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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夜鱼

八十一子

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正是所谓“半截大爷”，虽说还没有资格做个独立的“大爷”，却时时寻找机会表现自己的独立能力。“钓夜鱼”就是这一类的机会。

“钓夜鱼”，顾名思义，就是夜间钓鱼。大雨滂沱的夏日里，白天放平了睡一大觉，傍晚雨停了，吃过晚饭，拿上一支钓竿，一个挎包，装着手电筒，水壶，一盒蚯蚓，一把匕首，两个冷馒头，还有用塑料纸包着的火柴，再叫上两三个伙伴，告诉母亲一声，就可以一整夜自由自在地钓鱼去了。

钓夜鱼要到大河去。从家里走到那条大河边，有十几里山路，走两个多小时。到了河边，天已经黑净了。两岸的山峰在夜色里分不清是山还是天。山脚又跟河流融为一体，仿佛河水流上去，凝固了，变成了山。四周就成了混混沌沌的一片。有时月亮升上来，把山峰的轮廓勾画出来，黑沉沉地压在河上，把白天看上去很宽阔的河面压得窄窄的，河那边的山峰仿佛伸手可触。钓夜鱼最好的时机是接连几天大雨过后，大河里涨了水的时候。滔滔浊水，翻卷着旋涡，淹过了河滩，一直扑到岸边，怒吼着，有时还顺便吞下一大块河岸，然后转过身来，滚滚而去。

几个人在河岸上散开来，各自找个稍微平一点、有树丛的地方。大雨后的河岸容易坍塌，树丛是很要紧的。安顿下来，在鱼钩上装好鱼饵，系上重重的铅坠，挥竿使劲朝河心甩去。夜钓自然是不用浮标的。坐下来，把鱼竿抱在怀里，等着愿者上钩。鱼竿是自制的。找一棵大约三尺长的厚厚的老罱竹片，削成一头粗一头细，用玻璃片刮得十分光滑，再用麻线缠上几个细铁丝做的线眼，涂上几遍桐油，装上自制的用来挽渔线的绞盘，就成了。

夜已深了。云层过来把月亮遮了。河流也变得越来越不甚明显，只是觉得有个庞然大物在脚下隐隐地涌动。刚到时听到震耳的轰鸣声，此刻习惯了，不光是听而不闻，反倒觉得四处静静的。看看周围黑影幢幢的树丛在微微摇动，就有点儿怯怯的，担心有什么东西会突然跳出来，就把匕首摸出来放在顺手的地方。有时见到上下游河岸上有手电筒亮几下，知道伙伴们还在那里。跟他们无话找话，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两句，心里就踏实了一些。看着身边的萤火虫一明一灭，眼皮也慢慢地搭了下来，迷迷糊糊的忘了身在何处。

猛然间怀里的鱼竿震动了几下，把人惊醒。条件反射地把鱼竿往上猛一提，觉得重重的，这才完全醒过来。慢慢地把线收回来，到了岸边，稳稳地把鱼提上岸。最常见的是鲇鱼，又叫 “二胡子”，斤把重。有时也有青鱼，鲤鱼。用细绳把鳃穿了，放回水里，绳子另一头拴在一个小树桩上。钩上换了鱼饵扔出去，坐下来，喝口水，抱着鱼竿，注视着黑夜，等瞌睡虫回来。小时候，母亲说，要是让瞌睡虫钻进了鼻孔，人就想睡觉，我们听故事时就很担心磕睡虫不期而至。现在自觉长大了，不太在意它们来不来了。

后半夜又下雨了。这雨说来就来，又大又急，加上河风横着吹，即便戴了草帽也没用，一霎间浑身尽湿，风吹来冻得直哆嗦。仓皇收起鱼竿和挎包，找地方躲雨。运气却好，跑了几步，见一河岔里有座小小的三孔桥，靠岸边的一孔没有水，堆满了玉米秸，就一头钻了进去。里面又松软又暖和，立刻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蒙蒙亮。雨早就停了。回到刚才钓鱼处，洗把脸，有了精神，肚子却有些饿了。找来一些枯枝，准备生火烤点儿吃的。在岸边寻了一回，却找不到放在水里的那串鱼了。算了，烤个馒头罢。把火柴拿出来一擦，潮了，点不着了。饿着肚子，十分沮丧地寻路往回走。

正走着，忽见山林间隐约有两栋瓦房，房顶炊烟袅袅，就走过去，想讨口水喝。敲罢了门，等了一会儿，门“吱呀”开了，却出来一个很年轻的尼姑。她身着青布衣衫，戴一顶青色的僧帽，脸色略显苍白，站在那里用眼睛询问着我们。我们却不知为什么一个个扭怩起来。她打量了一下我们狼狈的样子，不作声地退回门内，拉开门，侧过身，把我们让进去，在堂屋里坐下，转身给我们拿来几个茶碗和一大壶热茶。我们埋头喝着茶，盯着自己的茶碗。偶尔朝她那边飞快地瞥一眼，却不敢抬头看她。她自作主张地把我们的挎包收拢来，拿去了馒头，进了厨房。我偷偷儿打量一下屋里，没有看见佛象，却见正面一个供桌上，跟普通农家一样，点了一盏油灯，供着一个观世音菩萨的白色瓷象。旁边一个净瓶，里头插了一支不知名的花。

不一会儿，她把烤得两面焦黄的馒头片放在盘子里端了来，示意叫我们坐到桌边。桌上有两三碟泡菜。她又端来一盆清清的滚烫的开水泡饭。我们每人给自己盛了一碗，默默地吃着。她却不知道去了哪里。直到我们吃完了，自己收拾东西离开，她也没有再露面。

回家的路上，不知怎地，心里就有些失落。那双眼睛的影子老也挥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