走一走。离开这么多年, 北京对我来说太大了, 没法潇洒自如地东走西看,细细品之。我开始对我多年前单车驰骋北京城的能力感到吃惊。 我现在对小城市太习惯了, 哪怕在二环内骑车兜一圈的想法都使我觉得不那么诱人。

我在北京主要的活动范围是在西城区(现在2015的西城区)。 我在建国门外到公主坟这条干道上跑了许多次, 当然主要是在天安门到复兴门这段。 这条线上的主要变化在王府井,西单和复兴门 (复兴门的汉语拼音让说英文的人念起来近似于男女云雨之事, 当年复兴饭店名称的英译曾在北京掀起一场小小波动)。我在这里既没必要也不可能一一描述这些新建筑。总的印象是市政府下决心改变这条街的风貌, 把它变成类似纽约的中心。在这条街上高层建筑的兴起只是个时间问题。北京是元代统治者建造的。 城市的风格颇有蒙古草原上的营地的风格。房屋低矮,天穹开阔。 高层建筑与这种风格是格格不入的。政府当年没有采纳建筑学家梁思成的在旧北京旁边单另建一个新北京城的建议, 实在是一大遗憾。 奇怪的是,我对城市风景的变化, 尤其是我过去生活的地区,这次竟感觉十分无所谓。 这些变化使我不再把北京看成故乡。甚至在小时候生活的一带, 我也对那些变化感觉麻木, 就好象那些楼房原本就在那里一样。因为我对街道的走向很熟悉,

所以真是没有“变得都不认识了”的感觉。对我来说, 那里不曾有家。 我知道这种感觉是很悲哀的,说明原来的“根”感情已经在意识中淡漠。说实在的,就是北京把天安门拆了, 我也不会感到意外。

这种感情使我能从新的角度看待北京的变化。 我把它看成是一个新地方, 故而能从积极的一面看待这种发展。 我的确为建造那些漂亮的商厦,办公楼, 公寓楼的技术能力感到骄傲。 它们使十年大庆时的十大建筑相形见绌。它们也为自1900 年以来就渴求现代化的人们带来了一种现代化的味道。 的确,在这种匆匆追赶现代化的过程中, 城市景观的设计有时缺乏细心的规划。就拿北京的 “主街”来说,我觉得它现在就是一个各种建筑的垃圾箱, 什么都可以往里塞。那些建筑放在一起, 只不过是一堆美感上互不相关的楼房的集合。我真不能想像数年之后, 人民大会堂旁边会出现一个巨型园顶的国家大剧院。

可是尽管有这些消极的心情, 我在回美前两天发现自己又喜欢上了这个城市, 希望能多有两天体验体验街市的生活。当时我正在日落时分在长安商场等人。 天空云蒸霞蔚,一片橘黄, 其中行人过街桥的剪影显得优雅美丽。长安街上的那些新巨人们反映着落日余晖, 格外美丽。尽管我对北京城建的策略颇有微辞, 我必须说这个城市正在旧的错误中建造某种好的东西。 我们对她的期待可以用“往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来概括。老北京已经肢解了, 新北京还在形成中。北京将是一个新与旧,历史与未来, 连续与创新并存的城市。

2015年校对


2015-10-23 2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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