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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南方的镜像(校对版)

那个踏著杂草和乱石向你走来的东方男子就是赵光,这是你后来猜到的。

当时你在开车,车子经过一大片辽阔的草原,阳光像暴雨一样宣泄而下,住惯纽约的你忍不住想吼几声才过癮,你看了看旁边熟睡的妻子你忍住了没喊。这时你看见一个鬍子拉茬的东方男子从斜坡下面走上来,手牵一条又肥又壮的牧羊犬。他並没有朝你这边看,可你记住这个人和他的狗。你以为在南方这个偏僻的小镇,不会有中国人,没想到在进入小镇的路口你就看见了一个,而且是一个特徵很明显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你心里认定那个男人就是你的同胞。可能是那个男人有著和你一样的气质,难以言说,却如影隨形。

你住进事先预订好的湖边宾馆。连续数日开车,你很乏,胡乱在楼下餐厅吃了点东西,就回到房间里睡觉。你妻子在车上休息过,她说她还不睏。你闔上眼皮之前听到妻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鬼地方太空旷了。

半夜时你醒来,妻子已经熟睡了。

你打开窗户,凉爽的夜风扑面而来,风里掺著湖里的水气和水草的幽香,你感到你粗糙的皮肤似乎突然变得光滑起来。湖的名字叫Lake Mead,蜜湖,多美的名字,音和意都和谐一致。此刻,你是蜜湖的一条鱼。你放肆地呼吸著,你能感觉到肺最大限度的欢快起伏。在纽约你是不敢这样呼吸的,灰尘和汽车废气即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仍然如同幽灵飘散不去。你就像在美国第一次吃自助餐一样,贪婪地呼吸著南方。

你悄悄开了门,走到阳台上。月光柔和,你怕碰一下就碎了。你点燃一根菸,看嫋嫋的青烟和银白的月色交融到一起。你放眼望去,一览无遗,没有任何令人生厌的人造建筑阻挡目光的去向,於是你的目光便和草地或者沙漠一起延伸,延伸到地的尽头,延伸到想像的开始。

这时你想起在纽约的打拚岁月,恍若隔世。你在纽约待了十四年,比你在故乡生活的时间还长。在你四十五年的人生里,你一直在路上奔波。你生命的最初十年在江南的水乡度过,乌篷船和桥洞是你童年永远的记忆;接著你隨著父母的调动,举家迁往遥远的北方,那个乌篷船永远不能抵达的地方。你在第二故乡没等到高中毕业,就去了北大荒,一个更北更冷的地方,那个地方现在已经成了一段歷史的標誌;六年后,你从北大荒回到父母身边,接著你考上大学,来到最大的城市上海,然后留在那里工作,然后的然后你揣著六十美金来到纽约。

这个你无数次在电影上看到的城市是机遇的代名词,你对朋友说,纽约的外號叫「大苹果」,如果大苹果掉到你头上,你就能成为发现「万有引力」的牛顿。你的朋友笑话你说那颗苹果早就被一代又一代的幸运儿採过了。你面不改色地说那么纽约应该改名字叫「苹果树」,你一定能採到一颗属於自己的苹果,哪怕那颗苹果里有只虫子。

当你在JFK机场下来时,你这样安慰自己:你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最多六十美金而已。你其实根本没有吃什么苦,对於你来说,纽约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它是你的另一个驛站。你靠奖学金顺利地拿到物理博士学位,你没有经歷过什么催人泪下的打工遭遇。尽管你做好了打工的准备,你把它想像成另一次「上山下 乡」,你甚至准备把在纽约的打工岁月作为你未来写传记的素材。你是一个自信的人,你相信你是这个行当最出色的学者之一。你並不狂妄,你的导师就说如果你坚持下去你一定能在现代物理学领域大有作为。

你曾在北大荒的广阔天地里,成为大有作为的泥水匠和菜农。作为泥水匠,你砌过全北大荒最漂亮的猪圈,猪圈漂亮是因为在比例上暗合黄金分割率;作为菜农,你在冰天雪地里的北国居然种活了南方的黄芽菜,你的办法说出来非常简单,你不过用几张废弃的透明薄膜为那块小小的菜地做了一个「帐棚」而已,那便是大棚蔬菜的雏形了。你的聪慧有目共睹。你的战友们说如果把你放进狼窝,你有本事教会狼们跳「忠字舞」。

