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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载] 祭祀与仪式

    祭祀与仪式

    卢清涟


    摘要:本文从文学心理批评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对《蝇王》与《黑暗之心》进行比较研究。两篇小说中的拜物主义同源于对未知环境的恐惧,通过拜物,这种恐惧得以缓解。文章第一部分探讨小说中物神的形象以及功能。第二部分研究拜物主义所引起的非理性狂热、暴力崇拜与人物身份的转换。第三部分针对拜物主义所带来的人性异化问题,阐释异化是人在改造环境时的必经之路。?
      关键词:拜物主义 暴力 异化 混乱 毁灭?
      ?
      一、拜物教的象征意义??
      
      拜物教在《蝇王》与《黑暗之心》中是贯穿叙事的线索,它使人物的命运潜藏危机。?
      戈尔丁的“蝇王”得名于古迦南丰饶神别西卜的俗称。别西卜在《圣经》中以童祭闻名,他是古人偶像崇拜的典型,被基督教妖魔化为撒旦的左右手。小说中的蝇王崇拜即魔鬼崇拜的代称,孩子们堕落的生活与残酷的仪式都令人想起古代偶像崇拜时期那愚昧、血腥的祭祀风气。偶像统治的小岛最终因人们的互相追逐而起火,岛上的人几乎全部毙命,似乎为蝇王献祭的狩猎已在众人的迷狂中变成一场失控的集体自焚,对他人狂热的追逐也将狩猎者拉入成为牺牲之列。别西卜享用儿童祭品的旧事在孩子们的疯狂中重演,好像“蝇王”便是这复苏了的古代恶魔。?
      
    “蝇王”偶像具有双重性质,它既象征一种未知的野兽,代表来自自然的威胁,又能够抚慰人心,使人们自以为危险可以通过献祭解除。它所体现的双重性质恰似弗洛伊德笔下的“美杜沙之首”,既令人恐惧又有效地缓和了男人的阉割焦虑。“蝇王”以两种形象在书中出现:空中飘浮着的飞行员尸体以及立在矛头上的母猪头颅,且前者一度被认为是怪兽。蝇王的两种形象不仅分别暗示偶像所隐含的人为因素与自然特征,更示意这两者的交融乃是人性与兽性的不可分离。飞行员和野猪都为暴力所戕,一个死于岛外的战乱之世,另一个则死于岛上的狩猎行为。他们俱成为集体暴行的牺牲品,而这集体行为的毁灭力量伴随着人类理性的丧失在各种环境中不断施威。飞行员尸体飘浮在空中,随处扩大战争与死亡膨胀的阴影;野猪的头颅则在小岛一隅静静注视孩子们的变化——它才是岛上真正的守望者,那催生、异化人们行为的暴君。随着飞行员的尸体乘涨落的海潮漂离小岛,孩子们对文明的回忆也让位于退化,留下的只有荒蛮的狩猎、愚昧的祭祀和一个死亡的动物偶像。?

      蝇王偶像的确立伴随着一系列集体祭祀行为——狩猎、舞蹈与人祭。这些仪式带动了一个恶性循环:通过暴力祭祀,男孩对“野兽”的恐惧减弱,但这种情绪的缓解是基于他们对祭祀的信仰——献祭使他们认为能够奉养野兽而变得不再畏惧。但为了维系这种关联人就需要通过不断的献祭,首先牺牲动物,然后是人类。偶像本身就代表人所惧怕的危险,但它原本邪恶的性质却通过祭祀变为其崇拜者的避邪物。蝇王寄托了人们的恐慌,但又被其想象赋予了超自然的力量,成为他们抵御自然威胁的灵物。?

      康拉德的《黑暗之心》同样展现了一个文明人如何在拜物的极端中走向自我毁灭的命运。这个英国殖民者在“黑暗大陆”上遭遇的心灵危机使他由自诩的“文明使者”彻底堕落为一个兽性的人。库尔茨对象牙的疯狂追逐释放了他被文明压抑已久的欲念,他将所有反对者斩首,并将其头颅插在柱子上风干来装饰自己的后院。象牙是库尔茨在原始环境中欲望的投射,但他的欲求绝非仅限于殖民者的贪婪与象牙本身的价值,因其收集的很多象牙仅是一钱不值的化石。象牙在他的眼中由一件物品上升为一种权力的标志,对其绝对的占有令库尔茨确立了自己在刚果丛林中的强大地位,这不仅使他被当地土著奉若神灵,更令他不愿离开这片令人费解、恐惧乃至丧心病狂的莽莽荒原。象牙并非库尔茨追求的真正目标,但在对之的不断猎寻与占有中他获得了极大的自我满足,确认了自己的能力并缓解了他对雨林神秘感的焦虑。?

