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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风中之路 |
风中之路 [日] 川端康成 一 梦宫子有些发抖。这不是因为那贴近耳垂的唇部的温暖、柔软,而是因为在唇部的压力下细发触在面颊上那轻轻的移动。 “从旁边来了。” 宫子觉得男人的低语十分可笑,不禁哧哧地笑了起来。 当她被男人搂抱住后,宫子才想到房间里还睡着长女惠子,还有二女儿直子。 “她们都朝那边呢。”男人说。 “真的。”宫子答道。 兴奋、喜悦使宫子忘却了一切,使她感觉不到任何羞耻。 ——闹钟的铃声冷冰冰地响了起来。 在昏睡中,宫子的手摸索着枕旁。她的手指怎么也摸不到夜光表的小铃。表在她的手掌里就像一个活物似的叫个不停。 宫子仿佛看到自己的心脏蹦出了胸腔,正在剧烈地跳动,心里感到一种难言的令人不悦的苦涩(多么怪的梦啊)。 从睡梦中惊醒的慌乱平静之后,宫子系上那条用惯了的“名古屋腰带”,扣上日式布袜的纽绊,然后来到了厨房。 拉开了窗帘,外面仍是一片昏暗。 昨天傍晚时分,刮起了今年第一次初冬的寒风。今天早晨似乎还降了霜。宫子感到脚底下冷飕飕的。 不过,早晨这忙碌的时间使宫子没有过分意识到梦见真山而产生的不安。对她来说,这也很值得庆幸。 真山是宫子女儿们的朋友,也是老大惠子的恋人。去年夏天,他们在轻井泽相识以后,便一直保持来往。真山每星期都要到她们家里来一次。 他现在已经十分熟悉这家人的生活,甚至可以根据这家人的每个人的性格来选择每个人所喜欢的话题。 宫子的女儿们正当青春妙龄。家里的客厅在她们看来就是咖啡馆的延续。所以,除了真山以外,还有一些青年来玩。不过,惠子、二女儿直子,甚至小女儿千加于这个高中生都喜欢真山。 宫子也承认这是因为真山人品好。她也默默地盼望真山能够和惠子结婚。当然,这都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她从来没有想过真山和自己如何如何。对这点,她完全可以发誓。不过,记忆清晰的这个梦却使她感到恐惧。 宫子有三个孩子,全是女孩。因为她结婚、生孩子都早,所以经常被人误认为是惠子的姐姐。在梦里梦到真山后,她想起来,总觉得有些自己的错。 千加子睡在宫子的旁边。刚才闹钟响时,千加子只是翻了个身。“该去喊她起来。”宫子正想着,千加子穿着海军服式的校服来到了厨房里。千加子眼睑、面颊透着寒气,看来是刚刚洗过脸。 家里的人中,唯有千加子一个人早晨吃面包、喝咖啡。宫子在为孩子们装饭盒。千加子在旁边一会儿打开烤箱的开关,一会儿又看看食品柜,从里面取出果酱瓶子。 “千加子,妈妈今天做了个奇怪的梦。” 据说这种不好的梦如果讲给别人听了就会销声匿迹。所以,宫子就对千加子这样讲。 “什么梦?” “什么梦?做梦嘛,总是乱七八糟的,也讲不清楚。不过这梦和真山先生有关。” “是嘛。妈妈在梦里,是不是看到真山先生已经和惠子姐结婚了?” “没有。” “妈,你不觉得真山先生和惠子姐挺像的吗……” “脸像?” “对啊。” “两个人相像?” “你看他们那眼皮、下颚的样子,多像啊。我有时都觉得他们在前世就是兄妹的。” 宫子嘭嘭地用刀切着东西,心里想:他们不是相像,而是天生的一对。所以才让千加子产生了这种感觉。这个当妹妹的是不是在羡慕自己的姐姐呢。 夫妻在长期生活中,连脸都会变得相像起来的。可惠子和真山还没有结婚。 “前世的兄妹。千加子,你还蛮懂的嘛。你去惠子姐,还有真山先生那儿说说去。” “前世的兄妹,在今世结婚,多幸福啊。” “嗯——前世未成姻缘的人在今世有缘相逢,那倒是蛮好的。可这前世的兄妹,怎么说也让人不舒服。” “不是挺好的嘛。” 千加子这么认为也许是因为她只有姐姐、没有哥哥的原故。千加子也不曾得到过充分的父爱。而且,她这个小女儿至今仍然缠着母亲,睡在宫子的身边。 宫子和丈夫已经分开睡三年了,但表面上却相安无事。 “妈妈,你怎么了?” “没事儿,没什么。” “帮我梳梳头。” 千加子笨手笨脚的,至今还不会自己梳头。可学校里又不允许剪成短发或者烫发。于是,她便将留到肩头的头发分成两部分编成辫子。 宫子顺手把千加子蓬松的头发握在手掌中。 电话 上午10点,宫子正在收拾起居室时,惠子走了进来。她头上缠卷着一条花头巾,就像印度人似的。 宫子看到惠子,不由得又想起了刚刚做过的梦。 “直子呢?” “早走了。” 惠子明明知道与她同居一室的大妹妹已经出门了,但是还是习惯问问。 竹岛一家的早餐每天都分三次。有时高秋一个人吃得特别晚,那就要四次。自然,作为一家主妇的宫子就要相应忙碌许多。 惠子9点以前是不会起床的。据说这早晨的懒觉是美容之必需。 惠子在上高中时,曾参加过摄影小组的活动。由于她天生丽质,所以常常被人当做模特。一次,有一位有名的摄影家以摄影指导的身份出席了一个摄影讲演会。惠子和她的摄影小组的朋友也参加了。在那次会上,惠子得到摄影家的青睐,被请去做了模特。从那以后,她的照片时时见诸于杂志的摄影插页中,同时也逐渐被设计师们采用。 这样,一直到今天,做模特几乎成了她的另一半职业。但是,惠子没有加入模特俱乐部,总是以业余的形象出现。 上高中以来,惠子攒下了一些做模特的报酬,夏天的零用钱、冬天滑雪的用具从未让宫子操过心。 高秋作为父亲,认为女孩子的美瞬间即逝,所以在众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美也并非坏事。他似乎并不觉得惠子在男人们、女人们的注视下变得美得耀眼是一种危险。 在三个女儿中,惠子在父亲面前最不拘束。而高秋呢,也多是让惠子为自己办事,却很少让宫子帮忙。 高秋好像已经起床了。宫子让惠子给他端去茶盘。 “给,您的茶。”说完,惠子坐在父亲的面前。 “嗯。” “今天早晨够冷的。爸,您用‘汤婆子’了吗?” “没用。” “爸,您昨天晚上回来得很晚吧?” “对。” “打麻将?” “不是。” 高秋打开早晨版的报纸。 “您快喝茶吧。要不就凉了。” “嗯。” 惠子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她知道如果自己再说下去,父亲肯定要不悦的。所以,她也不再做声了。宫子端上来一个长长的漆盘。惠子从盘中取下餐具,摆放在桌子上。她又在父亲前面的小盘里倒了些酱油。 三个人凑齐刚刚拿起筷子,电话铃响了。 “我接。”惠子向母亲示意,不让她接。然后,自己走了过去。 听到惠子柔和的声调,宫子马上判断出对方是真山。 “我做了个怪梦。”宫子开口道。 趁着惠子去接电话,宫子想把做梦的事告诉丈夫,如果丈夫一笑了之,那自己也就安心了。 “嗯。” “梦见真山了。” “嗯。” 丈夫没有理会。宫子只好把这难以表述的梦埋在自己的心底。 “这惠子在说什么呢。对方是女的,还是男的?电话真够长的。” 高秋也像是有些担心。 夫妇俩吃完了饭,可惠子的电话还没有完。 惠子在电话中的应答很短,渐渐显露出不满、焦躁的样子。 高秋起身去准备上班后,惠子才终于返回到饭桌旁。 “谁来的?” “真山先生。” “怎么了?” “怎么也没怎么。” 那语气似乎在说跟您说也没用,我不说。 惠子所干的是时装模特这种非同一般的职业妇女的工作。对此,真山的母亲颇为不满。今天下午就有个冬季流行服装展示会。惠子将穿着婚纱出场。而且电视还要转播。真山以前就跟惠子说过: “我妈在家肯定要看电视的。她要是看到你穿着结婚礼眼和别的男人一起登场,肯定感情上更接受不了。而且,我也不愿意。” 但是,惠子仍坚持出场。她觉得已经接受下来的事,就不能毁约。 在刚才的电话里,真山还是希望惠子终止出场表演。 “我没法跟我母亲解释。”最后,真山说了这么一句。 “行啊。” “我可不去看。” “用不着抽上班的时间来嘛。” “公司里也有电视。可我不看。” “行啊。” 真山的母亲不仅不喜欢惠子,而且还不喜欢惠子的父母。惠子早就知道这点。 真山的母亲从来没有见过惠子的父母。她只不过是根据自己的臆测猜想来决定自己的好恶的。惠子的家庭相当富有,但是没有雇女佣,而且还让女儿去工作。这些,也成为真山母亲责难的目标。另外,惠子和她的妹妹经常去真山家玩,有时还吃饭。于是,真山的母亲就说: “你母亲怎么一次也不来,是不是不擅交际啊?” 这位母亲对英夫这个独生子非同寻常的爱,在惠子看来,简直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真山的母亲也在为儿子寻找媳妇。然而,当惠子这个真正的候选人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虽然没有表示强烈反对,但是却迟迟不表示赞成。 面对母亲 真山英夫知道惠子穿婚纱出场的时间,所以在这之前便离开了公司来到附近的咖啡馆,准备在那儿看看电视转播。 但是,当时装表演的转播开始后,真山却怎么也坐不住了。在惠子未登场之前,他离开了咖啡馆。 想到女事务员们有可能也在看电视,真山没有径直返回公司,在街上转了一阵。他准备等转播结束后再回去。惠子曾经来过真山的公司。有些人看到电视,可能会马上认出惠子的。 其实真山并不在乎人家认得出来与否,他也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找个地方看看。可是,结果却是,真山有意识地避开了观看这个时间段的电视。想起来真不是滋味,自己为什么就不看呢? 母亲认为时装模特绝非良家女子之所为。为了不刺激母亲,真山以前就跟惠子讲过,希望她不要参加大型的表演。今天早晨,他打电话又求惠子,但是没有说通。这才使真山说出“不看”的话。 不过,真山没有看并不是因为这点。他不是到咖啡馆去看了嘛。 没有看到转播,真山的脑海之中反而不断地浮现出惠子穿着华艳的婚纱的形象。 傍晚,走出公司,一阵寒风吹来,真山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竖起大衣的领子,准备去惠子家看看。惠子还没回家就去拜访,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真山觉得这样心里倒轻松些。 “跟她的母亲谈谈结婚的事儿,请她母亲到自己家里来见见自己的母亲。”真山想。 来到涩谷的松涛住宅区,真山看到惠子家的门厅处关着灯,屋里安静得使人不敢贸然去按门铃。屋里的灯亮了,映照在门厅大门的玻璃上。 “哟,是真山先生啊。妈,真山先生来了。”千加子热情地将真山让进门去。 千加子点燃客厅的燃气炉,在真山的对面坐了下来。她弯曲着长腿,并拢斜放在一边。看到千加子一副陪客的样子,真山微笑一下,问道: “你直子姐姐呢?” “今天是星期三,她去学插花了,还没回来呢。” “你在做什么?” “学习啊。快期中考试了。”