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的尽头》

道路的尽头
一辆车开上广告牌
旅者面对灌木的刺网
抖落风尘, 面对水坑
容颜随卤水老去
飞鸟的影子, 咸鱼一样
划破腌制的表情, 划破
谎言般的平静

铃声在路边话亭响起, 响起
又有一段故事, 等待收听
我只是看着话筒
在烈日下熔化, 看着口水
滚烫, 从话筒里流出, 爱 --
莫能助啊

我猛喊一声喉咙就发炎了
我想饮雨
却听到潮汐
灌木的背后，鸥群正在归来
千堆白雪的天空
在鸥背上涌起

《六月之书》

你走向六月喧闹的池塘
莲蓬从你的前胸进入
在你的后背绽出荷花
我们把一本书合上
让书页和书页互相撕咬
幸存的文字
以墓志的格式慢慢
在石化的书面集结

一如六月，青萍
托起锈色的雨点

《如水的行板》

当街童的滑板溜过门前
我忽然想起如什么的行板
(我是一个大乐盲)
秋千扯起一段破碎的旋律
在高潮时载著骑手飞起
烟在攀援，灰，落地无声
一支马鞭插入土壤
多年后长出一株白桦
黑土，梦一样遥远
于是鞭的嘶吟和桦皮的哽咽
便如夜一样幽密

水流过星空，石头亮得刺眼
夜莺坠落屋脊，四散青草的血腥
门板上翻飞的鼓槌
将雷鸣锤入木质的年轮
墙上的洞，穿越洞的额头
黑夜的腹地是一窗惨亮的白昼
喉管里的牧笛，听觉极限以上的演奏
而风铃向晚的浅唱，如一线细沙
从指间流失

梧桐的华盖，以及迷朦的灯晕
一路演绎彩云追月的情节
夜曲翻过墙头，拐过街角，登上
城楼，夜猫和狼一起嚎月
礼花之后，天空呈现破裂
枝桠密布的眼球
花衣为泥，假牙在纸浆里开合

