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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康

#1  对弱者的关怀:读果戈里的《外套》

对弱者的关怀:读果戈里的《外套》

廖康


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和陀斯托耶夫斯基共同说过一句话:“我们都是从果戈里的《外套》里走出来的。”人们经常引用这句评语来表达对果戈里的敬意,并说明他影响之大。无疑,果戈里是俄国写实主义作家当之无愧的先驱。不仅如此,他的《外套》还是西方最早表现小人物并对弱者寄予同情的短篇小说,对全世界的文学创作和人文主义关怀都产生了无法估量的巨大影响。

《外套》发表于1840年。沙皇治下的俄国等级森严。我曾经认为果戈里是用小说抨击那害人的官僚制度。你看,小说主人公死后,他的尸身(又译鬼魂,但俄文是mertverts 尸身,而不是previdenye鬼魂)在彼得堡的夜晚四下搜寻,专门报复的人不是平日耍笑他的同僚,而是羞辱他的那位重要人物。那重要人物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人,但他代表的正是那类装腔作势的官员,即那等级森严的官僚制度的产物。

很多评论家认为《外套》是讲一个耶稣基督式的故事。主人公性情温顺,他遭受讥嗤,受辱致死,但死而复生,其尸身还在世上行走,教训人们。也有评论家认为这个故事以寓言形式对社会上的不公不义表示抗议,并进行反击。更有评论家在外套本身上做文章,探讨其象征意义。重读小说之后,我深切感到,这篇作品主要还是触及心灵,令人反思:我们应该怎样对待弱者?

主人公的名字,阿卡吉•阿卡吉耶维奇•巴什麻金,很怪,也很普通,它的意思是“靴子上的屎”。就好像中文的“王二麻子”一样,几乎没人叫这个烂名字,但听上去却是泛指任何人。主人公是个五十多岁,最低级的公务员,他的模样几乎和他的名字同样猥琐:矮小、麻脸、秃顶,眼睛浑浊、脖子细长。他克俭、吝啬,每天穿着同样寒酸的衣服。除了抄写工作以外,阿卡吉没有任何兴趣和爱好,也没有任何朋友。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似乎根本不存在,只有当人们寻开心时,才想到他。他那破旧的外套被同僚们戏称为“套裙”,等破到无法再补,他不得已请裁缝做了件新外套后,同僚们称赞他的新衣服,开玩笑要他请客,庆祝一番,简直把他吓坏了,恨不得那件让他得意洋洋的新外套立即变成旧的。果戈里塑造的就是这样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倒霉蛋,一个就会正确抄写,再没有其它优点的弱者。人们欺负阿卡吉时,他最多不过嘟囔两句:“别找我茬儿了!您干吗要侮辱我呀?我也是您的兄弟啊。”我认为这正是小说画龙点睛的句子。

果戈里这短篇小说情节相当简单,但篇幅却很长,主要是详细描述阿卡吉的身世,形象和日常生活,以及做外套,丢外套,找外套的经过。小说既没有哭天抹泪的煽情,也没有追本溯源的思辨,而是用近乎冷淡、略带讽刺的笔触勾勒出这个小人物并把导致他死亡的事件再现出来。描写其他人物时,比如裁缝和那位重要人物,果戈里的讽刺口吻更尖刻。相比之下,才看出作者对主人公的同情。小说并不是诉诸读者的情感,而是令人反思。阿卡吉这样的人,在我工作过的每个单位,或上学的每个班级都遇到过。几乎在任何一群人中,都会有那么一个大家寻衅戏耍的对象,但即便他和阿卡吉一样,是永远不可能有出息的可怜虫、窝囊废,难道就应该受欺负吗?我自己也这样欺负过人。上大学本科时,班里有位男生举止略为乖僻,不大合群。其实,他也很想和大家打成一片,但我们始终没有接受他。他托排球的动作有点怪,我们经常模仿他。有一次,竟把他气跑了。现在回想起来,我感到惭愧。

进一步反思,我体会到,与生人礼貌相待,与同事友好合作,与邻居和睦相处,与朋友保持情谊,这些并不难做到。如何对待阿卡吉•阿卡吉耶维奇这样的人,则是人道主义的一块试金石。俗话说“他见着忪人就拢不住火”,就是指在这块试金石上没有通过检验的人。我们究竟是不是善良,是不是真正具有人道主义,很可能就在于我们如何对待好欺负的小人物,如何对待虽丑陋却无恶意的人,如何对待麻风病患者、艾滋病患者、生理缺陷者,如何对待犯过错误的人,如何对待与众不同、于世无害的弱者,如何对待比我们落后、比我们弱小的族裔。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对阿卡吉都能够待之以尊严和友善,对其他人就更不会差了。

