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文以载道。

戏曲作为文艺作品的一个分支，历来就担负着这个文以载道——惩恶扬善弘扬正义的重任。这里不去引证许许多多的文献记载，单说新编京剧《大唐贵妃》里面就有两个戏台小丑讽喻唐明皇的情节段落。我在描写唐室中兴的新编戏曲剧本《回长安》里也引用了张野狐他们讽喻李隆基的历史故事。

海派文化的一大特点便是特别关注社会新动态——往往紧紧抓住热门话题时事新闻迅速将之搬上舞台与观众见面，起到了推动社会沿革抨击封建恶习宣传自由新生的作用。除下面要谈到的海派京剧之外，这方面的例子比如有越剧《祝福》《浪荡子》和沪剧《黄慧如和陆根荣》《枪毙阎瑞生》等。

上海京剧院老院长周信芳先生是一位富有正义感的表演艺术家，他也是海派文化极为卓著的一位代表性人物。早在五四运动前后，周信芳先生受新文化运动影响，为揭露袁世凯的罪恶行径演出由孙玉声编剧的时装戏《宋教仁遇害》，表现了同情民主革命的政治倾向；同时又演出《学拳打金刚》，把矛头直接指向卖国贼。在一九二七年周信芳先生参加了南国社，在《雷雨》中饰周朴园——这比陕西省近期搬演同名京剧要早了整整八十年。抗日战争前后，周信芳先生演出《洪承畴》，借此抨击伪满汉奸；又演出《徽钦二帝》，激励大众爱国热情。他主演的《文素臣》一剧，由著名电影导演朱石麟担纲编剧，是一出重气节反屈辱别具一格的新型京剧。（非戏曲界的导演参与戏曲创作，可能这也是一个很早的先例。）在此剧上演之后，上海滩各种剧种如沪剧评弹以及电影等相继上演，一九三九年由此而被称之为“文素臣”年。随后，周信芳又陆续演出了《香妃》《董小宛》《亡蜀恨》等具有民族意识的戏。其间因《徽钦二帝》剧中抨击了妥协苟安投降卖国的汉奸激励了人们的抗日热情，立即被日伪当局勒令停演。但是，周信芳不顾敌人的恐吓积极准备编演新戏《文天祥》《史可法》。虽然这两部戏未能正式演出，却一直在舞台两侧挂出预告。忠臣良将的爱国形象顶天立地，也深深地植根在周信芳先生和广大观众的心中。

特别要指出的是解放后他主演的《海瑞上疏》新剧目。正如毛主席指出的那样——彭德怀就是海瑞。与《海瑞罢官》南北遥相呼应，《海瑞上疏》这出戏突出了“为民请命”甘冒批逆鳞的风险置生死于度外大无畏的海瑞精神。确实，编导演三方正是本着弘扬正义的精神借古讽今期望起着诤谏的作用。也就是这样一部新编历史剧，给周信芳先生带来了没顶之灾。

这里，在胸膛中跳动着的艺术家的一颗真正的红心——演出这一类剧目不仅仅是需要艺术家的勇气，实实地是更加需要艺术家的良心。

现在海派京剧薪火相传，到了新世纪新时代新人新气象的上海京剧院，演出新编历史剧同样必须要具备艺术家的勇气和良心。我已经在“尚老法眼识曹操”一文中盛赞尚长荣先生艺术家的勇气，再在本文中总括一下尚长荣先生艺术家的良心。

上海京剧院一连三部精品。

第一部《曹操与杨修》谈的是以杨修为代表的人才遭妒嫉人才被扼杀人才受摧残的现象。一方面是求才难啊才难求，一方面是百般猜忌磨刀霍霍，再一方面就是倩娘所说的——“岂是你幕僚份所当为”的讨好奉承：公孙涵这样的小人惯于进献陈年杜康一味地紧跟倒反而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丞相主簿职位。