风雨飘摇的河岸
船夫的毡帽是橹桨顶端的眺望
落地生根
船，在河底爬行

船歌，父性的摇篮曲
为什么你不睡去，还有你
河流穿过家园的门窗
床板，在落日的回光里漂浮
辉煌如那诗意的吟诵：岁月如歌！
其实，那只是行板如水的意思

《关于节日》
日子
在逃出生天时
被拦腰斩断
一道喜极而泣的刀疤
在环绕太阳的
表盘上，周而复始
闪亮

一柄剑的光辉
把日冕的疆土，连带血色
截入画框，一长串定格
以脊梁的名义站起
一架云梯

味蕾逐级
绽放，舌尖开叉心尖开叉
葵花忽有
互相校对钟表的冲动
他们隔着杯盘狼藉的广场
用一种古老的口令
划拳

一场豪宴
在反刍中归于温室气体
唇上冷却的饭粒
重温桃花坞的稻香
不提庖厨，君子和鱼肉
共享同一生肖

一些招牌
需要注目礼来擦亮，一些楼窗
需要和一对逃逸的气球
对视一眼

一些灌浆的稻子
需要在烟花中怒放
他们富含木质素的脚杆
只有疯快的马刀舞
才能收割

阳光从盲区
向下，沿一架长梯
直到漫上青石的街面
盛装嘉年华
锣鼓铿锵，一路
行将过来

《北方海岸》

北方海岸只在开春前存在
崖边的蛩音只在冻土上存在
那些草根，树椿， 那些坚壁清野的
农人

他们纵然
躬身于冷漠的块茎，纵然缄默
如我童年虎视眈眈的邻里
一整匹灰布

业已
被两座对望的岬角扯开，上面落满
风的白色鼓点

一袭粗布花裙
翻飞草叶，麦秸，和候鸟的眼神
蔚蓝，我不再怀疑
你是我未曾谋面的姐妹。在

一个阴霾的午后，我这样记着
在崖顶返青的乱发里
你趟出野兔和狐狸

《五月的界面》

五月。我吹不散茶杯上的云雾
不如设想这个早夭的夏天
一口井被雨水淹死，底部却枯竭
汲水者的脸

不如就着泥流吞咽滚石
要好过烤硬两片面包，夹起余温尚存的
原生质体。好过十指鲜血淋漓
揭开金枪鱼罐，里面紧紧叠压着
一排孩子

胃迷走传来一千次余震
一壶苦丁，便在幽门酿出一个堰塞湖
而这双手冰凉，这样冰凉下去
便与废墟下的小手同温了

五月的界面啊，震感犹在，肤温已失
靠着断层的孩子，正慢慢掏出体内的种籽
而我们守着生命的虚妄
等待消毒水飘散，等待砖瓦归为尘土

等待五月的界面
疯长出一片杉树林

《89年》

那时的河流与今天不同
每一片粼光
你都可以俯身亲吻，然后乘其不备
从背后捞起一艘沉船

那时的行人
绝不行色匆匆，他们身板单薄
却有玉树和水仙的风姿
那时的阳光，可以在手背和额头敲响

那时的屋脊，尚有龙和麒麟
披挂下来的琉璃瓦，很像翼翅退化的锦鸽
那时刚时兴学弹吉它，一两声切弦
鸟们便会如临天敌

那时楼不很高，而窗户很黑
适于施行宫帏秘术，比如将银针捅入玩偶
那时有一些羽扇纶巾的人
比今天那些满嘴象牙，要来得唇清齿白

那时有个摇滚叫“最后一枪”
哥们崔健唱后，我们的喉咙集体嘶哑
他最后还是败给“血染的丰采”
那歌到现在还有人传唱

那年我们年轻
从阳坡一气爬上山顶，在夜间失去童贞
之后顺着阴坡笔直滑入遗忘
那年有了一群母亲

寻找孩子，一路走到今天

《真相》

空气又一次滚瓜烂熟
青筋和酒色，过早在每片叶面毕显
在确证石中蹦出猴王的传说之前
我们宁可假设石子的弹跳
是被山体抛起的缘故，我是说石子
也许有了怨肠，但它们的本性是渴望安卧的

不要责怪钻进麦地的农人
他们绕怪圈走了百遍，只会从麦芒摘下成语迎战针尖
其实此后的诗人，也不过凭了无边落木催想不尽春色
但你得高于麦杆啊，高于秦宫汉阙
线装和硬皮的城邦之上，智者指点千峰并秀，你不要忘了
用万木共荣迎对

真相便是如此，它要么是河上的阳光，要么是一把铁铲
向十八层地狱的掘进，再明白不过了
当森林还原成鱼骨，河流还原成冰川
腹腔还原成剑鞘，撑起头颅的，是一片狼牙棒

《关于故国的现实写法》

至此，对一些问题应有所明了
是浮冰载起乡土，是流水缔结情缘
日头和云彩的战事，从一对驼峰间坠落尾声
部落民剖开胸怀，出土帝国的车辙
而我只敲碎一截小指，榨出些楚辞和巫舞
那时你凭风骚绝尘，或以沧浪濯衣
并对一群蛋白质过剩的官人，不断规劝：
茹素吧，你们的口臭就会好的
如今丹青手在你遍体涂鸦，你只在我心口
工细刺青

《河岸》

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翻身的时候你露出破碎的身世
族谱翻到此页，鱼和虫蛰伏的节气
柳暗之处，光阴在洄水里窝结
风雷留下尾声，把坟头的白花摇了三摇

