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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尔斯:论英格兰而非不列颠特性

    论英格兰而非不列颠特性

    [英]约翰·福尔斯著/邓中良/杨绣文译


    瞧瞧英格兰的诗歌多么富有想像力,但谁曾听过英格兰人说过,“英格兰人是多么富有想像力啊!”
                                                                 
                                                                       ——迈克尔·麦克利姆瓦
      
    已经十年了,我一直在一个令人为难的问题上纠缠不清——如何去界定我现在是什么身份的本质问题,我是英格兰人,然而这却并非出自我的选择。
      
    必须立即指出,“具有英格兰特性”是一种意义有些模糊不清的存在。我们之中很少有人能够声称自己有纯粹的英格兰血统,而且是英格兰特性并不仅仅意味着在英格兰度过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我可以武断地把英格兰特性界定一下:祖父母、外祖父母之中至少要有两个是英格兰人;已经在英格兰生活了至少半辈子了;已经在那儿受过了教育;而且当然是以英语作为母语。但是我相信,首要的一点是:无论在哪一个阶级层次上,都承认而且接受这篇短文中讨论的英格兰特性中一些特定形式的优缺点。
      
    我越来越领会到我的不列颠属性只不过是我的基本英格兰特性的一种表面上的转换,只是在一个相当古旧的建筑物的表面贴上了新的表层而已。“不列颠”从组织方面来讲是十分便利的称谓,从政治上来看也是可取的,是个护照上使用的词汇。在所有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私人情境中,我是作为英格兰人存在,而并非是作为不列颠人。现在看来,“不列颠”似乎是在回顾历史时所用的一个具有口号性质的词汇——当我们肩上负载着要成为军事强国的历史重任,从而爱国精神成了必不可少的情感力量的时候,这个词汇是最最有用的。全盛时期的不列颠人相信不列颠不仅是,而且应该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都更强大;然而真正的英格兰人却从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他那带有颠覆色彩的理想总是带有一点柏拉图色彩:生活在世界上最正义的国家,而不是最强大的国家。
      
    出于明显的历史原因,这个带有颠覆色彩的理想也存在于美国生活的核心之中。英格兰人渴望正义,而不列颠却强迫他们服从其命令,结果导致了1775—1781年战争的爆发。的确,英格兰人对于正义的渴望在现代已经有了最伟大的表达——《独立宣言》。但是乔治王朝、及随后维多利亚王朝的不列颠,以及现在20世纪具有军事、帝国主义(或隐秘帝国主义)力量的美国,至少部分地被这样一个事实所证明——众所周知,盎格鲁-撒克逊传统就是注重实际、看重实效。我们一直相信一个想要伸张正义的国家在一个多数将是非正义国家的世界中,只有在它强大到足以镇住别的邪恶国家时才能存在。圣·乔治成为我们的守护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沙文主义,天性好斗,并以恃强凌弱为乐,毫无疑问,这些在我们对于权利的喜好中扮演了一定的角色。但是最杰出的英美政治思想一直认为:从根本上来说,对于权利的渴望,是一种在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上,对寻求正义目标的唯一途径的渴望;“不列颠”的思想观念和历史现实也最充分地体现了这种渴望。
      
    没有认识到这种更深层次的动机是马克思主义的一大失误。如果我们都仅仅相信权力——把权力自身作为目的——那么盎格鲁-撒克逊资本主义内部真的会包含导致其自身毁灭的因素。但是,因为我们确实是试图通过掌握权力而达到实现正义的目标,所以我们的资本主义实际上是可以改进和修补的。它自身就包含着自我纠正的辨证法,以及难以相互克服的对立的双方。比如说,言论自由,那些标识着我们法律特点的保护个体权益的所有措施,以及通过变通获得更好解决办法的能力的证据,都在福利国家以及“新政”的最近成就中凸显出来。总之,凭借着其目的,英格兰方式的粗俗最终总是很有可能从内部得以净化。
      
