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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特伍德:露茜之死

    露茜之死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 刘向军 王丽莉译


      几个儿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丈夫罗布也已去世,洛伊丝便将家搬到一处刚开发的滨水公寓。现在她生活得安闲自在,再也不用为修剪草坪而忙碌,也不用为常春藤那些细小的尖枝利爪钻进砖缝而担忧,更不用为松鼠在阁楼上到处乱咬乱啃而烦恼。是不是电线上的绝缘皮层又被咬坏了?空寂的房子又发出什么怪声了?她的新住宅搂里安装了保安系统,唯一可见的花草都养在日光浴室里。

      洛伊丝的公寓比较大,能挂得下她全部的绘画收藏,她很高兴能找到这么大的公寓。现在她将这些画上下左右并排挂在墙面上,这样的布置比以前更加紧凑,虽然是挤了点,但呈现出一派欧式风格。这与以前风行的室内布置风格不同,为了不使画在房子里太抢眼,以前的人总是把画像这里一幅那里一幅地分开挂,长沙发上挂一幅,壁炉上挂一幅,前厅里挂一幅。要知道,挂画与布置家具不一样。

      这些画虽然不大,但价值很高。其中有的是油画,有的是素描。当初洛伊丝买下这些画时,那些画家还默默无闻,现在可不同了。后来这些画有的印在邮票上;有的印成丝网印刷品,悬挂在中学校长的办公室里;有的出现在拼图玩具上;有的被公司选中,印成精美的日历画,作为圣诞礼物送给普通客户。这些画家的创作大多集中在20年代至40年代,他们的作品都是风景画。洛伊丝有两幅汤姆·汤普逊的作品,3幅A.Y.杰克逊的作品,另外,劳伦·哈里斯、亚瑟·里斯默、J.E.H.麦克唐纳德、大卫·米尔恩的作品各一幅。

      这些画都是洛伊丝一手选购的。罗布对艺术不感兴趣,他觉得只要墙上有点东西就行。房屋装饰方面的事也由洛伊丝说了算,当然,费用都由罗布出。由于这些收藏,洛伊丝的朋友们——尤其是异性朋友——都赞扬她在艺术品投资方面有一手。

      但洛伊丝当初购买这些画可不是为了投资。她买画完全是因为她  想拥有这些画,是这些画里面有什么东西吸引她,尽管她当初说不出究竟是什么。那不是安宁,她从这些画里没有得到片刻的安宁。每当看到这些画,她都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虽然在这些绘画中连一个人、哪怕一个动物都没有,但洛伊丝还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许是人,在注视着她。

      从9岁起,洛伊丝每年都要参加夏令营,卡皮是夏令营的负责人。这个叫做马尼托夏令营的营地是专为女孩子开办的,虽然算不上最好,但是也不差。只要父母供得起,和洛伊丝一般年纪的女孩通常都要去这类夏令营。这些夏令营大同小异,取的都是印第安人的名字,夏令营的负责人大都待人热情,精力充沛,名字大致都是卡皮、斯基普、斯科蒂等等。在夏令营里,孩子们能学会游泳、航行、划独木舟,甚至还有骑马、打网球什么的。另外,还能学会做工艺品,学会用彩色绳头为她们的母亲编手镯,用暗黄色黏土为她们做大号的烟灰缸——那时候,很多母亲都抽烟。

      夏令营要求女孩们一直都要快快乐乐的,早餐时也不例外。可以大喊大叫,可以用勺子敲桌子,甚至在活动休息时还会有人来鼓励孩子们这样做。巧克力定量分发,为的是预防蛀牙和脸上起小疱。晚饭过后,孩子们在餐厅里面或外面围着篝火坐成一圈,这时虽有蚊子肆虐,但会有特别节目,如大合唱。洛伊丝现在还记得《亲爱的克莱蒙蒂娜》和《我的漂亮姑娘长眠于海上》这两首歌,每一句歌词与每一个伴舞动作她都没忘:两手上下摆动代表“大海”,两手一起放在颚下代表“长眠”。这些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一想到这,她就伤心不已。

      虽然马尼托夏令营早已不存在了,但洛伊丝知道这样的夏令营现在还有。这些夏令营没有多少变化——现在有很少东西能保持不变了。如今的夏令营教孩子们做铜塑,还用电烤箱烤制彩色玻璃片,这些玻璃片派不上什么用场。从她朋友们的孙子孙女们做的东西来看,其工艺水准和以前差不多。

