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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国良:评亚当•福尔兹新作《不断深陷的迷惘》

    理想的迷失与坚守——评亚当•福尔兹新作《不断深陷的迷惘》

    郭国良 王千千 /《外国文学动态》2011年第1期


      2009年9月,布克奖短名单揭晓,英国诗人、作家亚当•福尔兹(Adam Foulds,1974—)的新作《不断深陷的迷惘》(The Quickening Maze)榜上有名。小说再现了十九世纪初农夫诗人约翰•克莱尔(John Clare)和桂冠诗人丁尼生(Alfred Tennyson)在埃平森林(Epping Forest)一个精神病院的种种经历。该作使年仅三十四岁的福尔兹继长篇史诗佳作《只言片语》(The Broken Word)之后再次成为文坛焦点。曾三度入围布克奖的小说家朱利安·巴恩斯在一次“年度图书”评选活动中说:“虽然去年(2008年)诗人亚当•福尔兹的《只言片语》使我们欣羡不已,可我还是毫无遗憾地觉得他的《不断深陷的迷惘》足以让我默默赞同他的转行了。这个维多利亚时代精神病院里发生的故事是历史的重现,它绝非诗性演绎,而是真正的小说。这里面饱含了作家对疯狂与理智以及二者间所包含的诸多领域的参悟和描摹。”

      亚当•福尔兹在伍德福德格林(Woodford Green,即埃平森林)尽头的城郊长大,母亲是一名市场研究员,父亲则是一位注册会计师。孩提时代的他对大自然情有独钟,他曾一度立志研究动物学。这些经历如今已经幻化成了《不断深陷的迷惘》中他对埃平森林迷人美景的精彩描画。福尔兹后来经一位教师的点拨步入了诗歌的殿堂,并最终进入牛津大学圣凯瑟琳学院学习诗歌,师从八十年代最引人注目的诗人、“火星派”代表人物克•雷恩(Craig Raine)。2001年,福尔兹又在东安格利亚大学取得了文学硕士学位,并从此开始了散文和小说等其他文学体裁的创作。2007年,还在当铲车司机的他出版了处女作——小说《那些奇异时光的本真》(The Truth About These Strange Times)。凭借这部作品,他荣膺贝蒂特拉斯克奖(Betty Trask Award),并被《星期日泰晤士报》评选为“2008年度青年作家”。2008年,他因反映茅茅起义(Mau Mau uprisings)的长篇叙事史诗《只言片语》而大获关注。该作不仅入围当年《周日邮报》莱斯文学奖(John Llewellyn Rhys Prize)短名单,也使他获得了科斯塔诗歌奖——这是英国最有声望的文学奖项之一,被认为是比布克奖更平民化的文学奖项。辉煌再续,2009年,福尔兹又将毛姆文学奖揽入怀中,并再次入围《星期日泰晤士报》年度“最佳青年作家奖”。五年内他接连出版了三部作品,且均受好评,这对于一位青年作家来说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亚当•福尔兹的作品大多都是自由与束缚的博弈。在早已分崩离析的环境中,人究竟该怎样生存?——这是他作品反反复复涉及的话题。在《不断深陷的迷惘》中,这个问题也再次出现。

      《不断深陷的迷惘》这部小说,由丁尼生陪同兄弟西帕提姆斯来到位于埃平森林的精神病院开始,以约翰•克莱尔离开精神病院徒步走回故乡结束,集中笔力展现了两位诗人和精神病院医生马修•艾伦在埃平森林的人生片段。这三位主要人物的故事在书中各自相对独立然而又相互联系。小说将三个人的故事按时间顺序穿插进行,使整个故事情节纷繁交错却又井然有序。