也许你真的有这个本事,可是你没有本事在拿到博士文凭之后找到工作。你的全A学分和导师热情洋溢的推荐信都不能把你送进研究所或是学府,这时你才发现你这个专业博士要想得到一份教研职位比进入天堂的窄门还难。你在毕业的同时失业,那张金光闪闪、货真价实的文凭就像一颗生了虫子的苹果。

你妻子那时正在一个社区大学修一个会计学位,全家没有任何收入。你们甚至连医疗保险都没有,这意味著你们不能生病,绝对不能。这其实也是赌博,而且赌注很大———以生命做赌注。你走上了留学生文学里喜闻乐见的打工之旅。你在不同的餐馆里洗过碗、送过外卖,在杂货店点货,替花店送花……每份工最长不超过一个星期。不是老板炒你而是你炒老板,那些粗活你当然不是做不了——一个在北大荒「接受再教育」六年的人,没有什么体力活干不了,你只是放不下身段,你不甘心顶著名牌大学的博士帽去和那些偷渡客或者非法打工者为伍。

你忘不了那天下午,你从花店出来,身上还留著玫瑰、茉莉和康乃馨的芬芳,口袋里的几枚硬幣隨著你疲惫的步伐叮噹作响。那时你忽然明白了俗语「穷得叮噹响」是什么意思。你捏出五枚硬幣买了一枚地铁票,票是金黄色的,它是纽约通道的通行证。车厢里人不多,你闭目靠在椅背上,想著该怎样和妻子解释你又一次炒了老板魷鱼,你发现这比证明宇宙黑洞的存在还要难。就在你心乱如麻的时候,忽然有东西从你脸上飘过,你睁开眼,看见一张纸正缓缓降落到你的脚边。

你弯腰捡起那张纸。纸上有一些你感到亲切的数字和字母,你一眼便看出来那是一个数学分析模型,你在宇宙能量和空间位移的测算中,无数次用到过类似的模型,而且比这纸上的模型要复杂得多。有意思的是,你用来估算能量的模型被人家用於投资优化模式的建立,金钱和能量居然在物理和数学意义上都是相通的,想到这一点你苦笑了一声。你后来又笑了一次,因为你发现这个模型並非最优,而且缺乏稳定性。

那张纸的主人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怀里夹著一只黑色公事包,手上拿著档案夹,夹子里的纸张很散乱。你打量了他一下,他年纪比你大,但看上去比你年轻得多,那张脸上写满了春风。他接过你递来的纸,道了谢,淡淡地扫了你一眼,转身就走。那一眼把你扫得火起来,它让你看到你就是「目中无人」里的 「人」 。

你在他身后响亮地说:先生,你的优化模型其实很不理想。那人触电了一般,猛地拧过身,紧紧地盯著你。你抬头看见自己在他的眼睛里微笑著。几秒钟后,那人才吐出几个字:为什么?

你扫了他一眼,用给学生讲课的口气说:你这个模型必须有个前提才能成立,请问你的前提是什么?那人放下公事包,在你身边坐下来,看著那张纸说:括弧里的两个参数如果同步增长即可。你抱起双臂,说:你考虑到的其实是一种特殊情况,那就是正好这两个参数呈线性关係,你想过没有,如果它们不是线性关係怎么办?它们甚至有可能让你的模型恶化而不是优化。那人脸红了,问你该怎么办,你耸耸肩膀说:不难,导出一个新参数来,重新建立模型。

那人问你是干什么的,你恶作剧地笑起来,说你每个星期的工作都不一样,你现在还暂时不知道你下个星期將要做什么。

那人没有笑,问起你的专业和学位,你告诉了他。他掏出一张名片给你说:如果你下个星期没有更好的工作,欢迎来我们公司。名片上有公司的名字,你知道那是一家很大的金融投资公司。给你名片的人叫比尔,资深部门主管。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像一个临时增加的电影场景,像一个睡著了都会笑醒的美梦:一个大苹果突如其来地落到你头上了。你紧紧攥著那张小小的名片,生怕它飞走了似地。你用力对比尔点点头,却没有说话,连「谢谢」都没说,因为你的嗓子那时突然发不出声音了。