说完,千加子望望真山,问: “真山先生没去看惠子姐姐的表演吗?为什么呢?” “男人看那个有些不好意思。” “那倒是,男人……不过,真山先生还是应该看看姐姐的表演的。” 宫子端来了红茶。 千加子喝完红茶,起身走了。她似乎舍不得浪费学习的时间。 看到宫子似乎在回避自己的视线,真山想:她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来意。 今天晚上的宫子显出从未有过的羞涩。难道等待对方向自己的女儿求婚,母亲本人也会像自己的女儿那样羞涩? “您看过电视了吗?” “噢。”宫子抬起头来。 “我也是看不下去啊。自己的女儿在那儿嘛,而且还穿着什么结婚的礼服……” “我没有看。” 真山平静了一下内心,准备表示自己要和惠子结婚的愿望。 黄玫瑰 国铁电车快要到涩谷了。直子从车窗向外望去。傍晚广阔的天际似乎贴着一片黑纸。那就是富士山。 这种景致并非鲜见。只要大气清澄,天气晴朗,在东京鳞次栉比的房屋的远处总可见到富士山的影子。直子望着富士山,想起即将逝去的一年,心里不禁升起漠然的伤感。 (这两年就像梦一样过去了。) 直子从学校毕业后打算只工作两年,绝不多工作一点儿时间。“这两年”就是这两年。 直子在学校时成绩很好。她一开始就选择了就业,毕业之前工作就已定下来,在三友银行秘书科做事。 姐姐惠子面部颇为引人注目,但穿上华艳的服装却不很协调。而文静的直子却恰恰相反,多么华艳的色彩,多么奇特的设计,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显得十分合体。 走出涩谷车站,直子感到大衣下摆处有些往里灌风。天这么冷,要是回到家里,大概就不再想出来了。想到这里,直子径直向插花的师傅家走去。 今天是12月份最后一个练习日,按计划今天要学新年用的“盛花”。 住宅区里到处都停着私人的汽车。从后面传来的脚步声渐渐地走近了。那人走到直子的前面,停住脚步,回过头,向直子笑了笑,又继续赶路。 “啊!” 直子心里一惊,向对方微微点点头,脸上露出年轻姑娘的羞涩。 原来来人是插花师傅的儿子光介。 直子偶尔见过光介,但是同他从来没有交谈过。光介不主动与她攀谈,直子这个女孩子也就不好与他打招呼了。 光介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他的眼神甜美、温柔,富于女性的温情。来学插花的女学生们经常议论光介。对此,直子也有耳闻。 ——听说他结过一次婚,后来又离了。 ——听说他不是28就是29岁。 ——听说他不是师傅的亲儿子。师傅的丈夫死后,师傅带着光介这个养子又再婚了。可这个新丈夫和光介不和。结果,师傅又离了婚。 即使在师傅的家里,直子碰到光介,心里也总有些胆怯。像刚才这样让光介走到自己前面,直子更是不敢迈步了。 当街门没关,大概是特意为直子留的。可是,屋门却紧闭着。外面的地上只有光介的一双鞋。 插花操作都在客厅。与客厅相连的房间里,铺着一领花席,上面放着插花的材料,显得清冷清冷的。 直子在这里选了长着苔藓的松树,又犹豫再三后挑了三枝黄玫瑰,然后回到客厅。 师傅身穿蓝色的结城织染的碎白点花纹的和服,上罩棕色短外衣,正在往一只白色花瓶里插山茶花和小桑蔓。 直子双手在膝前合拢,向师傅郑重施礼。师傅转过脸来,一边还礼一边说:“你来了。” “黄玫瑰……选得好。这样,能插得高雅。你就插在这水盘里吧。” 师傅说着,从自己的身边取出一个呈荷叶形的浅蓝花器。 “你把稍有些凹进去的部分当正面吧。” “行。请您指点。”直子低头致谢后把插花的材料拿在手里。 她用小松树作为主轴,又用心地修剪了作为陪衬的玫瑰。 鲜嫩的花本透着冷气,从指尖渗透到直子的全身。可是直子却觉得面颊热乎乎的。 直子停下手时,师傅也定神看了看。 “直子小姐总是那么坦诚。” 如果说人的内在性格都能从插花作品中体现出来,那么插活一束花也绝不是一件易事。 “你这摆法太乱啦。这么好的玫瑰,要糟蹋了的。要把玫瑰放得挺直些……” 三枝玫瑰经过师傅几下拨弄,立时变得气质高雅,艳丽多彩。 “要学到这种程度,自己还差得远呢。” 直子颇为佩服地感叹道。 “直子小姐,还练吗?我看你今天像是有些累了。” 看来,刚才自己还是应该先回家休息一下再来就好了。那样的话,可能插得会多少好些。 她平时总是竭力模仿师傅插花。所以,不论受到批评,还是得到表扬,她都同样觉得不好意思。 “你再重插一遍。” 直子一个一个地仔细观察着师傅插的形状,同时将它们从剑山上取下来,放在自己膝盖旁。 她刚刚开始插,便不断打起喷嚏来。 “新年放在壁龛的插花,我看用大王松好。我给你准备一下吧。” “行。不过,我一个人可不成。”直子说。 “那我30号去你家看看。” “那就麻烦您了。” “听说,直子小姐家的大姐已经订婚了……” 师傅伸了伸腿,放松了一下,微笑着问。 直子吃了一惊,师傅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 “大概是上上周吧,我在电视里看到了你姐姐。你姐姐长得真是漂亮。她要是结了婚,就不做这方面的工作了吗?要是不做了,我觉得挺可惜的。” 惠子说过,结了婚要是连自由、朋友都失去了,那她就不想结婚。 英夫明确地表示了求婚,惠子的母亲也见了英夫的母亲,事情已经迅速地具体化。可在此时,惠子却比以前变得乖僻许多。有时英夫来到惠子的家,惠子也会因为另有约会满不在乎地就离开家。 对直子、千加子,英夫仍如以往态度十分和蔼。和惠子的母亲官子,英夫也很谈得来。 三姐妹中处事最为谨慎的直子觉得,自己的姐姐尽管平时相当自信、自爱,但到了关键的时刻却有些失去主见。 看到姐姐的内心变化,真子想:用不了多久,自己也要面临这种时刻了。 整个家里每个人都对英夫无可挑剔。可就是惠子这个当事人却显得有些犹豫不决,尽管当初就她最为主动。 “也许姐姐变得有些舍不得自己了?”直子这样想。 师傅又亲切地微笑道: “真山和我是亲戚。所以,前几天,我听说英夫的亲事时,觉得这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啊。” “原来是这样。” 直子似乎找不到更合适的话了。 正巧,师傅的女学生走进一两个来。直子便借机把插花材料包在纸里,站起身来。来到外面,道路已开始上冻了。直子沿着住宅的矮墙向前走着,后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竹岛小姐。” 直子在路灯下停住了脚步。 光介手里拿着直子的奶油色的手套赶了上来。 光介的眼神显露着他自身的美。直子却害怕与这双眼睛直接接触。 “谢谢。” 直子低着头,从光介手里接过手套。 光介同样什么也没说,把手插在衣袋里,缩着脖子转身回家去了。 手套是刚才挑插花材料时放在花席旁忘记了的。光介竟会知道这是直子的。这使直子很是高兴。 “天这么冷,可自己却把手套忘了。真够怪的。” 眼睛 直子回到家里时,发现客厅里似乎有人在。 原来是千加子一个人坐在起居室的固定脚炉旁,显出一副十分无聊的样子。 直子害怕一旦坐下来就会磨磨蹭蹭什么也干不成,便拿来花瓶,马上插起花来。 “千加子,你把这个找个地方摆起来。可别放在客厅的壁龛里,还有门厅啊。” 听到直子喊,千加子这才转过眼看到花。 “那放在哪儿啊?放咱爸的屋里?” 千加子去放花了。直子穿着长衫外罩,也没脱掉筒裤,便把脚放到了脚炉下面。她感到背上一阵一阵发凉。大概是感冒了吧。 “来客人了?”看到千加子回来了,直子问道。 “是和眼店的。给惠子姐送外出用的和服来的。可好看啦,你看看去。” 直子不想动。 “我肚子饿了,还有点儿冷。今天晚上吃什么?” “我做好吃的啦。” “咱姐呢?” “去买滑雪用品了。” “滑雪,是和真山先生一块儿去的吗?” “好像没请英夫先生去。” “真的。” “咱姐说啦,她这是去和青春告别。” “能这么说吗?” “咱姐前脚刚走,英夫先生就来电话了。” 千加子一直想上短期大学的国文专业,因为她的两个姐姐都说学生时代是最快乐的时期。 期末考试是判定有无升学资格的一种标准。现在,本学期的期末考试刚刚结束,千加子正处在最快乐轻松的时候。 “听说插花的师傅和真山先生是亲戚。”直子说道。 “她突然提起了咱姐的事儿,真把我吓了一跳。” 和服店的人好像已经走了。宫子手臂上搭放着那套美丽的和服,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进来后,宫子把和服展开搭放在红漆的衣架上。 白底的和服下摆、袖子、肩上绘着梅树,显得十分华丽。 “这是手绘的。有点儿新年穿的衣服的味儿吧。” 宫子显得十分高兴。 “就像妈妈要出嫁似的。” 千加子声音清脆地说。 “你别说,还真差不多。惠子有点像你爸爸,一点儿也不着急。我还以为她今年不去滑雪了呢……真让人替她着急。”宫子无精打采地走出房间。 “嗳。” 千加子温暖的手放在了直子的手上。 “咱妈不是去过真山家里嘛。后来,咱姐的事儿就一下子办了起来。咱姐大概是为这事儿在闹别扭呢。咱姐整治英夫先生,你看是不是为了试试自己的力量?” 没想到转眼之间妹妹已经这么成熟了,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直子正在出神地想,千加子又说: “不过,英夫先生能当我姐夫,我还是挺高兴的。” 宫子在厨房里喊直子过去。直子让千加子替自己去,自己坐在脚炉旁一点儿也不想动。 身体暖和过来了,直子又开始感到了头痛。 晚饭摆在了眼前,可直子却没有一点儿食欲。 “我像是感冒了。我吃点药去睡了。”直子说着,站起身来。 直子和惠子两个人睡一间房间,平时从不用取暖用具。直子躺在床上,身上直发抖。 惠子床上面的墙壁挂着一幅米歇尔·摩根的照片。望着他那双冷漠强悍的目光,直子有些被拒之千里的感觉。但惠子却十分喜爱他。 直子突然想起那个叫戈拉·潘迪特的年轻的印度音乐家的眼睛。在电视里,他弹着钢琴,时时抬起头来显露出他那柔和的眼神。那眼神和光介的眼神真像。 “从刚才,自己是不是一直在想着光介的那双眼睛?……”直子想到这里,脸上不由得有些发热。 这天晚上,直子病倒了。 高烧、咽喉痛、声音沙哑,直子的这些病状正是今年冬天流感的典型症状。而她恰恰病在年末最忙乱的时候。 姐姐惠子1月中旬下聘礼,4月末举行结婚典礼,基本的日程都已经定好了。可是,惠子还是决定去滑雪。想到姐姐将被晒黑的面容,直子真担心她能否化好新娘的妆。同时,直子还想到母亲的新年准备,打算无论如何也要快些恢复健康,好去帮助母亲。 据说真山家正在为英夫和惠子建筑新房。惠子家为了不使惠子嫁过去脸上无光也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母亲背后为筹措资金所付出的辛劳,直子要比惠子这个当事人清楚得多。 二 雪 惠子学会滑雪是在高中三年级,以后每年都和伙伴去滑雪。 