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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夫卡:城堡

    城堡

    卡夫卡

    一( 1)

    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

    接着他向前走去,寻找今晚投宿的地方。客栈倒还开着,客栈老板尽管已经没法给他腾出一间房间来,而且时间这么晚,意想不到还有客人来,也使他感到恼火,可他还是愿意让K睡在大厅里的草包上。K接受了他的建议。几个庄稼汉还坐在那儿喝啤酒,但是他不想攀谈,他到阁楼上去给自己拿来了一个草包,便在火炉旁边躺了下来。这里是一个很暖和的地方,那几个庄稼汉都静悄悄的不吱一声,于是他抬起疲乏的眼睛在他们身上随便转了一圈以后,很快就睡熟了。

    可是不多一会儿,他给人叫醒了。一个年轻小伙子,穿得像城里人一样,长着一张像演员似的脸儿,狭长的眼睛,浓密的眉毛,正跟客栈老板一起站在他的身边。那几个庄稼汉还在屋子里,有几个人为了想看得清楚一些和听得仔细一些,都把椅子转了过来。年轻小伙子因为惊醒了K,彬彬有礼地向他表示歉意,同时作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城守的儿子,接着说道:“这个村子是属于城堡所有的,谁要是住在这儿或者在这儿过夜,也可以说就是住在城堡里。没有伯爵的许可,谁都不能在这儿耽搁。可是你没有得到这种许可,或者起码你没有拿出一张这样的证件来。”

    K已经支起了半个身子,现在他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抬起头来望着这两个人,他说:“我这是闯进了哪个村子啦?这儿有一座城堡吗?”

    “一点不错,”年轻小伙子慢条斯理地回答道,这时,满屋子的人都对K这句问话摇头,“这儿是我的大人威斯特一威斯伯爵的城堡。”

    “难道一个人得有一张许可证才能在这儿过夜吗?”K问道,似乎想弄清楚自己所听到的会不会是一场梦。

    “一个人必须有一张许可证,”那个小伙子伸出臂膀向那些在场的人说,他那种手势带着鄙视K的嘲笑意味,“难道一个人不需要有许可证吗?”

    “唔,那么,我就得去搞一张来,”K说,打着哈欠推开毯子,像是准备起来的样子。

    “请问你打算向谁去申请许可证?”小伙子问他。

    “从伯爵那儿呀,”K说,“只有这么办啦。”

    “深更半夜的,想从伯爵老爷那儿去搞一张许可证!”小伙子往后退了一步,叫嚷了起来。

    “这样办不到吗?”K冷冷地问道。“那你干吗叫醒我?”

    这一下把小伙子惹恼了。“你少耍你这种流氓态度!”他嚷道。“我坚决要求你尊重伯爵的权威!我叫醒你是通知你必须马上离开伯爵的领地。”

    “这种玩笑已经开够啦,”K用一种特别冷静的声调说着,重新躺下来,盖上了毯子。“你未免有点儿过分啦,我的朋友,明天我得谈谈你这种态度,假如需要的话,客栈老板和诸位先生会给我作证的。让我告诉你吧,我就是伯爵大人正在等待着的那位土地测量员。我的助手们明天就会带着工具坐了马车来到这儿。我因为不想错过在雪地里步行的机会,这才徒步走来的,可是不幸我一再迷失路途,所以到得这么晚。在你想要来通知我以前,我早就知道上城堡去报到是太迟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今晚权且在这样的床铺上过夜的缘故,可是你,不妨说得客气一点,却粗鲁无礼地把我吵醒了。这就是我所要说的一切。先生们,晚安,”说罢,K就向火炉转过身去。

    “土地测量员?”他听见背后这样犹豫不决地问着,接着是一阵沉默。但是那个小伙子很快又恢复了自信,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充分表示他关心K的睡眠,但是他的话还是能让人家听得很清楚。他对客栈老板说:“我得打电话去问一问。”这么说,在这样一个村店里居然还有电话机?凡是应有的设备,他们全都有。眼前这个例子就使K感到惊奇,但是总的说来,他也确实预料到的。电话机似乎就装在他的头顶上面,当时他睡意正浓,没有注意到。假如那个小伙子非打电话不可的话,那么,即使他心眼儿再好,也还是免不了要惊动K的,因此,惟一的问题是K是否愿意让他这样干;他决定让他于。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装作睡觉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他又翻转身来,仰天睡着。他看得见那些庄稼汉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来了一位土地测量员,可不是一件小事。那扇通向厨房的门已经打开,整个门框给客栈老板娘那副庞大的身子堵住了,客栈老板踮着脚尖向她走过去,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电话机上的对话开始了。城堡的城守已经睡着了,可是一位副城守——副城守之———名叫弗里兹的还在那儿。那个小伙子一面通报自己是希伐若,一面报告说他发现了K,一个其貌不扬、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枕着一个小背囊,正安静地睡在一只草包上,手边放着一根节节巴巴的手杖。他自然怀疑这个家伙,由于客栈老板的显然失职,那么他,希伐若,就有责任来查究这件事情。他叫醒了这个人,盘问了他,并且给了他正式的离境警告,可是K对待这一切的态度很无礼,也许他有着什么正当的理由,因为临了他声称自己是伯爵大人雇来的土地测量员。当然,这种说法至少总得要有官方的证实,所以,他,希伐若,请求弗里兹先生问一问中央局,是否真的盼望过这么一个土地测量员来着,然后请立刻电话回复。

    这样,当弗里兹在那边查询,小伙子在这边等候回音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K没有挪动位置,甚至连身子也没有动一下,仿佛毫不在乎似的,只是望着空中。希伐若这种混合着敌意和审慎的报告,使K想起了外交手段,而像希伐若这么一个城堡的下级人员居然也精通此道。而且,他们还勤于职守,中央局在夜里还有人值班呢。再说,他们显然很快就回答了问题,因为弗里兹已经打电话来了。他的答复似乎够简单的,因为希伐若立刻放下了听筒,生气地叫了起来:“就跟我原先说的一样!什么土地测量员,连一点影子都没有。一个普通的招摇撞骗的流浪汉,而且说不定比这更坏。”K一时转念,希伐若、庄稼汉、客栈老板和老板娘也许会联合起来对付他。为了至少能躲避他们第一阵袭击,于是他紧紧地缩在毯子里。但是电话铃又响起来了,而且,在K听来,铃声似乎响得特别有力。他慢慢地探出头来。尽管这回电话不可能也跟K有关系,但是他们都静了下来,希伐若再一次拿起听筒。他谛听了对方相当长的一段话以后,便低声地说:“一个误会,是吗?我听了很遗憾。部长本人是这么说的吗?怪极了,怪极了。教我怎么向土地测量员解释这一切呢?”

