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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aoyang

#1  [原创]李兆阳谈诗之二十一二十二:诗歌的生命和节奏(上、下)

诗歌的生命和节奏(上)

诗歌的生命和节奏,或者文字的生命和节奏,在三个方面得以体现:诗人的生命、读者的生命、还有文字本身。比如说,读某人的诗、某人的文字,或者不读某人的诗和文字,常有其内在的节奏。举李白的《将进酒》作为一个例子。年轻时喜欢读李白《将进酒》,除了喜欢其中的豪迈,没有太多其他感受,读过一两遍,也就撂在一边。待到年岁渐长,渐识生命的诸般滋味,再读《将进酒》,豪迈之情却让位于感慨,常常读完有双目泫然之感:将进酒/杯莫停/古来圣贤多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 落寞之情,不绝如酒,及至“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豪迈中充满无奈,个中滋味,笔者读来点滴在心。所以,在人生的是非场历经半生打斗之后,笔者又重新读《将进酒》,而且越读越喜欢。

这就是诗歌的生命一种表现,也是诗歌的内在节奏的一种表现。这种节奏随着读者生命的节奏变化,让读者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有不同的感受。

另一个例子,让我们谈谈曹操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 临歌对酒,这样的时辰在人生一辈子中实在不多见。人生苦短,而岁月渐老,杯酒在手,不能不兴感叹。感叹中的曹孟德,“慨而慷“,杯酒之间,就想起从前年少的诸多情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里的“君”,可能是曹操早年心仪的某位女子,也可能是曹操早年交好的少时朋友。这两句表达的情绪,以求某个女子不得的可能性最大,因为《诗》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两句,就是写男女情事、少女等少男不得而发的情绪。古今解诗者,都说曹操以这几句比附自己对人才的渴求。大不然。以曹操之才、胸襟之大、境界之高,以曹操文字的简单直接,以曹操对自己的自负,如果真谈及对人才的渴求,也可以直接些,毋须用少女对少男的仰慕情事来比附,否则,不仅与曹操的形象不协调,也太过牵强扭捏,不伦不类。这是旁话。

再回到《短歌行》,曹操沉吟年少时间的情事,转而想到自己老而有成:“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这两句,在《诗》中常用来描述周天子圣治下的安和雅美,而“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则形容嘉宾来集、宾主尽欢的情景。这几句诗歌,很大程度上体现曹操的人生抱负:建立一个以曹魏为中心的安和的天下。这种人生抱负,“明明如月”,却远未实现,曹操因而发“何时可掇”之叹。由此联系诗歌前面的“去日苦多”一句,曹孟德难免忧从中来,忧思“不可断绝”。于是月光(自己的抱负而及的求才之心之行)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四方寻求人才,为己所用。注意这里的“枉”字,实际上是写自己屈尊,而非“人才”屈尊。人才既见,于是契阔谈宴 -- 大宴宾客,高谈阔论 -- 而自己的心中却在感念旧日的恩情。这里的恩情,可以是父母之恩,也可以是朋友之情,也可以是某段男女之情。“契阔谈宴/心念旧恩”这两句,很微妙地体现了曹孟德与“客”之间的距离,体现了诗人的孤独。曹孟德因为感念旧日的恩情,便见“月明星稀”,自己神思远驰,便见“乌鹊南飞”,并感念南飞乌鹊“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 绕树三匝,仍不见何枝可依者,无枝可依而已。这几句诗歌,体现了曹孟德作为性情中人的一面。曹操念及天下未定、不知故人或者旧人何归,天下百姓无所归依,于是心思又回到自己的抱负以及求才之举,便有“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 这里的“山”、“海”二字,很准确地道出了曹操作为人主的心态。很显然,作为人主,曹操不可能、也不必要像少女那样为求贤才而向天下贤才羞答答地表明心迹。

