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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德:窄门
    作者介绍:

    安德烈·保尔·吉约姆·纪德(1869—1951)是法国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生于巴黎,是独生子;父亲在巴黎法律学院任教授;母亲是富家闺秀,笃信天主教新教。纪德早年体弱多病,异常敏感。十一岁时丧父,由母亲扶养并给予清教徒式的教育,酿成了他的叛逆性格。从十五岁起,他对舅父的女儿玛德莱娜产生了纯洁的爱情;但是六年后,玛德莱娜拒绝了他的求婚。
      
    创作于1890年,于次年发表的处女作《安德烈·瓦尔特的笔记》,就是他给自己家庭和玛德莱娜的最后通牒,反映他这一时期的思想。1895年,他终于同表姐玛德莱娜结婚,但婚后生活并不美满。

    1891年,他由莫里斯·巴雷斯引见,认识了象征派大师马拉美,并成为罗马街“星期二晚会”的常客。他这一时期的作品显示出他受了象征派和尼采主义的影响,全面扬弃传统文化与道德,摆脱家庭与社会的约束,宣扬独立自由和享乐主义。不过,纪德的文学创作走的是一条探索的道路,因此,他的作品充满矛盾而又互相矛盾,既宣扬了绝对的自由,同时又主张天下人都应当得到解放;既宣扬了狂热的个人主义,同时又歌颁集体的献身精神;即使他主张的享乐主义,也并不是庸俗的纸醉金迷的生活,而旨在发现自我,探索存在的价值和人生的真谛,足见他是勇于剖析自己的作家。

    1925年,他去刚果、乍得旅行,目睹了非洲人在殖民主义统治下的生活惨状,回国后口诛笔伐,有力地鞭笞了殖民制度。从此他的创作不再固守在美学与道德的象牙塔中,开始对社会问题发生兴趣,越来越关注苏联,并参加共产主义运动。1936年他访问了苏联,回国著文又否定了苏联的社会现实。

    纪德创作十分丰富,有的作品堪称法国现代文学的丰碑。主要作品有:《人间食粮》(1897)、《背德者》(1902)、《窄门》(1909)、《伊萨贝尔》(1911)、《梵蒂冈的地窖》(1914)、《田园交响曲》(1919)、《伪币制造者》(1926)、《新食粮》(1935)、《如果种子不死……》(1926)、《刚果游记》(1927)、《乍得归来》(1928)、《苏联归来》(1936)、《萨乌尔》(1903)、《康多尔王》(1905)、《俄狄甫斯》(1932)等。

    纪德的作品文笔清丽精湛,思想深邃细腻,语言温婉和谐,具有古典美。他始终是法国人民最喜爱的现代作家。——资料来源:百度百科

    窄门

    安德烈·保尔·吉约姆·纪德


    “你们尽力从这窄门进来吧。”——《路加福音》第13章24节。

      第一章

      我这里讲的一段经历,别人可能会写成一部书,而我倾尽全力去度过,耗掉了自己的特质,就只能极其简单地记下我的回忆。这些往事有时显得支离破碎,但我绝不想虚构点儿什么来补缀或通连:气力花在涂饰上,反而会妨害我讲述时所期望得到的最后的乐趣。

      丧父那年我还不满十二岁,母亲觉得在父亲生前行医的勒阿弗尔已无牵挂,便决定带我住到巴黎,好让我以更优异的成绩完成学业。她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租了一小套房间,弗洛拉·阿什布通小姐也搬来同住。这位小姐没有家人了,她当初是我母亲的小学教师,后来陪伴我母亲,不久二人就成了好朋友。我就一直生活在这两个女人中间,她们的神情都同样温柔而忧伤,在我的眼中只能穿着丧服。且说有一天,想来该是我父亲去世很久了,我看见母亲的便帽上的饰带由黑色换成淡紫色,便惊讶地嚷了一句:
      
      “噢!妈妈!你戴这颜色太难看了!”
     
      第二天,她又换上了黑饰带。
     
      我的体格单弱。母亲和阿什布通小姐百般呵护,生怕我累着,幸亏我确实喜欢学习,她们才没有把我培养成个小懒蛋。一到气候宜人的季节,她们便认为我脸色变得苍白,应当离开城市,因而一进入六月中旬,我们就动身,前往勒阿弗尔郊区的封格斯马尔田庄:舅父布科兰住在那里,每年夏天都接待我们。
      
      布科兰家的花园不很大,也不很美观,比起诺曼底其他花园,并没有什么特色;房子是白色三层小楼,类似上个世纪许多乡居农舍。小楼坐西朝东,对着花园,前后两面各开了二十来扇大窗户,两侧则是死墙。窗户镶着小方块玻璃,有些是新换的,显得特别明亮,而四周的旧玻璃却呈现黯淡的绿色。有些玻璃还有瑕疵,我们长辈称之“气泡”;隔着玻璃看,树木歪七扭八,邮递员经过,身子会突然隆起个大包。
      
      花园呈长方形,四周砌了围墙。房子前面,一片相当大的草坪由绿荫遮着,周围有一条砂石小路。这一侧的围墙矮下来,能望见围着花园的田庄大院,能望见大院的边界,按当地规矩的一条山毛榉林荫道。
      
      小楼背向的西面,花园则更加宽展。靠南墙有一条花径,由墙下葡萄牙月桂树和几棵大树的厚厚屏障遮护,受不着海风的侵袭。沿北墙也有一条花径,隐没在茂密的树丛里;我的表姐妹管它叫“黑色小道”,一到黄昏就不敢贸然走过去。顺着两条小径走下几个台阶,便到了花园的延续部分菜园了。菜园边上的那堵围墙开了一个小暗门,墙外有一片矮树林,正是左右两边的山毛榉林荫路的交汇点。站在西面的台阶上,目光越过矮树林,能望见那片高地,欣赏高地上长的庄稼。目光再移向天边,还望见不太远处小村子的教堂,在暮晚风清的时候,还能望见村子几户人家的炊烟。
      
      在晴朗的夏日黄昏,我们吃过饭,便到“下花园”去,出了小暗门,走到能够俯瞰周围的一段高起的林荫路。到了那里,我舅父。母亲和阿什布通小姐,便在废弃的泥炭岩矿场的草棚旁边坐下。在我们眼前,小山谷雾气弥漫,稍远的树林上空染成金黄色。继而,暮色渐浓,我们在花园里还流连不返。舅母几乎从不和我们出去散步,我们每次回来,总能看见她呆在客厅里……对我们几个孩子来说,晚上的活动就到此为止;不过,我们回到卧室还往往看书,过了一阵就听见大人们也上楼休息了。
      
      一天的时光,除了去花园之外,我们就在“学习室”里度过。这间屋原是舅舅的书房,摆了几张课桌就行了。我和表弟罗贝尔并排坐着学习,朱丽叶和阿莉莎坐在我们后面。阿莉莎比我大两岁,朱丽叶比我小一岁;我们四人当中,数罗贝尔年龄最小。
      
      我打算在这里写的,并不是我最初的记忆,但是惟有这些记忆同这个故事相关连。可以说,这个故事确是在父亲去世那年开始的。我天生敏感,再受到我们服丧的强烈刺激,即或不是由于我自己的哀伤,至少是目睹母亲的哀伤所受的强烈刺激,也许就容易产生新的激情:我小小年纪就成熟了。那年我们又去封格斯马尔田庄时,我看朱丽叶和罗贝尔就觉得更小了,而又见到阿莉莎就猛然明白,我们二人不再是孩子了。
      