      后来洛伊丝意识到,当时正值大萧条时期,随后又爆发了战争,人们普遍过着紧巴巴的日子,这时候,马尼托夏令营还能照常运作,卡皮一定是倾尽全力了。假如当时夏令营只面向富家子弟,而不是那些手里稍稍有点钱的人,问题就会少得多。但事实并非如此。看来当时一定有许多老营员都是有女儿的,这样马尼托才会勉强维持下去。马尼托夏令营设施陈旧,室内用具破烂不堪,门窗油漆剥落,屋顶漏水。餐厅四壁上零星挂着那些老营员暗黄色的照片,她们有的身穿肥大的毛织游泳服,丰满的双腿露在外面,有的身着古怪的网球服和宽松下垂的裙子,两臂交叉地站在那里。

      餐厅里还有一个从未使用过的石壁炉,上面摆着一个巨大的脱了毛的填充麋头标本,看上去就像要吃人。这是一种吉祥物,名字叫蒙蒂·马尼托。在年龄稍大一些的营员中流传着一个故事,说这个麋头附了鬼魂,当周围昏暗不定的灯关掉或是由于发电机出了故障而熄灭时,它会在黑暗中复活。洛伊丝一开始对它还很害怕,但习惯后就不怕了。

      对卡皮也是一样,孩子们只要对她熟悉了就不怕她了。她40岁左右,可能是35,也可能是50。她的头发是浅黄褐色,周围一样齐,像圆帽似的盖在头上。她的头朝前探出,当她迈着大步在营地里转来转去,边巡视边在手里的笔记本上写写划划时,她的头会上下颤动,活像小鸡吃食一样。对于孩子们来说,卡皮就像教堂里的牧师,脸上总是堆着微笑,非常希望一切都顺顺当当的。

      洛伊丝第一次到夏令营来时并不喜欢这里。她讨厌餐厅里的吵闹声和敲勺子的声音,也讨厌在大合唱时为了表示玩得开心而大喊大叫——孩子们必须喊叫着唱。在洛伊丝的家里是不提倡大喊大叫的。她讨厌自己得按要求在家信中告诉父母这里很好玩。她不能抱怨什么,因为夏令营要花很多钱。

      她不喜欢当着满屋子女孩子的面脱衣服,哪怕是灯光很暗或者是没人注意她也不行。她也不喜欢和7个女孩睡在一间小木屋里,这些女孩有的患了增殖腺炎,有的得了感冒,一睡着就鼾声如雷;有的还做噩梦,甚至还尿床,半夜三更还哭哭啼啼。睡在下铺吧,她觉得太憋闷了;睡在上铺吧,她又怕高,怕从床上掉下来。她很想家,虽然她妈妈每周都给她写信说爸妈很想念她,但她还是怀疑他们比她过得开心。所有这些都发生在她9岁时。等到13岁时她喜欢上夏令营了,她这时已是个老营员了。

      在夏令营里,露茜是洛伊丝最好的朋友。冬天时洛伊丝有别的朋友,这时她要上学,身上的羊毛织物让她痒得不得了,下午老早天就黑了。但在夏天时,她的朋友是露茜。

      露茜是在洛伊丝第二次进夏令营时来的。这一年,洛伊丝10岁,被分在蓝鸟组。(山雀、蓝鸟、渡鸦和翠鸟——这些是马尼托夏令营给不同年龄组起的名字,是一种图腾崇拜的氏族系统。洛伊丝想,在那时,女孩分组用的是鸟的名字,男孩分组用的是狼等动物的名字。只有某些动物和某些鸟的名字可以用,有一些就不会用,如决不会采用兀鹫的名字,也决不会采用臭鼬、老鼠之类的名字。)

      洛伊丝帮露茜打开她的锡皮箱子,把里面叠好的衣服取出来,放在木架上,又帮她整理好床铺。她让露茜在她的上铺睡,自己就睡在露茜的下面,这样她可以盯好露茜。洛伊丝从一开始就知道露茜对许多规定都不会遵守,从一开始她就打算给露茜当好家作好主。

      露茜来自美国,来自那个生产连环画册和电影的国家。她并不是来自纽约、好莱坞、布法罗这3个洛伊丝知道名字的美国城市,她来自芝加哥。她的家就在湖畔,她家大门和庭园都向着湖;她家常年雇一个女佣,而洛伊丝家只雇了一个清洁女工,每周来打扫两次。

