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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马

#1  [转载]杨兹举: 一只自由飞出飞入的鸟

一只自由飞出飞入的鸟

杨兹举



            读非马的诗,有时不自觉地便被带到了一块新鲜如初恋的草地,或是一个被微笑点亮的灿烂的花园。于此你可以舒心地躺倒在草地上,恣意沐浴早春鲜嫩的阳光,尽情呼吸醇香的空气,你会有生命淋漓舒放的欢愉和快感;同时,你仰望天空的眼睛也会因一只小鸟煽动的翅膀而罩上一片沉思的影子。

            我注意到非马对“鸟”这一原型意象的钟爱,我甚至认为非马与这只自然精灵有着很深的血缘关系。“鸟”意象在他的诗中显然占据着特殊重要的地位,他几乎是偏执的放飞着它,在他的诗中不时闪现。当你仰对非马构架起的诗的天空的时候,那只鸟必定飞翔在你的头顶,翱翔着俯视着你,使你倍感自身的渺小和不自由。

          这是一只形而下的鸟,更是一只形而上的鸟。它飞自非马的心灵,自由飞出飞入于他的诗心。可以说,它就是非马诗歌的精魂。




我们先看看《清晨听鸟》:


用最原始的方法
小鸟们在我窗外
一下下
擦打着火石
这里那里地
逐步
点亮天空

性急的啄木鸟
却一个劲儿地在那里
啄啄啄啄
要凿穿黑暗的穹项
全盘
引进天光

            在这里,“鸟”的意象有多重意义。首先,在“清晨”、“窗外”的现实时空中,“鸟”是一个自在之物,它们呜叫的清脆宛转的声音,是诗人直接感知的对象,作为“自然”、“性本”,是诗人艺术创造的起点。其次,在诗人的心灵时空,它是象征。“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刘禹锡《秋词》),在强大艺术联想力推动下,非马由听觉感官感受清晨鸟鸣之音始,展开丰富的联想,并熔铸自己的主观意愿和情感,使“鸟”成为“点亮天空”、“凿穿黑暗的穹顶/全盘/引进天光”的“光明使者”。美的印象有赖于意象的择取,诗人钟爱于“鸟”,选择了“鸟”,由感觉到表象联想,描绘出“擦打着火石”、“性急的啄木鸟/却一个劲儿地在那里/啄啄啄啄”的形、声、性俱备的具体画面,既赋予听觉美感,又赋予视觉美感。进而,“鸟”成为诗或美的象征。诗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美好事物的呼唤。清晨,在晨曦的薄雾中,用自己的心血变成了气力,再用气力发出一种声音,这种声音像天光清明透亮,唤起了沉睡中的人们,这就是诗。

            不记得是谁说过,人类要活得完善,必须拥有两个美丽的花园:一个是外在的花园,主要靠科学带来的物质文明的力量所促成的;一个是更美丽更卓越的内在花园,它是靠从文化中升到极致的美与卓越的诗心来建造的。非马引以为同调。作为在现代高科技领域从事核能研究的科技人员和“不务正业”于艺术领域的诗人,非马无疑是两种花园的建造者。从内心倾向看,非马对内在花园更钟情与迷恋。在谈到诗的张力与核能能量时,非马说:“诗的张力与核能,分属两个平行的不同世界,一个是精神的,一个是物质的。物质的力量再强大,终有枯竭的时候。精神的境界则无穷无尽。当然,一个不重视精神生活的人,眼睛能看到的,大概只有物质的存在吧。”(刘强《尾象》)

          不幸的是,重物质而轻精神成了现代人的普遍病症。而“外在花园”也似乎目渐变成外在废墟。现代社会存在的种种弊端,工业化进程中出现的各种弊端,使许多人除了现实生活中那些毫无意义、荒诞可笑、残忍恐怖的事情以外,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人们在工业技术社会所创立的制度下感到压抑,感到失去自由。诗人非马投灵机于清晨之静谧,一声鸟叫清澈地掠过心底,划开无数心灵之扉。他终于从有限世界中找到无限、永恒之象征,在渴望、遥望自然故园中追寻内心的宁静。诗人听鸟的“清晨”,存在于自己明净的心境——那处美丽的内在花园。“鸟”这个自然实体,透过诗人的想象,而提升为声声不息、生命力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源泉。它“凿穿黑暗的穹顶”,洗净心灵层积的尘埃,创造一个透亮澄澈的心灵世界。

            台湾著名诗人罗门在《时空的回声》中说:“钢铁的都市,它以围拢过来的高楼大厦,把辽阔的天空与原野吃掉,人类的视觉、听觉与感觉在跟着都市文明的外在世界在急速地变动与反应,现实的利害又死死抓住人们的欲望与思考不放,人便似鸟掉进那形如鸟笼的狭小市井里,诗人的联想之翼也自然地收下,日渐退化,飞不起来,且逐渐忘去内心中那片壮阔的天空,于是诗与心灵便一同在人生存于日渐物化的都市中被放逐,人的内在生命遂趋于萎缩与荒芜了,所以我坚持诗的伟大的联想力,是打开这只铁笼使一切存在重获最大自由的力量。”①非马的《清晨听鸟》迸射着诗的伟大的联想力,放飞心灵之鸟,唱出一曲自然颂歌,生命之歌。