你从地铁站里钻出来,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你摊开手掌,发白的掌心里躺著那张名片。阳光照在你身上,风吹在你脸上,陌生的人群在你前后左右来来往往,说著你听得懂或听不懂的语言。你知道这一切不是梦,可是比梦更美。你幸福得想哭。

你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磅虾、一条鱼和两颗水晶梨。妻子看到这些奢侈的东西,目光短暂地闪烁了一下,然后问你是不是不想过日子了。你很心酸,上前一把抱住她,流著泪语无伦次地说:只要你愿意以后咱们每天都吃海鲜和中国梨,咱们想生病就生病。

那天晚上你们有了一次完美的鱼水之欢,宛若新婚。她躺在你怀里说她要是能生个孩子就好了,你说没关係,將来你们可以领养一个。你自己知道你说得多么言不由衷,你曾在心里说你穷得连个孩子都没有。

你持著比尔的名片从此走进了华尔街。你一去就做比尔的助手,成为白领中的白领。你们买了上百万的豪宅,又在五大道买了一套公寓,那套公寓平时是空著的,你们只有在周末去百老汇看秀时才在那里临时歇歇脚。

你很忙。起初,忙碌並没有使你不快,你甚至很享受,你觉得那恰恰是你成功的标志,比尔不是忙得连乘地铁都不闲著吗?然后呢,你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抱怨,你一个星期的工资够你以前打工挣上一年。你的收入除了工资外,还有抽成,你在办公室的每一秒都可以折算成钱,你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少加班。当你把这笔简单的帐扳著手指算给妻子听时,她也不抱怨了。她为你买了大量的营养品,生怕你累著。你是她的支柱,你的一切被她以传奇的故事在亲朋好友之间传播。她看到一本名叫《曼哈坦的中国女人》后,对你说你要是写一本《曼哈坦的中国男人》肯定能把那个女人盖了。你在她的眼里无所不能,是中国男人在美国的成功典范。你虽然口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你是同意她的。你在公司工作还不到两年,隨著比尔的高升你也高升了———你取代了比尔的位置。公司的中国人不少,但他们对你只高山仰止。

很久之后你慢慢地明白过来,你有的是钱,却没了时间。因为公司业务扩展到欧洲、亚洲,时差便成了一个要命的问题。加班加点是你的家常便饭,忙起来的时候办公室便成了你的臥室和起居室。你可以轻松分析数以百万资金的流向,却不能对自己的工作时间给出一个定量,为了跟上欧洲和亚洲的时光脚步,你只能没日没夜地守候在办公室里。

你没有时间享受你置办的一切:那套几十万元的顶级音响你听过几次?你还得让家中的褓姆告诉你如何使用。世界上的名城你去过很多,可对於你而言,就和平时上班没什么两样,你不过是从办公室走到另外一个会议室而已,你只能从妻子的口中听她看到的风光;后院专人设计的花园你去赏过几次花?那个漂亮的游泳池你下去游过几次?你甚至连家门都打不开,因为你记不住密码和解码的顺序,为了便於你半夜三更进门,只好把防盗系统解除。按道理说,挣钱是为了活著,可在你活著是为了挣钱,你居然没有时间去花赚来的钱,这真是一个悖论。悖论就像宇宙深处的黑洞,看不见却能把一切都吸进去,万劫不复。钱就是生活中的黑洞,它让你不由自主投身其中,並且不能自拔。你和你的公司一样都是赚钱的机器,所不同的是,公司不是人,而你是。问题在于,还要多久你和公司的这点区別也將消失?

