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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载] 新史料辨证——对明义等若干诗歌的讲解(续)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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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转载] 新史料辨证——对明义等若干诗歌的讲解

前边我们在《甄家红楼引论》诸文中已经证明了真本《红楼》即《脂砚斋重评石 头记》的记者石头即是《情僧录》的录者情僧、空空道人,他就是"吴玉峰"下"悼红轩" 中的增删披阅者曹雪芹;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评者脂砚斋、"脂砚先生",也即是"畸笏叟"、"松斋"、"立松轩", 她不是别人,她就是她自己说的"已逝"或"已没"了的雪芹之"弟 ",《 风月宝鉴》的题者棠村、孔梅溪。曹雪芹即是书中惟一的男主角,贾宝玉等男儿全是他一个 人的化身;孔梅溪即是书中惟一的女主人,应怜的真女、真钗黛、史姑娘,宝钗、黛玉等贾 府十二钗全是她一个人的化身。白雪红梅便是一切。作者批者的生平便是《红楼》内幕,《红楼》内幕也即雪芹和梅溪的平生。——曹雪芹把他二人生平历史及音容笑貌分别写在 了种种幻造的假人身上,一方面演说当时的人情风俗,一方面传自己二人的生平。他二人是 在"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才结此"木石因果"——写此《脂砚 斋重评石头记》一书,在梦里,在《红楼梦》一书里,寄托他二人死生不渝的爱情和补天济 世的愿望。在此基础上,我们又在《反照风月宝鉴》诸文中对红楼全书:红楼神话、红楼故 事及 诗词谜语酒令种种作了深入的分析讲解,指明了《红楼梦》确是一部"两面皆可照人"、 "表里皆有喻"的书,是一部"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的作品,红楼神话是红楼一 书的画龙点睛的神笔,红楼故事都是既可正看也可反看的奇妙文章,红楼诗歌都是他二人 写的,记述他二人生平的作品,描摹他二人仪容及心性的诗歌,并对书中的神话、诗歌、故 事一一作了解释之后,再回过头来看雪芹友人明义、敦敏、敦诚、张宜泉及永瑢等人的文集:《绿烟琐窗集》、《懋斋诗钞》、《四松堂集》、《春柳堂诗稿》及《九 思堂诗钞》等,就会发现其中有许多诗歌都是讲述"一芹一脂"即曹雪芹和孔梅溪的。除少 数明写雪芹外,多为未指名的诗作,指明梅溪的一首皆无。因为她的出身和经历都是不便 也不能明说的。——连雪芹自己都只能"将真事隐去",说"假语村言",用"烟云模 糊法",别人就更不便也不该明说了。即或是对《红楼梦》"读而羡之",对红楼中"尤 艳"的"女校书某"十分同情的富察氏明义(明我斋)亦是如此。

下面我们就来讲述明义《绿烟琐窗集》中的一些诗歌:包括《红梅诗》、《无题和韵》、《次无题韵》、《次七夕原韵》、《倾城和程南耕先生韵》及《题沈竹溪奚童调鹤图》等诗 ,我认为这都是说"一芹一脂"的。

关于明义,他本姓富察氏,是"文忠公"傅恒二兄,都统傅清之子。他的胞兄明仁(益庵), 是敦诚、敦敏的朋友,敦诗有记。他的《绿烟琐窗集》中有《题红楼梦》绝句二十首,是大 家熟知的。其序说:


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 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抄本焉。

这里有两点是可以注意的:一是在"其书未传,世鲜知者"时,他就已经见过抄本了,对雪 芹 家世也很熟悉。从"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的"出"字看,也有可能他见的抄本即是脂砚 抄清本,是他去芹家,雪芹出示或取出给他看的。第二,可见他对雪芹是很尊重的,很敬仰 的,从"曹子"一词可见。历史上除孔、孟、庄、老、墨及程、朱外,包括董仲舒、李白、 杜甫等,均不以"子"称,今称雪芹为"曹子",可见是很推崇的。后来,他还在《和随园 自寿诗》中再一次讲到红楼和曹子:


随园旧址即红楼,粉腻脂香梦未休。
定有禽鱼知主客,岂无花木记春秋。
西园雅集传名士,南国新词咏莫愁。
艳煞秦淮三月水,几时衫履得陪游?

可见他对红楼和雪芹印象之深。袁枚《随园诗话》说:


......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明我斋读而羡之。当时红楼中有某校书尤艳 ,我斋题云:病容憔悴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犹恐意 中人看出,慰言今日较差些。威仪棣棣若山河,还把风流夺绮罗,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

与明义明我斋对照,其言当属不诬。而引的七绝,也恰是明义题红诗中之句子。

总之,明义对《红楼梦》是熟知的,对雪芹是尊重的,对红楼中的歌女校书也是充满了同情 的。因此我们对他的《绿烟琐窗集》及其中的诗歌,应予高度的重视和注意。

以上只是一般的泛泛之谈,具体到《红梅诗》等是否是咏叙孔梅溪和《红楼梦》的材料,还 要作具体分析。先来看《红梅诗》,全文如下:


红梅诗

初缘幻景奇踪,逗出闲情一片,兼以客窗愁絮,缀成咏物百章。未必 在于不即不离 ,亦难必其为色为相。论三春之桃李,输与红颜;较往古之佳人,让她命薄。暗风羌笛里, 吹落竹篱边,故逢冷眼之人,题出热肠之句:缠绵适尔,感慨系焉。

碧栏杆外画楼东,曾见含情立午风。
玉洞桃花千里隔,撩人春梦到芳红。
拨动春心春尚微,暗香清影月依稀。
红儿嫁后容光减,风雨专催之子肥。
可怜花命与人齐,一是红颜到处低。
争奈无声风月夜,暗催国色偎春泥!
情怀久己不胜春,无心妆成态更新。
风雪未同云雨意,碧栏斜倚独精神。
何处东风吹牡丹,丽娘幽梦托枝端。
自从带得伤春病,花骨香衣漠漠寒。
春动相思夜动怀,融融兰麝散幽斋。
不知梦醒谁扶去,依约月痕记堕钗。
相思滴滴血斑斑,明月前溪水半湾。
约莫忆人千里外,梦和春色到人间。
九十春光月已三,桃花灼灼柳毵毵。
低头行过偏相识,拖地长衫一色蓝。
一半先开半未开,乱香和雾藉苍苔。
红梢幔子通中枕,准拟佳人踏月来。
红儿更比雪儿奢,玉色裙衫染绛纱。
每被阮郎偷眼见,错疑隔水露桃花。
与白争开雪里天,闺中双女斗春妍。
幽真似被他赢得,妖艳还须尔占先。
何事孤山处士家,些些香粉漫矜夸?
讵知富贵神仙宅,无数红裙曳绛霞!
点出红妆春已凝,临池默默自相矜。
一生忍笑非无笑,欲动君王为裂赠。
瑟瑟冰丝趁水流,碧天西角露蟾钩。
春魂断处风飘砌,香梦回时月满楼。
枉教香色冠群花,不入春风斗丽华。
一带冻云凄绝处,水边竹外一枝斜。
绛雪融融染两腮,多情谁使探春来?
碧云锁住阳和院,流水声中唤不回。
玉手折归画阁时,半垂罗幕护残枝。
东风作恶无端起,摇落红芳满砚池。
更无人处独徘徊,百折花关侵晓开。
一阵乱香风送处,错疑红拂下堂来。
梦里相逢更可怜,彩鸾飞下绛云天。
归时不与桃花约,满袖东风送玉娟。
枉却浓妆耐冷春,黄昏有雪倍精神。
甫能几会东风面,日锁朱扉不见人。
惜粉怜香事已空,五更羌笛半宵风。
从兹国色羞回首,输与春花无数红。

以上是明义的《红梅诗》,共二十一首。现试析如下。

先来看《红梅诗》序,不用引经据典,作为普通人,对这一序言还是易于懂的。首起"初缘 幻景奇踪",就是说初次,第一次因接触到一个虚幻的境界,奇异的踪跡,一 个新地新景。"逗出闲情一片",就是说因为这个幻景奇踪引出了他一片闲情,令他很不平静, 因而想写诗以咏红梅。加上他是"客窗愁絮",作客在外,愁思如絮,有闲余时间,所以他 就 "缀成咏物百章",连接词语,吟成了这一组"咏物"诗,以咏红梅。以上即是他写这一组 诗的直接动因和客观条件。在这里明义没有说这"幻景奇踪"究竟是什么,他咏的物—— "红梅",到底是什么,但是意识到人们凭借写诗阅诗的常识及他在诗中的描述,是会明 白看出他是在咏一位薄命佳人,一位梅花仙子,而不会真的相信他是在"咏物"的,甚至会 断言那佳人,红梅是他的情妇或外遇,他是因爱欲而写此组诗的。因此明义 就笔锋一转,回过来驳斥这些可能或必有的谰言。他用了"未必在于"和"亦难必其"二词 ,断然否定了指他是"为色为相",是写他的"不即不离",即非正式配偶,所谓情妇或外 遇者的论调。相反明义说,他是出于同情,出自冷眼旁观者的深切同情,才写了这一组"热 肠之句"的。因为这一个被比为红梅的女子是一个无比美丽又无限命薄的人,三春桃李,不 及她的红颜,往古之佳人,让她命薄,"暗风羌笛里,吹落竹篱边",形象地比拟了她的命 运 和归局。因此之故遇到他这位冷眼旁观之人不禁深为感动,从而题成了这一组"热肠之句 ",这一组咏红梅仙子的诗作。甚至是"缠绵适尔,感慨系焉"!极动了真情。

但是"幻景奇踪"是否即是"大观园"——"太虚幻境","初缘幻景奇踪,逗出闲情 一片"是否即是初看《红楼梦》,第一次触及"大观园"从而引起了他对梅溪——幻境 中的红梅的深切同情,明义并没有说。他咏的那束"红梅",那位佳人究竟是否即是梅溪, 他也没有说。只说了那红梅、那佳人和"幻景奇踪"有关,和他自己无关:他是因为缘幻景 奇踪,了解到这位佳人的身世非常令人同情,才写了这一组诗,同时也是因客窗在外,有 闲成此的。

下面明义就用了二十一首绝句描叙了这一束红梅,这一位佳人的一生景况。诗虽然写得不够 高明,比较平易浅近,他本人的世界观更难免种种局限,远不能与今人相比,但对我们了解 "一芹一脂"的平生,还是很有帮助的。

第一首是小引,和序言意义相近,写他因见到那佳人独立午风,看到"玉洞桃花"相隔千里 ,从而引起他的诗情,"撩人春梦到芳红",回到过去,回到香花正开的时节——佳人年轻 的时光。

第二首,开始入题,进入诗境,但仅仅是开始,是继续写花,真是用的拟人手法写真花的命 运,"嫁"、"肥"等只是拟人,为下文转至佳人作引。写花嫁与东风,容光削减,在风雨 催逼下,惟见梅子日肥。