      露茜之所以被送到这个营地(她略带不屑地扫视了一眼小木屋,那种大地方来的人瞧不起小地方的架势使洛伊丝既生气又灰心),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妈妈曾经是这里的老营员。她妈妈曾经是加拿大人,后来嫁给了她爸爸,她爸爸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看上去像个海盗。她把皮夹中她爸爸的照片拿给洛伊丝看。那只眼睛是在战争中受的伤。“是因为榴霰弹,”她说。洛伊丝不清楚什么是榴霰弹,她听得很入神,还一个劲地哼着。相比之下,自己双眼都没受过伤的爸爸就太窝囊了。

      不过洛伊丝也记得,在有些事情上露茜无法享受。露茜把身上所有蚊子叮咬后起的小包都抓破了,结果只好被送到医务室涂上奥佐诺牌防蚊虫叮咬霜。划船时,她脱掉T恤衫,虽然过了一会管理员看到就叫她穿上了,但她皮肤已晒伤了一大块,浑身通红通红的,只有泳装X形吊带白得耀眼,她让洛伊丝帮她把肩膀上晒伤后起的一层薄薄的皮屑一点一点地揭下来。当孩子们围着篝火一齐唱法语歌《云雀》时,她连一个法语单词都听不懂。露茜和洛伊丝不同,她对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根本就不在乎。

      在第二年和以后的几个冬天里,露茜和洛伊丝保持着通信联系。她俩都是小孩子,那时候,大人们认为小孩子没什么好联系的,于是她们在信中假装以姐妹相称,有时干脆把自己当成双胞胎。洛伊丝对这有点勉强,因为露茜一头金发,皮肤白皙,一对像洋娃娃一样大大的蓝眼睛。而洛伊丝则相貌平平,只是一个有点高、有点瘦、头发有点棕色、脸上长着雀斑的小女孩而已。她们在信中署上LL,把两个L缠在一起,就像毛巾上的字母图案一样。(LL代表洛伊丝和露茜,洛伊丝现在想,是我们俩的名字把我们拉到了一起。洛伊丝·莱恩,超人的女朋友,一位魄力非凡的女记者。“我爱露茜。”现在我们的名字过时了。现在时兴詹妮弗小姐妹,埃米莉小姐妹,亚历山德拉小姐妹,还有卡罗琳小姐妹和泰凡妮小姐妹。)

      她们在信里无话不谈,比她们见面时谈得还多。她们在信纸的边上都标上X和O,但等她们在夏天再见面时,还总会感到惊讶。要么就是两人都变化很大,要么就是露茜变化很大。那情形就像看到某人一节一节突然拔高了一样。一开始见面时总是不知说什么好。

      但露茜总会有一两个让洛伊丝吃惊的地方,要么就是给她看个什么东西,要么就是炫耀什么。第一年时她带了一张自己的照片,照片上她像芭蕾舞女演员一样身穿短裙,头发在头顶上束成一个结。她还在游泳池边单脚尖旋转,并给洛伊丝示范照片上的动作,还差一点栽到池子里。第二年,她不是跳舞,而是骑马(马尼托夏令营没有马)。第三年,她妈妈和爸爸离了婚,她有了继父,这个继父双眼健全她和妈妈都住进了新房子,只有女佣没变。第四年她们俩从蓝鸟组升入渡鸦组,露茜第一次来了月经,时间不早不晚,正好发生在来夏令营的第一周。两个人从一个偷着抽烟的管理员那里偷了些火柴,黄昏时借着闪光灯的灯光在离营地最远的房子后面生了一个小火堆。这时她们已经能够生各种各样的火堆了,这是从《宿营术》那本书中学到的。她们用这个小火堆来烧露茜用过的一条卫生巾。洛伊丝现在已记不清楚她们为什么要烧卫生巾,也记不清楚那是谁的主意,但她仍然记得,当那白乎乎的东西烧着时,血在火中咝咝作响,她感到极大的满足,就好像她们完成了一种隐隐约约、难以诉诸言词的仪式。

      她们没被抓住,从那以后,她们再做出格的事情时很少被抓住了。露茜的眼睛大大的,撒起谎来头头是道。

      这一年的夏天,露茜又变了样:懒洋洋的,行动起来没以前那么敏捷了。对于天黑后四处溜达、偷管理员的香烟、私下里偷偷和伙伴们交换糖果的事,她已没什么兴趣了。她整天若有所思,早晨睡不醒。她不喜欢继父,但她也不想跟已经再婚的生父住在一起。她认为她母亲可能和一个医生关系暧昧,这她虽还不确定,但她曾看到他们在医生的车里搂搂抱抱,那时车就停在私家车道上,她继父不在旁边。她继父真是活该。她讨厌上私立学校。她有了一个男朋友,今年16岁了,是一个园丁的助手。她是这样认识他的:在花园里。她给洛伊丝描述了她男朋友亲吻她时的感觉——一开始滑溜溜的,但随后就两腿发软。家里已禁止他们来往了,还说他们要是再来往,就送她去寄宿学校。她想离家出走。