    K竖起了耳朵。这么说,城堡已经承认他是一个土地测量员啦。从这一方面来说,这样对他是不利的,因为这意味着,关于他的情况,城堡已经得到了详细的报告,估计到了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因此,含着微笑接受了这样的挑衅。可是从另一方面说,这对他很有利,因为假使他的解释是对的,那么他们就是低估了他的力量,他也就可以有比之于自己所敢于想望的更多的行动自由。可是假使他们打算用承认他是土地测量员的这种高傲的上司对下属的态度把他吓跑,那他们就打错了主意;这一切只不过使他身上感到有一点不好受,如此而已。

    希伐若怯怯地向他走过来,但是他挥了挥手把希伐若赶走了。客栈老板殷勤地请他搬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睡,他也拒绝了,只是从老板手里接受了一杯热茶,从老板娘手里接受了一只脸盆、一块肥皂和一条毛巾。他甚至不用提出让大家离开这间屋子的要求,因为所有的人都转过脸去一拥而出了,生怕他第二天认出他们是谁。灯已经吹灭了,最后静静地留下他一个人。他沉沉地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连老鼠在他身边跑过一两次也没有把他惊醒。

    吃了早餐以后,客栈老板告诉他,早餐以及他所有的膳宿费用都由城堡负担。他准备马上出门到村子里去,但是看到老板似乎为了昨天晚上怠慢了他,老是含着沉默的哀求在他的身边打转,他对这个家伙感到有点怜悯起来,便请他坐一会儿。

    “我还没有见到伯爵,”K说,“可是他对活儿干得好的人,准会付给优厚的酬报的,是不是?像我这样路远迢迢从家乡跑到这儿来,就得在口袋里装进一点东西才能回去啊。”

    “体面的先生用不着为这种事情犯愁。在我们这儿,没有人会抱怨人家少给了他工钱的。”

    “唔,”K说,“我可不是像你们这样胆小的人。即使对伯爵那样的人,我也敢表示我的意见。但是当然啦,用不着费什么麻烦就把一切事情都解决,那就更好了。”

    客栈老板坐在K对面的窗架边上,不敢找舒适一点的地方坐下来,他那对棕色的大眼睛含着忧虑的神色直愣愣地望着K。起初他一心想跟K在一块儿聊聊,可是现在他似乎又急于想溜走了。他是害怕K要向他盘问伯爵的情况,还是在这个他认为是“绅士”的身上发现了什么破绽,因而害怕了呢?K必须转移他的注意力。他望着挂钟说道:“我的助手们不久就要到了。你能给他们在这儿安排一个住处吗?”

    “当然,先生,”他说,“可是他们不会跟你一起住到城堡里去吗?”

    难道客栈老板真是这么乐意把大有希望的顾客,特别是K这样的人放走,毫无条件地把他转让给城堡吗?

    “这现在还说不定,”K说。“我得先弄清楚人家要我干的是什么工作,要是我必须在这下面村子里工作,比方这么说的话,那我在这儿住着也许更妥当一些。再说,我怕城堡里的生活我过不惯,我是喜欢自由自在的人。”

    “你不了解城堡,”客栈老板悄悄地说。

    “当然,”K回答道,“一个人的判断不应该下得过早。我眼下只知道他们懂得怎样挑选一个优秀的土地测量员。说不定也还有别的吸引人的东西吧。”说着,他站起来想摆脱面前这个客栈老板,因为这家伙正心神不定地咬着嘴唇哩。想要赢得他的信任是不容易的。

    K正要走出去,这时看见墙上一只暗淡无光的框架里有一幅黑黝黝的肖像。他睡在靠近炉边的铺上时,早就打量过,可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望过去,根本看不清是什么,还以为是钉在木框上的一块普通底板呢。可是现在才看清楚,这原来是一幅画,是一个五十光景的男人的半身像。他的头低低地搭拉在胸前,低得连眼睛也几乎看不见了,又高又大的前额和结实的鹰勾界重得似乎使脑袋都抬不起来。由于这样的姿势,他那满腮的大胡子就都给下巴颏压住了,而且还往下披散。他的左手掩没在浓密的头发里,但是好像没法子把脑袋撑起来似的。“他是谁?”K问。“是伯爵吗?”他站在画像前面朝客栈老板转过身去。“不,”客栈老板说,“他是城守。”“这可真是一个漂亮的城守啊,”K说,“可惜他生了一个没有教养的儿子。” “不,不,”客栈老板说,他把K拉近一点,凑着他的耳朵低低地说道,“昨天希伐若是吹牛,他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副城守,而且是职位最低的一个。”在这会儿,K觉得客栈老板正像是一个小孩子似的。“这个坏蛋!”K笑了一笑说。可是客栈老板没有笑,他接下去说道:“可就说他的父亲,势力也就不小呢。”“你给我站远一点吧,”K说,“你以为谁都是有势力的,我,说不定也是有势力的,是吧?” “不,”他胆怯但又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可并不以为你有势力。”“你的眼睛可真厉害,”K说,“说实话,我可真的不是一个有势力的人。所以我认为我尊敬有势力的人并不比你差,只是我没有你那么老实,而且也不经常愿意承认这一点。” 说罢,K在他的面颊上轻轻打了一下,为的是使他高兴起来,唤起他的友谊。这居然使他微微地笑了一下。他实在还很年轻哩,脸蛋儿挺嫩,几乎还没有长胡子;他怎么会娶上那个身材那么庞大、年岁比他大的妻子呢?从一扇小窗口里就能望见她赤露着胳膊肘儿在厨房里忙得直打转儿。K不想再勉强赢得他的信任了,再说也不愿意把自己最后好容易把他逗出来的笑容吓跑。这样,他就仅仅向他做了个手势,叫他把门打开,接着就跨进了晴朗的冬天的早晨。

    现在,他看得见那座城堡了。在光明闪耀的天空,它显得轮廓分明,再给一层薄薄的积雪一盖,就显得更加清晰了。山上的积雪似乎比山下村子里的少得多。昨天打村子里经过的时候,K觉得就跟在大路上一样难走。这儿,厚厚的积雪一直堆到茅屋的窗口,再往上就又盖满了低矮的屋顶,可是在山上,一切都是那么轻盈。那么自在地在空中飞翔,或者至少可以说,从下面看起来是这样。

    大体说来,这个城堡的远景是在K的预料之中的。它既不是一个古老的要塞,也不是一座新颖的大厦,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建筑群,由无数紧紧挤在一起的小型建筑物组成,其中有一层的,也有两层的。倘使K原先不知道它是城堡,可能会把它看作是一座小小的市镇呢。就目力所及,他望见那儿只有一座高塔,它究竟是属于一所住宅的呢,还是属于教堂的,他没法肯定。一群群乌鸦正绕着高塔飞翔。