接着第三首一转笔,由花命转到人命,提出了"可怜花命与人齐,一是红颜到处低"的论断 :生得愈好,命运愈薄,尚不及庸人凡女,还可以有一个平静的角落,得以安生。相反,天 姿国色,就只有飘零陨落,偎以春泥。"争奈无声风月夜,暗催国色偎春泥!"具体描写了 佳人的运命。于此,可见这位佳人,这位被比做红梅的佳人,也只是一个烟花女子,在那些 无声的风月夜里,她只好被迫委身春泥——春泥一样的蠢物,任其玷辱。在这里明义用 了"争奈"和"暗催"等词句,强烈地表达了他对当时那种妓院制度的憎恶,和他对那位薄 命女子的同情。

第四、五、六各诗,进一步铺叙了她在那种难堪的烟花院中的生活状况及她对自己心里人的 深深思念。由于不胜那种无尽的"春事",再加上精神上的折磨,痛苦相思,她得了"伤春 病",现出了病如西子、颦眉捧心的姿态。这无心妆成的姿态,更加令公子王孙倾倒、迷恋 、赞美,但她对此一概不予理睬,风雪世途与她的云悰雨意是根本不同的。 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独倚碧栏,遥望远天,怀念着她梦里的情人。如同《牡丹亭》中的牡丹 女——杜丽娘一样,在梦中与她爱人相会。甚至灵魂脱壳,"兰麝散幽斋",越过千山 万水去寻找她的梦——她梦里的情人。因而她的形容更加消瘦,"花骨香衣漠漠寒", 弱不禁风了。

第七首是一个转折。前三句是续写她的相思,至于"相思滴滴血斑斑",在"明月前溪"半 湾水前,她在苦苦相思,想象爱人在千里之外,在隐约的梦中,结果,不期"梦和春色到人 间"——梦境,她的梦境,竟然和春色,美好的春光一起,来到了人间,出现在她的眼 前了!

第八首具体描绘了她和她的梦里人终又相遇的景况,在"九十春光月已三,桃花灼灼柳毵毵 "的时候,他们终又重逢了,尽管她是低头行过,但偏相识——他偏偏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个不同流俗、一色拖地蓝衫的女子,正是他童年的旧友,儿时的情人!

第九首写了遇合后二人的景况。虽然她自感羞惭,疑虑重重,"乱香和雾藉苍苔",但他却 是异常兴奋,充满信心:"红梢幔子通中枕,准拟佳人踏月来",立即布好新房,准备迎娶 佳人——他自己当年的闺中旧友,他深信佳人定会踏月前来与他完婚的。在经过了若许曲折 以 后,她终于被真情感动,与她的梦中人——她的阮郎团聚了。他的目的终于达到,"红儿" ——红梅花终于来到他的身旁,出现了"与白争开"、双女斗艳的景象。第十、十一首集 中描述了红梅的艳丽和团圆后的轻快生活。

第十二首是又一转,"何事孤山处士家,些些香粉漫矜夸?讵知富贵神仙宅,无数红裙曳绛 霞!"原来这位佳人如此思念的阮郎也是一位孤山处士,明义问自己,何事——为什么你要 把 这位如孤山处士林和靖一样的人的家里发生的这一点点香粉事,如是铺叙吟咏,这样的夸张 描摹呢?难道你不知道那些如神仙似的豪门富户中有无数的姬妾,她们的红裙如绛霞一样飘 舞吗?

接着第十三首,明义自己作了回答:他并非不知富户豪门的景况,而他之所以要铺叙那些红 梅竞艳的香粉事,目的是要陪衬下文,是为了点出那位红妆,那位薄命佳人后来的寂寞归局 。和上面铺叙的一时欢乐相反,她的春心已经凝结,再也不会开放了,她总是一个人独自默 默地"临池"——在水边池畔往返徘徊,矜持自处,再也不回阮郎身边了。短暂的聚 会,一时的欢乐,终归茫茫渺渺,无影无踪了!面对着她"一生忍笑非无笑"的情景,那阮 郎 也如那君王一样,真是恨不能掏出心来,赠给她,只要能稍解她的悲哀,换来她一丝微笑, 他是什么都愿献出的。可见他对她的爱也极为深沉。

第十四首"瑟瑟冰丝趁水流,碧天西角露蟾钩;春魂断处风飘砌,香梦回时月满楼。"是一 首 承前启后的诗歌。前两句呼应第十、十一首描叙的欢乐,那是一点点非常微渺的欢乐,像瑟 瑟冰丝顺水流淌,像碧天西角的一抹蟾钩,但很快就被截断了、抹去了,到了后来"春魂断 处 ","香梦回时",剩下的只有风飘空砌,月满虚楼,令人更加感到特别悲凉寂寞,还不如 不聚的好。

第十五、十六首进一步写了那以后她的生活状况,虽然她是香色冠群花,艳冠群芳,但她 却 不来人间,"不入春风斗丽华",不来竞艳,不来探春了。而是独处在"一带冻云凄绝处" , 独自斜倚在水边竹外,如一束寒梅。她的阳和院已为碧云锁住,在逝水声中一去不回,任他 怎样也唤她不回了!虽然她那如融融绛雪染就的红红的两腮,表明了她内心的炽热,她不来 探春,不回爱人的身边,不是她无情,实是不得已耳。这两首小的以为还是写得很好的:第 十五首主要是以花喻人,借写花来写人的心境,第十六首则是直笔写人,直笔写她的归宿, 各有 各的妙处。

第十七首是补叙当时从"趁水流"、"露蟾钩"至"风飘砌"、"月满楼"中间的一段生活 ,他接 她到家时的殷勤护爱及发生逆转的原因。在这里明义没有一句直笔,只用"玉手折归画阁时 ,半垂罗幕护残枝"隐喻了他当时是如何的经心着意,想方设法,甚至是"半垂罗幕"去 护卫这一束"残枝"——饱受摧残的花,惟恐她再受尘世的袭击,然而"东风作恶无端起, 摇落红芳满砚池"。在这里明义也没有一句直笔,只用恶风骤起,将红芳吹落砚池,作了暗 喻。花落砚池,遍身污墨,这是怎样的一种污辱和摧残,真不堪设想。而这也正是她之所以 "一生忍笑","临池默默自相矜",虽"香色冠群花"却"不入春风斗丽华"的真正原因 。

第十八、十九、二十首是续写"春魂断处"、"香梦回时"以后的生活。十八首写她毕竟不 是 天上仙子,尚不能完全看破红尘,虽不来探春,却总是凡心难了,因而在更无人处,无人时 候,黑暗遮住大地的夜晚,她就一个人悄悄来到池畔徘徊,常常直到天明,不知情的人见了 还会错以为是红拂下堂来投李靖呢!

第十九首,前两句"梦里相逢更可怜,彩鸾飞下绛云天",是说两人在此情况下只好梦中相 会 ,在梦中团聚,借梦、梦中的情景以抒悒郁的情怀,那时候,彩鸾这种仙鸟就会从绛云天上 飞下到他的身边。有时虽出现在现实生活中但也仅仅是短短的一瞬,悄无声息地到来, 又悄无声息地离去。"归时不与桃花约,满袖东风送玉娟",不约她何时再来——这是 无法约会的,只能是无限依恋地送她,在东风之中,更无法留住。

第二十首,写红梅枉却浓妆,枉耐寒春,如霜娥素女,只在"黄昏有雪"之时,她才悄悄地 出 现,才能"几会东风面",会一会东风,透一透气,其它所有时间,她都是"日锁朱扉不见 人",整日于深锁重门的小院中,孤独自处而不与世人见面。

如此,如此。

最后第二十一首,不觉已至青春过尽,红颜虚老之年了!"惜粉怜香事已空",已成过往, 丰 姿艳色也远非当年,在"五更羌笛半宵风"中飘零陨落,日渐枯萎。"从兹国色羞回首,输 与春花无数红","倾国倾城","绝代丰姿",已不堪回首,比起普通春花,反而差得无 数了!

凡此种种,也是烟花女子,也是孤山处士,也是两小无猜,也是几番聚散,也是颦眉泪眼, 也是默默忍笑,也是夜夜徘徊,也是梦里相逢,和我们已掌握的"一芹一脂"的情况无一不 合,再看本文开始时写到的明义对《红楼梦》和曹雪芹、孔梅溪的态度及他的题红诗,说是 由于看了《红楼梦》,出于对孔梅溪的同情才缀成了这一组长诗,以志其事,咏其人,是考 证《红楼梦》内情及探寻"一芹一脂",曹雪芹和孔梅溪的生平、仪表及内心世界的一份新 材料,还有什么牵强附会之处,还有什么可疑之点吗?我以为已无可怀疑了!它从另一个角度 反证了我们对脂评,对红楼全书及红楼诗歌的理解和整个论断,都是符合实际的,因而也都 是正确的;否定这一切是无理的。

整篇组诗虽非上乘佳作,但后半部分的确较好,感情丰厚,意气洋溢,真有点"缠绵适尔, 感慨系焉"的味道,可惜我这枝工程技术人员的笔描述不出那种感慨动人的旖旎风光。

由此,或谓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再来看明义的其它题诗:《无题和韵》、《倾城和程南耕先生 韵》、《次无题韵》等诗,似乎就更易解其中的含义,可以"大胆"一点的说,这也是写" 一芹一脂",记"白雪红梅"的诗歌。所谓"和韵",就是和的曹雪芹与孔梅溪的诗韵,而 《无题》当是孔梅溪与曹雪芹原诗的题目。下面试再作一些论证和分析。

先来看明义的《无题和韵》,紧接着有两处,前一《和韵》包括四首七律,可能是和曹子的 ;后一《和韵》可能是和梅溪的共三首七律。全文如下:


无题和韵

萼绿华来事偶然,仙凡怅望几千年。
因谁漫使身为雨,为我何堪质化烟。
青塚独抛沙漠外,芳魂难傍故乡边。
生平如许关情处,未敢题诗浪与传。

情场谁是蔺相如?璧碎秦庭罪在余。
牺象岂宜陈野外,虎狼难信结欢初。
花香叶色生空好,雨意云悰死未舒!
从此恨苗长万丈,恐凭佛力未能除。

妆楼曾与共茶烟,少小心情便鲜怜。
玉杵不逢人去蜀,锦书空盼雁来燕。
埋愁是处多青塚,抱恨无方问碧天。
今日惊心重屈指,寒蛩衰草恰经年。

吴钩在手细思量,欲报情仇无计偿。
河伯尔庸求凤女,路人我本是萧郎。
空寻驭气千般术,难觅还魂一瓣香。
好共秋窗终夜雨,暗中销尽泪千行。

无题和韵

珠有光辉玉有声,谢家小婢旧知名。
揭帘凤履衣边露,接盏兰香袖底生。
一向梦魂萦不已,几番来往目初成。
安能借取双鸾翼,携手瑶台顶上行。

鲽鲽鹣鹣别有缘,嫁迟情景教人怜。
若为无那居人下,似不留心到婿边。
言笑自矜非漫尔,梳妆随分亦天然。
灵风梦雨当年咏,重见尘寰一谪仙。



相爱何妨逐日来,行踪还恐被人猜。
谁能努力催伊嫁,我却无心与自媒。
艳色怕经春后减,明珠须逞月中胎。
平生富贵肠俱冷,剩有闲情拨不开。

以上七首即是明义的《无题和韵》,是他和别人韵的诗:别人写了七首《无题》诗,用的就 是这些韵脚,而明义则写了这些诗歌以酬答。令人怪异的是一般和诗总要写清是和谁的诗,用谁的韵,但这里却隐而不宣。通观明义诗集,其中也有很多和诗,都注明了是和谁的诗,用谁的韵,惟这里例外。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其原因当然是不便说,不好说,即原作有难言之 隐。从诗集看,明义对他自己倾心挚爱的女子即"云郎"——姑苏女伶,姓陆名笺字云 篮(蓝、兰),又名寿官,他是不讳忌的,公然写了《忆云郎》诗十五首、词十五首,并多次 与 他的其它友人:蒋捕鱼、刘青溪、吴绿村、程文起、庆晴邨及似邨等说及。他们都看过他的《绿》集及《忆云郎》等诗,并写有题记。有的就用"云 郎无双"四字为题与之唱和。当程文起等南归时,明义还写诗求程代为寻找云篮下落。庆郎 (或即似邨)、符郎、小史顾药香、阿凤都因"柔情丽质酷有类之者"而曾引 起他的青目,惟独对这里的原作者,诗中的"绿萼仙子"即梅花女却讳莫如深。结合诗中 前 后提到的种种情况,我认为和《红梅诗》一样,这里的"萼绿华"即梅花仙子也是写的《石 头记》的批者——东海孔梅溪。这些诗也是写的"一芹一脂",和的是曹雪芹和孔梅溪 的诗韵——也即是说明义不但看过《红楼梦》抄本,还见过他们的诗集,和他二人深有 交往。而《无题》正是芹脂的诗题。和《红梅诗》一样,明义也是出于同情才写下了这许多 的《和韵》的。

下面即按本人的意见作些解说,倘属异端邪说,还望明公大人从正大艺术角度给以正确的解说,以开茅塞。

前一《和韵》第一诗,首句"萼绿华来事偶然",是谓这梅花仙子她来得太偶然,太出乎主 人(即下句中的"凡"人)意外,是他未曾料到的。次句"仙凡怅望几千年",是说这一位仙 子和那个凡人已互相怅望有几千年的时间了!——这其实是不合理的,因为仙子自可活" 几千年",但凡人生不满百,是不能与之怅望至如此之久的。因此,正可知这不过是一种比 喻,只是说二人感情极深、爱意极重,但却不能在一起生活。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尘世中的凡 人;而她虽名为仙子实亦不过是一个独处深山古刹中的女尼或道姑而已。三、四句"因谁漫 使身为雨,为我何堪质化烟",正说明"仙居"的不幸,是写他看到她形容消损、瘦骨槎枒的怯弱情景而发出的怜惜之言,认为她这样无疑是"身为雨",是"质化 烟",表现了他的无限怜惜之情,可想其执手抚肩深怜密爱的景况。"因谁漫使"?不因谁 ,仅是虚写;"为我何堪",则是实说,是为我,为了我才独处仙界,化雨为烟,才忍受了 这巨大的痛苦,作为情人我怎能不怜惜,"焉得不关心?"五、六句"青冢 独抛沙漠外,芳魂难傍故乡边",是写梅花,用比法,说她彷彿是被抛掷 于 域外的孤魂,独卧青冢的野鬼,因被弃在外,故难以回故乡傍依。"难傍故 乡边"——想傍倚在故乡,傍依在心爱的人的身边也已不能了,甚至连魂魄也难以回来。两 句说得极为痛切。在当时的那一个黑暗社会里,实在是没有他二人团聚的场所的。所以结句 说 "生平如许关情处,未敢赋诗浪与传",虽然他这一生对她——那绿萼仙子,那梅花女 是如许关情,关情到如许程度,但他却连公开的写一首诗传情也不敢。她的出身、经历和处 境都是不允许他公然写诗,轻易地交人传阅的。所以他才不得不将"真事隐去",说"假语 村言",用"画家烟云模糊法"。作为友人,明义也不敢乱点人家的名字而深隐不宣。

第二首是写那仙子也曾沦落风尘。首句"情场谁是蔺相如",是说在情场、风月场中,谁是 蔺相如,能像他那样,完璧归赵呢?其实是没有的,作为一个弱女子自然无法也无力单独 抗拒邪恶势力,得以完璧全身度过那里的那种生活,而不被玷辱的——那是不能怪她的, 故次句说:"璧碎秦庭罪在余",这不怪你,不能怪你,而是怪我,全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使你落入了那种地方而没有及时来救你出去。"罪在余"三字是从雪芹角度写,与前首"为 我何堪"同一用法。非明义自谓也。三、四句"牺象岂宜陈野外,虎狼难信结欢初",是承 上联,说她没有错,因而不应将其弃置野外而不顾,她是无辜的,是受害者,应予更多的关 怀和护爱,因而他不顾一切,"哪管世人诽谤",与她成了婚。但"虎狼"——如狼似虎的 人们是不肯相信这一点,让他们平静地生活的。连他的生身母亲都是这样,在蠢妇的挑唆下 对她深恶痛绝,硬生生把她从床上架起,蓬头垢面地逐出家门,对此,他又能有什么法子 呢?所以五、六句一转:"花香叶色生空好,雨意云悰死未舒",那以后, 花叶虽然是那么好,活生生的就在眼前,但只能是空好——好亦无用,而雨意云悰,云心雨意,云雨心意,儿女情怀却至死未舒,直到老死都无法得以舒展!结束语 明义说:"从此恨苗长万丈,恐凭佛力未能除",从那时,从她被生生赶到空山古寺以后, "恨苗"——仇恨的火焰,就直长万丈,正是"新愁旧恨知多少?""脂砚先生恨几多 ","更有情痴抱恨长",他们的恨是这样的强烈,恨苗足有万丈之高,因而明义估计这样 切骨的深仇大恨,恐怕"凭佛力",靠人生如梦、孽障魔牵种种是未必就能除去的。事实 也确如此,如明义估计的一样,他二人虽然不断地用禅机道语来麻醉自己却终究未能解脱, 也不可能解脱——难消他二人的心头之恨,难解他二人胸中的痛苦和伤悲。

第三首是更进一步补叙他二人的情史。首联:"妆楼曾与共茶烟,少小心情便鲜怜",是说 当年他二人曾经在"妆楼"(与"红楼"同,指富贵家室)即江宁织府里共同生活,同行同 止,同饮同食,相互关心爱护,在少小之时二人的那种怜爱景况,便是世上鲜见、人间少有 的。《红楼梦》里写得极为分明。颔联"玉杵不逢人去蜀,锦书空盼雁来燕",是结果。 "玉杵不逢"是用典:裴航与兰英相爱,其母曰必得玉杵始可允婚,这里写雪芹尚未取回玉 杵,二人尚未完婚,就发生了骤变。"人去蜀"也是用典,非实指,薛涛当年随父去蜀而沦 为 乐籍,这里指梅溪,在雪芹北去未回,她就沦落梨园做了优女。"锦书空盼"也是用典,当 年苏蕙曾织回文锦诗怀念去燕山的丈夫,梅溪亦是如是怀念雪芹。她盼"雁来燕"—— 从燕地来,带来他的信息,他也盼"雁来燕"——到燕京来,带来她的信息,但都是空 盼,金陵别后音讯杳然。颈联上句"埋愁是处多青冢",是指回顾来程仿佛是一连串的青 冢,一个连一个,分别埋葬了他二人的一段又 一段生活——无一不是忧愁岁月。下句"抱恨无方问碧天",是面向未来而毫无办法。 "无方问碧天"——向天发问也无处可发。诗极写当时他二人那种无奈的情状。尾联: "今日惊心重屈指,寒蛩衰草恰经年",是呼应第一诗的首句。在几度合离,尤其最后梅仙 子被婆母马氏逐出以后,他更是日夜相思,仿佛是过了几千年一样,而这时 ,这位已归入空门的怯弱女儿竟突然的来到了他的面前!当此时也,他真是格外的心惊:惊 讶、惊奇、惊喜。屈指算去已经是整整一年,恰满一周年了。故谓她的来是偶然,也是必然 :当此分手经年的时候,她还是禁不住来了,离仙境来凡尘,来看她的玉兄了,只是他已昏 头涨脑不知是过了多久了。这样,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把雪芹、梅溪的名字写进文中了。高 明责怪我倒果为因也好,循环论证也好,吾非不知,吾不自禁也。

第四首,首联"吴钩在手细思量,欲报情仇无计偿",两句写他的无可奈何,虽然他"吴钩 "——利剑在手(他实有一口利剑,光芒照眼),且有"文武才",武功超群、智谋出众 ,但面对现实却无法报此情仇,无计以偿夙愿。因为将他们拆散、给了他们如是痛苦的并非 是哪个人或哪几个人,而是整个社会、全部人情,是神的意志。找雍正吗?他已经死了,而 且如不是雍正篡权夺位她也不会来到他的身边;找自己的母亲和周围的家人邻舍吗?他们也 仅是愚昧无知,限于时代的陈腐观念罢了,她们又有何罪?又何尝不是可怜?因而只能怨命运 ,只能怪无心肝的神灵了。颔联上句"河伯尔庸求凤女",是对神的谴责;下句"路人我本 是萧郎"是感叹自身。两句反映了他的这种无奈心理。是河神求女(虽只是庸求)拉去 了他心爱的女子,非人力可挽。神门比侯门更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纵使本是萧郎 ,也只好叹命而无可奈何了——确是板定大章法。但他还是不死心的,他曾经想尽千 般方法,挑情招魂,希望她能"还魂"——感情重生,再返身边,但终是枉然。纵使寻 遍海上仙山,也难求回生之药,无法使她重新从庙堂归来再续前缘。——这即是颈联 "空寻驭气千般术,难觅还魂一瓣香"的含义。最后只有"好共秋窗终夜雨,暗中销尽泪千 行",只好和窗外终夜不住的秋雨一起,在暗中销尽眼中的千行泪水。两句隐指评着《红楼 梦》一书。除了这样流泪著书以外,还能有什么法子呢?其中的招魂、悼亡云云都并非实指 而是寓言,与红楼诗一样,都不可认真坐实的。

以上是对前一《和韵》的解说,我认为是写"一芹一脂"的,是和他二人的韵,否则是不可 能这 样切合他二人的情况的。也即是雪芹、梅溪诗中有《无题》诗,用的这些韵,明义从而和之 。

下面来讲说第二组《和韵》,极可能是和梅溪的韵,其措词较前组《和韵》更为明显。

第一首,首联"珠有光辉玉有声",我认为是写一位光彩照人声惊四座的男子,其彩似珠, 其谈似玉,而不是真指珠玉。故续句"谢家小婢旧知名",是说那位在富豪巨室任侍女的丫 鬟在很早以前,儿童时代,便知道他的名字,并且是一直萦绕于胸的。但因都已长大,多年 未见已认不出来了。颔联"揭帘凤履衣边露,接盏兰香袖底生",是写他二人相距之近,为 陪衬下联。"揭帘",她为他揭帘,可清楚地见到其衣边的凤履;"接盏",他接她递来的 茶 水,可清晰地嗅到她袖底的兰香。颈联上句"一向梦魂萦不已",点明他二人从小相识, 一向是那样的魂牵梦绕,思念不已,但见了面,相距那么近,却互认不出;下句"几番来往 目初成",结果直至经过"几番来往",他时常来此谢家谋事,他二人才"目初成"—— 她才初次认出了,这一才识出众的男子就是她一向思念的"玉兄",他也才认出了这个美 丽的丫鬟就是失散了的梦中倩女。最后尾联"安能借取双鸾翼,携手瑶台顶上行"?是寄托 心愿:怎样能借到鸾鸟的双翼,同跨青鸾,携手高飞直上瑶台之顶——找一个理想的自 由环境,不受限制地共同生活呢?