      洛伊丝这一边就没什么好说的。她自己的生活很平静,让她挺满意的,但也说不上幸福。“你真幸运,”露茜有点自得地说。她还不如说没趣呢!听了那话,洛伊丝就是这种感觉。

      要乘独木舟旅行了,但露茜一点兴趣都没有,洛伊丝只好掩饰住自己的激动。在准备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洛伊丝无精打采地弯腰钻进篝火旁坐成一圈的伙伴中,她假装很勉强,坐下来时还像露茜一样叹了口气,显出无奈的样子。

      每次独木舟离开营地,伙伴们都要排好队,卡皮、小组领队和管理员要特别送行一下。卡皮用口红分别在两颊各涂上3道红印,看上去活像被什么3指爪动物抓伤了一样。她用墨水在额头上画了个蓝圈,把印花大手帕四角一系戴在头上,再在手帕周围插上一圈凌乱的羽毛,身上则裹着一条红黑相间的哈得逊湾产的毯子。管理员们也裹着毯子,但脸上只涂了两道红印,敲着绷上皮革用钉子钉牢的奶酪圆木盒子制成的手鼓。卡皮装扮成卡皮奥苏塔酋长。当她走进人群,站在那里举起一只手时,她们全体要呼叫“好哇!”

      每当回想起这些,洛伊丝就感到坐卧不安。她太了解有关印第安人的事了,这就是她不安的原因。比如她知道这些人压根就不该叫印第安人,印第安人的麻烦够多的了,现在又有人借用他们的名字,装扮成他们的样子。这些都一样,都是偷窃。

      但她也记得,她曾经对这些一无所知。她曾经很喜爱篝火,喜爱闪烁在周围一圈人脸上的火光,喜爱那沉闷而急促得像恐惧时心跳般的仿制手鼓的声音。她喜爱看卡皮像印第安首领似的身裹红毯、头插羽毛、表情严肃地举手说:“你们好,我的渡鸦们。”这没什么好玩的,一点都没劲。她曾想成为一名印第安人,她想去冒险,想让自己纯朴起来,想做个土著人。

      “你们到大湖去。”卡皮说。卡皮以为这是印第安人说话的方式,她们都以为是。“你们到没人到过的地方去。你们要去好几个月。”这是假的。她们只是去一周,不是好几个月。独木舟的路线标记得很清楚,她们已经熟悉地图上的路线,一路上有做好准备的营地,营地的名字一年接一年地使用着。但当卡皮说这些话时,虽然露茜翻了翻白眼,洛伊丝仍能感觉到湖水在面前伸展,两岸蜿蜒退去,湖水浩瀚,令人生畏。

      第二天早饭过后,她们就3人一组,分乘4个独木舟,从码头出发了。脸上的口红条印还没完全褪去,仍然留点红晕,就像脸被晒伤后还没彻底痊愈。她们头戴遮阳的白色棉布航行帽,身穿细条纹T恤衫和灰白色宽松短裤,裤脚都高高地卷了起来。小舟中间的人都采取跪姿,把睡袋卷起来垫在臀下。和她们一起出发的管理员是帕特和基普。基普严肃认真,帕特哄骗起来要容易些。

      天空飘过一大片白云,刮着一丝微风。水面上微波荡漾,波光粼粼。洛伊丝坐在船头,和基普在一条船上。洛伊丝还不大会划桨,所以她只能坐在船头或船的中间。露茜坐在她身后,她划起来就更笨拙了。“哗”地一声,她的桨把水溅在洛伊丝身上,溅了她一身。

      “回头找你算帐。”洛伊丝说。

      “刚才你肩上落了一只厩蝇。”露茜说。

      “别在船上胡闹。”基普叫道。她把T恤衫的袖子卷到肩上,露出了肌肉强健的棕色臂膀。她牙关紧闭,划船的动作完美极了,看上去充满自信,毫不含糊。

      4只小舟紧靠在一起。她们唱起歌来,声音喧闹,旁若无人。她们唱的歌曲有《军需官的仓库》、《克莱蒙蒂娜》和《云雀》。与其说那是唱歌,还不如说是吼叫。

      随后,风力加大了,由于逆风行驶,她们不得不拼尽全力向前划。

      中午时分她们停下来,游了一会儿泳,吃了午餐,下午又继续前进。最后,她们到了一个叫“小桦树林”的地方,这是她们过夜的第一个营址。洛伊丝和露茜生火,其他人忙着搭建沉重的帆布帐篷。