    这种净化,以及通常表现为清教徒式的对于正义的痴迷,对我而言,这些正是英格兰特性的精髓。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总体上讲,我们为大多数其他种族的人所赞赏,而个人却往往不受欢迎。无论如何,我们代表了某种好的倾向。但是正如所有代表好的方面的人们一样,要我们置身于其他人中间却并非易事。而且,在过度的公平竞赛中,我们已经允许其余世界对我们实施报复,因为我们公正得如此可怕、如此僵化,而且像密涅瓦女神一般如此富有智慧。
      
    其他民族花费大量时间去界定自己或是互相界定。但是人们却普遍认为,英格兰与其说需要界定,倒不如说更需要重新构建。最先报道我们的一位外国绅士嘲弄地指出,我们并非是盎格鲁人而是天使——换言之,对人来说是一本正经的人,而且不大容易同体面的非英格兰人作伴相处。但是我想,在外族的眼中,我们主要的罪行是:作为一个种族,我们不仅目空一切般地公正,而且根本难以被确切地加以描述——最难以界定,而不是像欧洲人那样最不守信,常常背信弃义。这种模糊不清难以界定或者说矛盾因素,部分是由于“大英的困境”所致,部分是由于英格兰的精神机制所致。
      
    “大英的困境”在于英国人思想上的分裂,即绿色英格兰和红-白-蓝不列颠之间的断层。我将利用其余的篇幅试着对这两极加以界定。
      
      几个世纪以来,英格兰人不得不忍受着构成联合王国的其他三个部分那咄咄逼人的民族主义。其他三个地区永远也不会原谅英格兰人“征服”了他们,理由是:一旦原谅了,他们将不得不停止报复。当他们痛斥英格兰人的时候,他们才会感到最畅快;而英格兰人,就像所有鞭打者所知道的那样,他们也是在被痛斥的时候才最为高兴。不列颠就依靠着内部的这种遭人厌恶及甘愿被人讨厌的共生现象而存在着。
      
    凯尔特人不喜欢我们,不管这是多么的有道理,他们的厌恶之情对他们自己总是有利的。每一个想去掌权的苏格兰人,每个想要讲讲讽刺话的爱尔兰人,每个想要放声歌唱的威尔士人——简言之,每个追名逐利之人突然造访伦敦的时候,如果他的确在工作上有些本事,那么他就会得到不菲的报酬。他也极有可能被英格兰的理念所浸染,但这似乎是绝大多数人愿意尝试的冒险。几个世纪以来,非英格兰民族在管理、批判、接纳英格兰的活动中,篡夺了种种积极的职能,这种篡夺的结果造就了英格兰另一与众不同的性格特点:英格兰人喜爱充当公断人的角色——也就是说,他们喜欢陈述一些原则,然后看着人们按照这些原则来行事。不列颠也许可以(试探性地)界定为凯尔特民族精神以及喜欢采取行动,这体现在英格兰高尚原则的领域。
      
    我断然不是一个“小英格兰人”。很显然,人是在与他人发生的各种关系中存在的,国家的权利在进化当中是丧失最多的事业。个体国家的家庭化,也即融合成集团,这个过程正在进行之中。在英国还有一群疯子在凯尔特族的没落时代仍然像猫叫春似地狂喊乱叫,要求实行自治。除了行政及政治上,没有其他必要谈论不列颠特性,这一时刻已经到来了。我们英格兰-不列颠人不得不对自1945年以来,我们作为世界强国的地位进行审视,这种令人痛苦的重新评价实际上使得我们身上具有更多的英格兰内涵。其他三个地区也一直反对不列颠特性这一观念。但是,既然我们对这个概念负有最初的责任,而且长久以来我们心中一直对此保持着真诚的责任感。我们一直感到,我们得为他们做出如何做不列颠人的榜样,而这又加剧了我们现在已有的不必要的精神分裂症状。
      