当你在夜晚等待来自欧洲或亚洲电话的时候,你常常掀开窗帘漫无目的地向外看。你什么也看不到,你看到只是茶色滤光玻璃里的自己。那时那刻,那种影像很诡异,就像一个人站在岸上看著在水中挣扎的另一个自己或者像一个人看著自己未来的底片。你可笑地移开目光,似乎那样就可以逃避镜像,可你的目光落在任何一个地方,那个镜像便隨之而至。

你打开窗户,镜像消失了。你没有意识到,你其实正落入一个更大的镜像,玻璃外面的黑夜就是一面更大更厚的玻璃。曼哈坦陷在黑暗中,白天的喧哗与骚动似乎被突然来临的黑暗一口吞掉。那些从大楼窗户里投射出来的光並没有能力射穿黑夜,甚至相反,它们渲染了黑夜,让夜更黑。当你站到视窗前,你感觉整个大楼就是地铁的一节车厢,车头在远处看不见的黑暗中。你再次想起「黑洞」这个天文学名词,是的,你感觉你所在的这列地铁正驶向黑洞,而你不知道如何脱身。也许说你不愿意脱身更合适,除非有一种突如其来的震撼让列车短暂地停顿並让你幡然悔悟。

那座著名的双塔离你的办公室不远,一伸手似乎就能触摸得到。你公司有个办事处在双塔里面,你偶尔会过去看看。双塔对於你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你把它当作一个地理座标,你会跟朋友说:过了双塔,再几分钟就到你的公司了。你私下对妻子开玩笑说双塔是纽约人心理的阳具。

那天,这个双塔突然没了。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遮天蔽日的浓烟里,你以为世界末日来到了,你扔下手中的电话,呆若木鸡地望著窗外,你的脑子一片空 白,不知道要干什么好。南塔在你的注视中塌陷了,就像孩子们辛辛苦苦堆的积木被不小心碰倒了,你所在的楼都被震得晃动起来。你没有注意到你的泪水在瞬间夺眶而出。突然一块金属残骸自窗外呼啸而来並破窗而入,这块散发焦糊味的黑铁就像从地狱深处钻出来,掠过你的髮梢,钉在你身后的墙上。那时你距离死亡不会超过一毫米。你无意识地叫了声「妈呀」,一头钻进办公桌底下。

认识悖论並不太难,难的是如何摆脱。尽管你清楚意识到你的那份工作把你异化成赚钱机器,尽管你曾在鬼门关口走了一趟,你依然不能摆脱生活本身的惯性……

那时,你兜里的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你浑身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说你还活著。你妻子一叠声说那就好那就好,並让你尽快离开曼哈坦回家。当 你从桌子底下爬出来,那座双塔不见了,你的座标消失了。当你走出办公室,和同事们一起逃生时,你不知道你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此后的两个星期,公司放假。在这段预料之外的闲暇里,你想了很多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在你空空荡荡的想法里死亡之翼凌乱地搧著翅膀。那个钉在墙上的金属块无数次出现在你白天和夜晚的梦里,你差点就隨著你的九个同事去了。那九个同事有七个在双塔办事处,另外两个和你在同一幢楼上班,是你熟悉的两个部门经理,那天他们刚好要去办事处开会。你没有等到他们的会议汇报,而是他们的讣告。你战战兢兢地想如果你现在是讣告上的一个黑体名字,那么你以前的努力究竟有什么价值?你享受过人生吗? 你那时觉得自己好可怜,人好可怜。两个星期后,比尔通知你去临时租借的办公地点上班,说事情很多。事情很多其实意味著钱也很多。你破天荒地拒绝了比尔,说你想请一个月的长假。比尔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劝慰的话,都被你挡回去了,你坚持说需要休息。比尔很无奈地答应了你的请求,你听得出来你的老板很不高兴,可你顾不了那么多了。你的妻子远比你现实,她为你估计了一个月后可能出现的后果。你恶狠狠地对她也对自己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子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休息,出去玩玩。去什么地方玩呢?可怜你在美国待了八年居然不知道有哪些地方值得一去。你跑到图书馆找了一大堆旅游方面的书来,试图在那些图片和文字中找到让你心情放松的好去处。你不想去拉斯维加斯,更不想去迪士尼,你想去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山是大山,水是大水。东岸有的是海和山,你开著车和妻子一路玩了 有三个星期。你们在沙滩上嬉戏,远远地看你们互相追逐的样子还有点电影镜头的美感呢。你们半夜出海钓鱼,在摇摇晃晃的海面,看星光点点倒也別是一番滋味, 能不能钓到鱼已经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了,只是周围太嘈杂,甲板的钓客们摩肩擦踵,这让你感觉好像在鱼市买鱼而非在大海垂钓,你决定以后再也不参加此类旅游团性质的游戏了。一切与钱有关的活动都使活动丧失了原初的乐趣,然而正是那种乐趣刺激了钱的介入,这是一个悖论,这个悖论可以引申为 - 人的悖论可以引申 为:人在开发资源的同时丧失资源,人在赚钱的过程中丧失自我。