此后也有斜阳，无力翻晒你的皮草
小兽在底下，把酸果和病历搬进搬出

巫山滑入云雨，却一再于丹田弃守良辰
而一杆长篙到底，钉月光和渡船
于艄公投水的地方

多少浔阳江头故事，埋在你的左掌或者右掌
山林为黄昏哨聚，再受夜色招安
木材身姿，依然披挂蓑衣  朴刀

你自打点流水，载起营盘上路
截下黑铁  火种  和四更造饭的传承

一切从粮食的根部开始。风雨归人
枕着湘夫人的水袖裸睡，历史与兵俑
边上和衣而卧

为力，这些也许并不是我最满意的作品，但今后肯定是越来越没有能量写这样的诗歌了，因此对我显得弥足珍贵。如你不满意，我可以另选一组别样风格的。

晴山，诗歌集的责任编辑主要是华和白荒地。你还是自己决定好就行，可以在这条线上更改。

这个诗集的宗旨是保质保量，美轮美奂。但万事不会十全十美，我们的工作底线：是尊重诗歌，尊重诗人！

为力，我说过做这种事有点傻。诗歌是用来记在手写本上，小咖啡馆中拣一副闹中取静的座头，对着知己轻轻诵读的。我都不知道质量从何而言。上面那一组是按照某个主题选的，现在想想有些恐怕会给你们添麻烦，不如我提供另一组供选择，风花雪月云山雾海。华和荒地任选一组吧，但不要混合。不过这组有些显然不是最好的，因为这样的诗以后我会越写越好，嘿嘿。

1《有的时候》

有的时候
得静下心来, 数一遍念珠
倒过来再数一遍, 看看是否吻合
但有的时候不要沿出门那行脚印返回
你会吃惊于怎么多用了好几步
爱因斯坦也会迷惑, 一把四十公分的时间之尺
在二十公分处对折, 为什么它的两半不一样长呢？
觉得高原上匍匐一路的人
时间会为他在飞转的经轮上打滑
如果四大皆空了, 那么念叨遁入空门的人
其实是为了入内找寻陪伴
有的时候不如让林梢, 把自己清扫一遍
黄昏落下来了，雀群变成暮鼓
有的时候还是把自己交出去吧
弹头就是那样，交出火药和枪杆的

2 《劝》

有些事你须得认真对待
象祭祀，婚嫁，远行，你须得从黄道下刀
剖开这个瓜。把皮上的虫洞
当作另一个人的吉日好了
远古的巫女，便已这样摆弄水晶球
至于吐皮还是不吐皮，这不是一个问题
你想人生就是一杆子买卖
所有的倒行逆施，都将止于核酸
某天你会将此生沏成一壶茶，管咽下的叫日子
唇齿间回味的是生活
留在壶底再泡的，大概就是宿命了

3 《苍白》

阳光从门缝下漏进
播种瓷砖地上的花卉
我想象一具苍白的形体
靠在门的另侧。很远的某处
有一扇窗同时高挂四季

那些被白日熏黑的门洞
和被黑夜漂白的肤色
那些贫血的被单覆盖
一座座胸腔中洁净的病房
路上的桃花
只会在美学意义上死去
路灯低下头来
脖上有或松或紧的绳套

我想象一片林子的手臂
拆解风的挽联
想象一行梅花鹿的蹄印
盖过月光的
罚单，我信手在上面签字
我便成为戴罪之人

4《一个雨中的未完成主题》

这样来了。水晶
在方格地坪上滋生
老者步步为营
怀箫的人
滑出自己的阵脚

不着边际的步态
环行章法森严的老屋
桃木窗棂，总有十指纤纤
抚过横平竖直，总有针芒
刺破女红
灯如豆，沥影一窗如绣
谁
会挑断珠帘？

远方的波涛
要经过多少云月
才能变成湿透心灵的碎弦
才能牵引孤岛
在行色渐暗中漂流

撑开的椰树
齐向海岸倾斜

时针甩动断臂
擦干又抹湿
窗面上一个凝滞的时刻
交通灯依次
切换菜色，病容和潮红
人流向西，车流向北
路口叉起十字
等候下一个殉道者莅临

飞去的鸽群
没有携着铜像羽化
步向灯晕的影子
倒拖黑夜横陈的躯体
弥撒已经散了，钟声没有响起
空中充满风琴的混鸣

夜空深处
飞瀑欲下
只有满面的河流
才能与其对接

5《站在春天的门口》

站在春天的门口
里面秋天之灯高挂
沿着楼梯, 水银拾级而下
祭盘上滑落的蛇
带走门上木刻的表情

雨水
在屋檐挂下流苏, 后背的水印
透到前胸, 恰如一剑冬夏
而谁将一衣春秋
裹住了冰火

季节的门把， 有一种握
如雨潇潇
渗入指缝

6《带着村庄的梦魇》

村头的榕树，结满黑夜晶莹的果实
我们把肉身，托付给树枝向上
生长，在第N个枝桠，我们支离破碎
散入星群

场院的地坪，摆出八卦阵式
我们下落鞋面的高度，在图腾间穿梭
猎尽马牛鸡豕，龙雉狗羊，依然不见
乾坤巽坎，震离艮兑。武候早已
带着玄机羽化，死人坐镇历史的中军
坚如磐石

