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

« 2024-3-29  
SunMonTueWedThuFriSat
 
     12
3456789
10111213141516
17181920212223
24252627282930
31      

博客目录

我的日志

    [转载] 莱辛写猫

    莱辛写猫

    中国社科院外文所  黄梅



      猫作为人类亲近伴侣的历史究竟始自何时,进入文学艺术的最早例证出现在哪一国家,还有待方家教我。

        我只一鳞半爪地知道,在近现代英语文学中猫猫狗狗都出过大风头。《艾丽丝漫游奇遇记》中的柴郡猫老幼皆知。时下里演遍五洲四海长盛不衰的音乐剧《猫》是根据名诗人托·斯·艾略特的组诗改编的。那些民谣儿歌般的小诗琅琅上口轻快诙谐,真难想象,它们竟与《荒原》和《四个四重奏》等晦涩沉郁的现代派作品同出一人之手。

        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斯·莱辛的“猫故事”与她的代表作《金色笔记》或《四门之城》(1967)的反差同样显豁。在后一类作品中个人的心路历程与二十世纪全球社会政治历史深刻地纠结在一起,作者早年的激愤与热情,后来的立场转移和心灵探求都通过虚构人物触目地映现了出来。因此,阅读莱辛常常并非轻松的观光游,却如背包客的辛苦跋涉。领会欣赏她的长篇小说需要对历史情境和社会思潮有所了解认识。对于她在不同时期发布的各种讲述和言说,则既不能盲目地一概信从,也不能粗率地贴个标签了事,得下一番审慎分析裁断的功夫。

        不过,莱辛写猫的文字另是一类。《特别的猫》[1]一书由三个中短篇合成,以先后在“我”家生活的几只猫为主角。这些不涉宏大主题的故事很难归类,叙述或许不无虚构,但更大程度上应是纪实,有不少读者把文中的“我”视为作者本人。全书文笔畅如行云流水,幽默而亲切,见猫性,也见人心。难怪付梓后一直很畅销,得到铁杆爱猫人和许多其他类型读者的衷心夸赞。

        宠猫世界里的爱恨情仇

        猫们各具性格和风度。

        那只有暹逻血统的灰猫是风华绝代的美女。“从上方或是背面看过去,她是一只灰色和奶油色相间的漂亮虎班小猫。但她的胸口和肚子,却是一种雾雾的暗金色”,还有耀眼的黑眼圈和黑颈环。她仪态万方,是个卖弄风情的人来疯。她会到门前撒欢迎客,左趋右奉。她会在众人的欣赏目光中翻身打滚,亮出漂亮的肚皮。她还会选择精彩背景摆出种种造型姿态做秀。好一个万千宠爱在一身的高贵公主!

        不过,自从一只小黑猫也进入“我”家,公寓就成了战场。一山不容二虎,争地盘当然是源于猫族本性。灰公主“猫”视眈眈,不允许小黑上主人床或上桌分享她的专有食品。对峙了足足两周她们才建立起某种平衡和秩序。朴实的小黑自知世间当有先后之序、长幼之别,接受了次等公民待遇。不过,她后来大病一场几乎送命,一时间成了“我”的第一关怀对象,又把一切都搅乱了。危机过后,灰公主不得不打叠精神从头收拾旧山河。

        生育产子也带来复杂后果。黑猫产崽后便擅自提高身价,导致战端重开。最后的结果是,黑猫升级睡床尾,灰猫退据床头,但保全了早上叫醒主人的权利。不时的,黑妈妈还会率领众小崽儿炫耀般走来走去。面对母以子贵的黑猫,美人迟暮且已被“做”了(绝育)的灰猫时而隐忍时而奋争,还发挥善于捕猎的特长,不断地把自己根本不要吃的鸟儿和老鼠抓回家献给主人。在乡村小住时,有一次主人出门时间久了,她甚至把绿色枝叶覆盖在捕来的老鼠上,然后和黑猫各据一处,耐心地看守并等待。

        如此猫争煞是有趣,但似乎已逾出本真猫性,几乎有了点“后宫”气味。

        和人一样,猫界的爱恨伴随着生老病死。

        对于生命的第一要素食物,宠猫们的表现是有恃无恐。剩菜剩饭和罐头食品?她们看都不要看。最早先的一只黑白花只吃煮得“嫩嫩的”小牛肝和鳕鱼,否则誓死绝食。灰公主退让再三,勉强接受了绞牛肉馅。只有半路加盟的黑猫和曾经无家可归的“老”鲁夫斯没有资格过于挑三拣四。

        求偶期的来临真真猝不及防。几乎还少不更事的猫少女会突然开始不知羞耻地坐卧不安地躁不可遏地嚎叫奔走翻腾打滚。让旁观的人又惊又叹:“我们这些人类满怀敬畏亲眼见证到,这股不屈不挠,专注无比的强大自然力量。”发情之后便有生育。被苦痛折磨的黑白花每每咬死头一只娩出的小猫。灰公主极不情愿给幼崽哺乳,却急于恢复她在人群中的宠儿地位。惟有黑猫爱心十足,是一丝不苟且教子有方的模范母亲。