    K一面向前走,一面盯着城堡看,此外他就什么也不想。可是当他走近城堡的时候,不禁大失所望;原来它不过是一座形状寒伦的市镇而已,一堆乱七八糟的村舍,如果说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那么,惟一的优点就是它们都是石头建筑,可是泥灰早已剥落殆尽,石头也似乎正在风化消蚀。霎时间K想起了他家乡的村镇。它决不亚于这座所谓城堡,要是问题只是上这儿来观光一番的话,那么,跑这么远的路就未免太不值得了,那还不如重访自己的故乡,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故乡去看看了。于是,他在心里就把家乡那座教堂的钟楼同这座在他头上的高塔作起比较来。家乡那座钟楼线条挺拔,屹然矗立。从底部到顶端扶摇直上,顶上还有盖着红瓦的宽阔屋顶,是一座人间的佳构——人们还能造出别的什么建筑来呢?——而且它具有一种比之普通住房更为崇高的目的和比之纷坛繁杂的日常生活更为清晰的涵义。而在他上面的这座高塔——惟一看得见的一座高塔——现在看起来显然是一所住宅,或者是一座主建筑的塔楼,从上到下都是圆形的,一部分给常春藤亲切地覆盖着,一扇扇小窗子,从常春藤里探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种好像发着癫狂似的闪光。塔顶盖着一种像阁楼似的东西,上面的雉谍参差不齐,断断续续十分难看,仿佛是一个小孩子的哆哆嗦嗦或者漫不经心的手设计出来的,在蔚蓝的苍穹映衬之下,显得轮廓分明。犹如一个患着忧郁狂的人,原来应该把他锁在家里最高一层的房间里,结果却从屋顶钻了出来,高高地站立着,让世界众目睽睽地望着他。

    K重又立停下来,似乎立停了他才有更多的判断力。但是他却受到了干扰。他立停的地方是乡村教堂,那后面就是学校。教堂实际上不过是一所礼拜堂和一些为了供教区居民住用而扩建的像谷仓一样的附加建筑罢了。那学校是一所又长又矮的房子,一副老态龙钟的神气,跟土里土气的模样触目地混合在一起。它坐落在如今已经变成一片雪地的一座围着篱笆的花园后面。这当儿,孩子们正跟着他们的老师走出来。他们围拥着他,都仰起头来盯着他看,同时像连珠炮似地叽叽喳喳谈着。他们说得那么快,K简直没法子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那位老师是一个肩膀狭窄、身材矮小的青年,走起路来身子直挺挺的,可是那样的姿态倒还并不显得怎么可笑。他从远处就已经用眼睛紧紧盯住了K看了,这也是很自然的,因为眼前除了这些小学生之外,再没有别人。作为一个外乡人,尤其因为对方是一个仪表威严的小伙子,因此K便首先走上去,说道:“您早,先生。”孩子们仿佛约好了似的,一下子都静了下来,也许他们的老师喜欢有这么一种突然的静默作为他斟酌词句的准备。 “你在看城堡吗?”他这句话问得比K所预料的温和,但是他说话的腔调流露出他并不赞成K这样的行为。“是的,”K说,“我在这儿是一个外乡人,我昨天晚上才来到这个村子。”“你不喜欢城堡吗?”教师很快又问他。“什么?”K反问道,他感到有点惊奇,于是用缓和的口气又问了一遍。“我喜不喜欢城堡?为什么您认为我不喜欢城堡呢?”“从来没有一个外乡人是喜欢城堡的,”教师说。为了免得说错话,K便改变话题,说道:“我想您是认识伯爵的吧?”“不认识,”教师说,把身子转了过去。可是K不愿意就这样给他摆脱掉,便又问道:“怎么,您不认识伯爵?”“干吗我一定要认识伯爵?”教师低声地回答说,接着用法语高声添了一句:“请不要忘记有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在场啊。”K抓住这句话作为一个正当的理由,问道:“我改天能来拜访您吗,先生?我在这儿得呆一些时候,可我已经感到有点寂寞了。我跟那些庄稼汉合不来,我想,我跟城堡恐怕也合不来呢。”“农民和城堡没有什么区别,”教师说。“也许是吧,”K说,“可是这一点并不能改变我的处境。改天我能去拜访您吗?”“我住在天鹅街一个屠夫家里。”这与其说是邀请,实在还不如说是通知。可是K说:“好,我一定去看您。”教师点了点头,便领着他那群孩子往前走去,孩子们立刻又叫嚷起来了。他们不久就在那陡峭直下的小路里消失了。

    可是K对这次谈话感到又害怕又气。自从来到这里以后,他第一次真正感到疲倦起来。他经过的那么一段漫长的旅程,起先似乎并没有使他觉得身子怎样疲乏— —在那些日子里,他是多么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呵!——可是现在他感到劳累的后果了,而且是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刻。他感到自己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渴望,想结识一些新的朋友,可是每当结识一个朋友,似乎又只是增加他的厌倦。尽管如此,在目前的情况下,假使他一定要叫自己继续往前走,至少走到城堡入口那儿,那他的气力还是绰绰有余的。

    因此,他又走起来了,可是路实在很长。因为他走的这条村子的大街根本通不到城堡的山冈,它只是向着城堡的山冈,接着仿佛是经过匠心设计似的,便巧妙地转到另一个方向去了,虽然并没有离开城堡,可是也一步没有靠近它。每转一个弯,K就指望大路又会靠近城堡,也就因为这个缘故,他才继续向前走着。尽管他已经筋疲力尽,他却决不愿意离开这条街道。再说这个村子居然这么长,也使他感到纳罕,它仿佛没有个尽头似的。他走啊走的,只看到一幢接着一幢的式样相同的小房子,冰霜封冻的窗玻璃,皑皑的白雪,没有一个人影儿——可是最后他到底挣脱了这条迷宫似的大街,逃进了一条小巷。这儿雪积得更深,你得花很大的劲才能把脚从雪地里拔出来,这是非常累人的,搞得浑身大汗。他猛地立停下来,再也走不动了。

    好啦,他到底不是在一座荒岛上,在他的左右两边全是茅屋。他捏了一个雪球朝一扇窗子扔过去。立刻有人把门打开了——这是他跑遍全村打开的第一扇门,— —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褐色皮袄的老农夫,脑袋向一边歪着,显出一副衰弱而和善的模样。“我可以在你家歇一会儿吗?”K问道。“我累极啦。”他没有听见老头儿的答话,但是怀着感激的心情看着一块木板向他身边推过来,准备把他从雪里搭救出来,于是他跨上几步,就走进了厨房。