      太阳落下去了,在粉红色的晚霞映照下,她们刷牙,把牙膏泡沫吐在湖水中。为了防止狗熊来偷吃东西,基普和帕特把所有非罐装食物都放在背包里吊在树上。

      洛伊丝和露茜没在帐篷里睡。她们恳求睡在帐外,这样她们就可以随便聊天,不用担心被别人听到。她们对基普保证说,要是下雨的话,她们决不会浑身湿淋淋地爬回帐篷,把水滴到别人的身上,她们会躲到独木舟下面。因此她们立刻就获得准许了。

      洛伊丝努力让自己在睡袋里睡得舒服点,睡袋里有一股储藏后留下的霉味,还有以前宿营者的汗臭味,虽不新鲜,但也不难闻。她蜷起身,头下枕着她用运动衫卷成的枕头。她把电筒放在睡袋里,这样电筒就不会滚开了。她肩上的肌肉酸疼得很厉害,就像橡皮筋要绷断似的。

      露茜在她旁边的睡袋里乱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洛伊丝能看到她那闪着光的椭圆形的白脸。

      “我背下有一块石子。”露茜说。

      “我也是。”洛伊丝说。“你想回帐篷里去吗?”她并不想去,但还是问一下好。

      “不。”露茜答道。她又缩进睡袋里。过了一会她说:“还是不回去好。”

      “不回帐篷?”洛伊丝问。

      “不回芝加哥,”露茜说,“我讨厌那里。”“那你男朋友呢?”洛伊丝问。露茜没回答。她要么是睡着了,要么就是装睡。

      天上有月亮,地上树影晃动了一下。阵阵流星划过天际。基普说如果星星不模糊,而且很亮的话天气会变坏的。湖面上有两只潜鸟相对鸣叫,叫声凄厉而哀婉,但在当时听上去却不觉悲伤,只是背景中的声音而已。

      早晨的湖面平静如镜。她们划过光滑的水面船后留下一道道V形波纹,那感觉就像是在飞翔。太阳升高了,天开始热了起来,简直是炎热。厩蝇又赶来了,落在她们赤裸的肩膀和腿上,飞快地叮上一口。洛伊丝希望有风。

      她们在叫做“窸望点”的下一个营址停下来吃午饭。这个地方这样叫是因为它虽然地处水边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但它的旁边有一个峭壁,还有一条通往壁顶的小路。峭壁的顶部就是窸望点,尽管从那里能看到什么谁都不清楚。基普说只是看看风景而已。

      不管怎样,洛伊丝和露茜还是决定爬上去看一看。她们不想就这么闲呆在一旁等着吃午饭。这次不是她们做饭,但就是做也算不了什么,因为做午饭并不费什么事,只是打开奶酪、取出面包和花生酱什么的,但帕特和基普总是自己忙活一通,她们要煮一大罐子水泡茶喝。她们告诉基普她们要去。在营地不管去哪里都要先告诉基普一声,哪怕只是到林边找一点引火的干树枝也必须告诉她。而且,不管去哪里都必须有人作伴。

      洛伊丝看了看表,差10分12点。她很注意时间,露茜却无所谓。她们沿着一条小路往上爬,路上尽是干土和岩石,还有似红似灰的石头,有的又大又圆,有的中间开裂,边缘凹凸不平。路的两侧长着细长的凤仙花和云杉,透过路左侧的树丛依稀可见蓝色的湖面。太阳当顶高照,周围看不到一丝阴影热量从她们的头上灌到脚下。树林干燥得噼啪作响。

      营地离峰顶并不远,但登山的路很陡,等她们爬到峰顶时已经是大汗淋漓了。她们用光光的手臂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小心翼翼地坐在烫人的岩石上,这里离悬崖边有5公尺远,但对于洛伊丝来说还是太近了。峰顶的确是一个望远之处,顺着来的路线望去,峭壁耸立于一望无际的湖面。洛伊丝简直难以相信,她们在那片水面上行驶了这么远,什么都不靠,只凭自己的双手。她觉得自己强壮起来,感到什么事都做得来。