第二首,开始即是"鲽鲽鹣鹣别有缘",说他们俩正是一对"鲽鲽"——比目鱼,"鹣 鹣"——并翼鸟,是一对天然伴侣,与别个不同,是"别有缘"——有缘得非比寻常;然而 却是"嫁迟情景叫人怜",叫人怜惜,令人同情:眼见都四十多了仍未嫁,仍不能一 起生活。颔联:"若为无那居人下,似不留心到婿边",两句写那迟嫁的丫鬟,她仿佛 是无可奈何才来到京城做了下人,又仿佛是并未留心,不是有意的竟来到了她 的"婿"边。这里明义直用了"婿"字,一是当年老太太给她荷包和金魁星,祝佑文星相合 ,已明许了他们婚姻,二是燕市遇后,他确曾做过她的夫君。两句写二人终又相逢。颈联" 言笑自矜非漫尔,梳妆随分亦天然",是正面描写那女儿的仪容和情态,确是"言笑自矜" ,"梳妆随分",正所谓"罕言寡语","安分随时","威仪棣棣","一生忍笑",实 是传真写照之笔,非乱说也。她的清淡的梳妆也是天生丽质,纯出天然,是他人不及的。最 后结束语也是最重要的句子:"灵风梦雨当年咏,重见尘寰一谪仙。""灵风梦雨"即心灵 魂梦中的风雨,隐指 《红楼梦》一书,那里咏的当年少时的秦淮旧事,其中记的种种繁华 ,都早成过往,现在,在经过多年离乱屈辱之后,终又在燕京城内重见,重新遇见了曹子这 位尘寰谪仙。"谪仙"本指被贬出天国到尘世来的仙人,以后指才识出众的文人。李白诗"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后多以称李白。结合明义、敦敏、敦诚等对雪芹的推崇,其指 雪芹甚明。作为群鸡中的野鹤,只有他配称谪仙。因此我以为这里的这一对儿女:言笑自矜 、梳妆随分的天生丽质和光彩照人、声惊四座的尘寰谪仙,这一对"嫁迟情景教人怜"的" 鲽鲽鹣鹣"指的是"一芹一脂",即曹雪芹和孔梅溪,这些诗是和他二人的诗韵,都是显然 不过的事!

第三首"相爱何妨逐日来",是明义的观点,他认为二人既然这样相爱就应该逐日来,每天 都 来,应该一起生活,不必计较别人饶舌。看来这一位被评为格调低下的侯门公子,倒颇有藐 视世俗的反潮流精神。但梅溪则不然,她是"行踪还恐被人猜"——怕人猜疑,怕人议 论,"怕人窥破笑盈腮",故不敢前来,而时间却年复一年地过去了。面对这种情况,明义 不自禁地为之着急(他已长大),甚至公然喊出了"谁能努力催伊嫁"的句子,希望能有人站 出来催促他们早日成婚,当然他不是想自媒,"我却无心与自媒",他是纯出于旁观者的同 情 ,才如此急切的。因为时光荏苒,"艳色怕经春后减,明珠须逞月中胎",怕春光老去,艳 色 减衰,既是明珠就应呈给月中仙子,是月中仙子也就应该早嫁尘寰谪仙。可见这些诗应作于 雪芹生前,而明义还只是二十上下的青年,甚至可能是他的早期初作,只是《绿》集不但是 按诗体排列,且次序有意颠倒,不能确断时间(约在庚辰年间)。而我非常相信壬午前二人 最 后终成眷属,除因子殇为宽慰雪芹外,实和明义的催促有关,他为《红楼》一书的记者和评 者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只可惜不久,两个人就生死异途,只余"新妇"泪迸荒天,"哭芹 泪亦待尽",——亦无可奈何之事。结束语"平生富贵肠俱冷,剩有闲情拨不开",是 谓雪芹,他对荣华富贵早已看透,而他之所以"秦淮风月忆繁华","废馆颓楼梦旧家", 写 "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只是因为他还有拨不开的闲情,忘不了他儿时的旧友、独宿庵 堂的情人,才这样做的。实是为了给她以慰安,也即"对影慰宵征"——安慰那夜夜徘 徊的"绛珠仙子"、"绿萼华"孔梅溪。

《绿烟琐窗集》中还有一首《无题》诗:


整日湘帘拂地垂,幽?历乱怕人窥。
梦如可遇宁辞枕,笔若能传但咏诗。
生恨性痴知事晚,不关缘浅遇春迟。
而今老大空回首,紫燕伯劳迥背驰。

诗虽不是和韵其也写的梅溪是很明白的。前半是写她日垂湘帘,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的 状况,后半是写青春虚老,双燕分飞,后悔无及的心情,倘使当年她不是自恃聪明俊俏,争 强斗胜,搞的红遍江南,名冠北里,何至于后来连隐姓埋名遁迹山野亦不可能?

除七律《无题和韵》外,明义集中尚有七绝《次无题韵》两首:


庭梧凋尽月中阴,处处西风绽菊金。
回首旧游天样远,泪痕重迭绉罗衿。

锦笺细字写蝇头,多少情悰腕底留。
定识琼窗风月下,四时花鸟伴闲愁。

《次七夕原韵》四首:


金风玉露试初秋,薄暮还凭乞巧楼。
但识人间饶恨事,哪知天上有闲愁。

星斗阑干河汉秋,彩云冉冉护琼楼。
须知天上些时会,抵却人间万古愁。

玉宇经今几度秋,珠帘十二想层楼,
仙郎自是多情者,目断旋宫动冶愁。

回头已是来年秋,缥缈银河岸上楼。
一刻会中兼带别,暂欢真不抵常愁。

我以为都是和雪芹及梅溪的诗。是说他们的天河会,讲他们的仙子情。《次无题韵》前一是 说他二人于人生的秋天回忆旧游,默默流泪;后一是写他二人于琼窗月下撰批《红楼》,借 蝇头小字以传情。是极为明白的。

此外明义集中还有未署原作名字的《和韵》、《次韵》诗七首,词四首(三首恰是回文),这 里我就不说了。

由此可知芹脂诗中有七律《无题》七首以上,用的这些韵脚,还有七绝《无题》二首及《七 夕》一首或同韵四首,用的是这些韵。除敦诚"白傅诗灵应喜甚,定叫蛮素鬼排场"及张宜 泉《西郊憩废寺》外,又有了新的材料。为从乾隆时无名诗集中鉴别雪芹梅溪的诗文集,提 供了新的工具。

下面来讲他的《倾城和程南耕先生韵》。顾名思义《倾城》自然是写的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程南耕写了四首赞她的七律,用的这些韵,明义又从而和之。程南耕大约即是他们家的西 宾,教其二兄庭筠之子的程文起程鉴湖先生,明义和他多有唱和,并把自己对云篮之情对 他言及。当程钓璜未成南归退隐时,明义曾写了八首留别诗,抒发才人不得干进的感慨:" 韩公东野空知己,不得云龙势奈何?"后面还请程等代为寻找云郎下落:"若遇云卿烦致意 ,告侬三载梦空床。"——连极少交往的袁枚都知道"红楼有某校书","明我斋读而 羡之",而程氏整日居其家,看过《绿》集,进而看过明义题红诗及《红楼梦》,从而熟知 雪芹和梅溪当不属怪事。

诗共四首,全文如下:


倾城和程南耕先生韵

漫道王昌住北邻,一缄凤纸恨难申。
前缘生死期寻石,后会仙凡恐隔尘。
自分蒲姿秋陨早,遥怜琼质日常新。
狂来不揣才疏浅,妄拟陈王赋洛神。

消息天涯锦字寒,每逢归雁一凭栏。
骑鸾不得同君去,别鹤空劳为我弹。
红粉情多拚速死,青春梦好拟重欢。
秣陵如许看花客,谁解幽崖访弱兰?

缥缈朱宫与玉楼,三千弱水不通舟。
缘生尘想辞仙界,为寄情词临禁沟。
留却夜釭看解佩,添些卯酒与扶头。
断肠重忆当时景,绝代丰姿宛在眸。

销魂何处问佳期,羡煞鸳鸯共一池。
镜里寒梅临瘦影,窗前新月想纤眉。
心摇晓户将阑烛,梦袅春风欲断丝。
谁为红颜闲序谱,独怜白发细题词。

下面我们就先假定这也是记"一芹一脂"的诗,逐一地作一番解说,看是牵强附会否?

第一诗,一开始就提到王昌,他是新莽时人,亦称"王郎",他是著名的"洛阳女儿"歌 女莫愁的情人。两人也是从小相爱,情意投合,后来莫愁被卢家霸占,二人也是近在眼底, 但又远隔天涯,一堵高墙仿佛是一道银汉把他俩远远地隔开,只有苦思默想 借纸鸳鸯传信。梁武帝诗:"洛河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 子累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韩偓诗:"何必苦劳魂与梦,王郎只在此墙东。"义山诗:"本来银汉是高墙, 隔得卢家白玉堂,谁与王昌报消息,尽知三十六鸳鸯。"可以想象二人的故事。这里明义一 开始就用"王昌住北邻"来比拟雪芹和梅溪二人,也是"隔花人远天涯近",近在眼底又远 隔天涯。"一缄凤纸恨难申",写了那么多的文字,"写得长安纸价高"也难申旧恨,无法 团圆。在那个演员被当成下贱,被当成耍戏的对象,三代不得与良人通婚的时代,实是无可 奈何之事。颌联"前缘"、"后会"是用"三生石"典,比喻情人生死难忘:虽是前世姻 缘 ,却仙凡难会。后世欲会已是人间天上,聚路不通了。她是天上的"仙子",他是凡尘的俗 人,一仙一凡,一尼一士,在那个世上是断断没有可能达申旧愿的。两联写出了二人的处境 , 后两联写二人的态度。"自分"一句是写梅溪,她自为自己姿容不过如蒲柳,早已秋陨;" 遥怜"一句是写雪芹,在深怜她的他看来,她是如琼质,仪态常新,是金玉不足喻其贵,冰 雪不足喻其洁的。尾联:"狂来"是继写雪芹,他狂来就不揣自己才疏学浅,"不学无文" ,而模仿陈王赋洛神赋,写下了他自己的新"洛神赋"——警幻仙子赋、梅溪赋即《石头记 》一书。这里的陈王即曹植曹子建,他曾受封陈王。甄后宓妃曾留枕与他,他为 感甄后之情,遂写了《洛神赋》,亦称感甄赋,诡称过洛河遇洛神而作。其词哀婉,这合了 雪芹真宝玉心意,故他仿曹植写了《石头记》一书,借笔墨以传情。明义说这都是"妄拟" ,因为拟得再真,毕竟是枉费心机,而不是真的。