果戈里的《外套》正是这种在思想上开创先河的小说。同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一样,以前西方作品中的主角也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他们都是英雄人物。所以英语的“男主角、女主角”才同“男英雄、女英雄”是同样两个字hero和 heroine。阿卡吉•阿卡吉耶维奇的出现,标志着小人物开始登上文学殿堂。《外套》不仅仅在思想上把人文关怀提到新的高度,而且果戈里在艺术上的成功,即创造了这样一个我们都曾见过,却又视而不见的典型人物,为后人开辟了广阔的天地。就像文艺复兴使画家们摆脱宗教题材的束缚,开始描绘普通人的生活一样,文学家们发现,老百姓的性格是如此斑斓多彩,要远比说唱了两千年的史诗英雄更有意思,也比表演了千百年的话剧人物更吸引人。小说家们纷纷行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在文学殿堂里塑造各种不同性格。于是,我们便有了形形色色的人物:福楼拜的菲丽丝蒂、莫泊桑的羊脂球、屠格涅夫的杰拉欣、陀斯托耶夫斯基的白痴、托尔斯泰的玛丝洛娃、契可夫的小公务员、狄更斯的小杜丽、霍桑的普林、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德莱塞的嘉丽妹妹、康拉德的吉姆爷、莫里亚克的麻风病人、鲁迅的祥林嫂、沈从文的翠翠、老舍的祥子……在这个意义上,世界文学从十九世纪中叶开始,很大一部分“都是从果戈里的《外套》里走出来的”。

文学不仅仅是消遣娱乐的手段,也不仅仅是象牙塔里的珍玩。读了果戈里的《外套》,每当我见到有人欺负弱者,每当我听到暴力的语言运用到小人物头上,每当我读到无端或为区区小事而对某人群起而攻的粗鲁文字,每当我听到对落后民族的嘲讽和欺侮,每当我见到对无力反抗者,尤其是对战俘的凌辱,阿卡吉•阿卡吉耶维奇那微弱的声音就会在我耳边响起:“别找我茬儿了!您干吗要侮辱我呀?我也是您的兄弟啊。”

2006年6月12日


2006-6-12 0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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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2  

谢廖康君的好文。
立蒙君说过:要是大道理能说服人,还要小说干什么?
简杨菊子好象说过,小说是文学的最高形式,最难写。不知道她们是哪里寻来的这个
概念,我以前一直不明白。读了这篇,顿开茅塞。


2006-6-12 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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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热

#3  

"文学家们发现,老百姓的性格是如此斑斓多彩,要远比说唱了两千年的史诗英雄更有意思,也比表演了千百年的话剧人物更吸引人。小说家们纷纷行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在文学殿堂里塑造各种不同性格。于是,我们便有了形形色色的人物:......"

也许是我偏激,一直喜欢那些真正把自己置身于小小老百姓之间,一点也不俯视他们的作家。我最好的朋友都是工人农民和城市贫民的子弟。我读文学作品,稍微一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觉就让我受不了。


2006-6-12 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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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蒙

#4  

>>
我们究竟是不是善良,是不是真正具有人道主义,很可能就在于我们如何对待好欺负的小人物,如何对待虽丑陋却无恶意的人,如何对待麻风病患者、艾滋病患者、生理缺陷者,如何对待犯过错误的人,如何对待与众不同、于世无害的弱者,如何对待比我们落后、比我们弱小的族裔。
>>

受教! 廖君是把己心掏出来和大家共勉!


2006-6-12 0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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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5  

冷热兄,
  您的“曾经口吃”在CND反响很小,大概都被【砸坛】砸下去了,大家伙都
不敢开玩笑了,让您受到冷遇了。不好意思。


2006-6-12 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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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6  

:“别找我茬儿了!您干吗要侮辱我呀?我也是您的兄弟啊。”我认为这正是小说画龙点睛的句子。

廖兄的确给我们做了“画龙点睛”的工作,感谢。:

佛的“普度众生”就是意识到了世人为一体。一个人承受苦难,大家共分担,不然谁也解脱不出来。

冷兄,

写小人物比写大人物难上之难,需要一只高超的匠笔。那句话“可怜人自有可恨之处”,自有其道理。

你现在是我们伊甸园的大编辑,需要克服自己可能有的“偏激”。


2006-6-12 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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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热

#7  

TNND!土干兄猫下腰来使把劲,过一阵子就好,毕竟人们还是离不开幽默的。

为力悲歌兄,伊甸园靠大家,三个月左右团结了这么多的朋友,有容乃大,自觉自律,协助办刊的朋友们,他们不容易呀!


2006-6-12 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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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子

#8  

廖兄好文。

为了更加准确,或者是否可以说《外套》是“俄罗斯和西方现代文学作品中最早表现小人物并对弱者寄予同情的短篇小说“?古代文学作品里表现小人物并对弱者给予同情的好像也不少,比如韩非子的卞氏壁。


2006-6-12 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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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康

#9  

有理,话总不要说得太绝,虽然果戈里这篇影响最大。

谢诸位鼓励。


2006-6-12 1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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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sunlover

#10  

好文!