虽然有些伙伴因为有了恋人或者结了婚不再来了,还有的是生病没法来,但是由于某种联系每次都有新的成员参加。所以,每次去滑雪总有五六个人,多的时候要有七八个人。 平时大家并没什么联系,可一到了滑雪季节,伙伴就会打电话、写信互相联系,最后定下一同出行的时间。 费用是由各人负担。携带的食品则要大家分头购买,谁买什么靠抽签来定。 有时候,她们在东京过完圣诞节后就去,一直在山上呆到除夕夜。有时候,就在除夕夜走,在山上度过新年的头三天。 滑雪的朋友们相聚是件幸福的事儿,即使在分别之时仍可给每个人留下欢欣。 惠子今年的心情就是要去与青春告别。 自从莫夫向惠子的母亲表示要和惠子结婚的意思以后,婚事便迅速地筹办起来。面对母亲们的企图,惠子感到的是陈腐、是小题大做。这使她感到心情很为沉重。 她觉得自己不仅是投入到真山的怀抱中,而且是要“嫁到真山的家里”。 她产生了一种犹豫与不安,就像是在准备跳越没有桥的河流。 难道每个人都要有这种情感体验? 时装模特不能再做了。结婚仪式要是穿洋装,那结婚宴席就要换上和服…… 真山的母亲提出了许多要求。宫子一项一项地都答应下来,转告给自己的女儿。 惠子对工作并没有什么留恋。她也喜欢漂亮的和服。但是,这一切都是作为条件强加给自己的。这使她感受到真山母亲的压力。 英夫对自己的母亲极为顺从。而宫子最近又突然开始特别照顾真山。这一切使惠子感到心烦意乱。 英夫的爱是可信的。可自己为什么还要对这些小事过分计较呢? “也许是因为自己要更为任性……”惠子有时也曾这样想。 平时不善言谈的父亲也玩笑地说: “惠子定了婚后,是不是有点儿歇斯底里啊。就像刚断了奶的孩子似的。” “这倒是。要离开家了嘛,就想好好闹闹。”惠子表面上若无其事地反驳着父亲,可心里却伤心得很。 父亲和母亲都是好人,家里也算个富裕家庭。可是他们却都显得十分孤寂。特别是母亲,她好像总是在压制着内心的不满。 惠子一旦要结婚了,便立刻体验到女人的恐惧。 今年是她被邀去滑雪中的最高兴的一次。在皑皑白雪中疾速滑行,那种心情该多么爽快啊。 母亲也劝阻她,英夫也显得不悦。但是,惠子仍然固执己见:“就这最后一次。我一定得去。” 火车仍像往年那样,坐新宿发车的最后一班车,而且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好了。 惠子要去涩谷的街上去买抽签分配给她的随身携带的食品,还有新鲜的黄油。在她看来,这要比在家里看刚刚染好的和服重要得多。 和服上染的是梅。可是婚礼在樱花季节过后才举行。那时穿,就显得有些赶不上季节。 “妈妈是不是准备让自己穿着它去真山家拜年呢?” 藏蓝色的长裤,苏格兰格子呢的外套,毛线帽子,惠子一副可以马上登上火车成行的打扮。她迎着扑面而来的风,向坡下走去。 在车站前的广场,当她随着人流按照信号灯的指示正要过马路的时候,后面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凭着那柔和的感觉,惠子知道来人是英夫。 “刚才给你去电话,你妈说你去买滑雪用品了。所以,我就来送送你。” “我还有话要对你说。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不用你送嘛。” “为什么?” “不好。送人走后你会觉得无聊的。而且我也会觉得心里沉重。” 惠子没有再说什么。 商店街里正在岁末大甩卖。他们两个人在人流中被拥挤着向前走去。 惠子走进一家摆着舶来的化妆品、食品的小店,买了些杏干儿、巧克力、水果糖。然后,又拐进一条小胡同,在一家有些下町味道的点心铺买了糯米酥、年糕脆、甜纳豆,还有冰糖。 看到惠子的购物袋里东西越来越多,英夫问道: “几个人去啊?” “今年去得多。七个人。” “全是女的?” “也有三个男的。” 英夫的脸上露出责怪的神色。两个人又沉默不语了。 “在这么拥挤的人群里走,怎么说话呀。”说着,英夫把惠子带进了一家挂着灯笼的小木屋式的店铺里。灯笼上用小字写着“俄国大菜”。 店里十分暖和。两个人在角落的座位上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莫夫要了饭菜之后,显得有些不悦地说: “真没意思。” “什么没意思?” “你也太直了。事儿已经定了,可你却一点儿也不着急。你也得多少为我想想啊。” “我想了。” “你要是为我想了,那就别去。这三四天,你和我不认识的人去我不知道的地方,我受不了。现在再说这个,我知道你要说我太任性了。可我否是。” 莫夫话语中饱含着深情。 惠子虽然觉得对方有些咄咄逼人,但心里仍然感到一些温馨。 “对不起,我就去这一次。让我去吧。去的真的都是滑雪的朋友。这次从山上下来后,大家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见面的。” 英夫一直默不作声,不停地摆弄着手上的火柴。 “我要是说就不让你去呢……” “那怎么成。你没有理由不让我去。” “你不是个普通的小姐。你有许多东西。你又要服装表演,又要滑雪……” “最不想听到的、令人极为不悦的话竟然从他的嘴里说了出来。”惠子想。 她难受极了,垂下了眼帘。 花 30号,直子终于退了烧。但是,她仍然没有食欲。千加子为她端来了一碗打了一个鸡蛋的米粥。这简单的饭食似乎在告诉她家里是何等忙乱。 直子想喝些果汁。她觉得这样会清爽一些。她连续喊了几句,但她的声音被宫子忙乱的脚步声淹没了。宫子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在屋里忙这忙那。 去滑雪的惠子还没有回来。 或许她今天晚上就会上车,明天就会到家,到家后,马上就要洗澡,洗头,去美容院,上街买东西,随心所欲地度过除夕日。 惠子要是在家,家里的气氛就会轻松欢快。 “太我行我素了。” 家里的人谁都这样看惠子。但是,谁都很自然地宽容她。 对这样的姐姐,直子从懂事起就有着微微的嫉妒和羡慕。直子不由得感叹道:虽说是姐妹,可性格秉性竟会如此不同。 不过,她们仍是亲密无间的姐妹。 恢复期的困乏使直子不知不觉之中又进入了梦乡。 好像是在做梦。 直子觉得自己在和母亲交谈,又觉得自己是在旁边听母亲和千加子谈话。 “什么大年三十,什么元旦,其实和平时的今天、明天没什么两样。” “是啊。我年轻的时候,也这么想过。不过,慢慢地也就把这日子认定是大年三十、元旦了,就像是在迎接全新的、鲜活的、纯白的客人,也就想把屋里屋外、把身上穿的全部清扫干净了。” “纯白的客人?……” 她重复着母亲的话,又道: “渐渐地,我们也要变成妈妈这样吗?能变成这样吗?会完全变成这样吗?” “每个人都不会一样的。都是女人嘛……” “……” 直子觉得宫子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突然变得十分清晰了。 “还在睡吗?睡得真好。感觉好些吗?” “我觉得刚才在和您说话来的。看来,我还是睡着了。” 宫子站在那里,怀里抱着花瓶。花瓶里插着三朵郁金香。 “听说插花的师傅也得流感了,在家休息呢。” 直子以为花店送花来了。 “明天我就能起来了,也就能插花了。” “花儿,你别急。人家给咱插好了,说是放在壁龛上的,可以放几天呢。” “谁帮助插的?” “你师傅的儿子来了……” “光介先生?” 直子低声用力地说出了光介的名字,似乎是在证实自己内心的惊讶。 直子感到十分意外。她没想到光介会对插花也有兴趣。 能替师傅来插花,可见他的技术非同一般、颇为自信。这使直子更觉惊讶。 “这儿得让惠子好好收拾收拾……”宫子说着叹了一口气,把花瓶放在满是灰尘的茶几上。 “是穿的西装吗?”直子问。 “什么?你是说那位先生穿的衣服啊。大概是穿的久留米碎花染的套装吧,我也说不准。当时我忙忙叨叨的,惠子又扭了脚脖子,让英夫给送了回来……” “真的?我姐和真山先生一块儿去的?” “说是你姐在车站用公用电话找到的英夫,让他去接的。刚才,他在客厅和光介一块喝茶,这才知道他们俩从小就认识。他们还说呢,没想到在这儿会见面。” “听说他们是亲戚?” “好像是。这郁金香就是他送给你的,表示一下慰问。” “……” “咱们还没去给你师傅送年末礼物呢。明天得送去,连着去道个谢。” “算了吧。我师傅也知道我病倒了……到拜年的时候再说吧。” 宫子走出屋后,直子马上从床上悄悄下来。 发热的时候,出了好几身汗。每出一次汗,直子都要换身衣服。现在她穿的是印染着菖蒲的大花图案的睡衣。她在睡衣上套上棉袍,又穿上彩色平绒的袜子,然后来到和式客厅。 直子走起路来觉得脚步不稳。 客厅里很有些新年的气氛。收拾得整齐干净的壁龛上挂着新年的字画,摆放着“镜饼”①,微微发光的暗色装饰架上放着角形的蓝色花盆,里面播放着松树,配置着水仙和寒菊。这盆插花显得干练严酷。 ①大小两块叠在一起的圆形年糕,新年时摆用。 不知为什么,直子不敢靠近它,便又轻轻地拉上了纸门。 没有见到光介,这使刚刚病好的直子感到一阵心悸。 客厅 由于雪光的映晒,惠子显得稍稍有些消瘦。不过,却增添了不同往日的魅力。 已经定婚,婚事马上要办了,可惠子却仍然要像往年那样和英夫不熟悉的人们去滑雪。对惠子这一举动,英夫很为不满,也十分不安。可今天惠子却从车站打来了电话,英夫的不满与不安也就一下子消失了。 英夫开着奔驰,来到了新宿站,走进傍晚脏乱、浮躁的候车室。在候车室的角落里,英夫看到了无精打采坐在那里的惠子。 “怎么样?痛吗?” 惠子身上的连衣帽、围巾,还有与之相配的连指手套的那鲜艳的毛线颜色,在莫夫看来都显得天真可爱。 “好不容易算挪到这儿了。坐出租车回去还得让人家扶着。我可不乐意。” 下山的时候,坐火车的时候,你一定扶着别人走的。难道到了东京,除了英夫别人就不成了吗? 英夫觉得那些将脚部扭伤的惠子扔在车站上,自顾自回去的人们真有些冷酷薄情。或许是惠子把他们赶走的,坚持自己等英夫? 莫夫搀扶着惠子,并为她提着旅行袋和滑雪用具。 他们顺路来到柔道练习场,请专门看扭伤、跌伤的人帮助做了治疗。据说这伤用不着去拍X光片。 在惠子的家里,英夫碰上了幼时的伙伴光介。这使他颇感意外。 送走光介,宫子有意无意地向英夫问道: “是你表兄,还是什么亲戚?” “不是。我母亲和矢母小姨是表姐妹。” “那不还是表兄弟吗?” “不过,光介和我没有血缘关系。” 英夫说道。他觉得自己的话语中有着不必要的冷漠。 光介和英夫都是独子,家里的宝贝。光介比英夫大3岁。小时候,母亲经常领着他们互相走动,一块儿嬉要。从那时起,顽皮的英夫就和沉默寡言、女孩子一般的光介玩不到一起。 光介很受父母的宠爱,但他所受的教育也同样严格。光介是个勤奋好学的孩子,在学校的成绩也很出色。 “你也多少向光介学学……”家里总是提起光介,以此来激起英夫孩子般的竞争心。但同时,这也使莫夫渐渐疏远了光介。 光介的父亲去世的时候,英夫还是小学低年级学生。