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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

#1  [短篇小说]《王伯之死》

王伯之死

夏维东



  王城的天空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天空越是晴朗空气越差,细小的尘雾无孔不入,人们在街上走一圈回家,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像是刚唱戏下来还没来得及卸妆。只有在雨天空气才会清新些,因为尘雾被打湿了飞不起来,如果雨下得更大些,城郊的采石场就会停工,那时王城的天空才完全正常。

  谁都清楚采石场是王城空气污染的祸源,可谁都明白采石场不能关张,因为它是这个贫穷城市的拳头企业,县领导跑省里申请扶贫资金,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那儿穷得只剩下石头。所以不管晴天也好,阴天也好,王城的天空只能灰蒙蒙着。

  王城的小学生们无法理解“蓝天”这个词,对於他们来说,天明明是灰的嘛,应该叫“灰天”才对。面对孩子们的质疑,赵光老师只能苦笑,后来他想了个办法,找了一些图片给孩子们看,纸上的天空很蓝。他说:“你们看,这就是蓝天。你们好好读书,将来有本事了,让家乡摆脱贫困,把采石场彻底关闭,那时王城的天空就是蓝天了。你们说得对,现在头顶上的天是灰天,等着你们去改变。”

  三月底的一个星期五下午,赵光老师整理了一下班上三位同学的生活和学习备忘,又认真看了两遍,改了几个错别字,这才把备忘录放进一只大信封里,准备晚上交给王伯。

  备忘录上的三个学生都是王伯资助上学的,老人家很关心这些孩子,以前每个月都要来学校看看他们,每次来总不空着手,吃的、穿的和学习用品都有。赵光不忍看老人来来回回地跑褪,就主动表示自己愿意每月去他家里汇报学生近况。王伯知道他是诚心实意的,也便由着他了。王伯不是个假客套的人。

  王伯其实并不富裕,退休前只是县文化馆副馆长,没权更没钱,老伴是纺织厂病退职工,身体很不好,一年到头离不开药罐子。老两口几年前才搬进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房,二手房,是他的三个儿子出钱孝敬父母的。三个儿子很出息,两个大的在首都名校里当教授,老小在省城做医生,三人收入都不低。他们早就想着为父母物色一套好房子养老,之所以一拖再拖,是因为王伯不要新房子,他的理论是房子总会旧的,只要够住就行,同样面积的新房比旧房贵多了,没必要多花钱。三个儿子拧不过老子,只得由着他买了一套旧房,但他并没有把新旧房的差价还给儿子们,他对他们说:“房子不缺了,我和你妈都有退休金,生活费也够了。剩下的几万块钱我自己用不着,你们大概也不缺这些钱过日子吧?我做主了,用这些钱资助上不起学的孩子上学,你们没意见吧?”

  儿子们心里明白,父亲其实是说给三个儿媳妇听的。父亲资助失学儿童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常常数说他们儿时受过别人的好,自己有能力了就应该帮助别人。老大生下来缺钙,别的孩子都会窜高爬低了,他路还走不稳。那时父亲顶着右派帽子,没工作,母亲在纺织厂做临时工,家里锅都揭不开了,哪里有钱买钙片(有钱也未必买得到)?肉食店的张叔看老大可怜,隔三差五就偷偷送来一包猪骨给老大熬汤喝,要不是那些骨头,老大现在能不能在讲台上站得住是个疑问。父亲常念叨这事,有时说着说着会流出眼泪。父亲是记得住别人好的人,连谁给过老二一本草稿纸都记得住,更何况张叔的大恩大德。张叔后来全家搬去东北,从此音信全无。对张叔的恩情无以报答这简直成了王伯的心病。资助穷困孩子上学在王伯的潜意识里也许是回应张叔的一种方式。

  算起来,王伯助学快二十年了,那些孩子有的都已经大学毕业了,有的还在上小学,比如说赵光班上的那三个孩子。

  赵光打心眼里佩服王伯,他在日记里把王伯称为“王城的义人”,他为自己想出“义人”这样一个词而暗自得意,这个词用在王伯身上实在太合适了。赵光曾给省报写过一篇关于王伯助学的新闻报导,题目叫《王城的义人─记热心助学二十载的老人王伯》,报导倒是采用了,但名字改成《为希望工程添砖加瓦─王城文化馆退休馆长王老伯的动人事迹》。赵光看得面红耳赤,好像当众做贼被抓了似的。那文章已经面目全非,里面还加上了一些连赵光都不知道的动人细节,而作者的名字仍然是赵光!