      不错,正是父亲去世的那年;我们刚到田庄时,母亲同阿什布通小姐的一次谈话证实我没有记错。她正同女友在屋里说话,我不意闯了进去,听见她们在谈论我的舅母:母亲特别气愤,说舅母没有服丧或者已经脱下丧服。(老实说,布科兰舅母身穿黑衣裙,同母亲穿浅色衣裙一样,我都觉得难以想像)。我还记得,我们到达的那天,吕茜尔·布科兰穿着一件薄纱衣裙。阿什布通小姐一贯是个和事婆,她极力劝解我母亲,还战战兢兢地表明:
      
      “不管怎么说,白色也是服丧嘛。”
      
      “那她搭在肩上的红纱巾呢,您也称为‘丧服’吗?弗洛拉,您另u气找啦!”我母亲嚷道。
      
      只有在放假那几个月,我才能见到舅母,无疑是夏天炎热的缘故,我见她总穿着开得很低的薄薄的衬衫。我母亲看不惯她披着火红的纱巾,见她袒胸露臂尤为气愤。
      
      吕茜尔·布科兰长得非常漂亮。我保存她的一小幅画像,就能看出她当年的美貌:她显得特别年轻,简直就像她身边两个女儿的姐姐。她按照习惯的姿势侧身坐着,左手托着微倾的头,纤指挨近唇边俏皮地弯曲。一副粗眼发网,兜住半泻在后颈上的那头鬈曲的浓发。衬衫大开领,露出一条宽松的黑丝绒带,吊着一副意大利镶嵌画饰物。黑丝绒腰带绾了一个飘动的大花结,一顶宽边软草帽由帽带挂在椅背上,这一切都给她平添了几分稚气。她的右手垂下去,拿着一本合拢的书。
      
      吕茜尔·布科兰是克里奥尔人①,她没见过,或者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我母亲后来告诉我,沃蒂埃牧师夫妇当时还未生子女,便收养了这个弃女或孤儿;不久,他们举家离开马尔提尼岛,带着孩子迁到勒阿弗尔,和布科兰家同住一个城市,两家人交往便密切起来。我舅父当时在国外一家银行当职员,三年后才回家,一见到小吕茜尔便爱上她,立刻求婚,惹得他父母和我母亲十分伤心。那年吕茜尔十六岁。沃蒂埃太太收养她之后,却生了两个孩子,她发现养女的性情日益古怪,便开始担心会影响亲生的子女;再说家庭收入也微薄……这些全是母亲告诉我的,她是要让我明白,沃蒂埃他们为什么欣然接受她兄弟的求婚。此外我推测,他们也开始特别为长成姑娘的吕茜尔担心了。我相当了解勒阿弗尔的社会风气,不难想像那里人会以什么态度对待这个十分迷人的姑娘。后来我认识了沃蒂埃牧师,觉得他为人和善,既勤谨又天真,毫无办法对付阴谋诡计,面对邪恶更是束手无策:这个大好人当时肯定陷入困境了。至于沃蒂埃太太,我就无从说起了:她生第四胎时因难产死了,而这个孩子与我年龄相仿,后来还成为我的好友。
     
      ①拉丁美洲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后人后裔,统称克里奥尔人。
      
      吕茜尔·布科兰极少进入我们的生活圈子:午饭过后,她才从卧室姗姗下来,又随即躺在长沙床或吊床上,直到傍晚才懒洋洋地站起来。她那额头时常搭一块手帕,仿佛要拭汗,其实一点晶莹的汗气也没有;那手帕非常精美,又散发出近似果香而非花香的一种芬芳,令我赞叹不已。她也时常从腰间的表链上,取出同其他小物件吊在一起的一面有光滑银盖的小镜子,照照自己,用手指在嘴唇上沾点唾液润润眼角。她往往拿着一本书,但是书几乎总是合着,中间插了一个角质书签。有人走近时,她也不会从遐想中收回心思看人一眼。从她那不经意或疲倦的手中,从沙发的扶手或从衣裙的纹褶上,还往往掉下一方手帕,或者一本书,或者一朵花,或者书签。有一天——我这里讲的还是童年的记忆——我拾起书,发现是诗歌,不禁脸红了。
      
      吃罢晚饭,吕茜尔·布科兰并不到家人围坐的桌子旁,而是坐到钢琴前,得意地弹奏肖邦的慢板玛祖卡舞曲,有时节奏戛然中断,停在一个和音上……

      我在舅母跟前,总感到特别不自在,产生一种又爱慕又恐惧的感情骚动。也许本能在暗暗提醒我防备她;再者,我觉出她蔑视弗洛拉·阿什布通和我母亲,也觉出阿什布通小姐怕她,而我母亲不喜欢她。
      
      吕茜尔·布科兰,我不想再怨恨您了,还是暂且忘掉您造成了多大伤害……至少我要尽量心平气和地谈论您。

      不是这年夏天,就是第二年夏天——因为背景环境总是相同,我的记忆相重叠,有时就难免混淆——有一次,我进客厅找一本书,见她在里面,就想马上退出来,个料她却叫住我,而平时她对我好像视而不见:
      
      “干嘛急忙就走哇?杰罗姆!难道你见我就害怕吗?
      
      我只好走过去,而心却怦怦直跳;我尽量冲她微笑,把手伸给她。她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则抚摩我的脸蛋儿。
      
      “我可怜的孩子,你母亲给你穿得真不像样!……”
      
      她说着,就开始揉搓我穿着的大翻领水兵服。
      
      “水兵服的领口要大大地敞开!”
     
      她边说边扯掉衣服上的一个纽扣。
      
      “喏!瞧瞧你这样是不是好看多啦!”
      
      她又拿起小镜子,让我的脸贴在她的脸上,还用赤裸的手臂楼住我脖子,手探进我半敞开的衣服里,笑着问我怕不怕痒,同时手还继续往下摸……我突然一跳,猛地挣开,衣服都扯破了;我的脸火烧火燎,只听她嚷了一句:
      
      “呸!一个大傻冒!”
      
      我逃开了,一直跑到花园深处,在浇菜的小水池里浸湿手帕,捂在脑门儿上,接着又洗又搓,将脸蛋儿、脖子以及被这女人摸过的部位全擦洗一遍。

      有些日子,吕茜尔·布科兰就“犯病”,而且突然发作,闹得全家鸡犬不宁。碰到这种情况,阿什布通小姐就赶紧领孩子去干别的事;然而,谁也捂不住,可怕的叫喊从卧室或客厅传来,传到孩子们的耳朵里。我舅父慌作一团,只听他在走廊里奔跑,一会儿找毛巾,一会儿取花露水,一会儿又要乙醚。到吃饭的时候,舅母还不露面,舅父刚焦虑不安,样子老了许多。
      
      一次发病差不多过去之后,吕茜尔·布科兰就把孩子叫到身边,至少是罗贝尔和朱丽叶,从不叫阿莉莎。每逢这种可悲的日子,阿莉莎就闭门不出,父亲有时去看看她,因为父女俩时常谈心。

      舅母这样发作,也把仆人们吓坏了。有一天晚上,病情格外严重;当时我正在母亲的房间,听不大清客厅里发生的事情,只听厨娘在走廊里边跑边嚷:

      “快叫先生下来呀,可怜的太太要死啦!”