认识悖论並不太难,难的是如何摆脱。尽管你清楚意识到你的那份工作把你异化成赚钱机器,尽管你曾在鬼门关口走了一趟,你依然不能摆脱生活本身的惯性。

还没到一个月你就回去上班了。妻子的一番话就让你不得不回去。她说你们要供两个大房子,不算贷款,光是水电费就是一大笔,还有车子、各类保险、褓姆、管理费等等,她还没有说你们日常的奢华生活费,你知道这些確实很需要钱,你不能坐吃山空。你勉强说了一句是不是可以把曼哈坦的那套房子卖掉?妻子把你一顿笑骂,说亏你还是搞金融的(你想说你是搞天文物理的,可是说不出口),房价比前几年股票涨得还厉害,要是这节骨眼上卖掉就等於往外扔钱,你要不要往外扔钱?你像个好学生似地点头说不能扔,于是你去上班,像孩子不得不背著书包上学一样。

不过你的心已经变了,尽管你还和以前一样拚命赚钱。你经常走神,谁也不清楚你空洞的目光意味著什么,连你自己都不清楚:你不知道你自己在想什么。时间在你的恍惚中就像水被蒸发掉,不留一丝痕跡。

有一天你无意中在一份財经杂誌上看到一篇专题文章,讲一位华裔突然从投资银行副总的高位上退下来,去了亚利桑那州一个偏僻小镇定居的事。你正过来反过去地念著那个人名的拼音,终於猜出来那个人叫赵光。你和赵光有一面之缘,曾在华商会举办的一次酒会上碰到过,你印象中的赵光文质彬彬、谈吐自信却不张 扬。照片上的赵光你完全认不出来了,皮肤黝黑,而且满面鬍鬚。记者问赵光是什么原因驱使他做出如此令人意外的选择,赵光的回答很简单:我累了,主要是心累,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休息。记者问双塔惨剧对他的决定是否有影响,赵光说有,因为它让我意识到我所经营的一切有一天也会突然倒下,而我一无所有,连可以纪念的废墟都没有。

你其实很久之前就留意过亚利桑那州了,也曾想过要去那里看看,但一直拖延不决。这篇財经杂誌上的短文,確切地说,是赵光让你在顷刻之间下了决心:你要去亚利桑那,不是去旅游,而是去定居。

你一下子轻松了起来,把杂志装在兜里就出门了。你对秘书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有人找我,就说我出门了,归期不详。秘书並没有听出你的言外之意,说了句题外话:你今天气色真不错。你那天回来得早,而且一脸轻松的样子,妻子非常高兴,让褓姆晚上多做几道好菜。当听到你说你已经决定辞职后,她的脸色一下就黄了,就像你当年在北大荒防冷涂的蜡。

她知道你是什么人,一旦主意既定,那是九头牛再加一条都拉不回来了。妻子问你为什么,你把口袋里的杂志抽出来,抚平放在她面前。

妻子很快看完了杂志上的短文,说就因为这个人?你点点头。妻子又问你为什么,你笑了起来,说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只是被触动了,因为那个和你相似的人做出了你一直想做的事,你觉得时候到了。妻子便不再说话了,她赌气似地把那本杂志翻得「哗哗」直响。你暗笑那本杂志要不了一会就在她手里散架了。突然,她停止了所有的动作,问你有没有注意到杂志的日期。你摇了摇头。她很激动,就像抓住一根稻草似地说:这是一年前的旧杂志,一年前的!