      住在精神病院的约翰•克莱尔已经走到了人生的低谷,他早已被读者和出版商们遗弃,生活也十分拮据。面对这样的双重压力,他的精神状态濒临崩溃的边缘。然而在他仅有的几时清醒中,他依然持续不断地在油腻的小纸片上写着一行行不再得人赏识的诗句。他的诗集早已尘封案头、无人问津,虽然艾伦医生仍在设法帮他出版诗集,他却在心里时时警醒自己“谨防刺心的希望之火在心中复燃”。然而他又何尝不了解这希望之火在他心中其实从来就没有熄灭过。出版诗集的事情瞬成泡影,克莱尔无法承受希望的再次落空,新伤旧痕一齐发作,他终于完全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癫狂状态。他开始失去自我意识,今天认为自己是战无不胜的拳击手,明天却把自己当作拜伦或莎士比亚……在混乱不堪的意识中,克莱尔越来越想念自己的家乡和妻子帕蒂,以及他年少时的情人玛丽。他渴望回到亲人身边,而且这种渴望与日俱增,并加剧了他的病情,封闭了他的心。从此,他开始了一场争取自由的“抗争”,日日夜夜因为这种渴望备受煎熬。“在我回到家之前,整个世界就是一条路。”

      与克莱尔不同的是,丁尼生此时正蓄势待发,整个英国文坛都在默默为这位桂冠诗人的正式登场而造势,舆论也逐渐在向他倾斜。然而丁尼生本人却依然沉浸在痛失挚友的苦闷和空虚之中。历史上他确实也为此沉寂了十年。他一出现便引起了艾伦医生的女儿汉娜的无限倾慕。汉娜想方设法让他爱上自己,可是他的心中只有挚友阿瑟,对此毫无兴趣。他关注科学,同艾伦医生一拍即合。艾伦是个业余发明家,经过多年探索,他终于发明了机械木材雕刻机。丁尼生对他的发明满怀信心,不仅个人投资了艾伦的木材雕刻厂,还拉了一大帮亲戚入伙。此时正值丁尼生家道不兴,他本想通过此次投资赚上一笔,最后却赔得一干二净。他的黄金时代还没有到来,竟又遭此重创,身边仅剩朋友的亡灵慰藉其心,他仿佛已陷入绝境,不停地喊着挚友的名字“阿瑟,阿瑟……”

      最后一个重要人物是艾伦医生,他熟知天文地理,在心理学、骨相学、医学等方面也颇有造诣。他认为一切物质世界存在一个不变法则,能量在各种现象中传递,正如意识形态中思想在不同层面交流一样。他对工程机械如痴如醉,最后耗尽毕生精力研制成了机械化木材雕刻机。他为自己的发明而狂喜,并将之付诸生产,广纳资金,下了很多订单。天不遂人愿,机器临时出了毛病,他不能按时完工,钱一分没有赚到,反而负债累累。美梦破了,他的脸上挂着苦笑,一副不堪承受的肩膀硬撑着无可挽回的事实。

      三个故事交错出现,人物独白和心理刻画占了全书的大半部分。整部小说没有分章节,却是以“春”、“夏”、“秋”、“冬”的更迭出现作为作品各部分的标题。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四季更迭,无声无息。小说的时间观念因此而特别突出。岁月催人急,在这样的时间流逝中,故事的各个主人公眼睁睁地看着一切朝着自己不愿期许的方向发展,却仿佛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正如文中所说的那样,“经历了种种不安,种种期盼,种种等待,种种沦落,如此之后,依然一无所获,生活终于如期而至,但却不像期待中那样呈现。” 时光在书里便是那分崩离析的环境,人在其中,因为有梦,所以有盼;因为有盼,便要担起希望幻灭的风险;因为有了幻灭,所以心才有了伤口。可是人还是不死心,虽然有了伤口,却因为执着而不肯放弃梦想。于是时间便成了软刀子,梦的破灭一次次重演,那伤口便划得越发深了,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人仿佛是站在一个黑洞的边缘,那黑洞便是绝望。他们加速地迫近绝望,无可挽回地堕入“不断深陷的迷惘”,迷惘自己坚守的信念为何遭人冷落,怀疑自己献身的事业是否真的还有意义,就这样,他们在绝望与希望的撕扯中崩溃。