    就像澳大利亚及美国人不是英格兰人,苏格兰、威尔士及爱尔兰人同样也不是英格兰人。但在联合王国中多了些地理上的亲近及大家共有的风俗习惯,但也仅此而已。
      
    我们不得不成为不列颠人,而我们却想要做英格兰人。我们感情上对待诸如大英帝国解体以及同欧洲的关系等事情的态度,直接跨越双方的党派与阶级界限。其原因在于我们的英格兰特性与我们的不列颠特质仍然在交战着。长期以来,同样的矛盾状态也突出地表现在文学上。
      
    什么是红-白-蓝不列颠呢?汉诺威王朝、维多利亚及爱德华时代的不列颠;大英帝国时代的不列颠;古代海防舰队及薄弱红色防线时代的不列颠;“大不列颠统治”及埃尔加进行曲时代的不列颠;约翰牛的不列颠;浦那和索姆河的不列颠;鞭打学生及迫使低年级学生为高年级跑腿的公学体制之不列颠;纽博尔特、吉卜林和鲁珀特·布鲁克的不列颠;俱乐部、法典及信奉国教之不列颠;现状难以改变的不列颠;国内流行狂热的爱国主义、在国外骄横傲慢的不列颠;实行男性家长制的不列颠;社会等级森严、说假话及虚伪的不列颠。无论在哪一个大的政党中,温和的大多数人都不会再为“不列颠这个日不落帝国”这一过时观念辩护了,而这个观念至少在二十年前就已经陷入了困境了。但是其产生的余辉,却带着怀旧的色调弥漫到我们诸多的情绪当中。它妨碍了我们的现在,最糟糕的是,对比之下,它还让绿色英格兰黯然失色。
      
    在我看来,绿色英格兰有两个主要构成成分。而且这两个成分都解释了我们对于正义的狂热追求。其中一个为联合王国的其他成员所分享——英国实际上是个岛国。我们一直是一个隔水南望的民族,是从三柱门陪跑员的一端望出去的。自孟德斯鸠起,许多作家都注意到:我们在地球上的系泊处允许我们成为,并且经常使我们成为旁观者,而不是经历者。它也使我们成为民主与法律的先行者,这至少也解释了我们那著名的(同时也是臭名昭著的)虚伪中的一个重要因素。我们并不比其他人圣洁,我们仅仅是所处的地理位置更幸运一些而已。
      
    这种地理上的偶然同对正义的狂热追求相结合,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们会喜欢并且需要各种形式的向外移民:作为拓荒者、殖民地开拓者,作为海员、殖民地总督、解放者(而拒绝窥淫者的角色),作为像诺曼·道格拉斯、罗伯格·格雷夫斯那样的热爱南方者,作为逃离家乡那不知所云的闲言碎语的流亡者,就像拜伦,D·H·劳伦斯和杜雷尔等。移居国外的原因常常是民族主义的(“不列颠特性的”)或个人主义的(自私自利的),但移居的特点已经依赖着并且仍然更多地依赖于其英格兰特性(也就是说,依赖于传播和保持我们对于正义的观念),而不是依赖其不列颠特性(渴望去传播和保持帝国主义及优秀种族的观念)或者是个人主义(仅仅是出于对国外生活的渴望)。
      
      绿色英格兰的其他的、更具体的组成要素是存在于英格兰人头脑中的、非常原始然而却颇具影响力的的原型概念,即“正义的逃犯”。“正义的逃犯”是善良仲裁人的祖先。他是如此富有生活经验,如此独立,如此能干,实在是无人能与之匹敌,实在无法生活在不公平的世道中默默忍受。约翰牛之于红-白-蓝的不列颠,正如罗宾汉之于绿色的英格兰。
      