      我舅父当时正在楼上阿莉莎的房间,我母亲出去迎他。一刻钟之后,他们俩从敞着的窗前经过,没有注意我在屋里,母亲的话传到我耳中:

      “要我告诉你吗,朋友:这样闹,就是做戏给人看。”她还一字一顿重复好几遍:做一戏一给一人一看。

      这情况发生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父亲去世有两年了。后来很久我没有再见到舅母。一个可悲的事件把全家搅得天翻地覆,而在这种结局之前不久还发生一件小事,促使我对吕茜尔·布科兰的复杂而模糊的感情,一下子转化为纯粹的仇恨了。不过,在讲述这些情况之前,我也该谈一谈我的表姐了。

      阿莉莎·布科兰长得很美,只是当时我还没有觉察到。别有一种魅力,而不是单纯的美貌吸引我留在她身边。自不待言,她长得很像她母亲,但是她的眼神却较然不同,因此很久以后,我才发现母女这种相似的长相。她那张脸我描绘不出了,五官轮廓,甚至连眼睛的颜色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微笑时已经呈现的近乎忧郁的神情,以及眼睛上方挑得特别高的两道弯眉:那种大弯眉的线条,我在哪儿也未见过……不,见也见过,是在但丁时期的一尊佛罗伦萨小雕像上,在我的想像中,贝雅特丽奇①小时候,自然也有这样高耸的弓眉。这种眉毛给她的眼神乃至整个人,平添了一种又多虑探询又信赖的表情——是的,一种热烈探询的表情。她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完全化为疑问和期待……我会告诉您,这种探询如何抓住我,如何安排了我的生活。

      ①贝雅特丽奇:佛罗伦萨少女,是但丁在《神曲》中一个人物的创作原型。

      看上去,也许朱丽叶更漂亮,她身上焕发着健康和欢乐的神采;然而,比起姐姐的优雅深致未,她的美就显得外露,似乎谁都能一览无遗。至于我表弟罗贝尔,还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无非是个我这年龄的普通男孩。我同朱丽叶和罗贝尔在一起玩耍,同阿莉莎在一起却是交谈。阿莉莎不怎么参加我们的游戏,不管我怎么往前追溯,她在我的记忆中总是那么严肃,一副微笑而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们俩谈什么呢?两个孩子在一起,又能谈什么呢?我很快就会向您说明;不过,我还是先讲完我舅母的事儿,免得以后再提及她了。

      那是父亲去世之后两年,我和母亲去勒阿弗尔过复活节,由于布科兰家在城里的住宅较小,我们没有去住,而是住到母亲的一位姐姐家。我姨妈家的房子宽敞,她名字叫普朗蒂埃,孀居多年,我难得见到她,也不怎么认识她的子女:他们比我大得多,性情也差异很大。照勒阿弗尔的说法,“普朗蒂埃公馆”并不在市内,而是坐落在俯临全城的人称“海滨”的半山腰上。布科兰家临近商业区。走一条陡峭的小路,能从一家很快到另一家,我每天上坡下坡要跑好几趟。

      且说那一天,我是在舅父家吃的午饭。饭后不大工夫,他就要出门;我陪他一直走到他的办公室,然后又上山去普朗蒂埃家找我母亲。到了那儿我才听说,母亲和姨妈出去了,直到晚饭时才能返回。于是,我立即又下山,回到我很少有机会闲逛的市区,走到因海雾而显得阴暗的港口,在码头上溜达一、两个小时。我突然萌生一种欲望,要出其不意,再去瞧瞧刚分手的阿莉莎……我跑步穿过市区,按响布科兰家的门铃,门一打开就往楼上冲,却被女仆拦住了:

      “别上楼,杰罗姆先生!别k楼:太太正犯病呢。”

      我却不予理睬:“我又不是来看舅妈的……”阿莉莎的房问在四楼。二楼是客厅和餐室,舅母的房间在三楼,里面有说话声。我必须从门口经过,而房门大敞着,从里边射出一道光线,将楼道隔成明暗两部分。我怕被人瞧见,犹豫片刻,便闪身到暗处,一见房中的景象就惊呆了:窗帘全拉上了,两个枝形大烛台的蜡烛的光亮增添一种喜幸;舅母躺在屋子中央的长椅上,脚下有罗贝尔和朱丽叶,身后站着一个身穿中尉军服的陌生青年。今天看来,拉两个孩子在场实在恶劣,但当时我太天真,还觉得尽可放心呢。

      他们笑着注视那陌生人,听他以悠扬的声调反复说:

      “布科兰!布科兰!……我若是有一只绵羊,就肯定叫它布科

      我舅母格格大笑。我看见她递给那青年一支香烟,那青年点着烟,她接过来吸了几口,便扔到地上,那青年扑上去要拾起来,假装绊到一条披巾上,一下子跪倒在我舅母面前……这种做戏的场面很可笑,我趁机溜过去,没有让人瞧见。

      来到阿莉莎的房门口,我停了片刻,听见楼下的说笑声传上来。我敲了敲门,听听没有回应,大概是敲门声让楼下的说笑声盖住了。我便推了一下,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屋子已经很暗了,一时看不清阿莉莎在哪儿。原来她跪在床头,背对着透进一缕落日余晖的窗子。我走近时,她扭过头来,但是没有站起身,只是咕哝一句:“噢!杰罗姆,你又回来干什么?”

      我俯下身去吻她,只见她泪流满面……

      这一刹那便决定了我的一生,至今回想起来,心里仍然惶惶。当时对于阿莉莎痛苦的缘由,我当然还不十分了解,但是已经强烈感到如此巨大的痛苦,这颗颤抖的幼小心灵,这个哭泣抽动的单弱身体,是根本承受不了的。

      我站在始终跪着的阿莉莎身旁,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我心中刚刚萌发的激情,只是把她的头紧紧搂在我胸口,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以便倾注我的灵魂。我陶醉在爱情和怜悯之中,陶醉在激情。献身和美德的混杂而模糊的萌动中,竭尽全力呼唤上帝,甘愿放弃自己的任何生活目标,要用一生来保护这个女孩子免遭恐惧、邪恶和生活的侵害。我心里充满祈祷,最后也跪下,让她躲进我的怀抱,还隐隐约约听她说道:“杰罗姆!他们没有瞧见你,对不对?噢!快点儿走吧!千万别让他们看到你。”

      继而,她的声音压得更低:“杰罗姆,不要告诉任何人……可怜的爸爸还什么也不知道……”

      我对母亲只字未提;然而我也注意到,普朗蒂埃姨妈总和母亲嘀嘀咕咕,没完没了,两个女人神秘兮兮的样子,显得又匆急又难过,每次密谈见我靠近,就打发我走开:“孩子,到一边玩去!”这一切向我表明,布科兰的家庭阴私,她们并不是一无所知。

      我们刚回到巴黎,就接到要母亲回勒阿弗尔的电报:舅母私奔了。

      “同一个人跑的吗?”我问由母亲留下照看我的阿什布通小姐。

      “孩子,这事儿以后问你母亲吧,我回答不上什么来。”家里的这位老朋友说道;出了这种事,她也深感惊诧。

      过了两天,我们二人动身去见母亲。那是个星期六,第二天我就能在教堂见到表姐妹了,心思全放在这事上;我这孩子的头脑,特别看重我们重逢的这种圣化。归根结底,我并不关心舅母的事儿,而且顾忌面子,我也绝不问母亲。