第二诗开首"消息天涯","每逢归雁"一联,自然是二人天各一方音讯渺茫,故而每逢鸿 雁 归来,不禁凭栏凝望,遐想遥思。颔联"骑鸾"、"别鹤"是从梅溪方面落笔,鸾鹤一般 被 誉为仙禽,也代指仙女。正因为是仙女故不能同凡人一起乘鸾鸟隐去,同雪芹一块儿生活; 别 鹤谓雪芹和梅溪别后曾借琴挑情,希望她能醒来,能"还魂"再返人间而没有结果,故用" 空劳为我弹"字样。可与《即景诗》对照。颈联上句"红粉"说的是梅溪,下句"青春" 说的是雪芹,是这首诗中最不平凡的文句。她那里由于情多,为不牵连心爱的人而决心"拚 速死",迅速一死;他那边正在做着青春好梦——《红楼梦》,准备与佳人重新欢聚, "拟重欢",再续前缘。他根本没有想到就在他构思拟景,做青春好梦以慰藉他心中弱女之 时,她那边却为了她的玉兄,为了让他能过正常的生活正在步上井台、走向峭壁、悬起白绫 或拔 出青锋!以前读《石头记》:"含耻辱情烈死金钏","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及脂评"生生 死死旧重新","生死相关总在心"云云,颇疑仅一般常语,未必真有此事,现在从明义记 叙看,似真有此事了!虽然我们尚不知是怎样的具体情节,又是何人把她从死亡在线拉回, 是雪芹正拿着他的文稿兴冲冲地赶来,正碰上她身悬梁柱或把剑欲横,还是哪一位好心的长 者或少年正在湖边或崖下经过,把她从壁间或水中救出?而与此同时,"秣陵"(即金陵) 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的《红楼》读者,他们正蜂拥在那里去看花——看十二花容,寻宝钗 、黛玉,却无人解其中味,去"幽崖访弱兰",去北京西山的幽谷悬崖间,去访探那一束兰 花——娇弱而又不同凡响的女儿。尾联这两句是感慨极深的句子。

第三首"缥缈朱宫和玉楼"就更明白是指《红楼梦》里风月繁华,琼楼玉宇,一切都是空虚 缥缈的幻景奇踪,宝玉与钗黛等日夜相聚,无一不是虚幻的事情。真实的情 况是"三千弱水不通舟",极言二人之间障碍之多,团聚之难。"弱水"是传说中的水名, 在张掖县北,《十水记》云:"鸿毛不浮,不可越也。"——隔有三千弱水,哪儿还有 通舟的可能?然而"缘生尘想","为寄情词",有时,她还是越过三千弱水,克服万种艰 难来到人间,来"悼红轩"里看望她的玉兄。"仙界"——仙人之界,说穿了就是姑子庙, "禁沟"也即是禁区——禁止来的地点。唐时潼关南有禁坑,也称禁沟,禁人往来。这里指 雪芹之家,作为天上"仙子",出家之人来凡尘私探情人,这是大违戒律的事,如同临禁 沟一样的非法。但她还是来了,突破重重禁令、道道险关,来探望她的石兄了。"情词"可 能指她的作品,也可能即是指她抄阅再评的《石头记》一书,或是为雪芹《石头记》配制的 诗词《唐多令》、《临池仙》、《五美吟》、《十独吟》等。颈联"留却夜釭看解佩,添些卯酒与扶头"都是写雪芹的反应。"夜釭"即是灯,"卯酒"即是早 晨卯时为御寒而饮的酒,"扶头"、"解佩"都 是指梅溪。《列仙传》郑交甫游汉江遇仙子为其解所佩明珠,因以"解佩" 称仙子。《草堂诗余三》李易安词"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因以"扶头"来代指才女。上 一句写雪芹举灯照看,细看脸上气色,后一句是雪芹置酒送行,劝饮一杯卯酒以御严冬最冷 时的寒凉。结句"断肠重忆当时景,绝代丰姿宛在眸。"——在这令人肠断的时刻,重 忆当年的种种情景,她那绝代的丰姿,仿佛仍在眼前。此一诗为我们新添了 许多情节,可与"犹步"、"还登"、"石奇"、"木怪"等句合看。

第四诗说二人"梦"里相逢,或"镜"中相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令人销魂,尚不知佳 期在何年何月,简直是遥遥无期。因而见到鸳鸯一池,戏水同游,不能不极为羡慕,他们的 情况比鸟差多了。"镜里寒梅临瘦影"是写梅溪,作为寒谷中的梅花,庵堂中的尼女,临镜 自视,日益消瘦,瘦骨槎枒,只剩瘦骨了。"窗前新月想纤眉",是说雪芹 ,每对窗前新月便想起梅溪,那新月便是她的纤眉——是她在蓝天上悄悄地窥视着他, 寄托她的柔情。不觉已到"心摇晓户将阑烛,梦袅春风欲断丝"的时候了:晓烛待尽,好梦 将残了,已经过了四十几个寒暑,生命的蜡烛即将幻灭,青春好梦也面临断绝,但二 人仍然只能镜中相照,梦里传情,尚不知何时才有重圆的一日。绝代佳人,倾城倾国现在已 是"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花容月貌已至无可寻觅之乡,无可寻觅之时了!尾联"谁为 红颜闲序谱,独怜白发细题词"可见梅溪确是鬓发先斑了。"如何两鬓又成霜?""韶华 竟白头","因麒麟伏白首双星",都并非空句,而他之所以"细题词"——详写《石头记 》一书,实是为了怜她的青春早逝,而不是为了给红颜"闲序谱"——如某些人说的为 了写出种种女儿才著此书的,和今人一样。

最后来讲明义的《题沈竹溪奚童调鹤图》,亦见其《绿烟琐窗集》,全文如下:


谁能老死守空玄,我辈钟情性各偏。
但得一人堪断袖,不妨两鹤并乘轩。
朝端束带非无士,林下科头却少贤。
安得更寻前画手,个中添我共周旋。

沈竹溪为何许人,何时人,不得而知,全集仅此一见,如能考清或于芹脂材料的发现有益。 《奚童调鹤图》自然是沈氏画的一幅画。内容是一个不知是谁的小童在调逗一只仙鹤。明义 有感于此图而写了这一首题诗。从明义全诗看,这里虽然画的是鹤,写的是鹤,和《红楼》 中的"埋琴稚子挑","石楼闲睡鹤"及"挑云"、"伴鹤"一样,都是说的人,画的人, 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比喻,用来比喻那种出家的女子,所谓"仙女"者。诗说:她甘愿老死 守空轩,在空虚寂寞中、青灯黄卷里过日子,像一只苍苔睡鹤,宁愿忍受难堪断袖的痛苦, 而不肯"两鹤并乘轩"一同生活。其根本目的前已说过,就是为了不拖累心上人,所谓偏性 , 所谓钟情,实际也是人类的一种高尚的感情。这感情触动了竹溪,也触动了明义,尤其后者 ,他要重寻前画手,也进入画中,去帮助那一小童,那个稚子,一块去与仙鹤周旋,使她醒 转,令她警觉,从而结束那种忍辱负重的生活,而两鹤并乘轩,一起共同乘轩过阙,昂首人 前:怕他世人作甚!这里的两鹤实即两人,前云一童一鹤,今又云两鹤,或曰两人,都没有 实质性的差别,左不过是一种比法。在这里明义公开对那些和童鹤一起的山间友人提出指 责,认为他们没有尽到朋友的责任,忍看朋友那么痛苦生活,而不伸援助的手,公然骂出了 "林下科头却少贤"的句子。当然他不敢说人家"朝端束带"的都无士,只说"非无士", 其实也是颇有微词的,并非真的赞颂。只要我们真的是一个唯物主义者,承认那是一个文字 狱盛行,没有任何民主自由的时代,那就应当承认他们的诗必然是这么一种用心,也应该 这样去看;相反拼命攻击"微言大义","春秋笔法","抉隐发微",真不知是什么思想 ,是什么主义?

那么这里说的一童一鹤到底是奚童奚鹤呢?还是也是说的"一芹一脂"呢?我的看法也是肯定 的。 而明义之所以要参加进去,助童调鹤,正是出于对二人的深切同情。他要"共周旋",他要 "努力催伊嫁",使梅花"探春来",要使他们尤其是她相信人间还是有真善美的,还是有 人理解和同情他们并尊敬他们的。要他们不要老死守空玄,而要珍惜这尚余的仅有的时光 ,早早团聚。而且我非常相信那两个即将老死空玄的"鹤",那"嫁迟情景教人怜"的"鲽 鲽鹣鹣"正是在他的大力促使下才得以并肩乘轩过阙,比目同游,比翼齐飞的。只可惜时间  太晚了,未几雪芹就泪尽而逝,只剩下"新妇飘零","泪迸荒天"。

总之,在这些诗里,明义记述了他二人的经历,表达了对他二人的真挚同情。或许是因为" 明我斋读而羡之",或许是因为他年龄最小,既心地单纯又无所讳忌,从而给我们留下了最 多有关"一芹一脂"的史料。

(以上是我对明义《绿烟琐窗集》一些诗的解说,下面来讲敦敏的《懋斋诗钞》中的一些有关 的诗歌。)


by 阎肃林 from openow.net



是非是我非我
2009-4-13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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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转载] 新史料辨证——对明义等若干诗歌的讲解(续)

以上是我对明义《绿烟琐窗集》一些诗的解说,下面来讲敦敏的《懋斋诗钞》中的一些有关的诗歌。

关于敦敏,他姓爱新觉罗氏,是英亲王五世孙。他与其弟敦诚是今人最早知道的雪芹的朋友。他的《诗钞》中指名说雪芹的诗有《芹圃曹君霑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题芹圃画石》、《赠芹圃》、《访曹雪芹不值》、《小诗代简寄曹雪芹》、《河干集饮题壁兼吊雪芹》共六诗,是了解雪芹的最重要的史料,这里不再论及,仅讲论几首隐名的诗歌。

和明义的《无题和韵》类似,敦敏《懋斋诗钞》中也有两首七律,《镜中灯次韵》,也不说 是次谁人的韵,我颇疑也是次的梅溪和雪芹的韵。全文如下:


镜中灯次韵

金相高悬焕彩新,焰芒灿敛若传神。
秋潭影散虹千尺,桂魄光摇月一轮。
是幻是真俱属妄,为空为色了无尘。
禅龛一瓣遥相对,欲向维摩参筏津。

净垢都随一鉴圆,菱花灿熳篆寒烟。
岂真月照婆罗树,恰似花生舍利莲。
太极未分已有象,珊瑚欲烂尚藏渊。
试从生灭窥消息,明镜台空心静娟。

这即是敦敏的《镜中灯次韵》,现在分析如下。顾名思义,《镜中灯次韵》,自然是有人写了《镜中灯》七律,用的此韵,而敦敏次人家的韵,写成了此诗。本质上说"次韵"和"和韵" 性质是一样的,一般"和韵"与原作者较平等,"次韵"似乎更尊重些。那么敦敏这里究竟 是和谁的诗?次谁的韵?敦没有说。为什么不说呢?其道理和明义一样,不外是不好说,不愿说。"生平如许关情处,未敢赋诗浪与传",人家自己都不与传,别人就更不好、不便外传 了。倘使浪与传,就太对不住友人了。这种不指明是和谁的诗次谁的韵,基本都是这一种类型,否则,对人就太不尊重了。