    不列颠对于英格兰人的想象力有压制的迹象。罗宾汉现在已经降格成为电视中少儿节目系列及报刊上连环漫画的题材,而不是真正的英格兰天才人物(布里顿,奥斯本,诺兰)的首选的想法。但是事实上,我们未能看出罗宾汉传奇对于我们所应具有的重要意义,这一现象在更早的时候就已开始了。在极具不列颠特性的十八世纪,在里特森和珀西手中,罗宾汉已经成为一个富有奇趣的民谣形象,跟现在早餐麦片袋子两面的剪贴画非常相似的被阉的男歌手。然而这个传奇是唯一的民族传奇,可以说至少从1400年起,在英格兰就已是妇孺皆知的故事了。确实,除此之外,如此尽人皆知、广为流传的故事也就只有救世主耶稣的传说了。我相信罗宾汉主义是拿撒勒人信奉的基督教的具体化,相信生命太短暂,太不公平,不能让那些备受打击的人独自黯然承受。
      
    在历史的光线昏暗的丛林之中,罗宾汉是谁或者做些什么都并不重要。民间历史将他塑造成何种人才是重要的。他是那样一种人——当面临着是逃向森林,还是接受不公平的待遇的时候,他总会选择逃向丛林。
      
    罗宾汉主义本质上是批评性的反抗,不采取行动就感到不满。罗宾汉一旦走出树丛,他就不再是罗宾汉了,他要么作为一个默认者,要么就作为一个征服者(就像菲德尔·卡斯特罗)出现。罗宾汉的本质是作为反叛者,而非当权者。他是一个积极的反对者,而非被动的陈述者。
      
    自1600年以来,树木和森林一点一点地逐渐从人们视野中消失。我们所剩下的一切,就是各处旧时地面上繁盛茂密森林的幻影了。在从前地面的森林中,松鼠能够从塞纹一直跳到沃什湾,从来也不会接触地面。而后来。我们所做的是把森林繁茂的英格兰从地面上移到我们的记忆之中。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的面貌,社会准则及习俗——几乎我们身上所有外在的东西——现在成了永久的敌人——诺丁汉郡行政司法长官(是指他的权力)的抵押品,但我们思维的目光却依然朝着森林望去,这使得我们以自己的方式,最最具有英格兰特性的,继续作为“正义的逃犯”而存在。
      
    这个过程能够而且确是被滥用了。长期敌视我们的外族人,例如法国人和苏格兰人,在这种习惯性地消失在隐喻性的绿林中的思想状态中,在我们能力的面具后面藏匿起来,当我们不同意的时候假装同意,当我们憎恨的时候却在微笑,说一些与我们内心中秘而不宣的真实意图截然相反的话语的这种情形中,他们觉察到我们的虚伪的另一来源。
      
    但是还有同样根深蒂固的习惯——逃避,这是我们基本的精神机制,这使我们成为世界上最善于自我批评、最具有自我意识、最具容人之量的民族。我们退出的那部分,永远是我们自己的一方面,即我们善于妥协的公众形。部分地由于我们个人的怠惰,部分地由于历史及社会状况的力量,我们已经向诺丁汉郡的行政司法长官投降了。我们英格兰人首先是“正义(或是正当的)逃犯”,我们反对我们自己的一部分,然后才反对别人。
      
    在这里一个代表性的事例是超级英格兰人(尽管使用了这个名词)麦克思·比尔博姆,一位不知疲倦地揭露和抨击王室、吉卜林、肖伯纳以及威尔斯——对于真正的绿色英格兰人来说,所有的形式都是不列颠的粗俗的体现。然而在拉帕罗的漫长岁月中,麦克思从未失去对英格兰深沉的挚爱,他也深深地热爱着自己作为英格兰人的身份;他从来没有讽刺过,比如说,意大利人。麦克思有些纨绔子弟的缺点,但是他属于从罗兰逊、吉尔瑞可以追溯到斯威夫特(最最具有英格兰特性的爱尔兰人)的那个系列的人。而且在今天这个系列仍然非常明显地由金斯利·艾米斯延续着。重要的是,要在纯粹的判断中保持英格兰及英格兰人的公正;也就说,不做作、不装模作样、不偏执、不傲慢自大——简言之,非不列颠特性的。在麦克思和金斯利·艾米斯(以及在其他无数大大小小的英格兰艺术家和作家)身上,我们看到他们也同样专注于这个问题,而这一专注也引发了他们的成功和失败:也就是说,问题在于如何做到严格地评判,却又不自命不凡。换句话说,如何作出评判,而有不会招致别人的反评判。当然了,这个问题是难以解决的;但是这种特定的不可解决性,也许是我们所有最好艺术作品的核心中最独具特色的张力吧!
      