    这是一间很大的厨房,屋子里光线很暗。从外面进来,起先什么也看不清。K在一只洗衣桶上绊了一交,一只女人的手把他扶住了。一个角落里传来了孩子们的大声号哭。另一个角落里涌出一阵阵水蒸气,把本来已经很暗的屋子变得更暗了。K像是站在云端里一样。“他准是喝醉了,”有人在这样说。“你是谁?”有人吓唬地大声喝问着,接着,显然是对老头儿说的:“你干吗让他进来?难道咱们要把街上每一个游荡的人都带到家里来吗?”“我是伯爵的土地测量员,”K说,在这个他仍旧看不见的人面前,他竭力给自己辩护着。“哦,这是土地测量员!”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是一片沉默。“那么。你认识我?”K问道。“当然,”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简短地说道。但是,人家认识他,这似乎并不就是一种介绍。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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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 2)
    最后,水蒸气淡了一些,K渐渐地也看得清周围的情景了。这天似乎是一个大扫除的日子,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人在洗衣服。可是水蒸气正从另一个角落里冒出来,那儿有一只大木桶,K从来没有见过有这么大的木桶,简直有两张床那么宽,两个男人正在冒着热气的水里洗澡。但教他更惊奇(虽然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教他那么惊奇)的是右边角落里的情景。后墙上有一个很大的窗洞,这是后墙上仅有的一个窗洞,一道淡淡的雪一般的白光从窗洞外射进来,这显然是从院子里射进来的。白光照在一个女人身上,使她身上的衣服闪耀着一种像丝绸般的光彩。这个女人几乎斜卧在一张高高的靠椅里。她正抱着一个婴儿在喂奶,好几个孩子围在她的身边玩耍,他们显然是农家的孩子。可是这个女人却似乎属于另一个阶级,当然,即使是庄稼人,在生病或者疲倦的时候也会显出一副秀气的样子来的。

    “坐下来!”那两个男人中间有一个这样说。他长着满腮胡子,老是张开着嘴巴呼哧呼哧地喘气。从澡桶边伸出一只湿淋淋的手,溅起了水,指着——这是一个挺有趣的镜头——一张长椅,把K淋得满脸都是热腾腾的水珠。那个让K进来的老头儿直愣愣地坐在那儿出神。K这才算是找到了一个坐位。从这以后,谁也不再去注意他了。在洗衣桶旁边的那个女人年纪很轻,长得丰满可爱,她一面于着活儿,一面低声地哼着歌儿。男人们在澡桶里踢腿蹬脚、翻来滚去地洗着澡。孩子们想挨近去,总是给他们用水狠狠地泼了回来,水珠甚至溅到K的身上。那躺在靠椅上的那个女人好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顶,连怀里的婴儿也不瞧一眼。

    她构成了一幅美丽、凄苦而凝然不动的画图,K准是看了她好大一会儿;在这以后,他一定是睡熟了,因为当有人大声喊醒他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头正靠在老头儿的肩膀上。男人们已经从澡桶里出来——在澡桶里打滚的已经是在那个头发好看的女人照料下的那些孩子了,——现在他们正衣冠端正地站在K的面前。看起来那个长着满腮胡子、吓唬他的汉子,是这两个男人中间比较次要的一个。另外那个是性子沉静而思路较慢的人,老是搭拉着脑袋,个儿并不比他的同伴高,胡子也很少,但是肩膀却宽阔得多,而且还长着一张阔阔的脸膛。这会儿是他在说话:“你不能呆在这儿,先生。请原谅我们的失礼。”“我不打算呆在这儿,”K说,“我只是想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我已经休息好啦,这会儿我就要走了。”“我们这样怠慢客人,你也许会感到奇怪,”这个男人说,‘可是好客不是我们这儿的风俗,对我们来说,客人没有什么用处。”也许是因为打了个盹儿,K精神多少恢复了一点,知觉也清醒了一点,对方的话说得这样坦率,倒使他高兴起来。他不再感到那么拘束了,握着手杖指指点点的,走近那个躺在靠椅上的女人。他发现自己在这个房间里是身材最高大的人。

    “的确,”K说,“你们要客人有什么用处呢?可是你们有时也还是需要一个的,比方说,我这个土地测量员。”“我可不知道,”那人慢腾腾地回答说。“假使说你是给请来的,那可能是我们需要你,那就又当别论了。可是我们这些小人物是守着我们的老规矩办事的,你可不能因此责怪我们。”“不,不,”K说,“我对你,对这儿的每一个人只有表示感激。”接着,乘他们不防,他猛地一个转身,机灵地站到了那个躺着的女人面前。她睁着慵倦的蓝眼睛望着他,一条透明的丝头巾直披到前额,婴儿已经在她怀里睡熟了。“你是谁呀?”K问道,女人轻蔑地— —不知道是瞧不起K呢,还是她自己的回答不清楚——回答说:“是从城堡里来的一个姑娘。”

    这只不过是一两秒钟的事,可是那两个男人却已经来到他的身旁,把他推到门口去,仿佛他们没有别的办法来说服他,只能一声不响地使出全身气力把他推出大门了事。他们这样的行径,把那个老头儿逗得直乐,禁不住拍起手来。在洗衣桶旁的那个女人也笑了。孩子们也像发了疯似地突然大叫大嚷起来。

    K不久就来到了外面的街上,那两个男人在门口打量着他。现在雪又下起来了,可是天色却似乎亮了一点。那个满面胡子的汉子忍不住喊道:“你要上哪儿去?这条是上城堡去的路,那条可是到村子里去的。”K没有答理他,另一个汉子虽说有点腼腆,可是在K看来这两个人中间还是他比较可亲一些,因此转过身去,对他说: “你是谁?我该感谢谁收留了我这一会儿呢?”“我是制革匠雷斯曼,”这就是回答,“可你不用向谁道谢。”“好吧,”K说,“或许咱们还会见面的。”“我可不这样想,”那人说。在这当儿,那另一个汉子招着手叫喊起来:“阿瑟,你早啊;杰里米亚!”K掉过头去;这么说,在这些村街上果然看得见人影啦!有两个年轻人正从城堡那个方向走来,他们都是中等身材,细挑个儿,穿着一身紧身的衣服,两个人模样儿挺相像,虽然他们的皮肤是暗褐色的,可是相形之下,他们黑黑的小山羊胡子却显得分外触目。因为路上不好走,他们两个人的细长的腿合着整齐的步伐,迈开了大步走着。“你们上哪儿去?”满脸胡子的汉子大声地问着。他们走得很快,而且不愿意停下来,你非得对他们大声叫喊不可。“我们有公事,”他们一面笑着一面大声回答。“在哪儿?”“在客栈里。”“我也要上那儿去,”K突然大声叫了出来,那声音比其他的人都高。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跟他们结伴同行,他并不怎么想跟他们交朋友,可是很明显,他们准是有说有笑的好同伴哩。他们听到了他的喊声,但只是点了点头,接着就跑得没影儿了。