其次,"镜中灯"自然是和"镜中花"、"水中月"是一个意思,只是"镜中灯"比"镜花 水月"似乎内容更为丰富,变幻无穷,光焰射目。虽然都是假的,是虚幻的影像,这一点完全相同。如敏诗所述它如"秋潭影散虹千尺","桂魄光摇月一轮",虽然不是"月照婆罗树",但却"恰似花生舍利莲",和真的一样。那么原作者为什么要写这两首《镜中灯》?敦氏又为什么要和这韵呢?为什么要写镜子和镜中的灯影呢?是因为他们毕竟是封建文人,难免"咬文嚼字"、"无病呻吟"呢?还是别有深意,借《镜中灯》以比喻或象征某些难言的心事呢?我以为是后者,且毫不怀疑——即或我们并不明白也是如此。作为后生,虽然凭时代的优越性,知道一点马、列或牛顿、爱因斯坦,但绝不敢倚此而漫诬前贤。我是惮以恶意揣测前人的。因为对前人的尊重也就是对历史的尊重,而尊重前人和历史也就是对现在和自 己的一种尊重。我是绝不相信前人那么无聊,也断不相信今人及自己无一不好的。因此,我以为那是一种比喻或象征是断无可疑的,但具体讲是否是说的《红楼》和芹脂则是很可以商榷的。

下面来看诗的内容。第一诗,第一句"金相高悬焕彩新",自然是说镜中灯高悬在那里,焕 发出新奇的光彩。第二句"焰芒灿敛若传神",是镜中灯的光焰一灿一敛仿彿是在传神——似乎是有思想有情感,在表达思想情感似的。颌联"秋潭影散虹千尺 ,桂魄光摇月一轮",前已论及是描写镜中灯影的,是很逼真的,每个人审视镜中灯,变换 角度去看,就会见到确是如此:像秋潭中的千尺长虹,似明湖中的一轮皓月,是形容得妙的,确是气象万千、光辉夺目的,如《红楼梦》、《风月宝鉴》一书中反映出来的种种世态 人情一样。颈联"是幻是真俱属妄,为空为色了无尘",尾联"禅龛一瓣遥相对,欲向维摩参筏 津",如不把它当成比喻,而真当咏物,就实在说不通,勉强解释,如大学讲堂那样,就比反过来直接把它当成咏《石头记》和"一芹一脂"更为牵强。

因此我以为真咏镜中灯是不可能的,借咏镜中灯为名以咏《石头记》、《红楼梦》、《风月 宝鉴》是非常可能的。前两联以高悬的镜子来象征《风月宝鉴》,以镜中灯影的种种形态来 象征或比喻《红楼梦》中的无数裙钗及种种情事,似又非是,非是又似,有一种意境,耐人 寻味,逗人遐想,是对那一面《宝鉴》及鉴中典型人事的形象的描述,是很恰当的。后两联 是 敦氏对镜中灯、书中影的一种评论。"是幻是真"是说书中内容,也即镜中的种种影像;"为空为色"是说二人写批此书的目的。敦敏认为一切均属虚妄:"幻"原就没有,"真"虽 非幻,但也早已过去,也与幻没有什么不同了;"空"原即是无,"色"原虽不空,今已看 破,也已成空了。两个人都老了,都看破红尘,不起尘心——凡心尽了了:一个是"天 上仙子",一个是"野寺情僧",各立禅龛遥遥相对,整日参禅问卜,细揣梵经。维摩是佛名,"向维摩参筏津",也即参禅问道,寻求超度迷津的仙舟和渡迷津的方法。

第二首也与之相类。开始一句说纯净的、污秽的都在这一面镜子中反映了出来,对社会对自 己都如实地全面地作了剖析,是谓现实主义也。第二句"菱花灿熳篆寒烟",是说这面菱花 镜,神奇的宝鉴,不断地焕发出种种光焰,虽不是真"月照婆罗树",也不是真"花生舍利 莲",但却恰似如此,和真的一样。所谓"一个个歌有裂石之声,舞有天魔之姿,虽是装演 的形容,却作尽了悲欢情状"。这里敦氏用的是佛语,这从另一方面折射出原《镜中灯》的 作者是一个尼姑或道士,写的也是这一类的禅经道语。颈联"太极"是我国古代道家的一 种理论,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云云,现在是极未分已有象,一个人分出许多像 ,幻出无数裙钗,也是指《红楼梦》一书。而"珊瑚"一句是重要的文字,它指明那束深藏 海底的珊瑚都快烂了,但仍然居海底而不见天日,——不得见天日!这是多么令人痛惜而 又莫可奈何之事呀。它形容的是什么?象征的是谁?不是很明白也很恰当吗?最后两句"试从 生灭窥消息,明镜台空心静娟",是说试着从书中人物的生灭、事件的变换去窥探消息,寻 揣二人的心境,敦敏认为他二人都已达到了"明镜台空"——五祖慧远的境界,因而心平 意静,没有凡心了——这其实是不对的。

因此我说敦敏这两首诗是说的《红楼梦》,次的是梅溪或雪芹的韵,是很可能的,而最可能 的是次的孔梅溪的诗韵,也即明义咏的"倾城"的韵。因为一般他们对"雪芹"二字是不避 的,惟有对"梅溪"二字是绝对的避口不谈。

因此《镜中灯》大约即是梅溪的另两首诗的诗题,望高明指教。

《懋诗》中还有几首咏"花"诗,和《绿集》中的花诗一样,是值得一说的。其中最显眼的 当属《菊枕》一首,和前二首和韵一样,也排于壬午年,其诗如下:


几年瘦菊伴闲吟,忍使飘零委暮砧?
残蕊淡随清夜永,余香幽共黑甜深。
听秋漫向东篱觅,入梦应来陶令寻。
惭愧邯郸同一枕,何如常卧白云岑!

和红楼菊花十二咏相似,这里显有红诗的特色,我很疑是继《菊影》、《菊梦》后,写的讲 红楼菊花的诗。首联"几年"、"忍使"解作写菊本来就不通:如花谢木枯意味死亡,那 菊花根本说不上"几年",如果以多年生草本植物论,花落枝枯不算死亡,也无忍不忍可谈 ,其喻人是显然的,即是说这枝菊——这位被比为菊的瘦弱的女子曾和他一块共处,一 起谈诗论文了几年,感情极为投合,今一旦被赶出去,怎忍心看她一个人飘零独处,在清砧 怨笛中过日子,所以就和她的"残蕊"、"余香"一起入梦,——她已非当年倾城倾国 艳冠群芳时的形容了。"清夜黑甜",是形容永夜的甜梦,"随清夜永","共黑甜深", 就是形影相随共处同一梦里——这只有像我们这样理解,指一芹一脂梦中——《红楼 梦》中相会才近于情理。颈联"听秋漫向东篱觅,入梦应来陶令寻",是说不要听了秋声 便向东篱边去觅,漫觅是不会有结果的,因为她本不是凡菊,不在那里,而是要入梦,应入 梦来陶令身边去寻——应进入《红楼梦》里,来梦中陶令的身边或"陶令"——指雪 芹的梦中去寻,他二人正在梦里相会呢!尾联:"惭愧邯郸同一枕,何如常卧白云岑" ,意为梦中虽好,到底不如在"白云生处",找一块清净的地方一起生活为是。故以"惭愧 "二字冠于"邯郸一枕"前。"卧白云"和陈抟出家无关,应是小杜"白云生处有人家", 枫林"红如二月花"句化来。

此外,癸未诗,《小诗代简寄曹雪芹》后,还有两首咏花诗,录之如下:


月下梨花

院落溶溶暗自芳,是空是色费评章。
画栏幽隔花无影,皓魄光摇雪有香。
好向晶帘看漠漠,疑从云路梦茫茫。
天然合作婵娟伴,沽酒何须更洗妆。

风中杨花

半天晴雪隔帘栊,直欲飘飘上碧空。
淡荡自应随化境,飞扬岂必藉春风。
愧余岑寂如沾蒂,似尔逍遥忽转篷。
一望弥漫猜色相,不妨真幻有无中。

我认为也都是写梅溪和雪芹的。前一首《月下梨花》,首句"院落溶溶暗自芳"是纪实,说 那梨花独自在溶溶院落里寂寞自开,是喻那一女子独自在空山野寺中寂寞生活。次句"是空 是色费评章",是分析缘由,她出家离尘独处空山当然"为空"——因看破红尘,万念俱 空,才归空门的。但又是"为色"——是为了爱情,为了她心爱的人,为了爱他,才独 处尼庵的。因此才说"为空为色"是"费评章"——难以评说的。二联"画栏幽隔花无 影",是说画栋雕梁间无她的影子;"皓魄光摇雪有香",是说只有在山间月下、洁白的月 光中 才可以嗅到花的清香。两句影香并列是互补写法,总写她的深居简出。三联从雪芹角度写, "好向晶帘看漠漠",他好向、爱向、常常向晶帘处"看漠漠"——看不见她的踪影,漠 漠无人,但他仍是好看,禁不住要看;"疑从云路梦茫茫",是说有时她真的出现在面前, 又 常常令他不敢相信而以为是梦,是从茫茫的云路即梦中来的——只是梦罢了。两句写出了 二人相思相恋的情景,颇为动人。结句"天然合作婵娟伴,沽酒何须更洗妆",是敦敏的意 见,他认为他们俩本是天然合作的婵娟伴侣。"梨花"——李氏和曹子雪芹本是天生佳 偶,人间良伴,又何须要这样两地分居,彼此痛苦,连沽酒都须重新洗妆一番,——太不 该了!诗表达了敦敏的良好愿望与明义诗同,但他却不知道他写此二诗时,包括前邀雪芹集 饮诗时,雪芹已早在数月之前"泪尽而逝"了,并且是在年三十的晚上!