      象牙被库尔茨视为丛林中的圣物。它的价值首先勾起了殖民者的贪欲,而后对其的追逐却使它的价值本身被忽略,对它的占有成为西方人在掠夺资源过程中欺压环境的一种方式。盘剥、掠夺与杀戮成就了库尔茨那冷酷的殖民者形象;他恣意妄为,听任欲望的诱惑而融入周围那片原始的蛮荒世界。殖民的铁骑践踏着非洲,库尔茨作为一名白人暴君却被神化,享用土著的祭祀与人头供奉。他以搜集象牙和使用暴力作为自己存在的动力,但象牙崇拜与暴力正是他内心孤独与恐惧的写照,在这自欺的谎言中他更深陷退化堕落的命运,等待最终为恐怖所吞噬。 ?

      在追逐象牙的历程中,不择手段的库尔茨因其出众的能力被当地土著奉为偶像。被偶像化的库尔茨对刚果怀有既依恋又憎恨的情感。这种恨意表现为他恣意的杀戮,将人的头颅立在柱子上风干。这场景不由令人想起《蝇王》中对野兽的献祭——母猪的头被插在矛上作为祭品,而库尔茨的这种做法似乎是他在对自己的权势献祭并炫耀武力。土著的崇拜更令他能够不受限制地满足自我的欲望,而他也因此迷恋这块赋予其无上权力的黑土,在憎恨它的同时深深陶醉于自己的“成就”,甚至当他被带回到殖民者的队伍中后还想要在黑夜的掩护下爬向他那群土著信徒。?

      《蝇王》与《黑暗之心》中的物神偶像都是权力的标记,对其力量的崇拜平息了人们对陌生环境的惶恐。虽然崇拜物本身并不具有魔力,却经由人的想象变为神圣,更令他们在宗教崇拜那非理性的宣泄中迷失、癫狂。拜物情结折射出人无尽的欲望,而他们在欲望满足过程中遭受的创伤更增强了其对外物的渴求,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阉割情结促使人固恋于某一物体。《蝇王》与《黑暗之心》中的偶像都具有阳具崇拜的特征,因其都是立柱头颅式的祭奉,而心理学分析认为竖直的物体大多暗指勃起的阳具。库尔茨的象牙具有典型的阳具意象,蝇王偶像则是雌雄同体——小说中的母猪经常被评论者喻为自然母神,而竖起她的那根长矛则代表阳具崇拜。这种雌雄同体的特征更体现出“蝇王”崇拜的原始性。通过祭祀,人与偶像之间建立起一种亲缘关系:祭品的共享拉近了人与物神之间的纽带从而使他们得到庇佑,于是人逐渐摆脱对环境的不确定感,认为物神超自然的力量定能够左右外界、保护自己。物神崇拜消除了人对环境的恐惧,但在献祭中人也无意识地暴露出自己的非理性阴影。拜物主义,作为消减环境压力的造物,也是暴力的契机与恐怖的派生。?
      
      二、拜物教与仪式性的暴力崇拜?
      
      仪式是宗教崇拜的核心部分,而两部小说中的拜物教仪式都充斥着集体的暴行,给人物和环境带来了毁灭性的影响。?
      宗教仪式的成形始于崇拜群体的划分。原始社会以图腾划分氏族,而在小说《蝇王》中,群体的区分则由对蝇王态度的不同而定。小说中的两个族群,猎人与采集者,因男孩之间的内讧成形:原首领拉尔夫对杰克的数落使杰克负气出走,并带领一帮男孩离群以狩猎为生。他们便是蝇王偶像最初的树立者;留下的人则和拉尔夫一起采集野果、建设家园。他们并不热衷于偶像崇拜,但大多是年幼的弱小者。狩猎与采集群体的分割恰似原始社会中最初的分工,两个族长的冲突更令人想起亚伯和该隐的故事。但与小说不同的是,《圣经》记载的是农夫杀死了牧人,而《蝇王》中的猎人却占了上风,家园建设终被游猎荒废。《旧约》里的手足相残隐射文明兴起于罪恶的纷斗,而小说中文明的退化也由争执而起,但结果却是暴力取代了民主,人性走向自然之野性与狩猎的狂欢,抛弃了原先文明的约束而归顺于偶像崇拜的驱使。?

      与此相似,《黑暗之心》中的殖民者也被划分成两类不同的群体:库尔茨因理想的幻灭而背离文明,成为当地部落的偶像;马洛和其他“朝圣者”则仍笃信文明,誓与土著的愚昧划清界限。西方殖民列强试图以其固有的价值观念改造这片文明的荒原,但他们的“文明”却体现出比同类相食更为险恶的剥削本质,因为食人仅是非洲仪式的特殊部分,而剥削则是西方人为满足一己私欲对其他文明的恣意蹂躏,它比食人范围更广,影响也远为深刻。正是欧洲殖民主义的野蛮、残忍令库尔茨对他的文明彻底失望,他转而投身原始信仰以逃避面对现实的恐怖。两个群体虽然对待文明的态度不一,却殊途同归,各自沦为欲壑难填的“空心人”。?