  那文章里的王伯粉墨登场,一举一动都有股唱念做打的派头,赵光为此惴惴不安,生怕王伯怪罪他。见报的当天晚上,赵光去见王伯,特地带上了一瓶红葡萄酒作为赔罪。一路上,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向王伯解释,这个年轻人不愿意让一个自己非常尊敬的人瞧不起。赵光师范毕业分到王城二小时,很不情愿,一直折腾着要调到邻县去,为此他家人费了很大周折。好不容易事情有点眉目了,赵光突然对家里说他不走了。父母以为他处上女朋友舍不得走,母亲尽管为送礼送出去的两千多块心疼不已,也就由了他。

  赵光没有对母亲解释他留下的真正原因。他留下来是因为王伯资助了郊区的三个孩子,他把三个孩子全都要到自己班上,他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这三个孩子好好学习。他被王伯感动了,他愿意为这个老人的义举尽一份心力。“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句话没有错,也没有过时,怕就怕那些榜样是纸糊的偶人,那么最终的结果只能是“纸船明烛照天烧”了。

  王伯开门时,脸上红光满面,手上拿着报纸“哗哗”作响。赵光构思的满腹道歉文章顿时失去了主题,因为老人家丝毫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还夸他来着:“小赵啊,写得蛮好,蛮好,我蛮满意。一个年轻人想事情这么全面,不简单啊!下午,宣传部高部长还打电话来表扬你这篇稿子,蛮好,蛮好。”照说,王伯不怪自己,赵光应该感到轻松才是,可他一点也不轻松,不是恐慌而是一股说不出来的别扭。看到赵光带来的红葡萄酒,王伯兴致更高了:“对对对,应该庆祝庆祝!我叫几个菜上来,这个馆子的醋鱼味道很不错,咱爷俩好好喝两盅。”葡萄酒本来是请罪之荆,眼下倒成了喜气洋洋的恭贺,赵光忽然想起了自己给学生的作文批语:“千言万语,不着四六。”

  菜叫来后,王伯先盛了一碗,叹口气说:“你伯母身体不好,在里屋躺着,我给她送点吃的去。真不好意思,倒让你这头回来家的客人吃剩菜了。”赵光赶紧说:“不碍事,我应该去去看看伯母。”王伯荤菜素菜都取了些,又用另外一个碗装了些青菜豆腐汤。赵光端着汤跟在王伯身后进了里屋,看见一个形如枯槁的老妇人半躺半靠在床头,床头柜上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子。

  王伯把饭碗搁在柜子上,变魔术似的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条毛巾来,铺在老妇人的被头上,然后才把碗筷放到她手上,指着小赵说:“芝兰,这是小赵老师,看你来了。”老妇人看了小赵一眼,就象什么人都没看见似的,把碗推回给王伯说:“我吃不下,你去吃吧。”赵光硬着头皮把汤递上去,说:“伯母您好,这是汤,您乘热喝了吧。”病容让王伯母显得比实际年龄老很多,说她是王伯的妈赵光都相信。王伯母总算没有让赵光太下不来台,接过汤,还不咸不淡地道了谢。

  赵光回到客厅,如释重负。王伯过了一会才从里屋出来,并顺手把门掩上。他压低嗓门说:“小赵你别介意啊,她身体不好,心情就差了。你担待点,她也难,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王伯说最后一句话时,明显有些哽咽。赵光心想,王伯才是真不容易啊,家里一个病人要照顾,还想着外面的孩子,他自己又何尝享过什么福?