后一首《风中杨花》,起首"半天晴雪隔帘栊,直欲飘飘上碧空",这里"晴雪"指杨花, 所谓"杨花似雪,雪似杨花",在帘外半天浮游,仿佛欲飘飘然直上蓝天,两 句总说形势。颔联"淡荡自应随化境,飞扬岂必藉春风",是写杨花本质,和贬杨花责柳絮 的大人先生们不同,这里敦敏也仿梅溪对之持赞颂态度,说她本质是淡泊坦荡的——不为 权势黄金牵累,因而自应轻易地达到化境——修行的最高境界,因其本质即是通灵的,与 佛心相近的,所以她能飞上青云,远离浊世,绝非是借春风之力,藉春风才出世离尘。颈联 "愧余岑寂如沾蒂,似尔逍遥忽转篷",其"余"兼指雪芹与自己,仍难脱俗,难以安于岑 寂生活,都不及你能这样逍遥自在地归入空门。"转篷"即回头。"忽转篷"——忽 然地轻易地便兜转风帆,驶向彼岸。总之是赞她的灵心仙骨是世人所不能的。最后两句"一 望弥漫猜色相,不妨真幻有无中",是告诉读者如想知其色与相——她的天姿慧质,不妨在 真幻有 无的境界中去猜去想。整首诗明显是受梅溪《柳絮词》的影响且有突破,又反过来用以赞颂 梅溪。

其它还有不少如《全虚花十咏》、《春柳十咏》等,都值得细品,特别是《秋海棠》一诗与《菊 枕》全同,这里先不说了,下面来讲敦诚的一些讳名的诗作。

大家知道,敦诚是敦敏之弟,也是雪芹的重要友人。他的《四松堂集》、《鹪鹩庵杂记》中 有《寄怀曹雪芹沾》、《赠曹雪芹》、《佩刀质酒歌》、《挽曹雪芹》等诗 及其它记载,并留下了雪芹《题琵琶行传奇》末二句"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是考红的重要史料。这里不论,只讲其未标明姓名的诗歌。

和明义的"鹤"诗相对,敦诚也有一首咏"鹤"诗,题目叫做《病鹤》,其文如下:


槎枒瘦骨卧苔茵,力薄摩霄空望云。
无分乘轩过凤阙,自甘俛首向鸡群。
病魂虽怯秋来警,清唳犹能天上闻。
丁令不归华表在,成仙往事讵堪云。

照我猜,敦诚诗中的这一个鹤,和明义诗中的鹤,雪芹诗中的鹤,都是一种含义,都是用来 比拟那些历尽浩劫,无可奈何不得不归于"佛门"、"仙境"的不幸女儿,所谓"仙子"是 也。明家笔下的"仙女"本来就只有这一种含义,只有那些愚昧无知的庸人俗子,才以假作 真,相信真有什么超自然的神力而想入非非,甚至胡编乱造,蛊惑人心,流毒世界,佛祖是 不能为其负任何责任的。所谓"独步无畏"、"降龙伏虎",不是靠的超自然的法力,而是 靠 的真理,靠的客观法则和生动机智,淋漓尽致的剖析,令恶人畏惧、退缩,暴君佞臣皆匍匐 脚下而不敢仰首,因为真理的光焰正逼视着他。

在这首七律中敦诚塑造了一个"病鹤"的形象:它受尽折磨而瘦骨槎枒,独卧在苔茵之上。它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无力、再也不能向云霄翱翔了。只能"空望云" ,静静地卧在地面,无望地看着远天。它是一个"有命无运"的生存,它无分乘轩过凤阙- -去那些高贵处所,它就"自甘俛首",心甘情愿地低下头来,走向鸡群, 抿翅不语,也作出鸡的样子,和凡俗的鸡混到一起去了。因而人们也以为它不过是一只鸡了 , 甚至还以为它不及那些花哨的、雄壮的,登高引颈的鸡,从而作出种种讥诮和嘲讽。如天鹅 在鸭群中一样。然而它毕竟是一只鹤,而且还是一只非凡的仙鹤,虽然痴,虽然怯,但是秋 后——至人生的秋日之后,终于现出了它本来的机警,它的清唳之声是那样的超凡脱俗 ,醒世警人,振聋发聩,甚至响彻云霄,天上也能听到。可惜的是丁令,丁令威已经一去不 返,"仅余华表魂归去",永没于高天的深处,他们俩共同修炼成仙的往事,再也不堪言说 了!

那么我们是否应该就此而止,只谈形象如何生动鲜明,语言如何简洁隽永,不该也不可以" 发隐抉微",探寻一下背后的隐意呢?我以为这种观点是无理的,过去不同于现在,中国不 同 于西欧,用今天去衡量过去,用西欧资本主义时代的艺术教条去硬套中国封建时代的古典作 家和古典作品,不论说的如何花哨,如何头头是道,和历史唯物主义必然地没有关系!

那么,这个曾经自甘俛首向鸡群的鹤,秋来终于发出如是清唳之声遍传天上 的这一只又痴情又怯弱的鹤,在爱她的丁令死后,化鹤归辽,一去不返,永没天际之后,这 一只瘦骨槎枒独卧苔茵,无力地仰望云天的病鹤,究竟指的是谁呢?我想是 孔梅溪, 只有她晚年在《石头记》一书的批注中写下的那些警句,那一些千古不磨的评语,能够与这 一病鹤的清唳相当。

让鸡去嘲笑她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吧!鸡总是鸡,鹤终是鹤!

据《四松堂集》,这首诗排在《广济寺》后,《佩刀质酒歌》前,如真是严格编年的,那我 可真是胡乱放矢了。但我却从来不相信此点,故妄说如上,请明家指导。

下面来谈他的《题芦雁四首》。


枫叶芦花作雨声,西风双雁破秋清。
暮云无际江天阔,却下寒烟相对鸣。

遥看浑疑减脚鹅,波漂菰米岸青莎。
此间谋食差堪乐,一出江芦弋者多。

往来不作置书邮,飞宿江干寂寞秋。
莫道生平太孤洁,相逢一顾有沙鸥。

闲云万里足翱翔,呼伴衔芦下古塘。
今夜卧游清梦远,孤篷细雨落潇湘。

这就是敦诚的芦雁诗。在诗中他写了一对芦雁——是离开万里江天来芦塘的大雁,而非只 会在苇塘生活的特别的雁。在"枫叶芦花作雨声"的时节,即清秋时节,他们不去暮云 无际的江天飞行,却"下寒烟",来到古塘中过清淡的生活。以如雨打芦花枫叶沙沙作响来形 容秋天是很妙的。这两只大雁就这样在西风中划破清爽的秋空,来到了这里,下到了寒烟漠 漠的苇塘中,相对鸣叫,你唤我,我呼你,甘心在这寂寞的山野间安居。这即是第一首的内 容。第二首进一步写那双雁远远看去"浑疑减脚鹅"——和不会飞行的鹅一模一样,人 们也以为它们是普通的鹅。仅仅只是着眼于波上漂浮的菰米和岸上的青莎,安于在苇塘中过 平淡的生活。因为谋食此间虽然清苦却也堪乐,而世上虽好却充满凶险,且愈高愈险,要是 一飞出江芦,高上蓝天,那"弋者"——射猎者可就太多了!因而它们就不肯飞出去了,但 生活却是孤独寂寞的。第三首进一步说它俩孤寂地生活在荒凉的苇塘之中,没有其它的同伴 ——没有那些南来北往为人传书带信的雁群做伴,它们不理它俩,它俩也不理它们。" 太孤洁",是因高洁而孤独,而没有朋友,而且是"太孤洁",平生因不肯同流合污而陷于 孤 独之中,无人解其中味。对此敦诚说,你们不要说生平太孤洁无人理解,要知道"沙鸥"- -虽远不能和你们相比,但它们是尊重你们、敬仰你们,愿意与君为友的;相逢时的一 顾,尽显了它们的真心。最后第四首进一步写那双足以在万里云间翱翔的芦雁,它们不去江 天却"呼伴"——相互召唤,"衔芦"——口中衔着芦苇,全是土气平凡无能的样子 ,"下古塘"——下到这古老的苇塘中来。做什么呢?它们在这儿做什么呢?当然是做梦 ,今天夜里它们又要"卧游"——进入遥远的梦中,进入潇湘之孤篷细雨中,梦 处士的梅花和梅花的处士。潇湘鸣雁从来指代儿女之情。

以上是敦诚的《芦雁四首》和我们的解释——始终说的是一对芦塘之雁,无一句及人, 难道读者真的看不出,这始终是写人,借雁写人,以这一对芦雁来喻一对才调非常的情人, 即"一芹一脂"、"白雪红梅"吗?在弄懂了红楼诗歌以后,再来看这一切,真是轻车熟路 ,毫无 阻碍,左不过是用比喻,用象征手法,以写难以明写之人,述难以直述之事而已。且文章因 此而形象生动,历历如在目前,言有尽而意无穷,余音袅袅,余味永永,实在是一种好的表 述方式,也是好诗。

和芦雁不肯去广阔无际的江天云海翱翔一样,他俩也不肯去国家廊庙之上出将入相,也不肯 去万里封疆作大吏督抚,而是甘心到西山脚下隐居,过平淡的山野生活,衣粗食淡,与凡夫 俗子同。——这样虽然清苦却可以避开"五阴浊世",躲开那个凶险罪恶的地方,苦却 堪乐,相反"一出江芦"飞上高天,居国家廊庙之上,以他们的杰出的才识难免招来同行的

妒忌,射出种种明枪暗箭;他们忧国爱民济世补天的理想又难免与昏聩、无 能、狂傲、残暴的君主发生矛盾,引来杀身之祸。所谓"峣峣者易折,皎 皎者 易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所以他二 人就甘愿 在荒僻的西山深处过贫困的生活。甚至被鹅们轻视,遭俗人讥讽,因而难免"太高人愈妒 ,过洁世同嫌",深感世无知音,发出"谁解其中味"的慨叹。对此敦诚说, 你们不要说"生平太孤洁",我们虽只是些渺小的沙鸥,远远不能和"云间万里足翱翔"的 你们相比,但我们是敬仰你们、尊重你们的,愿意与君为友的,"相逢一顾"、"隔院惊呼 意倍殷"可以表明一切。那么这一对"呼伴衔芦下古塘"的芦雁——这一对才识出众又装 束平常的儿女,他们在这西山深处做什么呢?敦诚告诉我们:是做梦,今夜他们又要卧游在 遥远的清梦之中——忆江南旧事的《红楼梦》里,"怡红院"、"潇湘馆"中,在梦中团聚 ,借笔墨传情——写作和评注《石头记》一书,就是他二人的爱情和事业。

和《病鹤》一样,这也是记述"一芹一脂"即曹雪芹和孔梅溪的诗作,我以为也是无疑的。

与明义的咏红梅,敦敏的咏菊咏棠咏梨花杨花一样,敦诚也有些咏花诗是写"一芹一脂"的 。《四松堂集》中的《咏未放桃花》即是一例:


自是春情未解谙,何时酒晕玉肌酣。
枝寒铁网珊瑚嫩,锁控金铃豆蔻含。
愁里未逢褒女笑,小时尤觉宝儿憨。
芳心只欲常如许,一媚东风便不堪。

这就是咏《未放桃花》全文,其前尚有一段小序言真有一束桃花在那里未放云云。以芹诗为 突破口,借助明义,我根本不相信他这套说明,而且他愈说明,我愈不信:小小龄官画蔷都 有深意,何况是他们!