      那天早晨,小教堂里的人不多,沃蒂埃牧师显然是有意发挥宣讲基督的这句话:“你们尽力从这窄门进来吧。”

      阿莉莎隔着几个座位,坐在我前面,只能看见侧脸,我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就连笃诚地聆听的这些话语,也仿佛是通过她传给我的。舅父坐在母亲旁边哭泣。

      牧师先将这一节念了一遍:“你们尽力从这窄门进来吧,因为宽门和宽路通向地狱,进去的人很多;然而,窄门和窄路,却通向永生,只有少数人才找得到。”接着,他分段阐明这个主题,首先谈谈宽路……我神游体外,仿佛在梦中,又看见了舅母的房间,看见她躺在那里,笑嘻嘻的,那个英俊的军官也跟着一起笑……嘻笑、欢乐这个概念本身,也化为伤害和侮辱,仿佛变成罪恶的可恶的炫耀!……

      “进去的人很多。”沃蒂埃牧师又说道,接着便描绘起来;于是我看见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欢笑着,闹哄哄向前走去,拉成长长的队列,而我感到自己既不能也不愿济身其间,因为与他们同行,我每走一步都会远离阿莉莎。——牧师又回到这一节的开头,于是我又看见应当力求进去的那扇窄门。我在梦想中,看到的窄门好似一台轧机,我费力才挤进去,只觉创巨痛深,但也在其中预先尝到了天福的滋味。继而,这扇门又变成阿莉莎的房门,为了进去,我极力缩小身形,将身上的私心杂念统统排除掉……“因为窄路通向永生……”沃蒂埃牧师继续说道。于是,在一切苦行的尽头,在一切悲伤的尽头,我想像出并预见到另一种快乐,那种纯洁一而神秘的天使般的快乐,是我的心灵渴望已久的。我想像那种快乐犹如一首又尖厉又轻柔的小提琴曲,犹如一团要将我和阿莉莎的心烧成灰烬的烈焰。我们二人身上穿着《启示录》中所描述的白衣①,眼睛注视着同一目标,手拉着手前进……童年的这种梦想,引人发笑又有什么关系!我原原本本复述出来,难免有模糊不清的地方,不能把感情表达得更准确,也只是措辞和形象不完整的缘故。

      ①见《圣经·启示录》,灵魂没有污点的人才能穿上圣洁的白衣服。

      “只有少数人才找得到。”沃蒂埃牧师最后说道。他还解释如何才能找到窄门……“少数人”。——也许我就是其中之一。

      布道快结束时,我的精神紧张到了极点,等礼拜一完,我就逃掉了,不打算看看表姐,而这是出了骄傲的心理,要考验自己的决心(决心我已经下了),认为只有立刻远远离去,才更能配得上她。

      第二章

      这种苦行的训诫,在我的心灵产生了共鸣。我天生就有责任感,又有父母作我的表率,以清教徒的戒律约束我心灵初萌的激情,这一切终于引导我崇尚人们所说的美德。因此在我看来,我约束自身,同别人放纵自己一样,都是天经地义的;对我的这种严格要求,我非但不憎恶,反而沾沾自喜。我对未来的追求,主要不是幸福本身,而是为赢得幸福所付出的无限努力,可以说在这种追求中,幸福与美德已经合而为一了。当然,我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尚未定型,还可能往不同的方向发展。然而时过不久,我出于对阿莉莎的爱恋,便毅然决然确定了这个方向。这是心灵的一次顿悟,我一下子认识了自己:在此之前,我觉得自己内向自守,发展得不好,虽然充满期望,但是不大关心别人,进取心也不强,仅仅梦想在克制自己这方面的胜利。我爱好学习,至于游戏,只喜欢动脑筋和费点儿力的。我不大与年龄相仿的同学交往,有时凑凑趣儿,也仅仅出于友情或礼貌。不过,我同阿贝尔·沃蒂埃结下友谊,第二年他转学到巴黎,又人了我那班,成了我的同窗了。他是个可爱的男孩,有点懒散。我对他主要感到亲热而不是钦佩,我和他在一起,至少可以聊聊我的神思时时飞去的地方:勒阿弗尔和封格斯马尔。

      我表弟罗贝尔·布科兰,作为寄宿生,也在我那所中学学习,但是比我低两班,到了星期天才能见面。他长得不像我的表姐妹,如果不是她们的弟弟,我就根本没有兴趣见他。

      当时我的爱占据了我的全部心思,而且正是在这种爱的照耀下,这两个人的友谊在我的心目中才有了重要性。阿莉莎就好比《福音》中所讲的那颗元价之宝珍珠,而我则是变卖全部家产、志在必得的人①。不错,我还是个孩子,这样谈论爱情,把我对表姐的感情称作爱情,难道就错了吗?我后来所经历的一切,在我看来没有一样更配得上这种称呼,——而且,我长到一定年龄,肉体上感受到十分具体的欲念之后,我这种感情也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童年时只想配得上,后来我也并不更为直接地寻求占有这个女子。无论努力学习还是助人为乐,我所做的一切都秘密献给阿莉莎,从而发明一种更为高尚的美德:我只为她所做的事,又往往不让她知道,我就是这样陶醉在一种自迷的谦抑中,唉!不大考虑自己的愉悦,结果养成一种习惯,绝不满足于毫不费劲的事情。

      ①事见《圣经·马太福音》第十三章。

      这种争强好胜,难道只激励我一人吗?我没有觉出阿莉莎有什么反应,她也没有因为我或者为我做任何事,而我的全部努力却只为了她。她的心灵朴实无华,还完全保持最自然的美。她的贞淑那么娴雅裕如,仿佛是自然的流露。就连她那严肃的目光,也因稚气的微笑而富有魅力;我恍若又看见她抬起极其温柔、略带疑问的目光,也就明白舅父在惶惶无主的时候,为什么要到长女身边讨主意,寻求支持和安慰。第二年夏天,我经常看见他们父女交谈。他伤心不已,衰老了许多,在餐桌上极少开口,有时突然强颜欢乐,看着比他沉默还要让人难受。他呆在书房里一支接着一支吸烟,直到傍晚时分阿莉莎来找他,再三恳求,他才出去走走。阿莉莎就像照看孩子似的,带他到花园里;二人沿着花径走下去,到了菜园台阶附近的圆点路口,就坐到事先摆放好的长椅上。

      一天傍晚,我迟迟未归,躺在高大的紫红色山毛榉树下的草坪上看书;隔着一排月桂篱笆就是那条花径,能遮住视线,却挡不注说话的声音。忽然,我听见阿莉莎和我舅父的谈话,显然他们刚刚谈过罗贝尔,阿莉莎又提到我的名字,说话声也开始清晰了,只听我舅父高声说:

      “哦!他呀,他什么时候都会喜欢学习。”

      我无意中成了窃听者,真想走开,至少有个表示,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可是,怎么表示呢?咳嗽一声?或者喊一嗓子:“我在这儿!我听见你们说话了!”……到底没有吭声,倒不是受好奇心的驱使想多听点儿,而是由于尴尬和胆怯。再说,他们只是路过,我也只能听到点儿只言片语……可是,他们走得极慢,阿莉莎肯定还像往常那样,挎一只轻巧的篮子,边走边摘下开败的花朵,拾起被海雾催落在果树墙脚下的青果。我听见她清亮的声音:

      “爸爸,帕利西埃姑父是个出色的人吗?”