  回去的路上,赵光把来时的别扭都抛开了,他仍然像以前一样尊敬这位老人。虽说王伯对於那篇报导的反应有些失态,但谁没点虚荣心呢?谁不喜欢别人的称赞呢?你赵光不喜欢吗?校长表扬你书教得好你不是挺舒坦吗?再说,王伯确实帮助了十几个孩子,而且有的已经进入了高等学府,可以说,是王伯改变了这些原本不幸的孩子的一生,而他自己的生活并未因此得到任何改善。他是个义人,他的光为不幸的孩子带来了幸福。

  赵光的报导也改变了王伯。县里突然知道了城里还有个这样的标兵,於是报纸、电视和广播一起上阵宣传王伯。当年,王伯就成为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没有人对此有任何异议。某种意义上,是赵光塑造了王伯。

  王城,这个北方的城市,春天来得比较晚,三月才算是初春。王伯住的这个小区栽了很多迎春花,那一扎扎、一堆堆黄色的小花就像礼花爆炸后的碎片。赵光觉得迎春花虽好看,但是太突兀:有花的时候没叶子,有叶子的时候又没了花,春天原本该是一花一叶都不能少的。赵光手里拿着备忘录,在花坛边欣赏了一会花,才朝王伯家走去。

  路上,赵光碰到几个小区里居民,他们很客气地打着招呼。“赵老师好,是去看王伯吧?”,“我看到王伯刚散步回家,大概是回去等你的吧?快去,别让老人家等急了。”,“赵老师,你跟王伯说说,下次他在资助学生,让我也跟他凑一份子。”赵光笑着和他们一一致意。这个小区原来名字叫做“富祥小区”,因为王伯的事迹更名为“希望小区”。小区居民因为王伯认识了赵光,赵光觉得很荣幸。

  赵光先讲了些备忘录上没写的东西,比如谁在课堂上做什么小动作;谁不会爬竿,乘老师不注意从树上爬上去……王伯很用心地听着,偶尔忍不住笑出声来。接着王伯看三个孩子上学期的成绩单,赵光注意到,他在一份成绩单上停留了很长时间,才抬起头说:“小文的成绩好像有点退步啊?”赵光愣了一下,猜王伯说的是哪一个,那三个孩子里有两个名字里都有“文”字,一个叫黄立文,一个叫陈为文。王伯顾自说道:“数学比上学期少了6分,英语也少了3分,语文倒是多了5分。”

  赵光心想王伯的记性怎么这么好,他这个班主任也没老人家记得清楚,问道:“王伯,您说的是哪一个小文啊?”

  王伯抬起头看着赵光,面部表情有点僵,说:“我,我说的是陈,陈为文……”

  赵光心里暗笑,觉得王伯太可爱了,似乎因为和某个孩子有感情而不太好意思。他对陈为文多些关心可以理解,陈为文的姐姐当年也是在王伯的帮助下才上学的,现在她已经是大学生了,可以想象,王伯和陈家来往得也多些。

  赵光为写那篇报导采访过陈为文的母亲陈莲。陈为文随母姓,和姐姐同母异父,姐姐的生父十一年前出车祸死了,母亲的工厂又不景气,半年都拿不到工资,是王伯那时伸出了援助之手。陈为文的姐姐那时才刚刚小学二年级,王伯资助她上完小学初中直到高中,现在仍然按时给她寄生活费。陈莲后来再嫁,有了陈为文,据说陈为文还没生下来,陈莲就和那个男人离婚了。具体什么原因赵光自是不知,赵光只是觉得陈莲女人很不幸,幸运的是她碰到了王伯这样的好人,否则真难想像她的两个孩子现在会是什么状况。陈莲提到上大学的女儿时,脸上都笑出花来。她对王伯的称呼很特别,叫“他干爹”。赵光在报导中并未使用这个称呼,因为他觉得王伯可以做陈为文的爷爷了。

  赵光安慰王伯说:“孩子们的功课有点起伏是正常的,陈为文的平均成绩属於中上,不错的。这孩子就是有点内向,小小年纪就心思冲冲,不知道他想什么。老师们普遍反应他上课注意力不够集中,他不做小动作,但是爱发呆。单亲家庭的孩子可能比较容易出现一些心理上的问题,我想过阵子找他母亲谈谈,让她尽量多陪陪孩子。” 

  王伯神情恍惚,眼睛不知道看向什么地方,似乎压根就没听见赵光的话。赵光似乎第一次发现王伯是如此苍老,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触目惊心。赵光想起了罗立中的那幅画《父亲》,只是,王伯的皱纹比画上那位父亲的皱纹更复杂。复杂,这就是赵光当时的感觉。后来他才认识到“复杂”的真正含义:那些皱纹里苍了很多秘密,生活在光环中的王伯无法承受的秘密。

  赵光轻轻地拍了拍王伯的肩膀,小声说:“王伯,您是不是累了?您早点休息,我改日再来看您。有事您给我打电话。”王伯没有像平时那样挽留赵光,说:“也好,我是有点倦。有空来家吃饭。”,声音很虚弱。