光介的母亲再婚的时候,他已经上了中学。 到那时,他们就完全没有了来往。莫夫对家里人谈到的光介他们的消息也不太在意了。 光介的母亲再婚后,一切并不顺利。后来,便和她第二任丈夫分手了。离婚后,她开始教授插花和茶道。不过,在英夫眼里,似乎从很久以前,姨妈就在过着这种生活。 光介是要来的孩子,出生不明。当时,英夫在某种机会知道了这点。这是他小的时候不知道的事情。 上大学以后,他们一度曾恢复了交往。但英夫从心眼里难以喜欢光介,光介仍是与他无缘的人。 光介的结婚仪式是在麻布的教堂举行的。英夫也出席了。 新娘是外国电影进口公司的打字员,虽说并不太漂亮,但看起来却很有青春活力,极富魅力。 三个月刚过,光介的母亲便来到了英夫的家,数落起媳妇的不是。不到半年,光介的妻子就回了娘家,一去不归。 自从那次结婚仪式以后,英夫就没有再见到过光介。这次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碰到了光介,英夫虽然也有某种思念之情,但是他还是不喜欢光介这个人。 光介看起来十分柔顺,但内心却很严厉。他那不可思议的视线使同性甚至会感到可怖。 “男孩子都这么温顺、这么有主见,插花师傅一定很幸福啦。”连宫子都对光介赞不绝口。也许正是这一切使莫夫又再生幼时的嫉妒心吧。 英夫对宫子持有的好感超出了对自己恋人的母亲的感情。 宫子离去之后,英夫在同惠子闲聊中,渐渐淡忘了光介。 “天冷的时候,要是受了伤,那伤口的冷劲儿,真可以说是刺骨寒。” 英夫真想用自己的肌肤温暖惠子的脚部,但嘴里却道: “谁让你去滑雪呢。这是老天的惩罚。” “你还这么说。我不是去了又回来了嘛。” “什么事情你都这样。你做完了,我就不能发发牢骚了?” “对啊。你赶不上嘛。” “那哪儿成啊。” “我把要结婚的事儿跟大家一说,大家都为我高兴。” “然后就撞在你身上,把你摔倒了,是不是?” “有人还说,让我别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太太。” “……” “我打算明年把你也拽到山上去。我给你当教练。” “我可不去啊。” “我一定得把你带去。” “这次去之前,你不是说了吗?这是最后一次。” 英夫觉得惠子虽然又累又疼,但是仍然在逞强。他握住了惠子的手,那手冷得就像鱼。 “我想去看看直子。可要是你带我去的话,她大概要生气的……” “为什么?” “因为她不像我,是个特规矩的人。” 惠子扶着英夫的肩头,闭着眼睛,在等待英夫的吻。 元旦 元旦这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 在静寂的黑暗中,直子醒了。她不知现在是清晨还是白昼。 直子轻轻地下了床,点燃火,然后开始化妆。这时,千加子也起身下了床。 “已经11点了。得把挡雨窗打开了。要不然,太丢人了。”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没事。”千加子答道。 “咱妈昨天晚上几点休息的?” “她还睡着呢。” “让她睡吧。” 两个人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梳妆打扮后,换上了挂放在衣架上的和服。 千加子在一年当中,只有新年才穿和服。 去年千加子十分苗条,内衬裙做得窄细。她穿上内衬裙,又套上粉红色的小花图案的和服。 直子转到她的身后,帮她系上和服带子。可直子却没有宫子那么熟练。 等到系自己的和服带子时,直子觉得更不好系,一会手臂就酸痛起来,连衣带的形状都整不好。 当她们两个怎么也系不好和服带子,正在煞费苦心时,高秋已经正襟危坐在起居室的老位置上了。 等一家人凑齐吃年饭时,已是下午1点左右了。 “千加子多大了?” “18岁零两个月。” “直子有20岁了?” “去年,我就成人了。今年21。” “惠子呢?” “23周岁了。” “这么说来,虚岁就是25了。”高秋故意换了种说法。 “真够快的啊。” 去年的元旦,高秋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的三个女儿想到这儿,不由得大声笑了起来。 “惠子为什么不穿和服啊?” “脚上裹着绷带呢,没法穿袜子。” “那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穿和服不穿袜子,那多难看啊。” “过去没有和服,要是脚跌伤了,那怎么办呢?” “尽讲歪理。” “得多长时间?” “说是过一个星期就能好。” “这么说,这段时间,就没法穿得漂亮了。”高秋用老人般的眼神看了看惠子衬衫的领口道。 高秋开办了一家制作特殊计量器的小公司。这个公司,技术部门和事务部门加在一起也只有十二三个人。 每年正月初三,高秋都要把公司的人请到家里来。而且,这几年都是由三个女儿穿着和服来接待客人。这已经成为竹岛家新年里的一项不可缺少的节目。 如果当年有人因事或有病没有来,三个女儿就盼望着第二年能见到他们。这样,她们才能感到内心安定。 今年的新年能够一个不缺,全来吗? “惠子,帮我把眼镜拿来。” 高秋嘴里正在唠叨惠子脚上的伤,可却又让惠子帮他去做事。 直子站起身来,替姐姐去拿眼镜。想到漂亮的姐姐今年大概是最后一次接待新年的客人,直子似乎也体会到了父亲仍然让姐姐帮忙做事的心情了。 刚刚吃完饭,千加子就拿来了纸牌、扑克,二话不说就坐了下来。高秋和宫子也不得不陪着玩了起来。 悠闲的新年第一天过去后,从2号到正月初七,一家人过得忙忙碌碌。招待客人,熬夜,睡懒觉,转眼间几天就过去了。 8号,千加子也开始去学校了。家里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直子学插花是从9号开始。这天,她上班前,决定下班后先回家歇歇再去插花师傅那儿。 紫水晶 直子从丸之内坐都营电车来到千代田桥,在那里买了盒师傅喜欢的叫做“若紫”的日式点心。 然后,她又坐汽车来到银座。 无论是在都营电车里,还是在汽车里,到处都飘散着微微的樟脑气味,洋溢着正月新年的气氛。 直子打算从银座走到新桥,然后再坐地铁去涩谷。 可是,母亲给她的两千日元还剩下一半多,而且,就这盒点心似乎显得有些寒酸。 她想再买点儿什么。可是,她又不知应该买些什么。 直子从大街的电车道拐到林阴路的方向,一边看着商店的橱窗,一边向前移动着脚步。正走着,摆放着漂亮可爱的洋式小物件的橱窗陈列吸引住了直子。 那里有紫色的镀金长柄布伞、黑色真皮手包、安哥拉山羊毛的披肩、做工精细的胸针……直子选中了一条男士用的全毛领带。 淡蓝色的底,浅褐色的大格,还有细细的深红,显得既沉稳又华艳。 “光介先生用起来最合适不过了。” 直子请售货员摘下来,拿在手里看了看。后面缝着伦敦公司的商标。一条一千二百日元,价钱也正合适。 “就要这条吧。”说完,直子脸上微微泛起红潮。 直子这是第一次买男式用品,也是第一次送男人东西。 “送时就说是妈妈送的。” “您这是平时用吗?” “是送人做新年礼物……” 直子说。那语气似乎在向人做着解释。 售货员正在为她包装时,直子忽然感到耳边飘来一股自己很熟悉的甜甜的香水味。 “直子。”原来是姐姐在叫她。 惠子不是一个人。她身边还有几个设计师、报社记者模样的男女。 “直子,你等等我。我一会儿就完事。” 直子点点头。 惠子正在挑选钻石项链,还有手镯,一会儿戴上去一会儿又摘下来。这些首饰虽说是仿制品,但件件都闪闪发光,颇为诱人。 看样子,惠子买了不是为自己戴,而是为了工作的需要。 惠子又戴上了装饰着许多紫水晶的大项链、戒指,站在镜子前摆了个姿势。 水晶的紫色配在惠子的身上,顿时显现出意想不到的美,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惠子试戴的时间似乎并不太长,但在直子看来,简直是漫长得难以忍受。不一会儿她就觉得疲惫不堪了。 惠子终于告别了同伴,返回到直子的身边。 “久等了。喝杯咖啡吧。真没想到在这地方碰到你。”惠子显得无忧无虑,十分开朗。 来到惠子熟悉的一家西点铺,两人在白色的桌前坐了下来。惠子要了两杯咖啡,还有两份奶油派。 “今天的事儿全完了。我们在产经大礼堂的那场节目,服饰品是由刚才那个店提供的。直子,咱们现在去看‘八月十五茶馆’吧。” “今天是星期三,我得去学插花。” “歇了不就行了嘛。”惠子满不在乎地说。 “不能歇。我还得给人家送新年礼品去呢。” “噢,原来如此。所以你就买了条领带?” 姐姐的眼神仍如以往,但在现在的直子看来,却显得咄咄逼人。直子感到脸上有些发热。 不过,惠子却并未过多理会妹妹的神色。 “我今天加入MMG了。不再非法干了。” MMG是含羞草模特组织的略称,在其他几个模特组织中,也算是一流水准的模特最为集中的组织。 “现在建起了时装模特组合一类的组织,单个人干不下去了。去年年末,我参加的那场时装表演让人揪住了。最后让我选择,要不就一切表演都不参加,要不就参加模特组织。” “可是,姐姐,你……”直子紧张地望着惠子。 “不是说不干了吗?” “我是想不干的。所以,我就去含羞草组织说一下嘛。结果,人家把我排在了A级。而且有几位先生安排我参加这次在产经大礼堂的表演。其实,我要想不干,什么时候都能辞。” “真山先生家里的人同意吗?”直子不放心地问。可惠子却像没听到似的。 “我想进这组织再干它一个月。以前,我是一个人干,在报酬上亏了不少。就和C、D级差不多。那时候,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想干的活儿,我就明确地说不想干……在结婚之前,我想就加入到组织里,按A级干它一段时间。当然,还不知能干几场呢。” 直子感到有些困惑:没有几天就要嫁到真山家去的姐姐对工作如此执着,如此贪求,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姐姐虽然是个业余模特,可是现在却得到了专家的青睐,被高抬到了A级。也许姐姐那颗年轻女人的心是为此而动? 但是,惠子却眨动着那双美丽的眼睛道: “最近,我看到咱妈,心里就发酸、难受。为了我结婚,为了千加子上学,妈妈什么事都不敢对爸爸讲。譬如说,花了一万日元,她就瞒着爸爸说花了八千日元,背地里自己去东挪西借。虽说妈妈的性格就是如此,咱们没有办法,但是我还是感到心痛。” “……” “咱妈好像对英夫特别中意,又加上英夫家又在为我们建新房,又为他们的独生子的媳妇买了宝石,所以咱妈对英夫的母亲特别地感谢。所以,对人家的要求,尽管觉得有些难以应承,她也要去满足人家,也要让人家高兴满意。她认定了,只有这样做,往后我才不至于感到面上无光。” 直子低着头。 “咱妈这么东挪西借的,我是挺感谢的。可是,我更觉得对不住她,更觉得心里沉重。” “……” “我穿过不少和服,有的我很不中意,有的只要往肩上一技,我就感到心醉,满意得很。