       对文明的信仰在两部小说中俱被无情地颠覆。“黑暗之心”的诱惑使欧洲人完全忘记了他们“白人的负担”,在殖民欲望的腐蚀下道德沦丧,杀人如麻。文明,在《蝇王》中甚至被嘲弄得体无完肤:岛上的猎人原为教堂里的一队唱诗班,原先衣冠楚楚、秩序井然的他们后来却乐于过蓬头垢面、执枪狩猎的生活,并成为魔鬼偶像的舞伴。宗教、理性与民主,这三座文明的基石逐一被猎人们击碎,他们是文明变质后的恐怖势力,先以动物牺牲抚慰自己心中的恐惧,而后以人血完成对魔鬼偶像的祭拜。猎人们原先为了狩猎而涂在脸上的面具却令他们失去自控,释放出一种全新的自我。他们变得无所畏惧,厚颜无耻,完全抛弃了过去教条的约束。面具使男孩们的身份发生变化,令他们完全摒弃对理性与文明的顺从。他们文明的自我被面具掩盖,而压抑已久的本我却得到释放,驱逐了他们尚未健全的良知与对邪恶的恐惧。?

      身份的转变意味着自我的超越或堕落,而在小说中,堕落成为身份转变的必然产物。身份的变化虽使猎人忘却恐惧,使库尔茨成为“活神”,但也促成了残酷、暴力与毁灭。在充当偶像之际,库尔茨的世界里已没有了往昔憧憬的宏图伟愿,却充斥着原始的叫嚣、巫术迷信以及殖民政治的贪婪。理想的破灭使他对一切,包括其未婚妻,都不再抱有幻想,而将所有激情投入到对象牙的无限占有中去——这成了他存在的唯一动力。现实的黑暗与残酷使得人们无法在创伤中面对事实,于是库尔茨唯一的证人马洛在回归英伦后不得不对他的未婚妻撒谎,说他临死时始终呼唤她的芳名,却只字不提“黑暗之心”里那回荡着的嘶喊——“恐怖,恐怖”。?

      但是,身份转变也是人与环境磨合过程中的一个必然环节。它使人找到自身在环境中的位置并消除其对周边因素的不确定感。其间,人与生俱来的破坏欲在环境的激发下指向外界,他们有意地改造自身所处的境遇,却也在无形中共同对环境进行破坏。?

      两部小说中都隐含着暴力在拜物主义驱使下的递进式循环:陌生环境的失序引发人们的恐慌,使他们诉诸武力抵抗环境、以求自保,而在此期间出现的强大首领往往成为其后大权独揽的暴君;但暴政不可长期驾驭民心,人们最终在愤怒的宣泄中走向无政府式的暴民政治。最初对环境的恐惧迫使人寻求依附,《蝇王》中的孩童受到“野兽”的惊吓便试图以祭祀来削弱其威胁,而《黑暗之心》中的库尔茨在受挫于文明之余投入了荒原的怀抱。环境的失序是危险与邪恶的端始,为了摆脱来自它的威胁人们必须抵抗并改造自然,同时抚慰自身的恐惧。物神便是人寻到的一种安慰,对之崇拜的本意原是为了抚平人心的不安,但崇拜仪式却也在无形中变为暴力的契机。祭祀仪式将活人推上祭坛成为崇拜群体的替罪羊,随之而来的负罪感则由于集体的遗忘遮掩变成了遥远的传说。 通过献祭,崇拜者认为自己与神灵之间的关系得到增强,且他们的安宁需基于对偶像的极端顺服。人们由此被迫遵从拜物教的暴政,不服从者常被施以酷刑。但正是这种****体系给原本无序的环境带来有序的制衡,成立出一种新的秩序。戈尔丁的杰克和康拉德的库尔茨都以拜物教树立起自己的无上权威,他们以信仰崇拜规训众人,并以恐惧作为统治人心的利器。物神最终变为统治者控制人心的傀儡,它存在的意义是为了惩处异己、巩固权力。集权统治围绕着对偶像的控制展开,此时的社会行为则充斥着盲目崇拜与群体暴力。但是暴政不能维系持久,因为群氓的崛起使得暴君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会成为众矢之的,在疯狂的集体暴行中沦为下一个牺牲品。于是,集权的暴政往往为无政府主义开辟了道路,通向新一轮失序与建立秩序的循环。?
      