其实你真想洞穿幽深, 只须寻找一口古井

探入一些石室，我们小心参悟
壁上的涂鸦， 在某个层面我们或将
遭遇自己的化石。一些

未老先衰的书生
将声带缠上拐杖的手柄
他们握紧真理的样子，就像握紧
一根僵硬而不举的鞭子

而那些回归老屋之人，只为筹措
再次上路的盘缠。在掏出拳头之后
每个人的口袋
都是空的

当我们的脑袋
也被掏空之后，我们站成复活节岛上的
石像, 任由别人从痴呆的眼神
读出深邃和神秘

一棵树倒下
压着十三个蚂蚱和一个美眉
此后上面腐生的菇类，都极富弹性和花容
我们也得以端坐其上，端坐在自己的
质心


7《田野》

她在暮色下游逛
胸脯还沾着阳光的碎屑
脚印里一些浆果爆裂
极乐中化为泥浆

她簪上一朵白花
蛊惑一羽酒后的飞鸿
玫瑰紫的天空
便有纷乱的情节蔓延

她把目光投向云霞
云霞碎了，于是她把目光投向池塘
一个背影在水底沉入睡眠

她穿过果园
寻找风中干草的芬芳
她抿紧的唇线上暖色褪尽
远处的草堆开始燃烧

8《桃花》

只消一夕
桃花，只消一片纸从骨节抽离
推开炉边的纹坪罢
在河岸摆放硬朗的酒器
摆放一柄牛角
它那向着山风的口
那指着古道的尖

坡上的草喔
就这样一路放青下来
在野地泼彩，在河沟留白
在你的枝丛劫色
开出人面

我即使倾囊
也只半壶雨季
将水予你的粉底，将佯醉予我
只在错步间
桃花，只在拱手间

一江落红
流上天西

9《回乡》

她倚在门上，构成回乡的路标
城市渐远，退入镜框
白石替代楼丛，轻烟替代车马
她打开身世的模样
象轻轻打开一只坤包

要在投石问路的年代
我会在蒿草中驻立，等待影子慢慢
将我与一道石阶接驳
然后会有一笼灯火   转出照壁：
哦，兄台来了，有失迎讶

10《新春》

假如除夕是枚被雨水湿透的爆竹
那它就不能洞穿新春之门，我是说新春
就不会遭受入侵
她的眸会依然是秋池，肤会是冬雪，唇会是夏果
不会有莺歌燕语，不会有辞藻
让她花粉过敏
而泪流，而浑身瘙痒，而仪态尽失，而
沦为告密的使女
那么

新春便会是一位女神
在三界之上，在我灵体之外
默观一场起义
在冬天谋划，在夏天举事，在秋天
沙沉折戟

这组风花雪月写得真好，最喜欢《苍白》和《一个雨中的未完成主题》。我坦白，第一组多半看不太懂，汗。

谢JL，这第二组基本都在伊甸都贴过。我这人迟钝得很，从来搞不明白诗歌的好坏怎么去判断，读别人的诗我其实除了喜欢不喜欢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我觉得诗歌几乎就是为知己写的，当然第一个知己就是我自己了，其他就是缘分了。

喜欢，确切地说是共鸣吧？
晴山这么珍视知已。

获知已靠缘分，
有时寻知已，得张开大网撒......

晴山/况也的那首带"腊肠"的诗给我印象最深, 也最喜欢那首~~~

最喜欢那个“月牙泉”，好像没看见。

弹头就是那样，交出火药和枪杆的？

哦，兄台来了，有失迎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