在艺术家的良心召唤下，舞台上出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曹操。随着剧情的推进，在在显露出对曹操这个大英雄讽刺的同时，又在在显露出对以杨修为代表人才的惋惜。杨修和孔文岱他们都是在等待明主希冀得到明主的重用并为之效力。最后效力之余两人却相继被曹操枉杀——区别仅在于一个是抓住“把柄”公开祭刀一个是心存疑猜谎称失控。舞台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告诉了观众——天地良心啊，像杨修孔文岱这样的人才绝对不可杀不应杀不该杀也不能杀！

第二部《贞观盛事》说的是以魏征为代表的诤臣和以李世民为代表的明君之间的知遇曲折。这一次，艺术家不是为了一两个精英人物抱冤叫屈，而是为了三千宫女为了田间农桑。以苌娥为代表的白头宫女被隋炀帝紧锁深宫耽误了青春年华。李世民则正在步杨广的后尘，在民间广选采女——连得他自己后来也不得不惊叹后宫竟有这么许多的宫女！

魏征略施小计，在国舅府里借助皇帝搭救了郑仁基的女儿郑丽娟逃脱魔掌。如果说这还是涉及友人之女故友之情，那末为了释放三千宫女回家而犯颜力谏便是真的为民请命出自天地良心。

第三部《廉吏于成龙》全面推出了一个清官的新形象。历朝历代清官戏汗牛充栋，但是这个以全新面目出现的清官异常生动。于成龙他极富人情味，他又相当地“狡猾”。在气焰万丈的康亲王面前，在勒春的恶意中伤之下，于成龙仍然不依不饶地巧言抗争。

这部新戏以较大的篇幅来展示于成龙的廉洁——比如当当旧衣服比如啃萝卜烧饼比如家居衣服打补丁比如交不起报效金只能被迫辞官准备回归故里等等。尤其是那一把小算盘作为道具非常出色，算盘珠拨来拨去时的音响效果好极了！对我这个荧屏观众来讲，觉得这一段要比一包一包各色泥土真相大白时更加感人。打算盘细算的结果：靠关饷是绝对不可能像勒春那样报效五千两白银的——这也是巨额财产不明来历！

说实在的，表现廉洁两字还不是最最激动人心的情节。真正带来“遍阅卷宗心震撼”的是巡监而亲眼目睹的惨象——监狱人满为患，而且是株连成灾枉断错判蓄意制造谋取晋升之阶的通海大案！于是，于成龙为民请命提升到了一个更高更难的目标！

从《曹操与杨修》里众将官们全体跪倒（公孙涵除外）一起为杨修求情到魏征第一百三十谏为三千宫女上书再到于成龙舍命相陪狂饮百杯为三千死囚请命，呈几何级数似的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提高难度——这就由于成龙口中直白白地对康亲王说出天地良心四个字来。

天地良心，这本来是做人起码的准则。杨修凭着天地良心直言不韪——掂出“夜梦杀人谁能信”指出函谷兵败的预见结果；曹操则是一个不讲天地良心的反面典型——明知故犯巧言矫饰直到最后一意孤行；魏征凭着天地良心一再奏本——“隋亡哀歌尚可闻”提出要居安思危要励精图治；于成龙凭着天地良心为民请命——平反前任留下通海大案的冤狱，更其岌岌可危必须抢时间推翻成命的是其中有十日后就要开刀问斩的三千死囚！

杨修——曹操——魏征——于成龙这些舞台上的艺术形象所反映出来的天地良心四个字归根结底是由演员生动的表演来体现的。正因为演员深切地体会到了天地良心四个字才能够把人物形象描画的如此深刻如此地入戏。从这一点上来说，天地良心这四个字之前深埋在周信芳先生的心中，现在则是闪耀在尚长荣先生的心中。

值得庆幸的是《海瑞上疏》和《海瑞罢官》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尚长荣先生艺术青春将会越发光鲜夺目，决不会像周信芳先生那样遗恨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