整首诗除了颔联还切合点桃花,有"枝寒"、"豆蔻"字样外,其它包括 首 联"自是春情未解谙,何时酒晕玉肌酣",颈联"愁里未逢褒女笑,小时尤觉宝儿憨"及末 联"芳心只欲常如许"等等无一不是直写女儿的文辞。所以我也非常相信这也是写一个女子 ,一个如珊瑚似豆蔻的女人。而且从颈联中"小时尤觉"云云,则知这一被 比为"未放桃花"的女子——未婚的女人已不是小时了。

诗说这一女子至今仍未结婚,不知何时才会"酒晕玉肌酣"——何时才能入洞房,饮交 杯酒而脸呈红晕肌肤酣畅,这原因敦氏说自是,自然是她还未有深解春情,不懂儿女之爱, 爱得不深的缘故。在这里敦诚第一句即是说谎,夫岂未解谙,实是与章台柳氏等女儿一样, 都是无可如何的结果。颔联则点出了真正的原因,她作为铁网寒枝上的一朵珊瑚—— 罪恶世界里的一名才貌双全的弱女,一束被锁控金铃的豆蔻——深锁于梨园的佳人,被罩于尘网,被锁于伶园,作为一束嫩珊 瑚,一枝弱豆蔻,又怎能与浊世抗衡,和相爱的人在一处呢?颈联上句" 愁里未逢褒女笑"是写她现今的生活,如褒女整日愁眉泪眼,从未见过她笑,下句"小时尤 觉宝儿憨"是说当年她小时的情况,整日叽叽呱呱,大说大笑,憨玩淘气,如宝儿格外娇憨 。今昔对比真是两重天地。尾联"芳心只欲常如许,一媚东风便不堪",是说她的心—— 女儿的芳心惟愿能常如许,常常和儿时一样,但命运作弄,一旦在东风里开放——步入梨园 ,成了红伶名妓,"便不堪"——一切都无从说起了!

那么这个被罩于尘网、被锁于梨园的小时极为憨玩天真后来愁眉泪眼默默忍笑的女子,这一 束"未放桃花"究竟像谁?是谁?我就不说了。

有一种理论说:咏物诗就是咏物诗,咏花诗就是咏花诗,咏未放桃花就是咏的未放桃花,它 就真立在某处,其中的女儿字样、闺阁形容只是一种"拟人化"的手法,是为了描述更生动 形象而已!或许是,都算作一说好了。

和明义、两敦类似,张宜泉——雪芹的另一友人,他的《怀曹芹溪》、《题芹溪居士》 、《伤芹溪居士》、《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是大家熟知的。——他的《春柳 堂诗稿》中也有咏花诗,其一题目即是《咏盆中海棠》,另一首虽未标明也和海棠花有关, 结束也归到海棠,其文如下:


咏盆中海棠

蜀花毕竟识秋期,盆置清商数本披。
近榻初疑春睡早,映帘犹认晓妆迟。
叶凝浅绿连风冷,朵晕微红带露欹。
但使夔城逢杜甫,当宴岂肯不留诗。

和敦诚一样,张氏也声称"时馆中有秋海棠数盆故云"。——和真的一样。不同的是张诗比 敦诗更像一首咏物诗——咏花诗。什么"数本披","连风冷","带露欹", "叶凝浅绿","朵晕微红"等,但也有"春睡"、"晓妆"等女儿字样。也不能排 除我的怀疑:它也可能是咏棠村孔梅溪的诗歌。

全诗说,秋天了,海棠也是识秋期的,知道秋之威力的,它的数本枝干已经离披垂下,在冷 风寒露里,它的浅凝的绿叶、微晕的红朵,也"连风冷","带露欹",不似先前了。虽然 仍 有些像春睡或晓妆的妃子,但毕竟不敌肃杀的寒秋。倘使让它逢到夔城杜甫,杜甫当宴,面 对蜀花,一定会留下美好的诗歌的。这是讲得通的。但是反过来说这是借物喻人,借海棠写 棠村,借海棠在秋日寒风中日渐倾欹枯萎,来比喻那位女儿棠村在人生的秋天,在社会和时 代的风雨里日渐衰老,不比先时"艳冠群芳"的景况,也未必就怎么牵强。杜甫作为诗圣, 这里借指雪芹,说二人倘于此相逢,面对此情此景,他怎么会不留诗呢?我看这样讲来未必 就讲不通。

这大概即是所谓处处都讲得通,处处无法坐实的那一种情况了。

下面来谈宜泉的另一首诗:《散馆后晚窗客过未遇戏题有寄》全文如下:


散馆后晚窗客过未遇戏题有寄

晚槐孤馆听蝉时,小院无人客到迟。
春动或疑梅自觉,云来翻笑鸟何知。
横床凤尾撄书幌,绕几龙涎出砚池。
底事致君清兴减,海棠空好不留诗。

此一诗和前一首紧挨着,我以为它和《咏盆中海棠》是姊妹篇。有寄者,寄过客也。客者, 芹也。未遇者,客来太迟,馆已散,棠已去,芹始来也。戏题者,玩笑也。特别颔联真有 戏客之味。其中的梅呀、春呀、云呀、鸟呀,都是对他二人的戏称,意思是梅花开了春汛动 了梅花自己知道就是了,你白雪又从何而知随后也来了呢?云影飘过原无声响,可笑的是你 这鸟又从何得知也跟着就飞来了呢?所以说是"戏题有寄",否则晚槐听蝉之时,海棠正开 ,春呀,梅呀,怎么解释呢?颈联写的是雪芹著书,也是该客一生的主要活动,宜泉用" 横床凤尾撄书幌,绕几龙涎出砚池"来形容此事,凤尾撄书,龙涎出砚,一方面写环境的清 幽,一方面写笔墨之惊人。尾联"底事", 何事,"致君",即使你, 雪 芹,"清兴减"已不似从前,没那么多清兴了,因而甲戌抄阅再评后又过了那么多年,全书 仍未最后完成。而清兴之所以减,主要是因为世无知音:自己如是悲恸的行文,而人家仅仅 只"付诸一笑",更有甚者反加种种污词!"世混浊莫余知兮,愿从彭咸之所居",哪里还 有 什么心思续写呢?所以"海棠空好",她刚来过,宜泉还写了一首咏棠诗,而这位"夔城杜 甫",听了宜泉转叙以后,也没留诗,就那么走了。

因此,宜泉才写此以寄。

整首诗前半戏谑,后半渐转严肃——原是戏不起来的。

最后来谈谈"北静王"永瑢的《竹夫人》一诗。原诗见他的《九思堂诗钞》 ,全文如下:


竹夫人

怀抱含冰雪,深闺久擅声。
半床明月伴,一枕楚云生。
苦节消磨尽,虚心辗转倾。
沈腰便瘦削,湘泪染晶莹。
淇水思归远,熏风引梦轻。
幻离怜个个,好合属卿卿。
镂骨欢原密,开襟妒早平。
此君宁解语,彼美若为情。
空洞灵犀透,伶俜翠袖横。
颇存林下韵,差让掌中轻。
锦瑟长堪较,桃笙倦屡更。
鸾凤姿本逸,松柏操俱贞。
藉腝难慰老,濒秋漫背盟。
蕙裳骚客佩,芦被夜渔檠。
巧拙多殊制,炎凉了不惊。
平安烦报取,对影慰宵征。

从题目看,这是一首咏"竹夫人"的诗。所谓"竹夫人"者,一般指的是一种夏日取凉的用 具:以竹子编成,中间空空,夏日用以抱着取凉,被赠以"夫人"的美称。而咏竹夫人即是 咏这种东西:永瑢一时心血来潮,对这种东西发生了浓厚兴趣,故长歌一首 以咏之——这当然是不会有的事,前人亦然。

其实从全诗来看,他咏的明明是另一种"竹夫人"——清雅如竹的某某夫人,即泪染斑 竹的"潇湘妃子",是借"此君"以咏"彼美"——借"宁解语"的"此君",以咏"若为 情 "的"彼美"的。这插在诗中间的一联,两句虽平平,但却是全诗的点睛之笔,是所谓的" 诗眼",把握住了这两句,也就基本把握住了全诗,不会出大错误了。

其中"空洞灵犀透"八句是对"彼美",清雅如竹的某某夫人的热情赞美,说她心思灵慧, 体态轻盈,性情爽朗有林下风韵,艺技超群无国手堪较,更兼姿色超逸如同鸾凤,操行贞烈 ,宛若松柏——使用了一切最美好的赞词来称颂这一位"此君"后面的"彼美",即梅 溪。

而开篇"怀抱含冰雪"等八句则是对彼美最终结局的深切同情。写她满腹愁情,独处深闺, 只有半床明月相伴,一枕楚云常随,受尽折磨,消尽苦节,虚心痛彻,辗转难宁,以致沈腰 瘦削,湘泪晶莹,病病弱弱,珠泪不干。其中第一句"含冰雪"是说她心性高洁如怀抱冰雪 ,同时也有历遍冰霜、处境寒凉的意味。而第二句中的"擅声"也即是禅声——吟诵禅 经的声音。意谓这位彼美很久以来就是过的这种青灯黄卷的生活,在"莲华"和"贝叶"中 度日。所以虽谓"深闺"实际是庵堂。

"淇水"一句是怀乡思旧,"熏风"一句是引出梦来。整联是说对往事和旧家的怀念是一阵 熏风,把他们引入了清梦之中——导入了《红楼梦》里,事实确是如此。因而下面方有 "幻离怜个个,好合属卿卿"之句。意谓书中的种种离别,宝玉与黛玉、湘莲及三姐等等的 离 别虽个个令人怜惜,但毕竟都是"幻离",而真的合众人之美的只有"卿卿"一人,他礼赞 的彼美,这位"深闺久擅声"的夫人——是"夫人"也非夫人,是"仙女"也非仙女。 "藉腝难慰老"," 腝"即暖,说往事假事纵好,毕竟难慰红颜日老;"濒秋漫背盟"是 说到后来,到人生的秋天,无事不违反自己的心愿,自己的誓盟,自己的苦节和贞操。

因而只好靠骚人词客,日樵夜渔的曹子,着此《石头记》一书,制此"竹夫人"——蘅 芜君——假妻子,对此影以慰那位"宵征"——夜行人——也即是"彼美", 那位夜夜徘徊在水边池畔的绛珠仙子。

虽说他早已历遍炎凉,尘心尽了,但面对她的景况,犹不能不写此书,制此君以慰彼美,报 取平安!

从"镂骨"、"开襟"一联,可见他二人也曾做过夫妻,不过都早成过往了。

因此,我说这也是说"一芹一脂",写曹雪芹和孔梅溪的诗歌。永瑢也是熟 知雪芹和梅溪的。

全诗与明义的诗近似,虽诗味不深,格调平平,然热情奔放,感情真挚,也自有其动人之处 。

宝钗竹夫人一谜当非外行妄拟。

以上就是我对这些"新史料"的辨析和解说,由于本人学识浅薄,才力不足,以上浅说 难免种种差错,敬希方家指教。

其他墨香、桂圃、汝猷、贻谋、朱大川、汪易堂、寅圃、永忠、永奎、弘旿、弘晓、明仁、明琳、程文起、庆睛邨、似邨、李赓堂等人的诗文中,都可能有曹雪芹与孔梅溪的材料,我因囿于条件,就不能论及了。寄望于来哲矣。

阎肃林(1983年9月至1996年12月)



是非是我非我
2009-4-24 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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