      三、拜物主义与人性异化?
      
      拜物主义始于陌生环境中人类心灵的危机。人们面对诡秘的环境不免会幻想危险的存在——戈尔丁的男孩们在荒岛上一开始总是害怕野兽的侵袭,而康拉德笔下的殖民者在来到非洲之后都将当地土著视为魔鬼的造物。这些被弃置于荒野的文明人面临对自我的重新认知和与外部环境的调试,而每当他们更进一步接触新的环境,他们离自我的真实性也愈发切近,离原先的文明却愈发遥远。等到他们完全融入环境,他们大多已忘却文明的自我,却欣然回应自然对人野性的呼唤。环境,作为使他们恐惧的介质,也激发了人的动物潜能,打开人性通向异化的大门。?

      对环境的恐惧表现出人被弃置于陌生境遇中的孤弱无依。但环境的失序也使人能够重新对命运进行自由选择,而在此过程中人逐渐澄清对自我的认知并进一步审视其与外界的关系。当文明的约束失效,两部小说中的主人公都释放出压抑已久的本我。蝇王的信徒用游戏的残酷展示人性中与生俱来的堕落,而象牙的追逐者则以此炫耀武力,成为自然角逐中的佼佼者。他们的拜物情结都是内心焦虑的外化,而焦虑则是他们在与环境抗争过程中对自身力量的质疑和对外界力量的敬畏。环境的威胁成为他们自我满足的障碍,为了消除这一顾虑,人们通过想象解释各种现象,将之赋予一定意义以崇拜。对自然力的崇拜为人在环境中建立新的社会秩序作好了铺垫,但崇拜的本质不仅出于人对环境的敬畏,更体现出人自恋的天性和对外部力量的依赖。一旦人有力量征服环境、破坏自然,他们信仰的对象就会由神灵转向自身,甚或自身的工具,对外物的敬仰也变为凌驾其上的傲慢。这正是库尔茨在成为土著偶像后对待当地居民的态度,也是猎人们在确信自己的武力之后对小岛看法的转变。小说中这些试图战胜环境、企图以暴力改造环境的人却被自己的行为所异化,最终成为欲望的奴隶。他们对权力的追求催化了恐怖的进程与自身无穷的饥渴,就像荒原中象牙那无止尽的追逐者,得到的却是满屋化石与葬尸的枯冢。?

      莽莽荒原试探着人类灵魂深处的空虚。《黑暗之心》的叙事者马洛为了逃避这寂寥的荒诞,试图以工作来抵御身处荒野的空虚之感。但马克思所谓的异化正是社会劳动分工的必然结果,库尔茨与马洛正标志人性异化的两个极端,他们一个代表退化的力量,另一个则甘愿作为被异化的社会劳动工具,投身价值创造的过程。在社会演变的步伐中,劳动异化是人类不可规避的宿命与维系社会秩序的机制,而库尔茨的异化则是对社会进程的威胁,因此为其他殖民者所深恶痛绝。但库尔茨的异化行为同样也体现出劳动异化在其身上的烙印,因为他疯狂采集象牙的做法不仅是过去工作的变相延续,同时也成为了他定义自身的行动特点。对象牙的追逐使他从过去被异化的劳动者又变为欲望冲动的仆役,而他憎恶的殖民主义却也在他的蛮横行为中被放大,显得更加森然恐怖。库尔茨追猎象牙的行为是殖民主义在他心中留下的烙印,而他的退化、逃避并未使他脱离这来自文明的恐怖,在黑暗之心,文明的虚伪与原始的荒蛮同样令人疯狂而无助。?

      黑格尔认为,异化是人类历史无法逃脱的宿命,人在改造世界的同时忽略了客观世界乃是自我的创造,必然被自己的造物所异化、奴役。两部小说中的人物都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改造环境:狩猎、建造家园和殖民扩张等都是试图建设外在自然的行为,但当他们热衷于重建文明与秩序之时也不知不觉地被现有的环境与自身的做法所改变。劳动的成果往往被人们崇拜赞扬,而对自己造物的迷恋恰反映出人的自恋情结;物神崇拜寄托了人对权力的欲望,也更是人在环境中自怜、自恋的结果。但是,盲目的崇拜使人们忘记了偶像树立的初衷,人们开始固执地迷恋于偶像的力量,令它成为了统治人性的傀儡。人们用血腥的祭仪来安抚物神,确保它的灵验,却也因此被带入野蛮黑暗的深渊,走向他们所畏惧的恐怖、退化与死亡。拜物教并未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带来安宁与救赎,却成为催化创伤的触媒,将人们从理性的文明拉往愚昧的崇拜,由生存的危机走向异化的不幸。?
      
    原载:《译林》2008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