      舅舅的声音有低沉含混,回答的话我没有听清。阿莉莎又追问道:

      “你是说很出色,对吗?”

      舅父的回答还是特别模糊不清;接着,阿莉莎又问道:

      “杰罗姆人挺聪明,对不对?”

      我怎么没有竖起耳朵呢?……可是没用,我一点儿也听不清。阿莉莎又说道:

      “你认为他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吗?”

      这回,舅父提高了嗓门:

      “可是,孩子,我要首先弄清楚,你是怎么理解‘出色’这个词的!有人可能非常出色,表面上却看不出来,至少在世人看来并不出色……在上帝眼里却非常出色。”

      “我也正是这么理解的。”阿莉莎说道。

      “再说……现在能说得准吗?他还太年轻……对,当然了,他将来会有出息;但是,要有成就,光凭这一点还不够……”

      “还需要什么呢?”

      “哦,孩子,你叫我怎么说呢?还需要自信、支持、爱情……”

      “支持,你指什么?”阿莉莎截口问道。

      “感情和尊重,我这辈子就缺少这些。”舅父伤心地回答。接着,他们说话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无意间我偷听了别人的谈话,不禁感到内疚,做晚祷的时候,就拿定主意向表姐认错。也许这次,倒是好奇心在做崇,想多了解点儿情况。

      第二天,没等我讲上两句,她就对我说道:

      “喏,杰罗姆,这样听别人说话很不好。你应该招呼我们一声,或者走开。”

      “我向你保证,我不是存心要听……是无意中听到的……再说,你们只是打那儿经过。”

      “我们走得很慢。”

      “对,可我听不大清啊,而且就听不见你们的说话声了……告诉我,你问需要什么才能有成就,舅舅是怎么回答的?”

      “杰罗姆,”她笑着说道,“你听得一清二楚,还让我再说一遍,是要逗人玩呀。”

      “我向你保证只听见开头……听见他说要有信心和爱情。”

      “接着他还说,需要许多其他东西。”

      “那你呢,是怎么回答的?”

      阿莉莎的神情突然变得非常严肃。

      “他谈到生活中要有人支持时,我就回答说你有母亲。”

      “嗳!阿莉莎,你完全明白,母亲不能守我一辈子呀……再说,这也不是一码事儿……”
      阿莉莎低下头:

      “他也是这么回答我的。”

      我颤抖着拉起她的手:

      “将来我无论成为什么人,只是为了你才肯成为那样了。”

      “可是,杰罗姆,我也可能离开你呀。”

      我的话则发自肺腑:

      “而我,永远也不离开你。”

      她微微耸了耸肩:

      “你就不能坚强点儿,独自一人走路?我们每人都应当单独到达上帝那里。”

      “那得你来给我指路。”

      “有基督啊,为什么你还要另找向导呢?我们二人祈祷上帝而彼此相忘,难道不正是相互最接近的时刻吗!”

      “是的,让我们相聚,”我打断她的话,“这正是我每天早晚祈求上帝的。”

      “难道你还不明白,在上帝那里相交融是怎么回事儿吗?”

      “这我心领神会:就是在一件共同崇拜的事物中,欣喜若狂地重又相聚。我觉得正是为了和你重聚,就崇拜我知道你也崇拜的东西。”

      “你的崇拜动机一点儿也不纯。”

      “不要太苛求我了。如果到天上不能与你相聚,我就不管什么天不天了。”

      她一根手指按到嘴唇上,神情颇为庄严地说:

      “‘你们首先要寻找天国和天理。’”

      我们这种对话,我记录时就明显地感到,在那些不懂得一些孩子多么爱用严肃的言辞的人看来,有点儿不像孩子说的。我有什么办法呢?设法辩解吗?既不辩解,也不想粉饰而显得更加自然一些。

      我们早就弄来拉丁文的福音书,大段大段背诵下来。阿莉莎借口辅导弟弟,也早就和我一起学习拉丁文;不过现在想来,她主要是为继续跟踪我的阅读。自不待言,在明知她不会伴随我的情况下,我也不敢轻易对一个学科发生兴趣。这一点有时固然会妨害我,但是也并不像人想像的那样,能阻遏我思想的冲动。情况正相反,我倒觉得她什么方面都很自如,走到我前面。不过,我是依据她来选择自己的精神道路的。当时我们满脑子所想的,我们所称作的思想,往往只是某种交融的借口,而这种交融更为巧妙,要超过感情的修饰、爱情的遮掩。

      当初,母亲不免担心,她还测量不了这种感情有多深。现在她感到体力渐衰,就喜欢用同样的母爱将我们俩搂抱在一起。她多年患有心脏病,近来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有一次发病特别厉害,她就把我叫到面前,说道:

      “我可怜的孩子,你看见了,我老多了,总有一天会突然抛下你。”

      她住了声,喘息非常艰难。我再也忍不住了,高声说出她似乎期待的话:

      “妈妈……,你也知道,我要娶阿莉莎。”

      我的话显然触动了她最隐秘的心事,她马上接口说:

      “是啊,我的杰罗姆,我正想跟你谈这件事呢。”

      “妈妈!”我哭泣着说,“你认为她爱我,对不对?”

      “对,我的孩子。”她温柔地重复了好几遍:“是的,我的孩子。”她又吃力地补充道:“还是由主来安排吧。”

      这时,我凑得更近了,她便把手放在我头上,又说道:

      “我的两个孩子,愿上帝保佑你们!愿上帝保佑你们俩!”说罢,她又进入昏睡状态,我也就没有设法将她唤醒。

      这次谈话再也没有提及了。次日,母亲感觉好一点儿,我又去上学了。知心话说了半截儿就煞住了。况且,我又能多了解什么呢?阿莉莎爱我,对此我一刻也不怀疑。这种疑虑,即使在我心上萌生过,随着不久发生的哀痛事,也就永远冰释了。

      我母亲是在一天傍晚安详去世的,临终只有我和阿什布通小姐在身边。最后这次发病夺去她的生命,开头并不比前几次严重,最后才突然恶化,亲戚们都来不及赶奔来。这头一天夜晚,我就和母亲的老友为亲爱的死者守灵。我深深爱我的母亲,可我惊奇地发现,我流泪归流泪,心里并不怎么感到悲伤,主要还是为阿什布通小姐而洒同情之泪,只因她眼看着比她年岁小的朋友先去见上帝了。而我暗想表姐就要来奔丧,这个念头完全控制了我的哀痛。

      舅父第二天就到了,他把女儿的一封信交给我。阿莉莎要晚一天,和普朗蒂埃姨妈一同来。她在信中写道:

        杰罗姆,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多么遗憾,未能在临终前对她把话说了,好极大地满足她的心愿。现在,但求她宽恕我!但愿从今往后,上帝是我们—人的惟一向导。别了,我可怜的朋友。你的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情深的阿莉莎。

      这封信意味什么呢?她遗憾未能讲出来的,究竟是什么话呢?不就是定下我们的终身吗?我还太年轻,不敢急于求婚。况且,难道我还需要她的承诺吗?我们不是已经跟订了婚一样吗?我们相爱,对我们的亲友,这不是什么秘密了。舅父同我母亲一样,都没有阻挠;情况正相反,他已经把我看成他儿子了。