        生病很可能是灭顶之灾。猫们原有不失尊严地等候死亡的本能。可是“家长”岂能见死不救?于是就有了上诊疗所打针吃药甚至手术截肢等等惨痛经验。结果猫咪们对宠物医院生出不可名状的恐惧。是的,有了宠物,生与死、痛与乐便在人家里加速了循环的周期。

        自然还有春夏秋冬。

        灰公主“驾到”是在仲冬。饱经风霜的鲁夫斯则是在夏雨中来“我”家求助的:“在连绵不断的大雨中,阳台上清楚地浮现出橘猫的身影,淌流的雨水在他身上染出一道道黑色的条纹……”。而灰猫黑猫两宿敌冷战了几个夏冬之后,也曾迎来温情的复苏与和解:

        春天来临。大门再度敞开。大地散发出泥土的芬芳。灰咪咪和黑猫在院子里四处嬉戏,蹦蹦跳跳地互相追逐,再一溜烟地窜到墙上。她们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享受微弱的阳光——但还是刻意与对方保持距离。她们打了个滚,翻身爬起,小心翼翼地走到对方面前,互相闻闻鼻子,先闻这边,再换另一边。

        也许,它们能直觉地感知春阳中的诗意。

        背景里的人

        活跃在叙事前景中的是猫,人只是背后的陪衬。

        但猫事却也在折射人生。“我”提到童年时在南部非洲和猫的一次亲密接触:

        天空艳阳高照;田里撒满了阳光。但天气却很冷,冷得要命。这只蓝灰色的波斯猫,呼噜呼噜地爬上我的床,留下来与我共同分享我的病痛,我的食物,我的枕头与我的睡眠。每当我在清晨醒来时,面颊贴着冻得像冰似的亚麻布,毛毯朝外那一面总是冰冷无比,从隔壁飘过来墙上新刷石灰浆味,寒气扑鼻,而且还带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在屋外吹动尘土的风冰寒刺骨——但在我的臂弯中,却总是有着一个轻轻打着呼噜的温暖毛团,我的猫咪,我的朋友。

        简洁朴实的文字,没有繁复的形容词,没有多音节的抽象字眼,完全是小孩子的视角和语气。读者从中能辨出什么弦外音呢?严酷的自然环境?干净体面的中产生活所暗含的某种凉意?病孩子的彻入骨髓的孤单(漫漫寒夜里,何处有母亲的体温)?人们不必从作者的自传中寻佐证,就可以由此深切感知人类关系的某种缺失。

        是的,对猫伴狗伴的眷恋常常与孤独有关。在莱辛的一个短篇里,伦敦穷苦老妇和猫相依为命,演绎了一场触目惊心的悲剧。这里,“我”家猫事大抵是温馨而诙谐的,但背景中仍不时飘过阴影。读者隐约地领略着伦敦穷人区的“猫国”景象。有时流浪“猫口”大增几乎成灾;也不时有攫取猫皮的生意人之类出没,于是很多眼熟的猫转瞬就无影无踪了。养猫的人家也很多。猫不仅是主人的伴,也是街坊邻居沟通的纽带。也许现代都市社会的宠物都如此。猫家长们会在街头停步,讨论彼此的爱物。饲养宠物似乎成了指示人具有爱心乐于开口的一种标识。有个巴黎女人因为收留了飞进房间的小鸟,便感到了标签的压力:“这就表示……我变成了一名人道主义信徒——我的天哪!我走楼梯的时候会被老太太们拦住寒暄。年轻女孩儿会跟我谈她们的爱情问题。”

        人与人交流何以要“取道”猫狗?一位知识女性又为什么那么拒斥其他妇女的偶然叨扰?街区冬天水管冻坏无人修理的景况和“猫国”的生成与兴衰有没有关系?这些不免会浮上脑际的问题并非全然无关紧要。

        在“大帅猫的晚年”一章中“我”在阳台上看到了自家的巴奇奇试图结交朋友的伤心一幕。此时,那当年帅“哥”已是被截去一条前肢的残疾老者:

        隔壁家的猫穿越篱笆走过来,但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发出他在跟我们打招呼时那种友善的细微叫声……他不敢太过放肆,刻意坐在离她好几步远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几步。她连忙又挪远了些。他靠一条前腿和臀部坐下来,稳住身躯。她舔了一下毛。这只直性子的年轻母猫,完全不懂得如何卖弄风情……巴奇奇仍然痴痴地望着她……他并没有直接走向她,而是换个方向绕过去,然后再坐下来,但其实又跟她靠近了一些。她毫无反应。他们就这样坐着……大约过了十五分钟以后,她站起身来,从他身边擦过去,然后坐在他附近,但却背对着他,望着花园杂草丛生的荒芜角落。他又用迷人且充满诱惑力的语调喵喵叫了几声。她故意慢慢踱向荒芜的角落,窜进杂草堆中失去了踪影,只能从那波动起伏的草浪,推断出她的行踪。接着她又跳上篱笆,过去巴奇奇常坐在那儿看松鼠、看小鸟,但他现在已经跳不上去了……