      “从这里跳水一定很棒。”露茜说。

      “你简直疯了。”洛伊丝说。

      “才不疯呢!”露茜说,“真高啊。垂直跳下去。”她站起来,朝崖边跨了一步。洛伊丝身子一颤,像坐在快速行驶的汽车上猛然颠了一下似的。“别。”她叫道。

      “别什么?”露茜边说边朝她狡黠地扫了一眼,她知道洛伊丝恐高。但她还是转身离开崖边。“我想小便。”她说。

      “你带手纸了吗?”洛伊丝问。洛伊丝身上总是带着手纸,她把手插进短裤口袋里。

      “谢谢。”露茜说。

      她们俩都对在树林中小便很在行:动作快,蚊子都来不及叮,内裤拉到膝盖,双脚叉开朝山下蹲,这样就不会尿到腿上。屁股露在外面,总觉得有人在后面盯着。这时旁人最好走开。洛伊丝站起身,抬脚沿原路朝看不见的地方走去。

      “等我?”露茜问。

      洛伊丝朝山下走了一阵,时而踏上巨砾,时而从旁绕过,直到看不到露茜她才停下脚步,在那儿等起来。她听得到山下的人在湖边的说笑声。一个声音喊:“蚂蚁!蚂蚁!”肯定是有人坐到蚊冢上了。在路边林子里,一只渡鸦呱呱地叫着,声音嘶哑而单调。

      她看了一下表:中午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那声喊叫。

      从此,那声喊叫在她的脑海中反复回放,以致那最初一声喊叫已踪迹皆无,就像第一只脚印被其他脚印踩乱了一样。但她确信(差不多肯定,几乎确定),那不是恐惧的叫声。那不是尖叫,倒更像是一声惊叫,刚一出口就被打断的惊叫。声音短促,就像狗叫。

      “露茜?”洛伊丝问道。然后她大叫“露茜!”这时她开始向上爬,慌不择路地踩着路上的石头。露茜不在那,或者说不在她的视野内。

      “别闹了,”洛伊丝说,“该吃午饭了。”但露茜没有从岩石后探出头,或微笑着从树后走出来。阳光劲射,岩石白晃晃的。“这没什么好玩的!”洛伊丝说。这的确不好玩,她心里涌起一阵恐惧,像小孩子找不到大孩子躲藏的地方一样恐慌。她的心咚咚直跳。她朝周围扫了一眼,然后趴在地上,朝悬崖下张望。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那下面什么都没有。

      她跌跌撞撞地沿原路下山。她气喘吁吁,心里满是恐惧,连哭都不敢哭。她感觉糟透了——内疚、绝望,像是不小心干了什么坏事,干了再也不能挽回的事。“露茜没了。”她对基普说。

      基普气恼地抬起头。火炉上,罐子里的水正在沸腾。“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没了?”她问,“她去哪了?”

      “不知道,”洛伊丝说,“她就是没了。”

      没有人听到那声喊叫,也没有人听到洛伊丝后来的叫声。她们一直在水边说着话。

      基普和帕特爬上窸望点,边找边叫,还吹着哨子。没有回答。

      然后她们下山,洛伊丝不得不把刚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其他女孩子围坐成一圈听她讲,鸦雀无声。她们全都吓坏了,尤其是帕特和基普,她们是带队的,不能就这样无缘无故地丢掉一个营员。

      “你干吗要离开她呢?”基普问。“我只是沿原路朝山下走,”洛伊丝说,“我说过了,她要方便一下。”当着比她年长的人,她没说小便。

      基普露出厌恶的神色。

      “也许她只是到树林里,转不出来了。”一个女孩说。

      “也许她是故意的。”另一个说。

      没有人相信她俩的推测。 

      她们乘上小舟,在峭壁下面搜寻了一遍,连水里都仔细看了。但先前没听到石头落下来的声音,没什么大的落水动静。一点线索都找不到,什么都没有。露茜就这么消失了。

      独木舟旅行就此结束了。虽然回去时少了一个划桨手,但和出来时一样,也是用了两天的时间。在途中她们没有唱歌。

      后来,警察也来了,乘着摩托艇,带着警犬。他们都是皇家骑警,警犬是受过训练的德国牧羊犬,能在树林中跟踪猎物。但因曾经下过雨,他们一无所获。

      洛伊丝坐在卡皮的办公室里。她脸都哭肿了,她是照镜子时才发现的。这时,她已感觉麻木,就像已经溺水而死。她受的惊吓太大,不能呆在这儿了。

      明天,她的父母要来把她带走。一起乘独木舟旅行的其他女孩中也有几个要陆续被接走,其余的不得不暂时留下来,要么是父母去了欧洲,要么是暂时联系不上。

      卡皮脸色阴沉。她们都想努力隐瞒这件事,但每一个在夏令营的人都知道了。不久,报社也会知道。这事是瞒不住的,但能说什么呢?能给出什么合理的解释呢?“在大白天一个女孩就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有谁能信。有人还会怀疑有别的事,更糟糕的事。看护不周,这是最起码的。但她们一直都小心谨慎。这下厄运会接踵而至,缠上马尼托夏令营,家长们不会考虑它,相反他们会去选择其他运气好一点的夏令营。洛伊丝就是再怎么感觉麻木也能看得出,卡皮想的就是这些。谁都会这样想的。