    K仍旧在雪地里站着,他简直不想把两只脚从雪里拔出米,因为这样不过是再把脚陷进去罢了。制革匠和他的伙伴因为终于摆脱了他而感到心满意足,便慢腾腾地侧着身子从那扇现在只是半开着的大门里走进屋去,他们回过头来看了他两眼,接着便把他孤零零地撒在下着大雪的门外了。“假使我此刻站在这儿,并不是出于人家有意的安排,而只是偶然碰上这种机遇的话,”他问起了这样的念头,“这倒是扮演失望的一个绝妙的场面。”

    就在这当儿,在他左边的那所茅屋打开了一扇小窗子,也许因为雪光反射的缘故,这扇窗子在关着的时候看起来似乎是深蓝色的,窗子小得很,打开了以后,你连看一看窗子后面那个人的整个脸孔都看不到,只看得见两只眼睛,两只衰老的棕色眼睛。“他在那儿呢,”K听见一个女人颤抖的声音在说话。“那是土地测量员,” 一个男人的声音回答着。接着,那个男人也走到窗口,问道:“你在这儿等着什么人吗?”他的语调和神色倒并不使人难以亲近,可是仍旧好像深怕在自己家门口惹起什么麻烦来似的。“想等着搭上一辆过路的雪橇,”K说。“这儿是不会有雪橇经过的,”那人说,“这儿没有车辆来往。”“可这是上城堡去的大路呀,”K分辨道。“那还是一样,那还是一样,”那人带着一种最后结论的口气说道,“这儿没有车辆来往。”接着两人都不吱声了。但是那人显然在想着什么事情,因为他没有把窗子关上。“这条路可真是糟透啦,”K说,想引他开口。他得到的惟一回答是:“啊,是的。”但是过了一会儿,他自告奋勇地说道:“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用我的雪橇送你。”“那就请你送我走吧,”K欣喜地说,“你要多少钱?” “一个钱也不要,”那人说,这句话大大出于K的意料之外,“喏,你是土地测量员,”那人解释说,“那你就是城堡的人。你要我把你送到哪儿去呢?”“上城堡去,”K连忙回答说。“我不愿意送你上那儿去,”那人毫不犹豫地说。“可我是城堡的人,”K重复着对方的原话这么说着。“也许是的吧,”那人简短地说道。 ‘啊,那么,就把我送到客栈去吧。”“好,”那人说,“我一会儿就拉着雪橇出来。”从他所有这些言语行动看来,他并不是出于任何特殊友好的愿望,而是出于一种自私,忧虑,而且几乎是装腔作势的固执,一心只想把K从自己家门口赶走。

    院子的大门打开了,跟着,一只孱弱的小马拉着一辆轻便的小雪橇出现了,雪橇很简单,根本没有什么坐位,那个汉子一颠一瘸地在后面跟着,显出一副弯腰曲背的衰弱样子。那张又瘦又红的脸膛,加上鼻子又伤了风,在紧紧裹着一条羊毛围巾的脖子相比之下,显得格外小。显然这会儿他正害着病,只因为要送走K,这才强打起精神出门。K鼓起勇气向他表示歉意,但是那个汉子挥了挥手把他岔开了。K从他嘴里就只探听出来他是一个马车夫,名叫盖斯塔克,他之所以驾这辆简陋的雪橇出来,是因为这辆雪橇正现成放着,要是驾别的雪橇,那就要花费很多时间了。 “坐上去吧,”他指着雪橇说。“我可以跟你并排着坐,”K说。“我要步行,” 盖斯塔克说。“干吗?”K问道。“我要步行,”盖斯塔克重复说了一遍,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身子直摇晃,不得不把两条腿在雪地里又开站着,同时抓住了雪橇的边沿。K不再多说,便坐上了雪橇。那人的咳嗽也慢慢地平复了下来。于是,他们赶着雪橇走了。

    在他们上面的那座城堡——K原想当天就上那儿去——现在已经开始暗淡下来了,而且又重新退向远处。但是仿佛要给他一个下次再见的告别信号,城堡上面开始响起了一阵愉快的钟声,这阵钟声,至少在那一刹那间使他的心卜卜地跳动起来,因为这钟声同样也含着吓唬他的音调,仿佛是因为他想实现他暧昧的欲望而向他表示威胁似的。这洪亮的钟声不久就消逝了,继之而起的是一阵低微而单调的丁当声,它可能来自城堡,但也可能是从村里什么地方传来的。这单调的丁当声,同这种慢腾腾的旅行和那个形状可怕而又冷漠无情的车夫却是十分和谐一致。

    “我说,”K突然叫喊起来——他们已经走近教堂,离客栈不远了,因此K觉得可以冒一点险了,——“你居然有这份心肠自愿地赶着雪橇送我,我觉得很奇怪;人家容许你这样做吗?”盖斯塔克没有睬他,只是继续在那匹小马驹旁边默默地走着。“嘘!”K叫道,同时从雪橇上刮了一些雪,捏成一个雪球往盖斯塔克扔去,这一下正扔在他的耳朵上。他这才停下步子,回转身来;可是当他这样挨近了看他的时候——雪橇向前滑了几步,——K看到他那副好像受过什么迫害的弯腰曲背的身躯,面颊一边平一边瘪进去的又瘦又乏的红脸膛,张开了嘴巴,露出只有几颗稀疏的牙齿,站在那儿听他说话的时候,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怀着恶意说的那句话,应该用怜悯的口吻重说一遍,那意思就是说,他,盖斯塔克,会不会因为给他赶了雪橇而受到处罚。“你说什么?”盖斯塔克迷惑不解地问
    道,可是不等到回答,他就向小马驹吆喝了一声,接着又往前赶路了。

    二 (1)
    在大路转弯的地方,K认出来他们已经离客栈很近了,看到暮色已经降临,他感到非常惊奇。难道他跑了一整天了吗?照他估汁,那至多不过一两个钟头。他出门的时候是早晨。他没有感觉过他需要吃什么东西。只不过短短的一段时间以前,到处都还是白昼,可现在夜幕却笼罩在他们头上了。“日子过得真快,日子过得真快,”他自言自语地从雪橇上溜下来,接着便向客栈走去。