            非马不仅对“鸟”做诗化的形象描绘,还对“鸟”做哲学的理性冥思。写于1973年的《鸟笼》是这样的:


打开
鸟笼的

让鸟飞



把自由
还给



            与“鸟”意象如影随形的是“笼”这个意象。而且,我们注意到,勾连两者的关键词是“自由”,如果说“鸟”是自由的象征的话,那么,“笼”无疑就是自由的外在强制力。也就是说,“鸟”与“笼”不管发生什么关系,都与自由有关。

            关于“自由”,胡适先生曾作过分析:“‘自由’在中国古文里的意思是:‘由于自己’,就是不由于外力,是‘自己作主’。在欧洲文字里,‘自由’含有‘解放’之意,是从外力裁制之下解放出来,才能‘自己作主’。在中国古代思想里,‘自由’就等于自然,‘自然’是‘自己如此’,‘自由’是‘由于自己’,都有不由于外力拘束的意思。”②陶渊明《归田园居》云:“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樊笼”即束缚。“樊笼”在这里是与“自然”相对提出来的,按胡适说法,“自然”即“自己如此”,也就是道家所说的人的存在的本然性,因而,“樊笼”就应该理解为对人的存在的本然性的束缚。    “鸟”是自然之存在物,“笼”是人为的社会之存在物,作者是在表现人类社会与自然宇宙的对立,还是人的社会——历史性对人的自足的本性的束缚?是灵与肉的冲突,还是自由与奴役的矛盾?非马诗歌丰富形象,深广的内涵,决定了人们对它诠释和演绎的多元化。

            “鸟”是因为“笼”的羁押而失去自由,那么,打开鸟笼的门让鸟飞走,自由归还的对象,应该是“鸟”无疑。然而,非马《鸟笼》却出乎人意料地把自由还给了——鸟笼。吟读至此,由不得你不愣神之余玩味再三,继尔拍案,折服于他哲思之独到。
   
世界上的事物没有不存在它自身对立的那一面,也没有不存在它自身对立的这一面。事物的那一面出自事物的这一面,事物的这一面亦因于事物的那一面。事物的对立的两个方面是相互并存、相互依赖的。《庄子•齐物论》“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所讲的就是这个道理。鸟与笼和自由的关系何尝不如此。鸟在笼中受限制、束缚、羁押,失去自由,一为被动,是外在强制力(笼即力的一种实体)作用。二为主动,是自愿。如鸟将笼视为归宿、避风港、避难所,它失去飞翔的自由,但也因此获得遮蔽风雨、躲避危险的自由。当鸟为被动时笼为主动,鸟为主动时笼为被动,在同一时空,它们互为主体、客体。非马的智慧之处,在于打破一般人以“鸟”(人的存在的本然性的象征)为中心的思维定势,而将“笼”也视为一个独立的观照个体。套用存在主义哲学的一句话说:他人即地狱。“把自由还给鸟笼”反映了诗人更为彻底的自由精神。

            然而“鸟”与“笼”毕竟只是宇宙万物中的“一对”关联实体,仍然无法穷尽圆通的宇宙,因此连卞之琳《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的哲学深度都无法达到。非马显然清醒意识到了这个局限。随着思考的深入,诗人在更加宏阔的时空背景和更加高远的视点上作着探索。他在1989年和1995年分别创作的《再看鸟笼》、 《鸟笼》,就是宝贵的结晶。《再看鸟笼》:

打开
鸟笼的

让鸟飞



把自由
还给




《鸟笼》:

打开鸟笼的

让鸟自由飞



鸟笼
从此成了
天空


            世界万物都是相互联系的,同时又都是相对的。鸟飞出鸟笼扑向天空,天空却只不过是放大了的鸟笼罢了:鸟飞回笼中,笼只是缩小了的天空而已。自由是相对的,同时又是绝对的。从相同的观点来看,天地万物都有它们的共同性,“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庄子•齐物论》)由此,鸟、鸟笼、天空,亦即天地万物同质的概念,是哲学符号。

            一只仅懂得自由“飞出”的鸟,它抗拒的是生存境遇的纠缠,要摆脱的是社会形态的局限。“现代逍遥精神认识到,人生在世不可能逃避生存境遇的纠缠。退出生存境遇,依然与生存境遇有一种反常的关联,生存境遇是人非得接受不可的事实,”③木模式离开生存环境谈自由,谈抽象的人的价值,常常会陷入矛盾困境。只有既能自由飞出,又能自由飞入的鸟,才能用明净的心境观照事物的实况,事人无待无外,摆脱生命感觉中某种内在意向的局限,上升到一种通达的境界。

            至此,非马既熔入丰沛的生命感受,又浇铸其精深的哲学思想,完成了他的诗歌精神的锻炼——一只自由飞出飞入的鸟:本真的生命,自由的心灵,通达的哲思,自然的艺术!

(作者为琼州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注:
    ①蔡源煌等,罗门论{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4月,P199
    ②胡适,自由主义{A}何乃舒,胡适随想录•实用人生{c}广州:花城出版社,1991年10月    .
    ③刘晓枫拯救与逍遥{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7月。


原载:《非马飞吗--非马现代诗研讨会论文集》,郑万发选编,长征出版社,2004年12月


2007-8-25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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