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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转载] 狂欢传统,王小波与鲁迅及王朔之关系

狂欢传统,王小波与鲁迅及王朔之关系

作者: 杨早

  总是有人拼命抬举王小波的思想,在我看来,他的思想(主要体现在杂文里)远不如他的小说迷人。王小波地下有知,一定会举手赞同我的看法。他自己生前说过,讲道理和写小说是“两道劲儿”:“写小说则需要深得虚构之美,也需要些无中生有的才能;我更希望能把这件事做好。所以,我虽能把理讲好,但不觉得这是长处,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劣根性,需要加以克服。”(《小说的艺术》)

  王小波自己定位他的小说是“黑色幽默”,也列出了他认为最有成就的现代小说家:卡尔维诺、尤瑟娜尔、君特·格拉斯、莫迪阿诺、玛格丽特·杜拉斯。在我看来,他对两位女作家(尤瑟娜尔、杜拉斯)的欣赏,主要是语言上的;说到“虚构之美”、“无中生有”,卡尔维诺和格拉斯才是让人无法不膺服的大家。

  中国的史学传统太过发达,小说的想象力自来贫弱,按照鲁迅的说法,六朝文人纵然听到鬼怪故事,也把它当实事,老老实实地记下来,宋以后的拘泥格致,动辄讲理,更不必说。文人想象力的昙花一现,只有唐,所谓“施之藻绘,扩其波澜”,“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对于唐代人这个特点,后世颇有人不高兴。如元人虞集就说,唐代的前辈虽然有才,但不去研究“经艺道学”,“徒知好为文辞”,吃饱了没事干,“辄想象幽怪遇合、才情恍惚之事”,你讲一则,我诵一篇,全是胡说八道。在虞先生看来,食君之禄,应该多多写文章,讲道理,才是文人的正途啊。

  唐人的这种喜欢无中生有的习性,正合王小波的脾胃。他于是由唐传奇中借来一些由头 ——我不禁想,为什么喜欢想象与狂欢的作家,总喜欢从历史中借出由头?是否因为历史本身虚无飘渺,比较适合胡说八道?反正卡尔维诺让马可·波罗为蒙古大汗忽必烈讲述东来所见每一座城市,王小波则让李卫公在洛阳城里开始他的流氓生涯。

  想象力和狂欢并不是一码事。近现代中国有想象力的作家还有别人,比如还珠楼主李寿民,《山海经》与《封神演义》是其源头。而狂欢传统是比较西方的东西,源自中世纪文艺复兴的民间诙谐文化。比如拉伯雷的《巨人传》,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以近乎疯狂的想象、夸张与戏谑,构建一个奇妙而陌生的叙事世界,其中饱含隐喻、反讽与双关。巴赫金称其为“怪诞现实主义”,指出其主要特征是“夸张、夸张主义、过分性和过度性”。(按照学院派的干法,此处须大肆引用巴赫金,什么降格、世俗化、双重性与未完成性,为节省读者脑力,删去抄来的875字)

  中国第一部带有狂欢色彩的小说,我看是鲁迅的《故事新编》。八篇小说,写了足足13年,可见并非“正业”。这大概是鲁迅怒目伤怀之余,幽默脾气发作的产物——那时中国很多人提倡幽默,但胡适在日记里说,他见过的最幽默的人,是周家大哥。一开始的《补天》还是很正统,创造的伟大,天地的迷茫,想象力十足,但不至于狂欢。直到女娲两腿间出现一个小人,含着泪劝她穿上裤子,多灾多难的中国小说终于爆发出了第一阵纯粹的笑声。

  青年思想导师写出这样的段落,鲁迅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他自己检讨说,这是“油滑的开端”,“油滑是创作的大敌,我对于自己很不满。我决计不再写这样的小说”。然而一篇篇仍然写了出来,且依然油滑。射落日头的英雄后羿无以为生,与嫦娥天天吃着乌鸦炸酱面;一个少年扯住眉间尺要他赔压坏的丹田;文化山上的学者、滥收关税的关尹喜、吹警笛的庄周,曹公子在宋国街头大声叫“我们都去死!”……后生王朔在选小说时,于鲁迅独选了《采薇》,并说“鲁老师对待历史的态度很可为现如今影视古装戏编创人员所借鉴,既不是完全戏说的,又不是顶礼膜拜的,将光辉人物伟大历史事件放到日常生活中——那就真相毕露且妙趣横生了”。真是有见地的说法。