      在早已分崩离析的环境中,人究竟该怎样生存?亚当•福尔兹又一次提出了这个问题。在《不断深陷的迷惘》中,福尔兹通过他所描写的不同故事给我们提供了多种不同的答案。虽然这些答案都不出色,甚至消极,但是在每个答案背后都藏有箴言。以下仅就约翰•克莱尔的遭遇进行简要分析。

      十九世纪的英国充满社会剧变的阵痛与焦虑,一个传统的农业大国正在向工业化强国嬗变。在工业革命引发的社会革命中,诗歌危机呈现“表面化、普遍化”的趋势。[①]诗歌危机和诗歌的现代性已经成为当时诗学的一个核心问题。科学迅速发展,工业突飞猛进,诗歌的地位被前所未有地动摇了,诗人的主动权被削弱,诗歌本身在为自己的合理存在性艰难辩护。
    这不是一个流派、一种风格的去留,而是整个诗歌的危机。生活的节奏开始加快了,大众对待文学的态度越来越随便,口味随之捉摸不透,阴晴变换也愈发频繁。约翰•克莱尔就是这种环境的“受害者”。在这个社会转型的动荡时期,他曾有过备受青睐的辉煌,然而这辉煌转瞬即逝。因为读者的品味在频繁更替,悲叹之余,他又对自己可能的“辉煌再现”心存希望。可是他被一次次否定和抛弃了——他的作品被人遗忘,他的生活困窘不堪,没有出版商愿意出版他的作品,重重的失败让他彻底失去了信心。他“为诗作呕心沥血,到头来,读者们却将其踩在脚下,慌慌张张向新的热潮奔去”。面对处处受挫的生活困境,他选择了逃避,癫狂之中他失去自我。当他再次遭遇出版商的闭门羹时,他忘了自己原有的身份,他把自己想象成了拳击手,想象自己将对手一拳击倒的胜利喜悦,并开始不断地重复:“你有勇气吗?你有勇气吗?……” 这时的他已然开始滑向绝望和质疑的深渊,面对打击,他在精神错乱中首先输掉了为了理想坚守的勇气。至此后,他又不断把自己想象成拜伦、莎士比亚等著名的文学大家,通过“自我”的转嫁而挽救伤痕累累的内心。面对生活的窘境,他的自我“失守”了。可是这不是小说中描绘的克莱尔的全部。每当他在癫狂中丧失自我时,“诗句便在他的梦里出现了,诗的声音愈发高亢而清晰,直到那一行行诗句化成桥梁,送他走出疯狂,回归清醒”。原来他愿为诗而清醒,即使这清醒让他痛苦——这又是真正的坚守和执著。他的一生,为诗癫狂,为诗清醒。在这里,福尔兹没有把“癫狂”描绘成人们想象中的有助诗人创出佳作的“灵药”,而是实实在在的痛和迷失。这种“迷失”因诗而起,只能由诗治愈,所以只有诗歌才能唤醒诗人的理智,这才是一个诗人最伟大的地方。面对生存的困惑和世间的残酷,他不是超人,不能抵御一切,他甚至为此失去理智并几乎一无所有,然而他却依然坚守住了诗歌本身。由此看来,克莱尔晚年的那篇经典之作《我存在》(I Am)是多么令人动容和感慨的宣言!福尔兹在用克莱尔的故事讲述一种诗的永恒。

      福尔兹在谈及《不断深陷的迷惘》中说,这本小说是他对英国诗歌的致敬,他要触碰英国文学的根脉和本真。他的这次尝试,恐怕不仅仅是对文学本身的追问,更是对生存的解读。理智与情感,现实与梦想,在这一个个永恒的矛盾之下,在不断深陷的迷惘之中,书中的主人公还是做出了选择,这种选择忠于心灵。小说在历史中解读了诗人与诗的复杂关系,也为人生的内质做了精彩的注解。

      [①]李永毅:《诗歌危机与诗歌的现代性——1800-1830年英国诗学的核心问题》,《二十一世纪评论》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