      没过几天便是复活节了,我又到勒阿弗尔去度假,住在普朗蒂埃姨妈家,但是每顿饭几乎全在舅舅布科兰家吃。
      
    菲莉西·普朗蒂埃姨妈,是世上最和善的女人了,然而,无论我还是表姐妹,跟她都不十分亲密。她不停地忙忙碌碌,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动作一点儿也不轻柔,声音一点儿也不悦耳,就连爱抚我们也粗手笨脚,一天也不分个什么时候,总憋不住要亲热一通,而对我们来说,她的亲热未免过火。布科兰舅舅很喜欢她,不过一听他对她讲话的语气,我们就不难觉出他更喜欢我母亲。

      “我可怜的孩子,”一天晚上她对我说道:“不知道今年夏天你打算干什么;我要先了解你的计划,再决定我自己做什么;我若是能帮你什么忙的话……”

      “我还没怎么考虑呢,”我回答说,“看吧,也许去旅行。”

      她又说道:

      “要知道,我家里,封格斯马尔那边,什么时候都欢迎你。你去那边,你舅舅和朱丽叶都会高兴的……”

      “您是说阿莉莎吧。”

      “可不是嘛!真抱歉……说了你都不会相信,我还以为你爱朱丽叶呢!后来你舅舅告诉我了……还不到一个月呢……你也知道,我很爱你们,可又不大了解你们,见面的机会太少啦!……还有,我也不怎么善于观察,没有时间停下来,仔细看一看与我无关的事情。我见你总和朱丽叶一起玩……我就想……她长得那么美,人又特别喜幸。”

      “对,现在我还愿意和她一起玩儿,但我爱的是阿莉莎……”

      “很好!很好!由你自己……我呢,你也知道,可以说我不了解她;她比她妹妹话少;我想,你挑选她,总是有充分的理由。”

      “嗳,姨妈,我并没有经过挑选才爱她。我从来就没考虑过有什么理由……”

      “别生气,杰罗姆,我跟你说说,没有恶意……我要跟你说什么来着,都让你给弄忘了……唔!是这样:我想啊,最后当然要结婚了;不过,你还在服丧,现在就订婚,还不大妥当……再说,你年龄也太小……我想过,你母亲不在了,你再一个人去封格斯马尔,就可能引起闲话……”

      “说得是啊,姨妈,正因为如此,我才说去旅行。”

      “对。我的孩子,这么着吧,我想我要是去那儿,事情就可能方便多了;我安排了一下,今年夏天空出来一段时间。”

      “只要我一开口,阿什布通小姐准愿怠陪我米。”

      “我就知道她会来,但是光有她还不够,我也得去……哦!我没有那种意思,要取代你可怜的母亲,”她补充一句,突然抽噎起来:“我可以管管家务……反正,不会让你、你舅舅和阿莉莎感到我碍事。”

      菲莉西姨妈估计错了,她认为自己去了怎么怎么好,其实,她只会妨碍我。正如她所宣布的那样,一进入七月份,她就进驻封格斯马尔;没过几天,我和阿什布通小姐也去了。她借口帮助阿莉莎料理家务,让这个十分清静的住宅回荡着持续不断的喧闹。她为讨我们喜欢而大献殷勤,如她所说“方便事情”,但是殷勤得过分,弄得阿莉莎和我极不自在,在她面前几乎不吭声。她一定觉得我们态度很冷淡……即使我们开口讲话,难道她就能理解我们爱情的性质吗?反之,朱丽叶的性格,就容易适应这种过分的亲热;而我见姨妈偏爱小侄女,不免心生反感,也许就影响了我对姨母的感情。

      一天早晨,姨妈收到一封信,她便把我叫到跟前:

      “我可怜的杰罗姆,万分抱歉;我女儿病了,来信叫我;没法子,我得离开你们……”

      我满怀毫无必要的顾虑,跑去问舅父,不知道姨妈走了之后,我该不该留在封格斯马尔田庄。可是,我刚一开口,舅父便嚷道:

      “我那可怜的姐姐又想出什么花样儿,多么自然的事情不是也搞复杂了吗?嗳!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你差不多不是已经成了我的孩子吗?”

      姨母在封格斯马尔只住了半个月,她一走就清静了,这种极似幸福的静谧,重又笼罩这所住宅。丧母的哀痛,并没有给我们的爱情蒙上阴影,只仿佛增添几分严肃的色彩。一种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开始了,我们恍若置身于音响效果极佳的场所,连心脏的轻微跳动都听得见。

      姨母走后几天,有一次我们在晚餐桌上谈起她——我还记得这样的话:

      “真忙乎人!”我们说道。“生活的浪涛,怎么可能没有给她的心灵留下一点儿间歇呢?爱心的美丽外表啊,你的映像在这里变成什么样子?”……我们这样讲,是想起哥德的一句话,他谈论施泰因夫人①时写道:“看看世界在她心灵的映像,一定很美妙。”我们当即排起什么等级来,认为沉思默想的特质才是上乘。舅父一直没有插言,这时苦笑着责备我们:

      ①夏洛蒂·冯·施泰因夫人(1742—1827),哥德少年时的情人。

      “孩子们,”他说道,“哪怕自己的影像破碎了,上帝也能认出来。要注意,我们评价人,不能根据一时的表现。我那可怜的姐姐身上,凡是你们讨厌的方面,全都事出有因,而那些事件我非常了解,也就不会像你们这样严厉地批评她。年轻时惹人喜爱的品质,到老年没有不变糟的。你们说菲莉西忙乎人,可是在当初,那完全是可爱的激情,本能的冲动,一时忘乎所以,显得特别喜幸……我可以肯定,我们当年和你们今天的样子,没有什么大差异。我那时候就挺像你,杰罗姆,也许比我估计的还要像。菲莉西就像现在的朱丽叶……对,长相也一样……”他又转身,对大女儿说:“你说话的一些声调,有时会猛然让我想起她;她也像你这样微笑,也有这种姿势,有时就像你这样闲坐着,臂时朝前,交叉的手指顶着脑门儿,不过,这种姿势在她身上很快就消失了。”

      阿什布通小姐朝我转过身,声音压得相当低:

      “你母亲,看看阿莉莎,就能想起她。”

      这年夏天,天空格外晴朗,万物似乎都浸透了碧蓝。我们青春的热忱战胜了痛苦,战胜了死亡:阴影在我们面前退却了。每天清晨,我都被快乐唤醒,天一亮就起床,冲出去迎接日出……这段时光,每次进入我的逻思,就会沾满露水又在我眼前浮现。朱丽叶比爱熬夜的姐姐起得早,她同我一道去花园。她成为我和她姐姐之间的信使;我没完没了地向她讲述我们的爱情,她好像总也听不厌。我爱得太深,反而变得胆怯而拘谨,有些话不敢当面对阿莉莎讲,就讲给朱丽叶听。这种游戏,阿莉莎似乎听之任之,见我同她妹妹畅谈也似乎很开心,她不知道或者佯装不知道,其实我们只是谈她。

      爱情啊,狂热的爱情,你这美妙的矫饰,通过什么秘密途径,竟然把我们从笑引向哭,从极天真的欢乐引向美德的境界!