  但鲁迅终于还是放不开。我头次参观阜成门鲁迅博物馆,见到他少年时的上课笔记,吃了一惊,实在太过整齐干净,喻示着主人性格的压抑节制。鲁迅说《三国演义》“实七虚三”的毛病不在太实,而在太虚。他自己的《故事新编》同样有这个问题,往往是细节颇有狂欢的成分,整体却仍然明确地指向歌颂,或批判。

  王朔呢,我认为他领会到了狂欢对于消解宏大叙事的意义,以他的聪明与放诞,本不难将狂欢在小说中推往极点。王朔的致命伤在于他的缺乏想象力,他自己不无感伤地说:“王朔的问题在于他只是个经验主义者,像狗的眼睛一样看到多少就以为是全部了,基本上没有想象力,或者说想象力能达到的长度不超过身体,也就能由胳膊想到胸脯,再想到性交已经是意外之喜,很为自己的智力自豪了。”这导致他的小说最令人发噱之处,也多半只是挪用与展示。比如《顽主》里的“三T文学奖”颁奖典礼,《千万别把我当人》里的妇女动员唐元豹变性大会,几乎所有的细节都是现实的镜像,作家做的只是偷梁换柱。说也奇怪,这些场面倘拍成影视作品,其冲击力往往超过文字本身,我想这是因为小说本身就止于画面的反讽,止于见招拆招的夸张变异,用王朔的话说,他“只能指给我们看那是一条鱼,因为脱水而死,但没能告诉我们鱼总是要死的,一直在水里也终有一死”。不可能想象《巨人传》和《看不见的城市》拍成电影,《舅舅情人》里的场面出现在张元《东宫西宫》,也远没有那种丰富的意蕴。

  因此王朔小说中的狂欢,终于止于语言的狂欢。他自言曾模仿王蒙的华丽文风,“那种叠床架屋,一语多句,后边的不断倾覆前边的,最后造成多棱效果对我有直接影响”。王蒙的《来劲》等作品几乎是纯粹的语词狂欢,仿佛作家在不懈地进行同义反义词练习。王朔最具狂欢气质的小说我想是《千万别把我当人》。这部小说据说是一次集体创作的产物,王朔提供的另几位作者名单:张艺谋、杨凤良、谢园、顾长卫,让我们明白这部小说的结构与情节为何如此苍白。而王朔的改写“有意大量使用对话,直至给自己写恶心了”,堪称一次语言实验,每个人说话都在排山倒海的挥霍套话与成语,似乎不将书里书外的人全侃晕决不下火线。故事对“义和团反洋”闹剧式的移用并没有创造性的生发,反而因为语词的热烈碰撞与堆砌,给阅读的推进设置了重重障碍。叙述的放纵,场面的渲染,以及对情节的有意忽略原本是狂欢传统的特色,但止于语言的狂欢很难赋予小说更深的所指。王朔抡圆了砍的结果是创造了好些风行全国的流行语,不知是不是他的本意所在。

  在王小波出名之前,华语文学里还有一部富含狂欢成分的小说,同样出自一位压抑节制的作家之手,也许是一种触底反弹。那就是《鹿鼎记》。

  王小波也并不是忽然就成长为“文坛外高手”的。他的全集已经出版,我们很容易看出他成长的轨迹。“狂欢传统”一直贯穿在他的写作之中,除了给李银河的情书,王小波从不一本正经地叙事,好好说一个故事不是他的追求,他追求怎样把一个故事讲得更复杂,更有趣。

  在王小波早期作品中(这些作品不少都发表过,却从未引人注意,其实在当时的文学情境中,这些篇什相当可观),他还和《空中小姐》时代的王朔一样,保持着纯美的想象和色调。但是他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消解意识总是作怪,让他不肯干干脆脆地煽一把情。《绿毛水怪》设置了一个听者“我”来反复打断和质疑、嘲讽老陈的叙述,反而很好地滤清故事本身的荒诞不经,真正凸显的是妖妖那类人对庸常生活的反抗和决绝。《地久天长》描述的是乌托邦式的青春友谊和快乐,可是邢红、大许和“我”之间的三角设置显然不可能一直维持。让邢红落入死亡的俗套实在是作者的不得已,也可以看作是作者对小说“现实性”的妥协。这种不成熟到了《黄金时代》就荡然无存。《歌仙》对十全大补剂式传说的反讽显而易见,这篇小说带有鲁迅《故事新编》的意味。《假如这是真的》已经开始展开想象的翅膀,却最终归结成了南柯一梦,说明王小波此时还没有确立自己的写作风格。