不过,这和为自己穿是两码事。所以,我对衣服着装并不在意。我觉得结婚仪式越简单越好。现在又是定婚的衣服,又是结婚的衣服,做的和服一辈子也就穿一次,太不值得了。我觉得还是咱爸的意见爽快干脆。” 高秋说得十分痛快,真山家要是有这么多要求,索性给她一笔嫁妆费算了。 “姐,你现在什么也用不着考虑。人家为你做什么,你就接受什么,就得了。要是我,就不管那么多。随它去吧,自己想自己的……” 惠子脸上显出笑容。 “随它去,自己想自己的……不错。不过,你在这点上大概还不如我。” “不到时候,谁也说不准。” “那倒是。不到时候,谁也说不好。人啊,到了时候,事儿多得很呢。” “嗯。” “阿直,我干专业模特的事儿,谁也别告诉啊。” “我不说。” “说是干A级的活儿,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一场,穿五套到七套,给五千到七千日元……能挣一万日元的,都是特殊人物。我要有那么多钱,就想买几套自己穿的。” “你不攒点钱?” “不攒。” “……” “我要攒钱的话,说不定英夫会笑话我的。他只要想要,什么奔驰,什么美洲虎,说买就买的。” “怎么会呢。” 直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结婚之前这么短的时间,惠子就是把做职业模特赚的钱全攒下来,又能在过门时带去多少呢。那点钱对真山家儿媳来说还不够“零花钱”呢。 直子想:时装模特看起来蛮风光,没想到收入竟会这么少。 “阿直,你要是非去插花,那我就给英夫去个电话。” 惠子起身去打电话。公用电话就在柜台旁边。[/font=宋体]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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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富士 惠子打完电话回来,面露喜色地说: “英夫说他马上就到这儿来。” “那我就先走了。谢谢你的饭。” 直子刚要站起身来,惠子连忙说: “别着急。他呆会儿才出门呢。”说着,惠子打开化妆盒,对着镜子开始整起妆来。这使直子没有机会和姐姐开开玩笑。当直子将视线从姐姐那儿移向他处时,惠子低声自语道: “结婚生活光靠一个人的姿色是维持不下去的。” “你说什么?” 直子反问道。惠子没有答话,只是专注地望着小镜子中的自己。 姐姐为什么要突然说出这句话呢,直子真想问问。可她又觉得这个问题又不很好问。 直子感到惠子所说的指的正是她自己。姐姐是个颇为自信的人,面对自己的亲妹妹,说自己很美也并没有什么可怪的。不过,姐姐的那声音、那语调又分明是在自言自语,在发表一般的议论。 有时,那种表面说别人实际上讲自己的自语,其语言内所包含的情思更是发自讲话者的心底。 一般来讲,姐姐的话语并没有什么新鲜的意见。女人的美貌对维持结婚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力量。对这点,直子听到也见到过几例事实。她十分清楚。拥有一个美貌的妻子,从旁人的角度来看,其夫其妻似乎都令人羡慕。但是,当人们进入到这对夫妇的实际生活中时,就会感觉美貌并不足以维持家庭永久的平和。 不过,那些在人们眼里是美的,同时自己也觉得是美的女孩子在进入结婚阶段时,她们还是幸福的。这似乎是无可争辩的。可是,姐姐结婚近在眼前,却开始把自己的美视做未来不安的种子。她的自言自语确实使直子心里一惊。 姐姐处事为人从来都是任性自负、随心所欲,可现在却把自己内心的复杂情感隐存在自语之中透露出来。想到这里,直子感到心里十分沉重。既然姐姐是在表达自己的不安,那么作为妹妹,直子也就不能将这普通的话语当做普通的话语来听了。 惠子的未婚夫莫夫也是个我行我素的人物。他和惠子所不同的是,他是独生子,而且莫夫的父母为他们建造了新居,他生活充裕,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自己所喜欢的汽车。而惠子的母亲为惠子的婚礼却东挪西借,费尽了心思。与竹岛家相比,他们确有天壤之别的差距。结婚之后,惠子他们在生活上大概不会有任何困难的。但是,惠子却要在结婚之前,去做莫夫、英夫的母亲所厌恶的时装模特,尽可能去赚些钱。这自然有赚钱帮助母亲,挣些自己的零花钱的单纯动机。但直子却怀疑,除此之外姐姐的所为大概还是出自对真山家族的复杂的反抗心理。 刚刚决定了加入模特组织,惠子就把英夫叫到这里,这难道不是这种心理的表现吗? “你准备和英夫先生讲吗?”直子问。 “不讲。” “他总要知道的。” “大概会的吧。”惠子不在意地说。 “结婚以后就不干了吧。你明明知道干不了多久,还要和模特组织签约,这行吗?” “结婚辞职,这也是没办法的。对于女人来讲,这是一个绝对的理由,什么时候都讲得通。” “可是,你这是已经定好了的嘛。” 惠子没有答话。 “咱妈要是知道你到这时候又突然干起这个来,肯定更难受的。” “咱妈以前可不是这种性格,是吧?” 惠子有意转移了话题。 不过,惠子所讲的,也是母亲常对女儿们说的。 “咱妈以前不是这样。和咱爸结婚以后,人才完全变了。” 如今,宫子表面上看起来文静、温顺,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可当年却是性格火爆、喜爱热闹的人。 “我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看戏,参加节日活动,愿意到人群热闹的地方去。我还常去参加舞会呢。你爸他最讨厌这个。” 女儿们长大后,母亲时常向她们提起这些。 “就连吃饭,我喜欢的,你爸就不爱吃。我的舌头也就渐渐地变了,慢慢地也就随着你爸吃起来了。人真怪啊。可你爸爸他就不太注意这种事儿。就说早晨喝的酱汤里的配料吧,他一直以为是按我的喜好配的呢。” 母亲在她那顺从适应的背后隐存着难以消失的不满。惠子、直子都能理解到这一点。 “战争结束后,你爸的公司有一段时间很不好过。有一次,我好不容易筹集到了买配给米的钱。可是,书店的人来要钱,说你爸在他们那儿订了西文的书。你爸他就不知道他究竟有钱还是没钱。真让人感到奇怪。我让他拿出钱来,他就绷起脸,真让人害怕。从那以后,我就养成了背着他筹措钱的毛病。你爸反而觉得我这个人生性懒散。其实,对你爸来讲,我这个人用起来多么方便啊。” 竹岛家在人们眼里还是十分富有的。这都是宫子不用女佣,勤俭持家,不浪费一根柴一滴水的结果。同时,也是由于全家人穿戴高雅大方的缘故。 三个女儿从来没有听到过父母之间发生的口角。尽管家里总是那么平和,但是惠子和直子却都不愿意成为像母亲那样的人。 据说为了筹集惠子结婚的费用,还有千加子升学的费用,宫子借了一笔足以建座小房子的债。对这件事,高秋作为丈夫,惠子、直子作为女儿是不会感觉不到的。 想到惠子在结婚前要尽量减轻母亲负担的心情,直子也就不好过分反对她去做模特了。 趁英夫还没来,直子与姐姐道了别。然后,她坐上了地铁。列车在接近终点站涩谷时,爬上了地面。直子心情豁然开朗。她望着窗外,搜寻着远处的富士山,但却没有见到富士山的影子。 直子感到有些失望。她仍然久久地望着天空。 猝死 进入第三学期了。高中三年级的学生每天都像有些恋恋不舍似的踏进学校的大门。 也许是女校的原因,同班同学都拿着好看的签名本互相写着临别的赠言。还有些多少有点反抗心理的孩子穿着校服去看电影逛街,制造些违反校规的小事件,以此来作为自己的一段高中的留念。 那些准备考大学的人便请假在家里复习功课。这在学校里已达成了默契,得到了允许。 千加子第一志愿报考的是私立大学,第二志愿是母校的短期大学。报母校的短大,一是容易考,二是母亲、姐姐们也大概会做出这种选择的。不过,千加子还是准备参加私立大学的考试的,而且参加了就想能够考上。 “唉,就算考上了也不会让我上的……” 千加子心里虽这么想,但这段时间每周仍然有三天留在家里准备大学考试。 不过,家里的气氛使千加子也很难平心静气地学习。因为不断地有人送来结婚的贺礼。 年初的时候,只是将惠子的婚礼大致定在4月份。现在选择了“黄道吉日”,明确地定在了3月24日这天。 惠子交际广,朋友多。所以,给她送来的贺礼堆满了起居室。那间来了客人才用的和式房间也开始被惠子一件一件的新的日用品夺去了空间。 那套准备在东京会馆婚礼后更换的和服也染制好了。 看到这套衣服,惠子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马上问官子: “妈,这花了多少钱?” “新娘用不着知道衣裳的价钱。”母亲敷衍地说,没有正面回答惠子的问话。 绫子的料制成的和服,从下摆到袖子,从胸到肩绘满了精心设计、用色讲究的各色花卉,恰似春天的花园。花卉之间还绣着飞舞的彩蝶。这和服的绚丽似乎在倾诉着光彩夺目的女人的内心哀怨。 有千加子在家,宫子便可以放心地经常去为惠子做婚事的各种准备。 可是,千加子这个年龄,让她在家里独自一人安安静静的,她是受不了的。看电视,她担心一看就收不住。于是,索性就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复习日本文学史。对她来讲,家里没人在要比听收音机的声音更容易使她分散精力。过了一会儿,她又会取出朋友放在她这里的签字簿,在上面抄写着威廉·阿连德的诗句。一会儿,她又想起了自己珍藏的压花,把它夹在签字簿里面。不过,用不了多久,她又会感到十分的无聊。 她心里会涌出强烈的莫名的没有对象的不满。 突然,千加子想穿穿惠子的那套漂亮的和服。于是,她关上了收音机,扫视了一下没有任何人的四周。 她站起身来,把和服披在了穿着毛衣、长裤的身上。她的内心意想不到地猛烈跳动起来。她合拢和服的前襟,走到镜子前面,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脸顿时红了。她不敢再穿下去,慌忙脱掉了披在身上的和服。 千加子想把和服再叠成原来的样子,但是,却怎么也叠不好。虽然和服仍留着原来折叠的痕迹,但照原样收拾起来仍然是十分困难。千加子不熟练的手开始有些发抖。她觉得自己办了一件十分糟糕的事情。 母亲回来了。千加子满脸不悦地迎到门前。 “妈妈回来了,你就不能打起精神、高兴点儿。妈妈在外面太累了。”宫子说。 “妈,你太不理解考大学的学生了。所以让人烦你。让人家一个人守家,能安心学嘛?!一个人在家,根本就学不下去。”千加子毫不示弱,和妈妈顶撞起来。 “要是考不上,我可是不管。” “你要是考不上,就在家帮妈妈干活。那我就可以轻松轻松了。” 宫子认为小女儿千加子还是个小孩子。 