曹操的《短歌行》充分体现了曹操作为诗人的细腻敏感的真情性和诗歌之才,作为军事家、政治家的胸怀和抱负,作为人主和诗人的孤独,饱满而感人。《短歌行》一诗所体现的节奏,是诗人本身生命节奏的表现。很可惜,这首诗歌被历代解诗者们限制性地解释为一首求贤诗,或者表达作者对人才渴求的一首诗歌。这样的解释,无论是出于求才若渴的人主心态,还是出于自视为人才的文人们的求被赏识之心,都很大程度上扭曲了曹操这首诗歌所体现的曹操本身生命的意义和节奏。把传统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明明如月/何日可掇?”等诸或男女表白、或友情表白、或心迹表白的诗句都解释为曹操渴慕贤才之情,这些解释家们真不知曹孟德为何许人物。

写到这里,笔者想起自己与朋友王小章多次谈到这首《短歌行》。小章称此诗丰满,笔者则称《短歌行》“硬拗”。说曹操硬拗,是指曹操才大,驾驭文字随心所欲,横竖冲折,却毫不留痕迹,真切自然而自由。这是大才子文字的特点。


诗歌的生命和节奏(下)

再说说《红楼梦》。年轻时读红楼和年长时读红楼梦,感觉自然不一样。年轻时,才子佳人,风花雪夜,笙歌舞蹈等诸般景致,无不让人神往。那时读红楼,男孩子喜欢的应该是黛玉之美,大观园之佳美雅致,女孩子应该喜欢贾宝玉之风流体贴。成年男人喜欢红楼梦的,应该是大观园女儿国的诸多女人,比如宝钗之贤美、凤姐之辣毒、尤三姐之辣媚、探春之能、秦可卿之柔媚可人,成年女人喜欢读《红楼梦》,除了《红楼梦》本身的原因,应该多少还出于少女情怀。据说媒体曾统计,大观园诸女儿们,在现代人男女的心目中,人气最高的是宝钗,而且没有多少人喜欢林黛玉。

笔者当年读红楼,隐约间最感疑惑的有两处:第一是宝玉宝钗的玉、锁之配 -- 为什么是玉、钗之间、而不是宝、黛之间“莫失莫忘、仙寿永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第二,为什么贾宝玉梦游太虚的时候,嘴中喊“可卿救我”而不是“林妹妹救我”?这两点,笔者读了几遍《红楼梦》之后,才似乎明白了其中缘由。

大荒山的石头被带到人境,是来经历人世的风流繁华。既然经历人世的风流繁华,人世中最美丽、最妥帖的女人,自然是宝钗,所以,大荒山的石头要和宝钗的金锁配对,这也应和了宝玉失玉之后的失心疯的形态。由这里可以推断,玉、钗之间的因缘,应该止于宝玉失玉那一刻。红楼后四十回写玉、钗的因缘却始于失玉,与前80回不合,更别说宝玉会在宝钗身上留下种子,延续大荒山石头的风流繁华的经历了。

至于宝、黛之间的因缘,我们要从开篇说起。黛玉因感念神瑛侍者(宝玉的前身)的甘露之恩而立志要用尘世的眼泪来还这段天上的因缘,这是宝黛感情的基础。所以,宝黛之间的情感,是前世种下的,和世俗的因缘无关,这个情感基础,和宝玉及宝钗之间的情感基础,绝然相反:如前所述,宝玉和宝钗之间的情感的基础就是尘世繁华,也就是大荒山的石头被带离尘世、经历人世繁华的唯一理由。所以说,宝玉、黛玉之间的感情,不是人世间的感情,而宝玉、宝钗之间的感情,却必须是人世间的情感。笔者曾经数次谈到,“《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在人间必死、大观园中诸女子,黛玉第一,其他诸女都是世间的女子,各有其可爱处,因此并列第二”,也是这个道理。至于太虚幻境红楼十二钗中有关钗、黛结局的描写:“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林中挂者,仙人已逝,空留痕迹,暗示黛玉死、宝玉出家的结局;而金簪被埋在雪里,也暗示宝玉、宝钗是尘世的因缘,在宝玉出家后,被掩埋在尘世。