    当然退隐是一种运动,但这未必就是一种美德。我们许多最不惹人喜爱的特点就源自于一种灵巧,而我们就是这么灵巧地扮演着咧嘴而笑的柴郡猫,即能呈现出成百上千副面孔的“幸运的吉姆”。理想状态下,罗宾汉式的退隐是为了聚集力量去补救不公平现象——为了跳得更好。实际上,这可能仅仅是从树林掩映的安全地带去旁观不正义的事情。因此,每年我们都会听说一些路人或旁观者本可以避免的罪行。十个人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溺水身亡却无人搭救,并非出于怯懦,而是出于英格兰特性。
      
    英格兰人的良心太经常、太容易由于内部不满的行为就得到满足了。我们民族的谬误在于:认为这样的行为是有意义的。我们遭受着一种种族的怠惰,道义上的呆滞。我们过于重视热爱传统、过于憎恶创新革新。我们对于那些对我们影响不大的事情,实际上大多是持一种非常冷漠的态度——认为当我们私下作出判断的时候,对于让那个判断公开化或者采取行动,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们喜欢与陌生人谈论天气的习惯是很可以被嘲弄一番的,其目的就是为了不和陌生人谈及更为严肃的话题,其主要原因是这样的谈话会把我们在森林中特定的藏匿地点暴露于人。只有当最无可怀疑的友谊(或敌意)证书呈递上来时,人们才能够前往罗宾汉的总部。

    这种决心退隐的一个颇具特色的体现,可以在威克汉姆式的人生观中略见一斑:“习惯造就人”,并且已经发展到了极至。“威克汉姆主义者”(可以在任何阶级中发现),当他被迫去做那充满感情的陈述(对于其他种族的人来说是相当正常的)时,就会表现出非常典型的绵羊发脾气的症状。他把常识和互不干涉的原则奉为神圣(并非一般地膜拜);他总会在坏事中看到好的方面(“如果人们想要吸食毒品,为什么不该呢?”);对于任何情绪激动的观点的申明,无论是如何的正义,都会立即引起他深深的怀疑,甚至可能是敌意。
      
    大多数英格兰人(再重申一次,是在所有的阶层中,尽管中层和上层阶级最严重的)从做英格兰人或成为退隐的行家里手中得到最强烈的快乐。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比不说出我们真正的想法更为美妙的事情了。我们用好几种方式来玩儿这种欺负陌生人的游戏。我们提出一些自己并不相信的见解,却矢口否认那些实际上我们是支持的观点。当我们想要听别人的见解的时候,我们却在沉默中倾听。即使用刺棒驱赶,我们也不会明明白白地表明态度。我们故意说些含糊不清、拐弯抹角的话(我们的妥协 “天才”)。我们一直看着谈话的对方跌跌撞撞地追逐着回声,在迟疑不决地寻找着,往影子的方向胡乱射击——看着他们毫无希望地迷失在树丛中。十次中有九次是以恐英症的又一次激烈发作而告终。(第十次,他们拿出移民证件,成为甚至比我们还技高一筹的游戏高手——正如康拉德、亨利·詹姆斯和T·S·艾略特等人所证明的那样)。偶尔地,其中的一个有人会撞上真实的我们,被我们绊倒。对王权、对工人阶级憎恨的那种恶毒,猎狐或反猎狐,或者无论是什么,以及还有我们爱情及热忱所引发的激情,所有这些都深深地令人震惊,而且通常使人恼羞成怒。这是因为我们所有迂回曲折的做法以及这种秘不示人的另类生活的含意并不难以为人发现。我们同陌生人玩游戏,这是因为我们天生就不信任平常的社交场合,如宴会或鸡尾酒会,可以作为认真交流沟通的场所,而且(更糟糕的是)我们不信任其他人有能力来进行严肃的讨论。
      