    客栈老板站在大门口那几橙台阶的顶上,举着一盏明亮的手提灯,摆出一副欢迎的姿态。K顿时想起了他的车夫,便站停下来,在他后面的黑影里传来一声咳嗽,他在那儿。唔,他很快就会再见到他的。客栈老板谦卑地向他问好。当他跟客栈老板并肩站着的时候,才看到有两个人分立在大门两边。他从店主人手里拿过灯来,把灯光往他们照去;原来就是他碰见过的那两个人,他们名叫阿瑟和杰里米亚。现在他们向他行礼致敬。这使他想起他过去服役的日子,他那段幸福的日子,于是笑了出来。“你们是谁?”他一面问,一面从这一个看到那一个。“我们是你的助手,” 他们答道。“是你的助手,”客栈老板低声地证实着。“怎么?”K说。“你们是我正在盼望的两个奉我的嘱咐而来跟随我的老助手吗?”他们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了他。“很好,”K停了一会儿说。“你们来了,我很高兴。”“唔,”他说,停了一会儿,接着又说:“你们到得这么晚,你们太懒散了。”“上这儿来的路挺远哪,” 其中一个人说。“路远?”K重复了一句。“可我刚才碰见你们是从城堡里来的。” “是的,”他们说,没有再作解释。“测量器械在哪儿?”K说。“我们什么器械都没有,”他们说。“我给你们的器械呢?”K问。“我们什么器械都没有,”他们一再这么说着。“啊,你们真是出色的家伙!”K说。“那么,你们懂得什么是丈量吗?”“不懂,”他们说。“可假如你们是我的老助手,那你们就应该懂得一点丈量,”K说。他们没有回答。“好吧,进来吧,”K一面说,一面把他们推到屋子里去。

    于是他们三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子坐了下来,一起喝着啤酒,K坐在中间,两个助手坐在两边,他们谈得很少。同昨天晚上一样,这儿只有几个庄稼汉占据了另一张桌子。“对待你们倒是一个困难的问题,”K一面说,一面打量着他们两个人,他已经这样瞅了他们好几次。“教我怎样才能把你们两个人分辨出来?你们两人之间所不同的只是你们的名字,除此以外,都是一模一样,就像……”他停了一下,接着又不由自主地继续说:“你们就像两条蛇那样一模一样。”他们微微地笑了起来。“可人家一向都能把我们清清楚楚地辨认出来呢,”他们给自己辩护说。“我相信他们能这样,”K说,“这是就我自己而论,我可只能用我自己的眼睛来看,而我的眼睛就是认不出你们谁是谁来。所以,我要把你们当作是一个人,把你们俩都叫做阿瑟,这是你们俩中间的一个名字,是你的,是吗?”他向他们俩中间的一个问道。“不,”那人说,“我是杰里米亚。”“这没有关系,”K说。“我要把你们俩都叫作阿瑟。要是我告诉阿瑟到什么地方去,你们俩都得去。要是我叫阿瑟去给我办一件什么事儿,你们俩都得去办,这样做,固然对我很不利,使我不能差遣你们分头去给我办事,但是这样做的好处是,对于我吩咐你们去干的事情,你们俩都负有同等的责任。至于你们俩自己怎么分工,那不关我的事,只要你们不借此互相埋怨就行,对于我来说,你们只是一个人。”他们考虑了一下说:“我们不喜欢这样。”“我可不这么想,”K说,“当然,你们是不喜欢的,可是非这样不可。” 有一个庄稼汉偷偷地在他们的桌子周围转游,K早已注意到了;现在这个家伙鼓起勇气,走到一个助手面前低声地说了句什么话。“请原谅我,”K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按着桌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两个人是我的助手,我们正在讨论私人的事情。谁也没有资格来打扰我们。”“对不起,先生,对不起,”庄稼汉一面不安地嘟囔着,一面向他的朋友们那儿退回去。“这是一条我给你们的最重要的命令,” K说,重新坐了下来。“没有得到我的准许,你们不能同任何人交谈。我在这儿是一个外乡人,要是你们真是我的老助手,那你们也是外乡人。咱们三个外乡人因此必须互相支持,把你们的手伸出来向我保证这一点。”两个助手都热切地把手伸给K。“我训斥你们,你们可别见怪,”他说,“但是记住,我是说到做到的。现在我要去睡了,我建议你们也去睡吧。今天咱们错过了一天的工作,可是明天咱们就得一早开始工作了。你们必须搞到一辆雪橇把我送到城堡里去,明天早晨六点钟把雪橇在门外准备好。”“行,”一个助手说。可是另一个打断了他的话:“你说 ‘行’,可你知道那是办不到的。”“住口,”K说,“你们俩已经在想闹不团结了。”可是这时,那第一个人插嘴了:“他说得对,那是办不到的,没有许可证,外乡人是进不了城堡的。”“那上哪儿去申请许可证呢?”“我不知道,兴许是向城守去申请吧。”“那么,咱们就打电话去申请,你们两个人马上去打电话给城守。” 他们冲到电话机跟前,要求接通线路——他们干得多么热心啊!从外表看来,他们简直驯服得可笑,——接着,他们问对方明天早晨K能不能跟他们一起上城堡去。电话里那一声回答“不行”,甚至连坐在桌子旁边的K都听到了。但是对方还在继续答话,而且听起来更清晰了,电话里这么说:“不论是明天或者任何其他时候都不行。”“我得自己来打电话,”K说着便站起身来。直到现在为止,除了刚才发生过那一个庄稼汉的事件以外,K和他的助手们几乎没有受到过别人的注意,但是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却引起了人们普遍的注意。在K打电话的时候,他们全都站了起来,尽管客栈老板想把他们赶走,他们还是挤在电话机旁边,围绕着K,站成了一个半圆形。他们议论纷纷,普遍认为K根本不会得到回答。K不得不恳求他们静一静,说他并不想听取他们的意见。

    听筒里发出一种嘁嘁喳喳的声音,这种声音,K在电话机上还从未听到过。它好像是数不清的孩子发出的嗡嗡声——但又不是一种嗡嗡声,倒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歌声的回响——不可思议地混成了一种高亢而响亮的声音,它在你耳边振荡着,似乎并不是仅仅叫你听见而已,而是想把你的耳膜刺穿。K把左臂搁在电话机的架子上听着,不想再打电话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儿站了多久,可是他一直站到客栈老板跑来拉他的上衣,告诉他来了一个信使要跟他说话。“滚开!”K勃然大怒地叫嚷道,也许他是对着话筒叫的,因为立刻有一个人从电话那一头答话了。于是开始了如下的谈话:“我是渥斯华尔德,你是谁?”一个严峻而傲慢的声音在大声说着,在K听来,这样的说法似乎有一点小缺陷,于是说话的人想以一种虚张声势的严厉口吻来掩盖这个缺陷。K踌躇着要不要报自己的姓名,因为他完全在电话机的摆布之下,对方能够把他大声喝倒或者把话筒挂掉,那就意味着堵塞了一条非同寻常的通道。K的踌躇不决使那个人感到不耐烦了。“你是谁?”那个人重复地问道,接着又说:“要是下面少打几次电话上来,我真要感恩不尽了,不过一分钟以前,就有人打过电话来。”K不去理睬他这句话,突然决定这样通报自己:“我是土地测量员的助手。”“什么土地测量员?什么助手?”K记起了昨天那次电话里的话,于是简短地说了一句: “去问弗里兹。”使他自己感到惊奇的是,这句话竟发生了效果。可是更使他惊奇的还不是自己这句话产生了效果,而是城堡的办事机构居然组织得那么好。对方回答道:“啊,是的,那个没完没了的土地测量员。的确有这回事儿。怎么啦?是哪个助手?”“约瑟夫,”K说。那些庄稼汉在他背后咕咕哝哝的声音使他有一点儿恼火,他们显然不同意他的策略。可是他没有时间跟他们噜苏,因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跟对方交谈上去了。“约瑟夫?”传来了这样的疑问。“可是那两个助手的名字叫……”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很明显,那是为了向另外一个人询问,“阿瑟和杰里米亚。”“他们是新来的助手,”K说。“不,他们是老助手。”“他们是新的,我是老的;我赶在土地测量员的后面,今天才到。”“不,”话筒里这样大声回答。“那么,我是谁呢?”K还是像原先那样和气地问道。