      夏天流逝,多么纯净,又多么滑润,滑过去的时光,今天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惟一记得的事件就是谈话,看书……

      “我做了一个伤心的梦,”暑假快结束的一天早晨,阿莉莎对我说。“梦见我还活着,你却死了。不,我并没有看着你死,只是有这么回事儿:你已经死了。太可怕了,简直不可能,因此我得到这样的结果:你仅仅外出了。我们天各一方,我感到还是有办法与你相聚;于是我就想法儿,为了想出办法,我付出极大的努力,一急便醒了。

      “今天早晨,我觉得自己还在梦中,仿佛还在继续做梦,还觉得和你分离了,还要和你分离很久,很久……”说到这里,她声音压得极低,又补充一句:“分离一辈子,而且一辈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为什么?”

      “每人都一样,必须付出极大的努力,我们好能团聚。”

      她这番话,我没有当真,或者害怕当真。我觉得心跳得厉害,就突然鼓起勇气,仿佛要反驳似的,对她说道:

      “我呀,今天早晨也做了个梦,梦见要娶你,要结合得十分牢固,无论什么,无论什么也不能将我们分开——除非死了。”

      “你认为死就能将人分开吗?”她又说道。

      “我是说……”

      “我想恰恰相反,死亡能把人拉近……对,能拉近生前分离的人。”

      我们这些话深深打进我们的内心,说话的声调今天犹然在耳,但是全部的严重性,到后来我才理解。

      夏天流逝过去。大部分田地已收完庄稼,光秃秃的,视野之广出人意料。我动身的前一天,不对,是前两天傍晚,我和朱丽叶走下去,到下花园的小树林。

      “昨天你给阿莉莎背诵什么来着?”她问我。

      “什么时候?”

      “就在泥炭石场的长椅上,我们走了,把你们丢下之后……”

      “唔!……想必是波德莱尔的几首诗……”

      “都是哪些诗?你不愿意念给我听听吗?”

      “‘不久我们要沉入冰冷的黑暗;’”我不大情愿地背诵道;不料她立刻打断我,用颤抖而变了调的声音接着背诵:

      “‘别了,我们的灿烂夏日多短暂!’”

      “怎么!你也熟悉呢?”我十分惊讶,高声说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诗呢……”

      “为什么这样说呢?就因为你没有给我背诵诗吗?”她笑着说道,但是颇有点不自然。“你有时候好像认为我是个十足的笨蛋呢。”

      “非常聪明的人,也不见得都喜欢诗嘛。我从来就没有听你念过,你也从来没有要我给你背诵。”。

      “因为阿莉莎一个人全包揽了……”她停了片刻,又突然说道:

      “你后天要走啦?”

      “也该走了。”

      “今年冬天你打算做什么?”

      “上巴黎高师一年级。”

      “你想什么时候和阿莉莎结婚?”

      “等我服完兵役吧。甚至还得等我稍微确定将来要干什么。”

      “你还不知道以后要干什么?”

      “我还不想知道。感兴趣的事情太多了,我尽量推迟选择的时间,一经确定就只能干那一件事儿了。”

      “你推迟订婚,也怕确定吗?”

      我耸耸肩膀,未予回答。她又追问道:

      “那么,你们不订婚还等什么呢?你们为什么不马上订婚呢?”

      “为什么一定要订婚呢?我们知道彼此属于对方,将来也如此,这还不够吗,何必通知所有人呢?如果说我情愿将一生献给她,那么我用许诺拴住我的爱情,你认为就更美好吗?我可不这么想。发誓愿,对爱情似乎是一种侮辱……只有在我信不过她的情况下,我才渴望同她订婚。”

      “我信不过的可不是她……”

      我们俩走得很慢,不觉走到花园的圆点路:正是在这里,我无意中听到了阿莉莎和她父亲的谈话。我忽然萌生一个念头:刚才我看见阿莉莎到花园来了,坐在圆点路,也能听到我们的谈话;何不让她听听我不敢当面对她讲的话,这种可能性立刻把我抓住了:这样做戏我很开心,于是提高嗓门:

      “唉!”我高声说道,显出我这年龄稍嫌夸张的激情,而且十分专注自己说的话,竟然听不出朱丽叶的话外之音……“唉!我们若能俯向我们心爱的人的心灵,就像对着镜子一样,看看映出我们的是一副什么形象,那该有多好啊!从别人身上看自己,好比从自身看自己,甚至看得还要清楚。在这种温情中多么宁静!在这种爱情中多么纯洁!”

      我还自鸣得意,认为我这种蹩脚的抒情搅乱了朱丽叶的方寸,只见她突然把头埋在我的肩头:

      “杰罗姆!杰罗姆!我希望确信你能使她幸福!如果她也因为你而痛苦,那么我想我就要憎恶你。”

      “嗳!朱丽叶,”我高声说道,同时吻了她一下,调起她的额头,“那样我也要憎恶自己。你哪儿知道!……其实,正是为了只同她更好地开始我的生活,我才迟迟不肯决定干什么职业!其实,我的整个未来悬着,全看她的啦!其实,没有她,将来无论成为什么人,我都不愿意……”

      “你跟她谈这些的时候,她怎么说呢?”

      “可是,我从来不跟她谈这些!从来不谈。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到现在还没有订婚;我们之间,从来不会提结婚的事,也不会谈我们婚后如何如何。朱丽叶啊!在我看来,跟她一起生活简直太美了,我还真不敢……这你明白吗?我还真不敢跟她说这些。”

      “你是要幸福给她来个意外惊喜呀。”

      “不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其实我害怕……怕吓着她,你明白吗?……怕我隐约望见的巨大幸福,别把她吓坏了!……有一天我问她想不想旅行,她却回答说什么也不想,只要知道有那种地方,而且很美,别人能够前往,这就足够了……”

      “你呢,杰罗姆,你渴望去旅行吗?”

      “哪儿都想去!在我看来,一生就像长途旅行——和她一道,穿过书籍,穿过人群,穿过各地……起锚,你明白这词的意思吗?”

      “明白!这事儿我经常想。”朱丽叶喃喃说道。

      然而我听而不闻,让她这话像受伤的可怜小鸟跌落到地上,我接着又说:

      “连夜启程,醒来一看,已是霞光满天,感到两个人单独在变幻莫测的波涛上漂荡……”

      “然后,就抵达小时候在地图上见过的一个港口,觉得一切都是陌生的……我想像得出,你由阿莉莎挽着手臂,从舷梯下船。”

      “我们飞快跑到邮局,”我笑着补充一句,“去取朱丽叶写给我们的信……”

      “……是从封格斯马尔寄出的,她会一直留在那儿,而你们会觉得,封格斯马尔多么小,多么凄凉,又多么遥远……”

      她确实是这么讲的吗?我不能肯定,因为,我也说了,我的爱情占据了我的全部心思,除了这种爱的表述,我几乎听不见别种声音。

      我们走到圆点路附近,正要掉头往回走,忽见阿莉莎从暗处钻出来。她脸色十分苍白,朱丽叶见了不禁惊叫起来。

      “不错,我是感觉不太舒服,”阿莉莎结结巴巴赶紧说。“外面有点儿凉。看来我最好还是回去。”她话音未落,就离开我们,快步朝小楼走去。

      “她听见我们说的话了。”等阿莉莎走远一点儿,朱丽叶高声说道。

      “可是,我们并没有讲什么令她难过的话呀。恰恰相反……”