千加子凑到母亲身旁,躲到母亲的身后。 “妈,和服怎么也叠不好了。” “和眼?惠子姐的那套?千加子,你穿着试来的?” 母亲回过头,厉声道: “你真是瞎来!衣服是给你姐姐婚礼时穿的,你怎么能先穿呢?!” “我就稍微披了一下。” “稍微?!婚礼前,别人一下也不能去穿的。新娘要穿全新的。” 宫子的语调里显出从未有过的严厉。 “上面好像蹭脏了,多不吉利啊。” “根本就没脏。我就在这上面披了一下嘛。” 母亲叠着和服。千加子噘着嘴站在母亲的后面。她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幻觉,仿佛又看到了刚才穿着那件和服的自己。 第二天,宫子又出门了。临走前,她向千加子嘱咐道: “别再动姐姐的东西了。” 下午,正当千加子无所事事的时候,一个她不认识的姑娘来找直子。 “直子小姐回来以后,请告诉她,矢田先生昨天突然去世了。” “行。” 千加子神情紧张地应了一声,就再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宫子比直子要回来得早。 “真的?这是怎么搞的。前天直子还去学插花了。可她没说先生病了啊……” 听到插花师傅猝死的消息,宫子惊呆了。 前妻 晚上,插花师傅感到有些不适。不一会儿,头就剧烈地疼痛起来。后来,她瘫倒在榻榻米上,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得的是蛛网膜下腔出血。 师傅临终时,只有光介守在身边。死神来得太快了。光介能在家,这真是太凑巧了。 光介似乎不愿意向来吊唁的人们反复讲述母亲去世时的情景。因为死神来得太快,没有什么可以讲的。 举行葬礼的那天,天上飘洒了一阵小雪后,天变得如水洗了一般湛蓝湛蓝的,还有微风吹拂着大地。 狭小的房间挤满了来告别的人们,从设有祭坛的插花间到走廊,甚至到院子里的石路上,都站着来与死者告别的人们。 光介作为遗属,穿着黑色衣装坐在祭坛旁边。 死者是花道、茶道的师傅。所以告别者中年轻的女人居多,为死者献上的花儿也很多。唯有光介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仿佛更加深了师傅孤独生涯之谜。端坐的光介那异样的美就仿佛是人死后的蓝色火焰。 真山夫人和英夫也稍稍拉开距离坐在光介的近旁。 “直子小姐,遗属那儿太孤单了,咱们一块儿去那儿陪一会儿吧。”刚才,真山夫人曾走到直子的旁边,在直子的耳边小声说道。 “不,我……” 直子不是矢田家的亲戚,也和矢田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真山夫人为什么要单单找她呢。也许是因为在众多年轻女弟子中,夫人只认得直子。也许是因为惠子要和英夫结婚了,从这种意义上讲,直子也算是矢田的远亲? 直子挤在弟子们中间,听着和尚诵经。她所在的地方正是那间平时放花的内室。 墙上垂挂着白色的和纸,挡住了后面的画。 敬香之后,弟子们相互传递着盛满鲜花的圆盘。她们每人拿起一束花放在灵柩中,以表示最终的告别。 “睡得多么安详啊!真美啊!”有人说。 大家放完花后,光介把两朵卡特莱兰摆放在师傅的两颊旁。 年轻的女孩们的抽泣声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直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光介温柔的平缓的手势。 光介谁也没有看,眼神呆滞,显得十分悲痛。 在周围的抽泣声的影响下,直子的眼睛也模糊起来,看不清光介的样子了。她好像被带到了另一个静寂的世界中。 光介第一个用石头把钉子钉进灵柩。后面的人稍微等了一小会儿。 “抬灵。请各位帮忙……” 直子不认识的男人们把手放到了灵柩的一边。光介稍微犹豫了一下。当他看到英夫把手放在灵柩的后方时,也急忙走到了那里。 白色的灵柩像被吞进去了一般消失在灵柩车中。 光介、英夫都不见了。 树丛中飘来的紫丁香的气味好像把悲伤注进了直子的内心。 “直子小姐,您再进来一下,等到他们把骨灰带回来。” 英夫的母亲用身子推了推直子。看样子英夫也和光介一起去火葬场了。屋里,那些和师傅关系近的弟子们已经开始收拾起来了。 “刚才你后面的那个人,就是光介以前的太太。” 走进刚才那间屋子,真山夫人又把嘴凑到直子耳边,用比刚才更小的声音说。 直子不由得抬起头向那个方向望去。那里站着一个留着与丧服不相称的短发、个子高高的女人。望着猛然转过头来的直子,她显得有些慌乱,无力地微笑了一下。 直子觉得自己做了件不该做的事。那个女人走到沿廊的顶端,站在那里,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别的人也似乎不知应该怎样对待她,也就随她自己去了。 屋里,已经点燃了脚炉,摆上了桔子。 真山夫人又一次凑到直子身边,恶狠狠地说: “那个人还想回来呢。不过,那可不成。死去的师傅最讨厌她了。今天,我们要是不这样,她说不定要等到光介从火葬场回来呢。” 直子对那个人没有任何恶意,也没有理由不让人家进这个家。可是真山夫人却用“我们”这个词。这真让直子有些不解。 那个人离开了沿廊。但直子觉得她仍然在门前或者厨房迟疑着。这使直子心里很不平静。 直子也像师傅的亲属、还有年事稍高的来宾那样坐在脚炉前暖着身子,可心里却在担心其他弟子的看法。 “她们说不定要说什么闲话呢。看来,我不是去厨房帮忙,就是现在赶快离开这儿回家……” 直子心里这样想,但身子却被真山夫人拉着不放,只好陪她说话。 “蛛网膜下腔出血这种病,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听说很可怕的,也很少见。” “……” “她这么突然地死了,倒让我觉得还是有些先兆的。12月中旬,我来她这儿看了看。我是有些日子没来了。当时,我觉得她是那么开朗,就像是盛开的鲜花似的。要死的人,就是这么不可思议。我跟她讲了英夫和惠子的事儿,她特别地高兴,还告诉我你在她这儿学插花,还夸你是个好孩子呢。” 真山夫人漫不经心地说着意味深长的话。 “她这个人,对光介那么好就是因光介不是她的亲生骨肉。为了光介,她才下决心和第二个丈夫离了婚。对啦,那个人也来敬香了。” “谁呀?” “她第二个丈夫……也许是光介告诉他的?他们俩离婚都是为了光介。这光介也够怪的。” 真山夫人年近中年,肤色白皙,已经开始发胖了。不过,她那双白胖的手倒显得十分年轻。 她长着一双不大的眼睛。眼神显得十分柔和。也许在这双眼睛里面还有着一层充满强烈的好奇与郁闷的网膜。 直子觉得她和自己善良的母亲截然不同,有着深不可测的一面。 “惠子今天去哪儿了?” “在家里。” “这可是少见吧。” “嗯。” “像你们这样的小姐去外面工作,不是给那些真正要做事的人添乱嘛。惠子就喜欢干这种事。” “不,不是这样的。” “是吗?现在这世道,人家喜欢的,可能就不能说不好了。我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像你师傅那样撒手死掉的。所以,我也得重新琢磨琢磨了。” 直子愈发感到内心沉重起来,为刚才没走成而有些后悔。同时,她也想到自己的姐姐的将来,将有一个这样婆婆的姐姐的将来。 今天,光介的前妻,光介母亲的前夫都来到了这座房子里。是死神把他们唤来的。但是,死去的人却不知道这一切。他们的来访会影响到活着的人们吗?直子心里又添了一层阴影。 女儿节 3月3日是星期天。 早饭吃得很晚。吃完饭后,三姐妹聚在偶人架子前面。偶人摆放在母亲和千加子的寝室里。 2月28日晚上,惠子一个人把旧偶人和零零碎碎的用具摆在粉红色的毛毯上。 “这些偶人凑在一起,在和姐姐告别呢。”千加子说。她也显得十分感伤。这些偶人大概寄托着马上就要嫁入他家的惠子的惜别之情吧。 “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只是想起来了,摆摆玩嘛。”惠子轻松地说道。 自从姐妹们长大以后,家里就再也没有组装过偶人架,也没有把偶人从偶人箱里拿出来过。 玻璃匣里倒是摆放着木刻的偶人。不过,那是一年到头都摆放在那里的。 高秋来到放着偶人架子的房间,坐下身来说: “这个,我记得是昭和九年(1934年)的京都偶人。这样的偶人,现在可是买不到了。你看这脸、这衣服,多好啊。” “五乐人里这个唱歌的,和千加子小时候挺像的。千加子,记得吗?” “记得。” “偶人和人不一样,永远也长不大。” “也不会老的。只要保存好了,等我们成了老太婆,死了以后,这些偶人还仍然会像现在这么漂亮。”直子说。 “那是。不是常有人说这偶人是我奶奶那辈传下来的,那偶人是我老奶奶那辈传下来的吗?还有一百五十年、二百年前的偶人呢。” “您要是这么说,还有一千年以前的佛像、神像,至今还很好看呢。中国六朝时代的偶人形象就挺好的,就像现在的男扮女装似的。有个设计师让我看过埃及、希腊的雕刻影集。那些雕刻全是几千年以前的。可今天看起来,感觉仍然很新。我们这些时装模特的寿命却只有五年、七年。琢磨起来,也真怪啊。” “不过,那种古代的雕刻全是人制作的。”高秋的回答并没有解答惠子的问题。 “可是,比起雕刻来,譬如说像姐姐这样的人我觉得更不可思议。”千加子望着惠子说。 “我哪儿不可思议?” “你的体型那么好,几万个人里才有一个。它是怎么形成的,我觉得最不可思议了。” “真的?我请你吃什么,你说。” “我正想做些寿司放在蚌壳里献给这些偶人呢。”千加子显得十分兴奋。 “是嘛。那好啊。你和直子两个人做好准备,我来调味。” “我现在得出去。”直子站起身来。 “去哪儿?” “今天是忌日。” “插花师傅的忌日?已经过了一个月啦?!” 惠子和千加子都为时间的迅速流逝感到十分惊讶。当然,直子也同样感到了这一点。 关于偶人、雕刻的谈话,直子似乎也没有一听了之。她想起了惠子在电视里的面部神情。那是一个化妆品的广告。面露微笑的惠子刚刚露面,一会儿便消失了。每天晚上在同一个时间里显露着同一样的面容。电视上的惠子是美的,但是,消失得却太快了。看了几次,直子心头便留下了莫名的寂寥之感。 惠子加入模特组织以后更忙了。最近,在报刊、杂志上也能见到惠子的形象。还有一张在雪坡上飞速滑行的滑雪时的照片。惠子的电话也变得多得烦人。像今天这样能轻松地在家里,也只是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吧。 “你要带些祭品吗?”惠子问。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送点钱吧。可我又不知道送多少好。” “那位好看的先生,就剩他自己了……”千加子自语道。 “你师傅是插花师傅。带花去,你看怎么样?” 