    停了一会儿,原先那个声调带着原先那种缺陷回答他了,但是口气更沉重更威严:“你是老助手。”

    K正谛听着这个新的口气,几乎错过了对方的问话:“你有什么要求?”但是他却想放下听筒了。他再也不想从这次通话中得到任何东西。但是既然逼着要他说,他就立刻回答道:“我的主人什么时候能上城堡去呢?”“任何时候都不能来,” 这就是回答。“很好,”K说,接着挂上了听筒。

    那些庄稼汉紧紧地围在他的后面。他的两个助手向他那边瞟了好几眼,竭力想把他们赶回去。可是他们似乎并不把这当作一回事儿,不管怎样,这些庄稼汉对通话的结果是满意的,因此正开始往后退了。有一个人分开人群匆匆地走过来,在K的面前鞠了一个躬,递给他一封信。K把信接了过来,却定睛望着这个人,在这个时刻,对他来说,这个人似乎更重要些。这个新来的人跟那两个助手非常相像,他跟他们一样是细条个儿,穿了一身同样紧窄的衣服,同样是那么温驯而又机灵,但是他又跟他们大不相同。K该是多么愿意录用他做自己的助手啊!他使K忽然模糊地想起在制革匠家里看到的那个抱着婴儿的姑娘。他穿得几乎是一身雪白,当然,不是绸子的;他跟别人一样穿着冬装,但是他穿的料子却有绸子那样的柔软和气派。他的面孔明朗而坦率,眼睛比一般的大。他的笑容显得特别快活;他举起一只手遮着脸,似乎想把笑容掩盖起来,但是办不到。“你叫什么名字?”K问。“我叫巴纳巴斯,”他说,“我是一个信使。”他的嘴唇强劲有力,但是他说话的时候却很温和。“你可赞成像这样的事情?”K问道,指着那些庄稼汉,他在他们的眼里仍然是一个希奇的人物,他们呆瞪瞪地站在那儿望着他,张着嘴巴,咧着干枯的嘴唇,一张张都是饱经苦难的脸——他们的脑袋看起来好像给人在头顶上打扁了似的,他们的体态也好像是挨了打而疼得扭成现在这副样子,——可他们也并不完全是直勾勾地望着他,因为他们的眼睛又常常转移开去,打量着屋子的一件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然后再转回来盯住了K看,K接着又指着他那两个助手。这两个家伙正手挽着手站在一起,脸靠着脸微笑着,可是这种微笑到底是表示顺从还是讥讽,那就说不准了。他指着这一切,仿佛是在介绍一群由于环境所迫而强加给他的随从似的,也仿佛他指望巴纳巴斯——在K来说,这是一种亲密的表示——永远把自己跟这些人区别开来。可是巴纳巴斯——显然,他太天真了——没有注意这个问题,他像一个有教养的仆人不去注意主人显然只是随便对他说说的话那样,轻轻放过了这句问话,只是顺着K的问话,打量了一下屋子,跟庄稼汉中间的一些熟人握手问好,也跟那两个助手交谈了几句,这一切他做得那么滞洒自如,显得他跟其他的人判然不同。K虽然没有得到答复,可并不感到屈辱,便重新拿起手里的那封信打开来看。信里这样写着:“亲爱的先生:如你所知,你已受聘为伯爵大人效劳。你的直属上司是本村的村长,有关你的工作和雇用条款等一切事项,将由他面详,你应对他负责。而我本人也将尽可能予以关注。本函递送人巴纳巴斯,将经常前往你处了解你有何需求,以便向我转达。你将发现,只要是我可能办到的,我无不乐于应命。我一向愿意使我的工作人员都感到满意。”下面的签名无法辨认,但是在签名旁边盖了一个图章:“x部部长。”“等一下再说吧!”K对巴纳巴斯说,巴纳巴斯便向他鞠躬告退。接着,他叫客栈老板领他到他的房间里去,因为他要独自一个人研究一下信件的内容。同时,他又想到巴纳巴斯虽说是这么迷人,但他终究不过是一个信使,于是他给他叫了一杯啤酒。他想看一看巴纳巴斯怎样对待这杯啤酒,巴纳巴斯显然感到非常高兴,并且立刻喝了起来。接着,K就跟着客栈老板走开了。客栈的房子很小,除了阁楼这间小屋子以外,就无法再给K供应什么了,而且即使这样,也造成了一些困难,因为得把一向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两个女仆挪到别的地方去住。实际上并没有安排什么,只是把那两个女仆撵走而已。这间屋子也根本没有作任何布置,单人床上没有铺被单,只有几只枕头和一张马毯,就跟那天早晨一样,仍旧乱七八糟地留在那儿。墙壁上有几张圣像和士兵的照片,屋子里甚至都没有通风过,很明显,他们并不希望新来的客人会在这儿长久呆下去,因此也就不打算给他任何殷勤的招待。K倒没有因此生气,他把毯子往身上一裹,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便就着烛光重新读起那封信来了。