青出于蓝,文学史上小人物写得最好的应该是契可夫吧。

两类人物值得我们大写特写,一为小人物,二为病人(生理和心理上的)。

堂吉坷德算小人物吗?


2006-6-13 0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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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gan

#11  

第一次闯祸

土干

就着廖康兄的好文,我写一真事,请勿引文转载,过两天我删贴。

Deleted


2006-6-14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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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热

#12  

土干兄的经历极深地触动了我。我曾经提到单位里罕见地开除了一个人,不是layoff,是fire。被开除的是一位印度女同事,早上她进入办公室就被HR叫去谈话,接着两位HR跟进来看着她收拾了东西,一直把她送出大门外面拜拜。整个经过不超过半个小时。

女印度四年多前来到我们中间,作QA的工作,实际上就是“二把手”了。女印度来之前,单位里气氛挺好,大家关系比较轻松和谐。女印度来后,横行霸道指鹿为马,尤其对中国人,大陆台湾香港,两岸三地,让她欺负了个遍。女印度口才极好,英语流利,土生土长加拿大人一般也说不过她。只要是开会,只要有她在场,就有即兴表演。你一两个变量起的名字不尽符合英语表达习惯,即使整个程序写得流畅准确,她也能将你贬得一无是处。墨索里尼,总是有理。你要是跟她争论,她恶人先告状,Director还会来找你谈话,告诫你“不想干可以走人!”她在家里上班,单位拉了条专线到她家里的计算机上;她一年几次飞往拉斯维加斯圣地亚哥等旅游度假之地开会;去年夏天,在几乎所有同事都和她吵翻之后,单位里仍然把年度里唯一的最佳表现奖状颁发给了她。

三个中国人除了凑在一起生闷气,什么也干不了。去年的夏天,我在外面度假,回来听说办公室里出了大事。女印度每周主持的业务碰头会议上,与会的人都不说话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夸夸其谈。腼腆的一位加拿大女同事首先开炮,劝女印度,“看看周围,还有几个人能够跟你合得来!”

开除女印度前几个月,Director 先找她谈话,两个人在里面办公室里你一句我一句顶了起来,声音越提越高,女印度放声大哭,哭得伤心,传到外面,同事纷纷走避。

之后,单位聘请一家咨询公司给大家心理辅导。整整一天集中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里,教材选用Robert A. Rohm 博士<>。辅导之后,又由一位在波黑战争中负过伤的前维和部队军官讲述如何与不同种族文化的人们和谐相处。那一天花费据说就超过了一万加币,大家吃好喝好,每个人都学会了一句话:Good wife, good life!

开除女印度,有人说单位和她达成交易,付她一年工资,让她走好,也有人说那是不让她告上安省人权法庭。

女印度走得仓促,东西没拿干净,那几天不断回来。由于没有识别ID,进不来门,请去厕所的旧同事零零碎碎提一些出来。她等在大厅里,探头探脑,人们从她身边经过,脖子后面凉嗖嗖的。


2006-6-14 0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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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康

#13  

谢土干分享经历,冷热这篇以前读过,我能够体会你们的感受。我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是我对美国的第一好印象,以后写出来。


2006-6-14 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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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西楼

#14  

文学不仅仅是消遣娱乐的手段,也不仅仅是象牙塔里的珍玩。
每当我见到对无力反抗者,尤其是对战俘的凌辱,阿卡吉•阿卡吉耶维奇那微弱的声音就会在我耳边响起:“别找我茬儿了!您干吗要侮辱我呀?我也是您的兄弟啊。”
让人震撼的评论。
优秀的作品,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优秀的作品更像一头强壮的奶牛,它的乳汁是源源不断的,哺育一批又一批需要汲取营养的人;而那些娱乐化、商业化的文学,只不过是一阵风,吹过了就了无踪迹。
这个世界并不缺少好作品,可有的人却甘愿追腥逐臭,宁可晾着美味珍馐。


2008-2-17 1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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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满西楼

#15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八十一子 at 2006-6-12 05:12 PM:
廖兄好文。

为了更加准确,或者是否可以说《外套》是“俄罗斯和西方现代文学作品中最早表现小人物并对弱者寄予同情的短篇小说“?古代文学作品里表现小人物并对弱者给予同情的好像也不少,比如韩非子的卞氏壁。

《和氏之璧》是表现小人物的?我认为这篇文章卞和不是主角,他只不过是政治主张的陪衬罢了。抖胆在大师面前讲点自己的拙见。


2008-2-17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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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康

#16  

您注意到这一句,我很高兴。引发我写这文章的正是美国士兵虐待伊拉克战俘的照片。


2008-2-17 1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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