经惠子这么一说,直子猛然想起来似的说: “对啦,还忘了给偶人放花呢……” 直子马上用桃花和水杨括起花来,一边插着,她一边说: “师傅去世之前,1月快结束的时候,从那时起师傅选的花都特别的艳丽,尽是香雪兰、香豌豆、白色的黄色的玫瑰、兰花什么的。每次我见到师傅,都觉得在这些花的映衬下,师傅的神情显得格外明朗。” “是嘛。那大概是死的预兆吧。”惠子也放低了声音。 直子穿着母亲的丧礼服,系着黑衣带。望着直子,惠子又说: “你这个人也挺不可思议的。看起来那么安静平和,不显山不显水的。可穿华艳的衣服,也挺合适的。你穿这身,就不显眼,显得平常了。这丧礼服,要是黑的,那什么人穿上去也显得庄重……” 听惠子说不显眼,很平常,直子反倒心里松快了许多。出现在光介面前时,直子总想躲在什么东西后面。 四 黑色浅口皮鞋 通向师傅家的路,直子已经好久没走了。周围的景致,就连每家院前的石墙、栅栏都使直子感到分外的亲切。一家的石墙上露出了在风中枝叶摇摆的嫩竹,一棵粗大的裸树高高地站立在嫩竹旁。说是裸树,但直子抬头望去,却分明感到了它的枝干上已吐露出了嫩芽。 走进光介家的门厅,直子发现整个屋子的门都敞开着,屋里静得出奇,只能感受到穿堂而过的微风。天气预报讲,白天的温度已达春天的程度,也许光介这是在引入阳光温暖室内,静候客人的到来。不过,即使如此,这一切似乎仍然隐藏着某种不祥。 门厅里只放着一双黑色浅口皮鞋。 第一间房间里一眼可以看到的地方摆放着洗衣店送来的男式衬衣。望着它,直子也感到很是奇怪。 “有人吗?” 直子喊了两三声,但没有人应声。她又高声叫了一声。这时,光介从二楼走了下来。 看到是直子,光介的脸顿时红了,显得很慌乱。不过,他以往那种悲苦的神色却似乎一扫而光了。 “请,请进来。” “其他人呢?”直子显得有些犹豫。 “看来,我还真该发一下通知。我这个人,对这些习俗什么的一点儿也不懂。我原来想,到了四十九天做法事的时候,再请大家来为她祈祷冥福。没想到,到了忌日,也有像您这样来敬香的。” “……” “我这个人做什么事都办不好,真对不起。请进吧。” “嗯。那就让我敬一炷香吧。” “请。骨灰盒在楼下的房间里,照片挂在二楼呢。” “是吗?!” “有人说了,这样放太不合适……”光介微笑的目光充满喜悦。对直子的到来,他显得十分高兴。 “请到二楼坐坐吧。” 二楼走廊里有阳光的地方摆着桌椅。烟灰缸里冒出缕缕青烟。 “天暖和多了。看着那雪白的富士,也觉不出冷来了。从这儿,富士山看得真清楚。” 直子抬头望去,空中显露着富士山的姿影。拉过椅子,坐下后,直子便看不到富士的模样了。 “您挺孤单的吧?” 话刚出口,直子马上意识到这句问话多么无聊,不由得垂下了眼帘。 “嗯。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我也不想在这儿再住下去了……” 听光介的语气,就像一个死去了爱人的男人似的。 “母亲在世的时候,有些事我弄不懂。可她走了,却让我明白了许多。我这个人,怎么也摆脱不了她这个故去的人。” 一位老妇人送来了“焙制茶”。望着走下楼的老妇人,光介说: “这是我请来的日工,帮忙料理家务的。到了这种年龄,人太可怜了。今天她有事,要早点儿回去。她一走,就剩我一个人了。” 光介平静地说着。但直子却感到心绪不宁。她神情不定地端起了茶杯,似乎有些口渴。光介换了一根烟点上,似乎在等着直子喝茶。 过去来插花时,直子都是在楼下。她是第一次上二楼。二楼有两间房子。光介的起居室拉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的大桌子,还有垂挂在壁龛上的师傅的照片。照片前有一座小香炉,稍靠边上摆放着一只白磁壶,里边插着白色和浅红的玫瑰。 直子突然想到似的说: “就在师傅去世前两天,那天,我来学插花,我选了香豌豆和叶兰,使用了三片叶兰。师傅看到后,甩开了一片,让另外两片形成拥抱状。叶子的深绿配上可爱的鲜花,让人觉得就像是‘立偶人’似的。” “嗯。” 直子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经心说出了“拥抱”这个词,连忙又转了一个话题: “那天师傅挺精神的,可……她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呢?” “她那个人有病从来就不说……听医生讲,她当时头一定很疼。” 直子点点头,随后便把视线移向壁龛上的师傅的照片。光介望着直子的侧脸,说: “直子小姐,你从英夫那儿听说过我和母亲的事儿了吧?” “……” 当直子将视线从师傅的照片移向光介时,她才发现隔壁的房间的拉门是紧闭着的。直子凭直觉感到里面有人在。 “我1岁零8个月,还是个婴儿时,是母亲把我要来的。当时,我刚刚会走路。当然,我一直以为她就是我的母亲。母亲觉得我不是她亲生的,反而格外地爱护照料我。后来,母亲再婚了。当时,我内心的嫉妒简直近似病态。这也许就是因为我们不是亲母子。当时,我动不动就发脾气,特别地粗野,性格完全扭曲了。那时的影响至今仍然残存在我的内心。” 光介说话的时候,不断地望着直子。光介的眼睛里流露着苦思冥想般的神色。任何人,一旦接触他的眼神,便会久久难以忘怀。直子避开光介灼人的眼神,说: “隔扇的事儿,我听师傅说过。” “噢,是把隔扇砸坏了的事儿吧……当时,我觉得都是因为母亲不好。我怎么叫她,她就是不来。我想要是弄出声响她肯定会来的,所以就‘咚’地给了隔扇一下。可是光听到母亲细声细语地说了句‘就去’,等了半天也不见她的影子。我一生气,就用力撞了隔扇一下,结果把隔扇给撞透了。当时我想反正也要挨说挨打,便什么也不管了,把那隔扇毁得不成样子。” “看到我学习成绩下降、性格变得扭曲,为了我,母亲和那个人离了婚,失去了一辈子的幸福。可是,幼小的我还觉得母亲就应该离婚。后来我结婚了,母亲嘴上说她这可就放心了,可事实上她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呆不住了。每天,她都显得焦躁不安的,对儿媳妇也总是恶声恶语的,我妻子总催我和母亲分开过,可我又不愿意让母亲一个人过。因为我十分悔恨,我觉得母亲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 直子觉得光介不仅是在讲给自己听,似乎还在讲给另外一个人听。于是,她的肩头有些发抖。她仿佛感到旁边的房间里走出了一个女人,这女人此时正在悄悄地沿着楼梯往下走去。 “她又是这么死去的,更让我后悔啊。”光介说到这儿时,直子突然用两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显出十分悲伤的样子。 “你怎么了?我这么说……” 趁光介没有走过来,直子连忙站起身来,走进挂照片的房间里。抬头望着照片,直子用香炉的火点燃了香,双手合十,为师傅祈祷冥福。 光介也来到直子的身旁坐了下来。直子觉得光介身上传出一种使她难以马上离开此处的力量。 “我想从过去摆脱出来。” “什么?” 光介这意外的话语使直子感到不解。 “我想把母亲的死作为我今后生活的分界线。” 直子沉默着,没有说话。光介又讲起了他的母亲。 “我四五岁时的事儿,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妈妈还年轻,我也很幼小,那时,我觉得母亲很美。母亲经常抱着我,我总爱玩母亲的手掌。当时,母亲的手掌那么胖那么柔软,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我就问她这是什么。母亲说是肉啊。这种答案让我还不满足,我又问这是什么,母亲说不是说了吗,肉。可是,我还不明白,就又问。就这样,持续了很长时间。后来,母亲突然把我从她的膝盖上推了下去,说你这讨厌的孩子真瘆人。我吓得哇哇地哭了起来。” 直子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感到光介很可怕。 “当时,你父亲还健在吧?” “对。” “你还记得你父亲吗?”直子问道。她似乎在避开光介母亲的话题。 “模模糊糊地还记得。”光介无精打采地说。 “我记得母亲和以前那个父亲关系挺好的。以前那个父亲是个很善良和蔼的人。” “他要是活着,就幸福了。” “我说的是我母亲幸福。” 直子没有说话。她觉得光介的说法有些奇怪。 春风调皮地猛地吹了进来。光介站起身来,关上了走廊的玻璃,又拉上了屋子的拉门。 楼下门厅传来了女人来访时的柔和的声音。直子立时感到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 吉日已在日历上选好了。这一天是“先胜”①,所以仪式宜在上午举行。新娘惠子必须提前两个小时到达东京会馆,在那儿化妆,更换和服。由于母亲宫子要穿黑色礼服,直子也要穿着和服从家里走,所以就定好由穿西装、化妆简单的千加子陪惠子早些离家。 ①宜于办急事、诉讼的吉日。 虽然已经请好了帮忙的人,但宫子仍然摸黑就起了床,忙忙碌碌地准备起临行前的家宴来。她做了惠子所喜欢的白酱豆腐汤、盐烤绸鱼…… “直子,去叫你爸爸去。已经8点了。” 直子起身喊了父亲好几次。 高秋看到饭菜以后,说了句: “噢,对啦。”便走到门厅,擦起黑皮鞋来。 直子也来到门厅,说: “爸爸,鞋待会儿我擦。您还是快点儿坐下吧……” “嗯。不过,你刚洗干净的手又要弄脏的。” “爸爸。”千加子大声地喊道。 “马上就行。一会儿就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大家都很心急,但谁也没有动筷子。 千加子又起身来叫高秋。高秋在卫生间正在仔细地洗着手。 “你们都没吃呢。你们先开始不就行了……” “爸,姐姐要出嫁了。你是不是有点孤单啊?” “没有。” 当高秋好不容易坐下来时,宫子脸上显出很扫兴的样子。 “至少今天早晨,大家能利利索索凑在一起吃一顿早饭也好嘛……惠子不在了以后,咱们的早饭也要一块儿吃啊。” 吃完饭,已经没有慢慢聊天的时间了。在千加子的催促下,惠子站起身来整了整尼龙长简袜,道: “那我就走了。” “不是‘我就走了’,今天早晨要说……” “要说再见?” 宫子眼角顿时发红湿润起来。 “也和你爸爸正正经经地告个别。” “怎么告别?都说什么啊?” “就说‘这么长时间’……” “这么长时间……”惠子端正姿势跪坐下来,等着母亲下面的话。 “少说那么多没味儿的话吧……”高秋说着,一个人先向门厅走去。 “就说‘我走了’,不挺好吗?!” 千加子大声喊道。 “哟,爸爸,你把我们的鞋也全给擦了。” “真谢谢您。”惠子拿鞋的手指尖颤抖着。 直子帮着把新娘的婚礼服等一些大的行李装进了车里。 然后,宫子和直子对着梳妆镜,慌忙化起妆来。直子帮助母亲拔掉了两三根十分明显的白头发。 “妈,你把这儿稍微染成褐色的多好……您要是和我姐一块去,让人家帮您穿和服就好了。要是那样,我也能请美容师穿了。” “我那套和服太旧了。” “……” “还得谢谢今天的天呢。风虽然冷些,但也用不着穿冬天的大衣出门了。天这么暖和不穿大衣也蛮像个样子的。我现在是要什么没什么。碰上这种事儿就算麻烦了。另外,那边的亲家又对咱们的衣服穿着挑得很。真让人费心啊。” 宫子从来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发过这种牢骚。她用力跺着脚,使新袜子能更合脚些。在别人眼里,她似乎是在强压着内心的怨气。 直子的和服也是借来的。 高秋、直子和宫子坐上了接他们的车。高秋和宫子都默默地坐着。坐在父母之间的直子端详着垂落在膝上的长袖上的花纹。 此时,直子稍稍有些明白了。正是母亲的不如意才使得她坚强起来。同时,这似乎也是父亲的不幸之所在。 “刚才姐姐告别时,就说了一句‘很长时间……’,那后边该怎么说呢?”直子问道。 “嗯,还真不好说呢。要是说‘很长时间承蒙您的关照’,又有点别扭。我看说句‘谢谢您了’,也就凑合了。” “‘我走了’就挺好。”高秋冒出了一句。 “不应该说‘再见’吧。” 新娘盖头 汽车沿着皇宫外的护城河行驶着。河水映射的阳光变得柔和了许多。一排排柳树的枝头已经开始泛青吐出了嫩芽。 河对面石壁上站立着四五只白天鹅。看到它们,直子忽然联想到白色的富士,那座恍如光介的富士。师傅在世的时候,直子在去师傅家时,也曾隔着电车的窗户看到过富士。 直子在车里回首眺望。但是,她却并没有看到远处的富士。 宫子也随着直子的视线向后望去,似乎在问“你在看什么”。 “您看,就那么几只天鹅。”直子借机转移了母亲的注意力。 到了东京会馆,直子比父母亲先行一步,直奔惠子的休息室。 穿着白色和式结婚礼服的惠子正坐在椅子上。她坐得端端正正,丝毫不敢移动身子。直子马上意识到自己也不应该去和姐姐讲话,但是,她还是说了句: “咱爸、咱妈都来了。” 惠子用眼睛示意她知道了。 千加子拿着相机,从各个角度,不停地为姐姐拍照,照下姐姐新娘的盛装。 直子觉得,那个穿结婚礼服作为模特出现在电视里的姐姐和真正穿上新娘嫁衣的姐姐简直判若两人。当然,电视里姐姐穿的是婚纱,现在穿的是和服。衣着全然不同,化妆也很不一样。不过,在某一点上两者存在着根本性的区别。 惠子的美光彩夺目,充溢着整个雪白屋顶的房间。 “看到英夫了吗?”惠子向直子问道。 “啊。”直子心里一惊,忙问: “那我去给你看看吧?” “算了吧,没什么特殊事儿。” 惠子头顶着新娘的盖头,温柔地说。 “我还没去真山家的休息室看看呢。”直子说完,又开玩笑地讲: “要不,我去看看吧,没事儿吧?” 直子向惠子膝盖旁移了一下身子,想在近处看看姐姐。 “你和千加子要做一件让咱爸、咱妈大吃一惊的事儿啊。”惠子说。 “……” 看到直子没有听懂她说的意思,惠子笑了笑,又说: “今天早晨,离开家时,我觉得特别难受。” 这时,她们的父母走了进来,话也到此中断了。 看到惠子,高秋做出瞠目结舌的样子。 “嗬,真漂亮。我有点舍不得交给人家了。” 时间马上就到了。在服务人员的引导下,一家人来到了会场。东京会馆里既有祭坛,也有神官。 在结婚贺宴上,直子、千加子的座席很自然被安排在远离主桌的地方。但是,直子没有想到光介的座席就在自己的旁边。看到光介在自己身边落座,直子脸上感到有些发热,泛起了红潮。 “向您贺喜。” “谢谢。”直子谢道。 光介又扭头向新郎新娘的方向望了望,说: “真漂亮啊。” 说完这句话,光介许久没有回过头来。 “嫁给英夫君,有点可惜了。不过,像他这种人在婚姻大事上总是蛮顺的。” “……” “您不觉得有些可惜吗?” 直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这个人,要是受到邀请参加了喜宴,总要对新郎产生一点点嫉妒,对新娘要感到一些同情。更何况是你姐姐这么漂亮的人了……” 宴会开始后,菜一道一道端了上来。先是开胃菜,继而是清炖肉汤和冷菜。在肉类菜肴尚未上席时,新娘在煤人的陪同下退场去更换新的和服。 “您准备去哪儿旅行?”光介向直子问道。 “准备去伊豆。我一直没有拿定主意……” “最后还是决定去伊豆啦?伊豆现在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光介压低声音又说: “我最近也准备去伊豆看看。” “听说我父亲在伊豆的山里从事新型林业。我一直想去他的山上小屋看看。” 光介随口说出了“我的父亲”这几个字。“我的父亲”是指插花师傅第二次结婚后又离婚了的那个人吗?也许是指光介的亲生父亲?关于光介的亲生父亲,直子从来没有听插花师傅谈起过。关于第二个养父,直子也没听光介提到过。在插花师傅的忌日里,光介只谈到了他第一个养父。 不过,仔细琢磨起来,直子与光介的关系还没有亲近到可以倾吐自己身世的程度。忌日那天,光介之所以说起他的身世大概是因为他过于伤感的缘故吧。 “直子小姐对伊更半岛熟悉吗?”光介又搭上话来。 “不。我连热海也还没去过呢,真有些不可思议。” “我也是。我也没去过。到那儿去的人太多了,而且又离东京很近,总觉得什么时候都能去。” “嗯。” 银行组织的旅行,直子没有参加过。也许是由于父亲高秋的性格关系,直子一家人也从来没有全家去温泉玩过。 “父亲在伊豆的山上种了一些叫做尤加利的树。听说现在砍伐这些树都需要用轨道手推车。他住的山中小屋周围还能见到鹿,还有野猪呢。” “真的?我真想去看看。”千加子插嘴道。她不时瞥上几眼看看光介的美貌,似乎在观看一个不可思议的物体一般。 “那我去的时候,也叫上你吧。” 光介把他那甜美的温柔的视线转向了千加子。 更换完艳丽的和服,新娘又返回了主宾席。 雨日 也不知是谁定下的习俗,据说父母不能为新婚夫妇外出旅行送行。 对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人们也常这么讲。也许这是为了要掩饰做父母的对孩子的爱怜。 当英夫和惠子坐上车时,直子和千加子都有些不好靠近他们的身旁。惠子的朋友们站在车子的旁边,她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 看到车门关上了,直子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孤寂之情。“姐妹的缘分太浅太虚幻了。”直子心里想着,不由得紧紧地握住身旁千加子的手。 送走新郎新娘以后,直子将视线移向了停靠车的地点后面的台阶,找寻着光介的身影。但是,再也找不见他了。直子有些怅惘,也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才能见到他?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客人们都走了。宴会厅接待处附近,站着惠子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显得十分疲倦。直子和千加子乘电梯返回到父母身边。看到父母二人的样子,她们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英夫先生的父亲他们呢?”直子问。 “已经回去了吧。我们道过别了……”宫子答道。 “那咱们也走吧。” 一家四口人上了侍者安排的车上。 车行驶了一会儿后,高秋道: “下回该直子了。”说完,他按了几下打火机,想点着手里的香烟。 “三个人都是女孩子,以后都要走光的。” “你这个人真讨厌。女儿大喜的日子,可你打火机油也不灌好。直子,带火柴了吗?” “嗳。” 直子打开手包,取出火柴,给父亲点着了烟。这火柴是直子作为纪念从婚宴的桌子上拿来的。 “我姐姐那样的,什么也吃不了。炸鸡排那么好吃,她也不吃。还有,冰淇淋她也没动。” “做新娘是不能吃东西的。不吃,人家看着才舒服。”高秋答道。 “是吗?最近,有不少新娘都是吃东西的。而且,有的新娘还要做即席讲话,还要跳舞呢。”千加子道。 “千加子,你要是做了新娘,也不吃吧?” “她要是不吃,那就是因为不习惯系和服带子,带子系得过紧啦。”宫子又加了一句。 “惠子姐办得太没有她的风格了,真让人奇怪。我可不想像她那样按日本式的去办。”千加子满不在乎地对宫子道。 “妈,您和我爸结婚的时候,也是什么也没吃吗?” “过去嘛。” 宫子随便地说了一句。 宫子今天一天似乎都在强忍着什么,表情显得十分生硬。上了车以后,她一直望着车外的街上的景象,不想讲话。 高秋由于感伤、孤寂,反而显得过于兴奋,话比平日多了许多。 父亲不再是平时的父亲,母亲也不再是平日的母亲。 以往,直子曾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父母之间存在着隔阂。今天,她清楚地感知到了这一点。在姐姐的大喜日子里,本来不该想到这些。可是,也许正因为是姐姐的喜日子,才使自己想到了这些。 父亲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有什么事总爱存在心里。虽说如此,直子也从未和别人家的父亲去做比较,去埋怨自己的父亲薄情。 她有了什么不满、什么要求也总是找母亲诉说。母亲是她最贴心的人,可以最大限度地给予她温馨的爱、细腻的情。虽然父亲满足不了她这一切,但是直子总觉得父亲本来就应该这样。 但是,今天她发现母亲故意冷淡父亲时,却觉得母亲有些不同寻常。 回到家里以后,一种不同往常的东西使得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些心神不定。 宫子和来帮忙的女人忙着收拾起借来的服装。直子觉得母亲这是在使性子闹别扭。 “用不着这样嘛……我爸像是想和你聊聊的嘛……我们其实也想坐下来说说话的……” 转眼之间就到了傍晚。 婚宴结束时已经将近3点了。所以,家里的人谁都懒得去做晚饭。 从门窗的缝隙吹进的风显得很冷,千加子很早就把挡雨窗关上了。当然,千加子也许只是由于无事可做才提早关上了挡雨窗。 考虑到帮忙的女人过于劳累,宫子让直子去蒸鸡蛋羹。其他的,就准备吃些海鲜小菜还有咸菜了。 高秋看完晚报以后,又自己一人看了一会儿电视的儿童节目。然后,他最先拿起了筷子。 “您家的那两位大概已经到了旅馆了吧?”来帮忙的女人向宫子问道。 “是啊。”宫子没答话。高秋看了看手表,应了一声。 “天都黑了,该到了。现在天长了。” 高秋现在满脑子都是女儿的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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