  星期一,赵光在教研室批改刚刚收上来的作文。作文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人”。赵光首先看就是陈为文的作文,他看得双眼发直,到后来是心惊肉跳。

  作文不长:

  “我最喜欢的人是妈妈,可我也怕她。妈妈最喜欢的人是干爹,因为每次干爹来,妈妈都特别高兴,所以我喜欢干爹。妈妈说干爹是大好人,全城人都认识他,他喜欢所有孩子,但最喜欢我。干爹每次来,都会抱着我亲,给我带很多礼物:衣服,玩具,文具和糖果。

  但我觉得干爹最喜欢的人是妈妈。我看到他好多次抱着妈妈,和抱着我不一样,他们嘴贴着嘴,就象电影上演的那样亲密无间、如火如茶(荼)。他们以为我没看见,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别人说我没有爸爸,可妈妈对我说我的爸爸就是干爹。我想妈妈语文不好,不知道用比喻,她肯定是说干爹就像我的爸爸一样对我好,但这是两码事。如果干爹就是我爸爸,我为什么要叫他干爹?他为什么不和我们住在一起呢?我知道妈妈为了安慰我幼小的心灵才这么说的。

  妈妈说认识干爹很久了,我那时还没有出生,当时姐姐也和我现在一般大。是干爹给了姐姐上学的机会,是干爹让姐姐从一名一穷二白的小学生变成一名天之饺子(骄子)的大学生。十几年如一日,干爹无私地帮助我们全家,干爹是个伟大的人,他为人民服务。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辜负干爹的期望,早日成为和姐姐一样的天之饺子(骄子)。

  干爹最近很少来看我们了,过年时也没有来。妈妈为干爹做了很多菜,有干爹最爱吃的醋鱼,可干爹没有来。妈妈说,干爹现在的地位不一样,来看我们影响不好。

  干爹老不来,他在我心目里影响才不好呢,因为妈妈不高兴。妈妈不高兴,我就会挨骂,她谁都骂,骂我,骂姐姐,还骂干爹和她自己。

  如果干爹还像一样来看望妈妈,让妈妈高兴,我愿意亲口对他老人家说:您是我最喜欢的人。”

  看完这篇作文,赵光视线一片模糊,感到全身突然虚得直不起来,好像脊髓突然被抽空了一般。他取下镜片擦了擦,眼泪落到陈为文的作业本上。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难受,不仅仅是对一个无助的孩子的怜悯,也是对自己的怜悯─他心灵深处的那道义人之光熄灭了,更是愤怒─为自己的幼稚和王伯的“复杂”。赵光做梦都没想到光芒四射的王伯背后竟然藏着一个巨大的阴影。

  赵光不想把事情闹大,但他觉得必须要让王伯明白他知道这件事。很轻易地,他就想出了一个办法。

  赵光当天晚上去了趟王伯家,把夹有作文的备忘录交给王伯转身就走。王伯在他后面说道:“你这孩子着什么急呀?连口茶都不喝。楼梯暗得很,走路小心点。”

  赵光泪流满面,但他没有回头,反倒跑得更快了。

  赵光回到家,找出那张放在箱底的报纸和那片报导的手稿,把它们拿到院子里付之一炬。邻居有人问他烧纸给谁,赵光一声不响。他蹲在地上,看着那叠纸被火苗舔食,直至变成灰烬。风把灰烬吹散开来,余星在空气里闪了闪就消失在黑暗里。赵光站起来,捶了捶蹲得麻木的双腿,然后走进屋里。他关掉灯,倒头边睡。屋里的黑暗和屋外的黑暗融为一体。

  半夜时分,赵光被电话铃吵醒。一听是高部长,他就有不祥的预感。高部长很沉痛地说:“王伯他老人家走了。心肌梗塞,送到医院不久就……你是老人家的忘年交,能不能写篇纪念文章?”

  赵光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高部长的请求。


2007-2-2 23:51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weili

#2  

这篇以前看过,忘了在哪里了?得奖了没有?:)


2007-2-3 19:36
博客  资料  短信   编辑  引用

夏天

#3  

好像得了一个二等奖,蒙的:-)


2007-2-3 22:36
博客  资料  信箱 短信   编辑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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