      洛伊丝坐在卡皮办公室的硬板凳上,旁边是一张旧木桌子,桌子上面挂着一块可以按图钉的布告板,板上画着平常宿营的路线。她透过浮肿的眼帘盯着卡皮。卡皮这时脸上挂着微笑,是安抚的微笑。

      她的举止太随和了,她这是要刨根问底。洛伊丝以前见过卡皮脸上的这种神色,那是在卡皮寻查私自带入营地的巧克力的时候,是在追查据说晚上曾偷偷溜出小木屋的女孩的时候。

      “再说一遍,”卡皮说,“从开头说。”

      到这时为止,洛伊丝已经把这件事说过许多遍,对帕特和基普说,对卡皮说,对警察说,现在她对整个事件已熟记于心,一字不漏。她知道这件事,但她不再相信有这么回事。这事已经变成了一个故事。“我说过了,”她说,“她想去方便一下。我把手纸给了她。我沿原路向山下走了一会,我等着她。我听到这样的喊叫……”

      “是的,”卡皮深信不疑地笑了一下说,“但那之前呢?你们互相说了些什么?”

      洛伊丝想了一下。这一点以前没人问过她。“她说能从那里跳水。她说能笔直地跳下去。”

      “你说了什么?”

      “我说只有疯子才会跳。”

      “你对露茜生气了吗?”卡皮诱导着洛伊丝说。

      “没有,”洛伊丝说,“我干吗要对露茜生气呢?我对露茜一点都不生气。”她又想哭了。在她脑子里她什么时候曾经对露茜生过气已经全然无存。露茜永远是十全十美。

      “有时我们生气了自己都不知道,”卡皮似乎在自言自语,“有时我们真的生气了自己却还不知道,有时我们可能是不知不觉地做了什么事,甚至不知道后果是什么。我们会发脾气。” 

      洛伊丝虽然只有13岁,但没过一会她就揣测出,卡皮把她自己排除在外了。她说“我们”就是指洛伊丝。她在指责洛伊丝把露茜推下峭壁了。这太不公平了,洛伊丝像是被打了一记耳光。“我没有!”她说。

      “没有什么?”卡皮轻声地问,“没有什么,洛伊丝?”

      洛伊丝哭了起来,这是她最不该做的事。卡皮猛地瞪了她一眼。她问出了她想要的话。
     
         * * *  * * *   * * *  * * *   * * *  * * *

      在她长大以后,洛伊丝才弄清了这次谈话的根由。她能看得出卡皮很绝望,她需要一个故事,一个有因有果的故事,只要不像露茜这样给她留下一个毫无意义的空白,什么都行。卡皮想要洛伊丝供出原委,坦白是她造成了那一切。那并不是为了要堵住报社的嘴,也不是为了对家长有所交待,因为她决不会凭空指责洛伊丝的。那是为了她自己,为了解释马尼托夏令营倒闭的原因,她要给自己长期以来一直为之奋斗的东西找个说法。许多年来,她一直接待娇生惯养的孩子,取得家长的信任,还头插羽毛在小孩子面前扮小丑。但马尼托夏令营却还是倒闭了。它没有挺过那次不幸。

      20年后,洛伊丝才明白过来。但太晚了。在她当时10分钟后离开卡皮的办公室,慢慢走回小木屋去收拾行李时就已经太晚了。露茜的衣服还在那儿,叠好了摆在架子上,好像在等着露茜。她感到小屋里的其他女孩子都用猜疑的目光看着她。会是她干的吗?肯定是她干的。从那以后在她整个一生中,她发现人们都是用这种目光看着她。

      也许别的女孩不这样想。也许她们只是为她感到难过。但她却感觉自己被审讯了,被判了刑。她被选中,为自己没干的事情而定了罪,这个想法伴随了她一生。

      洛伊丝坐在她公寓的起居室里喝着茶。面前的窗户很大,下抵膝盖上达屋顶。透过大玻璃窗,安大略湖空旷的景象尽收眼底,湖面上微波荡漾,映着灰蓝色的灯光。中心岛上,柳枝随风摇摆,但从湖这一边遥望却是纹丝不动的。空气污染不大严重时,她能看到远处的湖岸,异国的湖岸,但今天看不大清楚。