    这是一封前后矛盾的信,其中一部分把他当作一个自由人那样来对待,承认了他的独立性,比如说,称呼的方式以及提到他的愿望等等。但是在其他地方,却又直接或间接地把他当作了一个低微的雇员,几乎无缘见到那些部长;写信人愿尽力对他表示“关注”,他的上司却又不过是一个村长,实际上他只是对村长负责而已,那么他惟一的同僚,可能就只有村警了。这些都是前后矛盾的地方,这是毫无疑问的。矛盾既是这样显而易见,那就得加以正视。K不能设想这些矛盾的产生是由于犹豫不决;对这样一个组织机构作如此的设想,那简直是一种糊涂透顶的念头。他倒是宁愿把这些矛盾看作是坦率地提供给他的选择,让他自己从信里选择他所喜欢的一种,是愿意做一个乡村工人,跟城堡保持着特殊的但只是表面的联系,还是做一个名义上的乡村工人,而实际工作却通过巴纳巴斯的中介来决定呢。K会毫不犹豫地作出自己的选择,即使他刚刚来到这儿,缺乏应有的经验,就要他作出抉择,那他也决不会犹豫不决。在村子里当一个普通工人,尽可能远远地离开城堡的势力范围,他照样有信心能够完成同住在城堡里一样的活儿;村里的人们现在对他这么怀疑,当他一旦成为他们同一个村子里的人,即使还算不上是他们的朋友,他们也就会开始同他寒暄交谈了;而且要是他一旦变成了一个跟雷斯曼或者盖斯塔克不分轩轻的人物——这一点必须尽快地做到,因为一切都取决于这一点,——那么,一切道路都会向他敞开,要是他仅仅依靠城堡里那些老爷们的恩典,那么所有的道路不仅永远会向他关闭,而且连看也看不到。这当然也有危险,尽管信里煞费苦心地写了一些使人满意的东西,但是已充分强调出这一点,仿佛是不可避免似的,那就是他的身分要降为一个工人——效劳啦,优越的工作啦,雇用条款以及负责的工作人员啦等等——在这封信里都冠冕堂皇地提出来了,尽管还包括更多的私人口吻在内,但是这些函件往来都是从一个雇主的立场出发的。假如K愿意做一个工人,那就这样干好啦,但是他必须切切实实地干,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别的前途。K知道用不着害怕有什么真正强制的纪律,这一点他不怕,而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更无所畏惧,可是一个使人心灰意懒的环境的压力,一种使你步步退向失望的压力,一种你觉察不到但每时每刻都在影响着你的压力,这些倒是他害怕的东西,这是他必须加以提防的一种危险。信里也没有放过这样的事实:这就是万一发生了争执,K需得有首先挺身而出的胆量;这一点表示得非常微妙,也只有内心不安才感觉得到—— 内心不安而不是内心渐愧,——这包含在信里提到他被聘来为伯爵效劳这一点所用的“如你所知”这四个字里面。K已经报过到了,也仅仅是在报到以后,如信中所指出的,他才知道他是被聘用了。

    K从墙上取下一幅画,把这封信挂在钉子上;这个房间是他今后安身的地方,因此,这封信就应该挂在这儿。

    然后,他下楼来到客栈的大厅里。巴纳巴斯正跟那两个助手坐在一张桌子旁边。 “哦,你们在这儿,”K说,他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只是因为看见了巴纳巴斯心里很高兴,巴纳巴斯立刻站了起来。那班庄稼汉只要K一露脸,就一下子都站起来把他团团围住——围在他的身边跟着他转,这已经变成他们的习惯了。“你们老是跟着我,是打算怎么的?”K喊道。他们并不生气,慢悠悠地踅回去,重新坐到自己的坐位上去。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在蜇回去的当儿,脸上露着谜样的笑容,有几个人脸上也有这样的表情,偶然说了一句表示歉意的话:“总是有一些新鲜的事儿可以听听的呀。”一面说还一面舔着嘴唇,仿佛新闻就是他吃喝的酒肉似的。K没有说什么表示和解的话,他们应该对他表示一点儿尊敬才对,可是他还没有走近巴纳巴斯,他就感觉到有一个庄稼汉在冲着他的后脑勺喘气。那个庄稼汉说他只是跑过来拿盐瓶,可是这一下把K气得直跺脚,那个庄稼汉没顾上拿盐瓶就一溜烟地跑回去了。真的,要抓住K的弱点是很容易的,一个人只消把这些庄稼汉煽动起来反对他就行了,他们这种没完没了的干扰,比别人的那种冷淡更使他厌恶,可是另一方面,他也并不就此不受到他们的冷淡,因为只要他一坐到他们的桌子上去,他们就不愿意留下来了。只是为了巴纳巴斯在场,他才忍住性子没有大吵大闹。他转过身去怒视着他们,发现他们也都在望着他。他看见他们各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相互并不交谈,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默契,他们只不过是不约而同地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罢了。从他们的样子看起来,K断定他们之所以老缠着他,并不是出于敌意,也许他们真的是想从他那儿得到些什么,只是说不出来,要不然,那就纯粹是幼稚的表现。这种幼稚的表现在这家客栈里似乎挺流行;就说那位老板本人吧,他也像一根木头那样直挺挺地站着,目不转睛地望着K,手里端了一杯早就应该给一位顾客送去的啤酒,甚至把他那位从厨房的窗洞探出身来唤他的妻子也置之度外,难道他不也挺幼稚可笑吗?

    K怀着比较平静的心情转向巴纳巴斯;他本来想支开那两个助手,但是他想不出一个借口来。何况他们正对着面前的啤酒在悠然沉思呢。“这封信,”K开口说, “我已经读过了。你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吗?”“不知道,”巴纳巴斯说,他的神色似乎比他的语言含有更多的意义。对巴纳巴斯的善良和庄稼汉们的敌意,K也许同样都估计错了,可是看到巴纳巴斯总还是一种安慰。“信里也提到了你,我给部长的信件是指定经常由你传递的,所以我想你也许可能知道信件的内容。”“我只是奉命把信送给你,”巴纳巴斯说,“要我等你读了以后,把口头的或者书面的回信带回去,如果你认为有必要复信的话。”“好吧,”K说,“我没有什么需要写回信,请你向这位部长——顺便问一下,他叫什么名字?他的签名我认不出来。” “他叫克拉姆,”巴纳巴斯说。“那么,请你代我向克拉姆先生转达我的谢意,感谢他的赏识和厚爱,作为一个在这里还没有证实自己有多大能耐的人,我珍视他这份赏识和厚爱。我会忠实地照着他的指示去做。今天我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巴纳巴斯聚精会神地听着,接着又问K是不是让他把这口信的内容复述一下,K表示同意,巴纳巴斯便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随后,他站起来告辞。

    K一直在端详他的脸,现在又最后打量了一下。巴纳巴斯的身材跟K差不多一样高,可是他的眼睛似乎居高临下地望着K,但眼色之中却又几乎含着一种谦卑的神情,设想这个人会羞辱任何人,那是不可能的。当然,他不过是一个信使,而且不知道他所传递的信件的内容,但是他的眼色、笑容以及举止似乎都透露着一种消息,尽管他可能对此一无所知。于是K伸出手来跟他握手道别,显然,这一下似乎使他感到有点惊奇,因为他本来是想鞠躬告退的。

    ——待续

    冬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