  如果王小波就停留在这里,那也不过如此。小说不是那么容易写好的,即使是有潜质的天才——这可以解释我为何坚决支持韩寒去赛车、去唱歌、去骂中国作协,就是别再写小说,最好他能说服郭敬明也不要再写,这些兄弟都自满得很。王小波没有凭借早期作品成为文坛新秀,未尝不是件好事。他没有向国内名家学习写作,也没有被各刊物编辑捧杀或棒杀,他依据自己的兴趣、自己的天赋往下走,很快就找了最适合他的路子。

  出版于1989年的《唐人秘传故事》收入王小波留美期间的小说五篇:《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红线盗盒》、《红拂夜奔》、《夜行记》、《舅舅情人》。在这些小说中,王小波后来《青铜时代》所有小说的母题都已出现,将唐人传奇与现实生活组合成复调叙事,极大地扩展了故事之

  我们后来接触到王小波的小说时,它们已经齐整地分属《黄金时代》、《青铜时代》、《白银时代》,基本依据历史重述、现实回忆、未来幻想的时间性划分。也许有人注意到,王小波生前曾有意将《红拂夜奔》、《革命时期的爱情》、《寻找无双》组合为“怀疑三部曲”,这提醒我们,王小波小说还可以依据主题或别的进行分类。

  《革命时期的爱情》在《黄金时代》一书显得戛戛不群,因为它的叙事最复杂,带有古典色彩的武斗回忆,与工厂政治体制中团支书帮教落后青年的现实故事缠杂在一起,描画出革命时期情爱的“双重性”:死亡威胁与献身情怀共同激励下的萍水相逢,政治权力关系与另一种献身情怀结合产生的施虐/受虐,同样根源于对革命理想的追求与想象。王小波用复调叙述两个故事的方式,破解这一困扰20世纪中国数代青年的巨大谜题,如此游刃有余,酣畅淋漓,在我看来,已得卡尔维诺《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所说的“轻逸”与“繁复”的三昧,叙事艺术远胜同书中的《黄金时代》、《三十而立》、《我的阴阳两界》。《似水流年》也有此野心,但多少有些概念化。

  《青铜时代》里,《万寿寺》、《红拂夜奔》与《寻找无双》也不同,前两部小说同样混杂着现实与历史的映照、互动。比起《唐人故事》中的相同母题,《万寿寺》和《红拂夜奔》远为复杂,王小波更加大胆了,现实与历史两个故事表面上几乎毫无关系,也许读者能隐约感到内在的相关性有如蛛丝一样飘浮在空中,却难以将其明白地言说。事实上,如果一部小说能够明晰地条分缕析,它也很难被称为伟大的小说。

  我和你们一样遗憾于王小波的早逝,但从他的遗作《黑铁时代》的几种草稿来看,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在经历了《青铜时代》的高峰之后,王小波其时还没能找到一条更好、更大胆的路子。他哥哥王小平在一封信里说,这也许因为辞职,与外界生活隔绝的缘故。而我在今年看了一些回忆文章后,颇有些怀疑,是由于最后几年他不断地接到文化时评的邀请,连续地争辩、批评,过度地介入了社会生活,才让他无法重拾那种轻逸和繁复。

  我在这里阐述的,只是王小波小说在我心目中的文学等级。那么多自封的走狗,学他的杂文笔法,学他的改写历史,却无人能传承,或有意传承他的叙事追求。我们不缺乏恶搞,但恶搞不是狂欢。恶搞永远无法超越被恶搞的对象,其极致,也不过以对象一样的无聊,挑落对象头上华丽的冠冕,为自己和旁人出一口恶气。从王朔小说到《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都不过鲁迅所说“将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这固然是一种觉世的方式,对象一灭,自身也便消亡。要给后世留下一点同辈人与有荣焉的作品,还得向王小波学习。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尽力而为。
2009-3-13 1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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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

#2  

文字风格是有天赋的文人的一种特质,有神性,固化在此人身上,外人学不来,拿不走,所以最好别相互比较,大师之间不需互相比,常人之间比来比去就更无趣。一点感想,不针对任何人。呵呵!


2009-3-14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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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3  

那学“比较文学”的人们,怎么办?


2009-3-16 1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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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

#4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weili at 2009-3-16 07:08 PM:
那学“比较文学”的人们,怎么办?

建议这些哥们改学神学。


2009-3-17 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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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5  

你认为满街神叨叨的人们还不少?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老牛 at 2009-3-17 04:51 PM:

建议这些哥们改学神学。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尽力而为。
2009-3-19 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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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牛

#6  



引用:
Originally posted by weili at 2009-3-19 10:56 PM:
你认为满街神叨叨的人们还不少?


好像挺多的,但你注意观察一下,真神的不多,大部分是装神。


2009-3-19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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