      现在她几乎记不清她在医院生下两个儿子和照料两个婴儿的情景了,也记不清她曾结过婚,连罗布长什么样也记不清了。就是在当年,她也从未觉得自己专注过这些事。她很累,似乎她过的不是一个人的生活,而是两个人的:一个是她自己的生活;还有一个隐隐约约萦绕在她左右,却始终未曾实现的生活——露茜要是没有一时失脚,没有从时空中消失的话,洛伊丝就会过那种生活。她决不会到北方去,到罗布的旧宅去,到任何有野生湖泊、有野生树木、有潜鸟鸣叫的地方去,哪怕是在附近。但她似乎一直在侧耳倾听,她要听的是另一个声音,一个本该在那荒野但事实上却不在那里的人的声音。一个回声。

      当罗布还在世时,当孩子们还未长大成人时,她能假装没听到这个声音。但现在,她可以自由地去倾听了。

      她把目光从窗口移到那些画上。湖中矗立着一个透着红色的小岛,岛上树木枝叶缠绕。在那个遥远的夏天,她们划船穿过了同样的景色。她看过这个地方的旅行纪录片,里面有许多从空中拍摄的照片。从空中俯瞰,这个地方很不一样,广阔无垠且又遥不可及:湖连着湖,在一片密集如鬃毛般的暗绿色杂树丛中,一些蓝色水洼时隐时现。

      不管什么东西,一旦在那里丢失,怎么可能找到呢?也许把树木都砍倒,把湖水都抽干,他们会在某时找到露茜的尸骨——不管这些尸骨藏于何处。几根骨头、几只纽扣,还有她短裤上的带扣。

      但人死后变成尸体,尸体占据空间,存在于某个地方。你能看得到它,把它放在棺木里,埋于地下,它就在地下的棺木里。但露茜不在棺木里,也不在地下。因为她所在的地方不确定,她可能在任何地方。

      这些油画都不是风景画,因为从那种纯粹欧洲式的传统意义上看,只有那些把舒缓的丘陵、弯曲的河流、高大的山脉、简朴的小屋作为背景,上面笼罩着金黄色夜空的画才算得上是风景画。而在这些画中都没有风景,只有一团乱糟糟的东西,一个不断消退的迷宫,你置身其中,一旦离开道路立刻会迷失方向。在这些油画中没有什么背景,没有什么景象,只有大量的前景,始终不断地向后退,向后退,再向后退,最后把你引入这个由树木、枝条和岩石组成的弯弯曲曲的迷宫。不管你朝后退多远,总归还有后退的余地。似乎这不是树木,而是能量汇成的潮流,负载着刺眼的色彩。

      谁知道在露茜消失之前峭壁上有多少棵树呢?谁曾数过呢?也许后来那里又多了一棵树。

      洛伊丝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拿杯子的那只手举到嘴边,停在半空中。这时她听到有什么声音,几乎要听出来了:一个大声的招呼,一声欣喜的喊叫。

      她看着油画,仔细地看着。每一幅画都是一张露茜的画像。虽然你无法真切地看到她,但是她在那里,在红石岛的后面,或是在红石岛后面的小岛上。在峭壁那幅画中,她就藏在位于壁底的岩石中间;在河岸那幅画中,她弯曲着躺在底朝天的独木舟下面。在苍黄的秋林那幅画中,她在被其他树木遮掩的那棵树后面,在蓝色小池塘的后边。不过要是你走进画中找到那棵树,你会发现不是那棵,因为你要找的那棵树还在后面。

      每个人都必须处于某个地方,这就是露茜存在的地方。她在洛伊丝的公寓里,在墙上开的窟窿里,这窟窿像门不像窗户。她就在这里。她全然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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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介绍:

    当代加拿大最有才华和思想的女诗人,享誉国际的文学大师。她生于加拿大渥太华,先后在多伦多大学和哈佛大学受教育,后在一些大学任教。她擅长将日常经验提升到一种形而上的层次,其诗不仅具有女性特有的细腻而且富有深刻的洞察力,在加拿大和英美诗界都很有影响。阿特伍德先后获过多种重要的文学奖。主要诗集有《圆圈游戏》(1967)、《那个国家的动物》(1968)、《地下铁路的手续》(1970)、《强权政治》(1971)、《你是快乐的》(1975)、《诗选》(1976)、《真实的故事》(1981)等。此外,她还是评论家和小说家。如同她那开阔而富有睿智的诗作,她的评论对加拿大当代诗歌的发展也有重要的影响。

    资料来源:百度百科

    冬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