你愣了一下,然后笑著问那便怎么样?妻子手指在杂志上戳著,大声说一年前的事能算数吗?说不定这个心血来潮的傢伙已经回到纽约了,谁能在那个穷乡僻壤待一辈子啊?女人的直觉让你非常吃惊,你根本就没想到这一层:如果赵光真的已经离开那里了,那么不是很讽刺吗?你想了一会儿才对妻子说:我又不是去投奔他的,他在不在都无所谓啦。

等你把一切处理好,离开纽约走向南方时,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

你在阳台上望著湖那边有些泛白的天空。你这时才体会到为什么有人形容天空像被水洗过,你真的感觉到湖水在远方正擦洗著天空,或者说太阳此刻正在湖水里泡澡,马上就要起身了。

你等不及看南方的日出,你有些倦有些冷。你回房休息时,脑子里突然闪过那个踏著杂草和乱石、手里牵著肥壮牧羊犬的东方男子来,你想那傢伙很可能就是赵光。在南方的第一个早晨,这个假设让你很激动。你醒来时看到妻子正无所事事地站在视窗前,看到你起身,她问你们今天要干什么,你一边往厕所跑一边说:去看房子。

你们简单地用过早餐就出了宾馆。你们彷彿走进了一幅精致的风景油画,天空是蓝的,湖水是也是蓝的,草地是绿的,草地上的几只羊是白的,而远处的山竟然是红的。妻子的脸色也被这些色彩染得丰富起来,她把手伸在窗外捕捉风,说是该出来看看,这样的景致真是作梦都作不出来呢。妻子的好兴致让你的想头一下子活跃起来,你手指著远处的开阔地说,看看那里,有山有水有草有树,盖个四合院有多棒!妻子在你肩头擂了一下,笑著说你这个老东西真会想。盖四合院,確实可行,此地的地价和新泽西相比,大约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你朝著那块开阔地开去,一路上你们热烈地討论著四合院的构图、厢房的布置、天井的大小、筑花坛、搭葡萄架,你甚至想到设一个门房。妻子说,门房就 算了,这里地广人稀,一年到头也许都无人来访。你说,有人没人都没关係,门房就是一个摆设,就像假山一样,摆出个样子来就行了。古人概括得好:「天棚、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那种滋润,难怪狗肥、丫头胖啊,你说著在妻子丰腴的部位掐了一把。妻子咯咯直笑,恍如疯丫头。

你们把车子隨意停在一处沙地上,携手走向草地。风吹起妻子的长发,抚在你脸上。你们走在羊、鹿和马之间,蝴蝶、蜜蜂和蜻蜓盘旋在你们头顶上,你想起你不知道打哪听来的一句话:流著奶与蜜之地,你脚下的草地正是这样一个地方。

你们再往前走,突然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草坡下面,临湖的平地竟然有一栋四合院,货真价实的四合院!你揉了揉眼睛,再看,没错,你不是在作梦。你的妻子摀住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栋两重四合院,仿明代建筑风格,屋顶和墙头都铺著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飞簷上的龙饰栩栩如生、高大气派,彷彿欲乘风而去。仅从坡上一眼望去,就知道主人为这四合院付出了极大的心力。

你很激动,妻子比你还要激动,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你知道她指的不仅仅是四合院本身,她说这简直是天意啊,说四合院就看到四合院,这下好了,四合院的活样本都有了,咱们这就拜访主人去。

你一本正经地要妻子准备好零钱,妻子不解,你说你没看电影上拜见老爷先得给门房递钱嘛!妻子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幣,放在耳边做听响状,扭头对你说,瞧,咱给门房预备了袁大头哩。

你们下坡,走进四合院周边那片小树林。阳光穿过叶片的缝隙洒在地上,彷彿许多银元在闪闪发光。小树林的外面是一条不大的沟渠,环绕著四合院,有点护城河的意思。渠上架著木质的红色小桥,小桥两边还各有一棵尚未成型的垂柳。渠里有水,还有鱼,你看见三尾青色的草鱼悠闲地绕著水草嬉戏。你站在桥上,拍著扶手,「嘖嘖」连声。你对妻子说,湖上要是再停泊了一艘乌篷船就是江南了,这狗日的赵光也太会享受了。妻子问你怎么知道是赵光,你说这还不简单,赵光就住在这一带,另外除了他谁能玩得起这样的大手笔,走,去赵光家吃饭。

一到四合院的正门你就傻眼了。你看到门口两侧的石狮子脖子上都掛著牌子,样子很滑稽。牌子是地產公司的,上面写著:此屋出售!