        和书中许多细致入微的描述一样,这里,猫咪们的一个个动作、一个个眼色、一个个声音都很传神。然而读者感受的不仅有猫的悲喜剧表演,还有那凝听的人耳和注视的人眼。“我”目不转睛地看了不止十五分钟,也许有半个小时。目光里有怜爱,有同情,有静思,还有难以言传的落寞与悲凉……某种显然并非仅仅源自猫世界的苍凉。

        有时候,连讲述的用语似乎也反过来在展露说话人。

        “我”说:灰公主做了绝育后“身材就完全变形。她像吹气球似地迅速膨胀,失去了她原有的纤细优雅……她的眼睛松弛,布满皱纹”,成了一只“老处女猫”。于是有女性主义者对“老处女”一词发难。此类批评虽然太夸张太教条,但也提醒着我们,人一旦开口,即使不过谈猫咪,就难免被种种习而不察的话语成见所纠缠。

        总之,猫身的背后有人影。在莱辛的猫故事里,我们见证着人的心怀,人的慈爱,人与人的疏离,还有人生的百般无奈。

        五六十年前莱辛离开非洲转战英国文坛,把第一次婚姻带来的一双儿女留在了身后。《特别的猫》初次发表时,她题辞将它献给留在非洲的女儿。

        莫不是因为其中的那个“我”从某个角度说更显本心或本相,更渴望给予抚慰或达致沟通?

        并非“只不过是只猫”

        本书标题《特别的猫》原文(Particularly Cats)中“特别”一词是副词,不是形容某些猫与众不同,而是针对人们常说的“只不过是只猫啦(only a cat)”那句话里的轻描淡写的“只不过”。对这个词还真不容易想出个好中文对应,硬译的话,多少有“特别/单单/尤其”的意思,说的是区区诸猫亦有资格当关注重点particularly地存在。

        这不是因为有的猫如今跻身“宠”物,而是因为那句“只不过”充斥了太多的以人类私利为尺度的粗暴价值判断。说到底,猫难道不是和我们一样的生灵?也许因为这个缘故,穿插于故事中的那些非洲猫令人难忘。

        在“我”童年生活过的非洲农庄,每天出没的猫们,不论家养还是野生,都受到严峻自然法则的支配,时时可能被盘旋在天空的鹰隼叼走,幼弱者还会被蛇吞吃。家猫也不喂,全靠自个儿外出打食,所以有的渐渐就混入在附近游荡的野猫行列。

        一次,“我”们的一只灰猫被送到二十多英里外的伐木营地后很快失踪了。过了大约两周,它半死不活地回到家里。它如何穿越了那没有道路的荒山野地?它如何渡过了水势暴涨的两条大河?没有人知道它是怎样完成这回归壮举的。还曾有一只变“野”的母猫。她隐约认得旧主人,在干旱的饥荒日子里有时满怀警惕地到“我”家讨要一点吃食维持性命。而后雨季来临。在第一个暴风雨之夜她不停地嚎叫,直到把人引到废弃的矿坑边——它的孩子们被水困在半坍塌的洞里。最终它们第二天被人救出。在这些堪称“英雄”的半野猫身上,没有宠物的矫情,却有自然赋予生命的坚毅、机敏和尊严。

        其实,不论对人还是对动物来说,那时的非洲农场生活都是严峻的。人们须带枪防身。如果家猫的繁殖速率超过容忍限度,也无法行“仁慈”的割势手术之类,只能由母亲活活处死一部分新生猫崽。有一天,母亲拒绝再干这事。结果却更为恐怖。因为后来家里猫口剧增沸反盈天只得由手足无措的父亲来实施对成猫的大屠杀。

        年幼的我还曾把猫尾误认成蛇:

        我母亲听信我的话,朝一个移动的灰影开了一枪;猫立刻发出凄厉的惨叫,它的腹侧破了一个大洞,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它在木片堆中挣扎滚动,不停地喵喵哀号,而我们可以透过它那脆弱碎裂的肋骨缝隙,看见它那血流不止的小心脏。

        让孩子心惊肉跳的血腥场面。却难言是非。呈现的是生存的艰难和残酷。若再换个思路,从可能被猎杀的蛇(它们应是那片土地的原始主人之一)的角度想一想,就更会叹息这小小枪击事件中的悲剧因素和悖论意味。血淋淋的死亡是自然法则的延续还是人无可挽回地侵犯自然秩序的后果?

        莱辛无意在小故事中展开有关文明的理论探讨。她只引领自己和读者多少挪移立场,试着想象一下其他生物——尤其是猫(particularly cats)——的主体性生存。

        不管是家猫,还是野猫,它们眼中何尝没有一个世界:

       每当灰咪咪一连花上半个钟头,望着在阳光中飞舞的尘埃时,她究竟看到了什么?而当她望窗外迎风摇摆的树叶时,她又看到了什样的景象?当她抬头凝视悬挂在烟囱上方的月亮时,她眼中所看到的又是何种风景?

    [1]多·莱辛:《特别的猫》(彭倩文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08)。

    原载:外国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