    我们的新教教义,即我们不信奉国教,当然也是我们“正义的逃犯”概念起作用的结果;这种作用达到了如此程度,认为社会主义是不信奉国教者通过改革、宪章运动、工联主义以及其余手段来表现自己的产物。很明显,辉格党-工党-民主党运动比起敌视现状变化的托利党-保守党-共和党运动是(或已经是)更富有绿色英格兰的特征。(我们显然处在历史上的一个阶段,在这儿很难搞清楚我们在某些方面是否进展得太快了。简言之,进步不一定就意味着进步了。)可是,无论是什么样的不信奉国教者,一旦掌权,那便是罗宾汉走出了丛林之时;随之便是在某个地方新产生的罗宾汉们将进入丛林了。
      
      至今为止,我所说的还没有什么使英格兰人(除了随之而偶然产生的无论什么样的正义)看起来像是除了冷漠、自负、欺诈之外特点的种族,就像一些外国人喜欢在我们身上看到的那样。这一点并不能解释我们在人文学科,尤其是诗歌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也不能解释真正的英格兰人私下里独处——在丛林之中——的时候的许多特征,认真的观察者是绝对不会忽略的,只有浅薄之人才会。我是指这些好的或坏的特征,比如说我们的想象力、幽默感、忧郁症、暴躁易怒的性情,我们的痛苦、感伤、占有欲,我们的坦率、过度而又复杂的性行为,我们在个人情感中的沉迷——人们会注意到,所有这些鲜明的特征体现在一切文献中最能显示英格兰特性的作品之一,那便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当然事实是,绿色英格兰与其说是一个智性的概念,还远不如说是个充满感情色彩的概念。在精神的丛林深处,神秘的事情仍在发生:精力旺盛的人们在跳舞、狩猎、奔跑。在当代心理学实际中,这种绿色英格兰特性会在这些情况下显现出来:在我们全神贯注地沉浸在与人隔离的状态的时候,在我们痴迷地体验着各种情感、愿望、肉欲、无节制、狂喜的时候,无论是在私低下,在墙的后面,在锁着的门后面,还是在流行的习俗或“正确的”公众行为准则背后。在我们所有的事业中,无论是美名远扬的还是臭名昭著的,并非是事情的真相最糟糕透顶地令我们感到震惊,而是真的会有这样的事件这一事实让我们惊愕不已。人们知道,某位帕尔默斯顿私低下什么都不做;而某位普鲁夫莫被发现在公共场合无所而不为。在白昼、在林中空地、在森林以外的地方,我们遵守规则,我们呆板、冷淡,说一些陈词滥调;在黑暗中和独处时我们却异想天开、充满浪漫情调,言谈之中新词迭出。
     
     尽管这另一个世界的迹象弥漫在我们的人文学科和娱乐生活之中,却极少有外国人真正理解,比起所有其他的种族,我们是生活在两种情感生活之中:一种是在诺丁汉郡行政司法长官的眼皮底下,另一种是与罗宾汉一起在绿树掩映的丛林之中。其他种族不会认识到(或可能想要认识到)两种生存方式或我们对于这种张力的额外需求的互补性快乐的,这维持着两个对立着的世界——灰色世界和绿色世界。
      