你们彼此对视,对方的脸就像镜子,你们可以看见各自的表情。两扇朱红的大门敞开著,门厅后面影壁九龙图清晰可见,只是屋簷的阴影在上面斜斜地切了一道,只有龙的尾巴露在光亮里,看上去龙马上就要飞掉似的。

你们逕直走进去,当然没有什么门房了,偌大的门厅空空荡荡。闪过影壁,一个方方正正的天井便出现在你们眼前,接著你们听见狗叫。狗拴在葡萄架下 面,齜牙咧嘴,作势要朝你们衝过来。你一眼就认出来,这正是你昨天下午看见的那条大狼狗。当狗正面看见你,马上就停止了吠叫,还友好地朝你摇了摇尾巴。你摸了摸狗头,对妻子说你也要养一条这样的大肥狗。这时从东厢房走出来的一个人,並不是那个鬍子拉茬的东方男子,而是一个半谢顶的西方男子。他自我介绍说他 叫杰克,问你们是赵的朋友还是来看房子的。

你確实是来看房子的,可並不是杰克以为的「看房子」,而且你们也算不上是赵的朋友,你决定一错到底,说你既是赵的朋友又是来看房子的。

杰克的表情顿时生动起来,活像小品演员,他说这样的大宅子怕是只有赵的朋友买得起,你没有接茬,问他这房子是什么时候上市的。杰克犹豫了一下说, 三四个月吧,也许快半年了,不是房子不好卖不出去,而是太好了,很少有人出得起价,这块地也是当初帮赵买下的,我亲眼看著这个大宅子建起来的,先后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啊!其实他太太很捨不得卖掉这个房子……

你和妻子隨杰克在院子里四处走著,很奇怪,你看得並不上心。照说你想要一个四合院,眼前就有座现成的,而且漂亮得无可挑剔,可你居然剎那间心不在焉了。

你问杰克赵为什么要把房子卖了,杰克说回纽约,那是他来的地方,他一大早就和太太去机场了,这不託我顺便帮他照看一下他的大狗。

你妻子游离在你和杰克之外,正趴在一间厢房的窗户上往里端详。你从那扇窗户玻璃看到自己的脸,一脸的络腮鬍子(这一路上你都没刮鬍子了)。你感到好像是赵光在玻璃那边朝里窥视似地。你移开目光,可你马上在另外一个厢房的窗玻璃上看见一张鬍鬚满面的脸。

杰克在耳边说,多好的房子啊,我要是有钱就自己买下了,赵住了还不到一年,里面什么都装修好了,应有尽有,里院还有一间家庭影院呢。那效果真是好极了,我有幸在里面看过一次电影,整个影院只有赵夫妇和我,真是豪华的享受。

妻子把你拽到一边,低声问你对房子的印象,你不忍扫她兴,就说不错。你们离开的时候,杰克塞给你一张名片,说价钱好商量。你把名片隨手放进口袋, 对杰克点点头,然后你特地绕到葡萄架那里看看那只大狗。大狗半蹲半立,很温顺地看著你。你从牠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於是你明白了大狗为什么对你这么友好。牠把你当成主人的同类了。

出门来,你漫无目的朝前走,脑子里一片空白。你来的时候也是漫无目的,可你脑子装满了很多想头。原来漫无目的和漫无目的之间也有著巨大的差异。你妻子很兴奋,恨不得马上將那个四合院买下来。

你在没有路的地方停下来。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红土,上面偶尔点缀著几株高大的仙人掌类植物,那些植物奇形怪状,像是从梦里衍生出来。天地大得出奇,空得出奇,静得出奇。 你突然想起唐人张若虚的两句诗「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股巨大的寂寥感排山倒海地向你汹涌而来,你下意识地抓紧领口,就像抓住水面上的一根 木头。

你相信赵光一定在你站立过的地方站立过,而且不止一次,当然也有可能只有一次。



夏维东,生长于安徽庐江,求学于上海,插队落户于美国,现任职于制药公司。写作是业余爱好之一。迄今著有长篇四部(均由台湾“皇冠”出版)、中短篇小说、评论、散文等闲杂文等若干。有若干文学作品获奖。我想我会继续写下去的,不为什么,仅仅因为喜欢。



是非是我非我
2007-11-27 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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