笔者上述第二个疑惑,就是宝玉梦中喊可卿救我一幕,现在想来,也了然。秦可卿其人,尘世女子中至媚至性至可人的一位。大荒山石头要历经人世风流,自然要投入秦可卿的怀抱。所以,历经尘世风流的宝玉梦中喊可卿救我,而非“林妹妹救我”,就是这个道理。而宝玉之梦见秦可卿、与秦可卿亲热,也是这个道理。很有意思的是,秦可卿可意的男人中,除了贾宝玉,至少还有贾珍、贾蓉父子 -- 书中两个“俗物”。

笔者多次读过《红楼梦》,以后也还会再读,每次读完,感受都不一样。大荒山的石头,无才补天,被带到尘世,经历无数尘世风流,最后“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 从虚空来,又回归虚空。可以说,“空幻”是红楼梦的主题。至于世人们从书中“无才补天”、“呼喇喇大厦将倾”等语句出发论及曹雪芹借《红楼梦》预示封建社会将灭亡等研究结论,恐怕还是红学家们强加给曹雪芹头上的帽子,是红学家们为学问的缘故生出的“好事之举”。据说毛泽东曾对贺龙等一干粗人说“没读过《红楼梦》的就不是中国人”、并常常高声读出林黛玉临终前对贾宝玉没说完的话 -- “宝玉,你好--”,由此可见《红楼梦》的魅力和生命力。红楼梦的生命力,在于红楼文字,触动了中国文人柔弱的心灵:最好的,却不属于尘世中的,能得到的,终归不是最好的;无经天纬地的才能,因而言空,言空却不能空,最终不能不空 -- 所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朝一个土馒头”。这是中国文人特有的空幻感。中国千百年来的文人们,难道不是一直在经历同样这个梦么?

由李白诗歌、曹操诗歌、曹雪芹《红楼梦》等诸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诗歌、或者广义上文学文字的生命,既体现了作者的生命和节奏,也体现了读者的生命和节奏,并因体现了作者和读者特定的文化和心理结构而呈现作品本身的生命与节奏。


李兆阳        2008年11月24日


2008-12-1 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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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2  

读到生命了,节奏呢?


2008-12-2 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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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aoyang

#3  

呆啊


2008-12-3 1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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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4  

从诗歌转到红楼梦,你玩客串噢。:))


2008-12-3 1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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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aoyang

#5  

大诗人说过,才情到极点的,都是诗情啊。红楼是中国文人的生命之诗啊


2008-12-4 0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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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思

#6  

喜欢兆阳的诗歌理论系列,比诗歌更容易理解啊。


2008-12-5 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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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7  

是,大诗人诗论易懂,一针见血。
女生们看红楼后分别模仿黛玉,岂不知本应学师宝钗,就是跟招熙凤,倒也落个随意畅快。

在黛玉后面,你就哭吧。


2008-12-9 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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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aoyang

#8  

谢晨思和weili。大诗人高兴


2008-12-10 1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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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li

#9  

“至于宝、黛之间的因缘,我们要从开篇说起。黛玉因感念神瑛侍者(宝玉的前身)的甘露之恩而立志要用尘世的眼泪来还这段天上的因缘,这是宝黛感情的基础。所以,宝黛之间的情感,是前世种下的,和世俗的因缘无关,这个情感基础,和宝玉及宝钗之间的情感基础,绝然相反:如前所述,宝玉和宝钗之间的情感的基础就是尘世繁华,也就是大荒山的石头被带离尘世、经历人世繁华的唯一理由。所以说,宝玉、黛玉之间的感情,不是人世间的感情,而宝玉、宝钗之间的感情,却必须是人世间的情感。笔者曾经数次谈到,“《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在人间必死、大观园中诸女子,黛玉第一,其他诸女都是世间的女子,各有其可爱处,因此并列第二”,也是这个道理。至于太虚幻境红楼十二钗中有关钗、黛结局的描写:“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林中挂者,仙人已逝,空留痕迹,暗示黛玉死、宝玉出家的结局;而金簪被埋在雪里,也暗示宝玉、宝钗是尘世的因缘,在宝玉出家后,被掩埋在尘世。”

大诗人精辟。


2008-12-13 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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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

#10  

你还在谈啊,有摘要和缩写本么?


2008-12-13 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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