    艺术上,绿色英格兰以各种不同方式存在于霍加斯和许多伟大漫画家的作品中,在布莱克、康斯特布尔、比威克、帕尔默、特纳、萨瑟兰、纳什和培根的作品中;在我们的民间音乐里,则存在于《菲茨威廉小键琴书》,存在于埃尔加的作品(“不列颠”和“英格兰”之间的分裂),在布里滕的作品中也非常完美的体现出来;在《英格兰的赫利孔山》里,在克莱尔、杰弗里斯、哈代、哈德森的作品中朴实地体现出来;在菲尔丁、斯摩莱特、简·奥斯汀、勃朗特姐妹、劳伦斯、福斯特的作品中用隐喻的手段表现出来;非常出色和深刻地表现在那位奇特的波兰人写的《黑暗之心》中,该书甚至比任何纯粹的英格兰人写的作品更能表现英格兰特性。
      
    在哲学上表现出来的英格兰特性就是我们的经验主义,我们对于形而上学的渴望,我们对于逻辑实证主义而不是对空想的趣味。英格兰特性在法律上表现在那些复杂的保证条款体系中,这些条款是用来保护个人,免受国家的不公正对待。
      
    在许多新英格兰观点态度中,都有一个明显的绿色英格兰的祖先:在梭罗、霍桑、埃米莉·迪金森等人的作品中,在《比利·巴德》中都是如此。马克·吐温作品中也有对做作、傲慢以及不节制表现出的厌恶。甚至荒野的西部英雄,那位在某个正午不得不将法律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他也是罗宾汉的嫡传后裔。
      
    绿色英格兰的风景的确是绿意盎然。但这绿色在此刻并不时髦,南方晒得发烫的岩石才是我们的向往。甚至比南方更富有魅力的,是欧洲大陆灼热、阴郁、玩世不恭的体验。但我们没有选择:英格兰是绿色的,是水,是肥沃多产的,是稚嫩的,是春天而不是夏天。无论从历史还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我们都不适合做玩世不恭的人,施本格勒学派的信奉者,清净无为者或是殉难者;没有哪个把间接肯定法发展成为一门艺术的种族,会真的相信这便是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中最最糟糕的一个。当然,这也并不绝对就是最好的世界,但是它将会成为最好的。而在此过程中,我们的工作是适当地进行改革,或至少保证合理的改革总会有实施的可能性。
      
    首先,绿色英格兰人由于感情上天真无邪和道德上敏锐的洞察力而显得卓然不群。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每个在国外游历的英格兰人都会不时地感到自己像是置身于一大群成年人当中的青少年。对于外国所存在的政治腐败、极权主义、偷税漏税、蛊惑民心的宣传以及其他种种罪恶,视而不见好倒是更好,但这种忽视的背后,在这种试图戴上不动感情的强硬面具的的背后,我们身上的罗宾汉(因素)总是向着树林中跑去。我们鄙视对入乡随俗所感到的恶心,我们憎恨这种恶心,我们这虚弱的胃。我们对不公正事情程度的触目惊心感到恐惧不已。但是,情况就是这样,这是我们一大优点,同时也是我们的脆弱之所在。
      
    我们是天生的正义传播者。对于诺丁汉郡行政司法长官来说,我们代表了已经存在的不公正的、健康而又漂亮屋宇中的一种蔓生的、干枯腐败的事物。对于外国人来说,我们可能会像苏格拉底对于雅典人那样恼人。苏格拉底有着奇特的幽默感,喋喋不休地说着陈词滥调,没完没了地讲着俏皮话,他常常拒绝像一位真正哲学博士所应该的那样讲话。而雅典人仅仅想要继续过一直以来早已习惯的那种生活。正是在这一件事情上,我们能够声称我们完全是成年人了(道德上的判断),而世界并没有要求我们这样,但是我们却必须继续要求于世界。我们是一本正经的人,但是许多封闭了的及即将封闭的社会正急需这样的人。
      
    我们看穿了法律。我们知道正义总是比法律更伟大,也比法律更为宽泛,在界定及应用方面范围也更广,在历史上也有着更为深远的影响。这就是在我们成长中心的绿色。我们注定了是绿色的,并且在所有方面都是绿色的。

    原载:译文在线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