      “放开我。”她说了一声,便跑去追赶姐姐。

      这一夜我睡不着了。阿莉莎只在吃晚饭时露了一面,便说头痛,随即又回房间了。她都听见我们说了什么呢?我惴惴不安,回想我们说过的话。继而我想到,我散步也许不该紧挨着朱丽叶,不该用手臂搂着她,然而,这是孩童时就养成的习惯啊,而且阿莉莎何止一次看见我们这样散步。嘿!我真是个可怜的瞎子,只顾摸索寻找自己的过错,居然连想也没有想朱丽叶说过的话:她的话我没有注意听,也记不大起来了,也许阿莉莎听得更明白。管它是什么缘由!我忐忑不安,一时乱了方寸,一想到阿莉莎可能对我产生怀疑,匣慌了手脚,决心克服自己的顾虑和恐惧,第二天就订婚,也不想一想会有别的什么危险,更不顾我对朱丽叶可能说过什么话,也许正是她那关于订婚的话影响了我。

      这是我离开的前一天。她那样忧伤,我想可以归咎于此吧。看得出来她躲避我。整个白天过去,我一直没有单独同她见面的机会,真担心该说的话没有对她说就得走了,于是在快要吃晚饭的时候,我径直去她房间找她。她背对着房门,抬着两只手臂,正往颈上系一条珊瑚项链,而面前的镜子两侧,各点燃一支蜡烛。她微微探着身子,注视肩头上面,先是在镜子里看见我,持续注视我半晌,没有转过身来。

      “咦!我的房门没有关上怎么的?”她说道。

      “我敲过门,你没有应声,阿莉莎,你知道我明天就走吧?”

      阿莉莎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把没有扣上的项链放到壁炉上。“订婚”一词,我觉得太直露,太唐突了,不知道临时怎么绕弯子说出来。阿莉莎一明白我的意思,就仿佛站立不稳了,便靠到壁炉上……然而,我本人也抖得厉害,根本不敢抬头看她。

      我站在她身边,没有抬起眼睛,但拉住她的手。她没有把手抽回去,只是脸朝下倾一倾,稍稍抬起我的手吻了一下。她半偎在我身上,轻声说道:

      “不,杰罗姆,不,咱们还是不要订婚吧,求求你了……”

      我的心怦怦狂跳,我想她一定能感觉到。她声音更加温柔,说道:‘不,现在还不要……”

      “为什么?”

      “我正该问你呢:为什么?为什么要改主意呢?”

      我不敢向她提昨天那次谈话,但是她定睛看着我,一定觉出我在往那儿想,就好像干脆回答我的想法:

      “你搞错了,朋友,我并不需要齐天的洪福。咱们现在这样不是也挺李福吗?”

      她想笑笑,却没有笑出来:“不幸福,因为我就要离开你。”

      “听我说,杰罗姆,今天晚上这会儿,我不能同你谈什么……咱们最后这时刻,别扫了兴……不,不。我还像往常一样爱你,放心吧。我会给你写信的,并且向你解释。我保证给你写信,明天就写……你一走就写……现在,你走吧!瞧,我都流泪了……让我一人呆会儿。”

      她轻轻推我,把我从她身旁推开。这就是我们的告别,因为到了晚上,我就再也未能同她说上什么话,而次日我动身的时候,她还关在房间里。我看见她站在窗口,向我挥手告别,目送我乘坐的车子驶远。[/font=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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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这一年光景,我差不多未能见到阿贝尔·沃蒂埃。他提前人伍服兵役,而我则重读修辞班,准备拿学士学位。今年我和阿贝尔同人巴黎高师,我比他小两岁,可以等毕业之后再去服兵役。
      
    我们俩这次重逢,都非常高兴。他离开部队之后,又旅行了一个多月,我真怕见了面发现他变了。他往日的魅力丝毫未减,只是增加了几分自信。开学的前一天下午,我们是在卢森堡公园度过的。我的心事当然憋不住,对他谈了许久,况且他原也了解我的恋情。这一年当中,他同一些女人有过交往,不兔有点优越感,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气,对此我倒毫不介意。他笑话我不善于决断,照他所说的原则,绝不能让女人冷静下来。由他说去,我心想他这套高论对我对阿莉莎都不适用,这表明他对我们还不十分了解。
      
    我回到巴黎的次日,便收到这封信:

      亲爱的杰罗姆:
        对于你提议的事(也是我提议的事!就这样称呼我们的订婚吧!),
      我思考再三。恐怕我年龄太大,对你不合适。现在也许你还不觉得,因为
      你还没有机会看到别的女人;然而我却想到,我嫁给你之后,万一看出失
      去你的欢心,那会感到多么痛苦。你读我这封信,一定非常气愤;我仿佛
      听见你的抗辩之声了。不过,我还是请你再等一等,等你涉世稍深的时候
      再说。
        要明白,我讲这些只为了你好,至于我深信永远也不会停止爱你。
                                                       阿莉莎

      我们停止相爱!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我感到伤心,更感到奇怪,一时心乱如麻,立刻跑去,让阿贝尔看看这封信。
      
    他摇着头看完信,从紧闭的嘴唇迸出一句:“既然如此,你打算怎么办呢?”他见我双臂举起,满脸疑惑和苦恼,便又说道:“至少我希望你别回信。一旦同一个女人争论起来,那就完蛋了……听我说:我们星期六就住在勒阿弗尔,星期日一早就可以去封格斯马尔,星期一早上赶回来上第一节课。我服兵役之后,还没有见到你那些亲戚呢;有这个借口就足够了,也挺体面的。如果阿莉莎看来这是个借口,那就再好不过了!朱丽叶由我来照看,你就去跟她姐姐谈。你千万别要小孩子脾气……老实说,你这爱情里面,总有点什么我弄不大明白;大概你没有全告诉我……无所谓!我会搞清楚的……我们去的事,千万不要通知,要出其不意,让你表姐来不及戒备。”

      我推开花园的栅栏门,只觉心怦怦狂跳。朱丽叶立刻跑来迎我们。阿莉莎正在收拾内衣和床上用品,没有急于下楼。我们在客厅里,同舅舅和阿什布通小姐聊天,阿莉莎终于进来了,如果说我们突然到来会使她心慌意乱,可是她至少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我自然想到阿贝尔对我说的话,她迟迟不露面,肯定要准备好对付我。朱丽叶异常活跃,相比之下,阿莉莎的矜持态度就显得太冷淡了。我觉得出来,她不赞成我去而复返,至少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而在这种态度的后面,我实在不敢期望隐藏着多么强烈的感情。她坐到靠窗的一个角落,离我们挺远,仿佛在聚精会神地做一件刺绣活儿,嘴唇还翕动着计数针脚。阿贝尔在讲话,幸而有他!我连开口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要不是他讲述一年服兵役的情景和旅游见闻,那么这次重聚的开头一段时间,就会非常沉闷了。舅舅本人也显得忧心忡忡。

      刚吃过午饭,朱丽叶就把我叫到一边,又拉我去花园。

      “想得到吗,有人向我求婚啦!”我们一到没人的地方,她就高声说道。“菲莉西姑妈昨天给爸爸写信来,说是尼姆

    ①的一个葡萄园主想攀亲。据姑妈说,他那人非常好,今年春天在社交场合,他遇见我几次,就爱上我了。”

      ①尼姆:法国南方城市。

      “那位先生,你注意到了吗?”我问道,语气中含着对求婚者的不由自主的敌意。

      “注意到了,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人。是个好性儿的唐吉河德式人物,没有文化,长得很丑,非常俗气,姑妈一见他就憋不住笑。”

      “那么,他有……希望吗?”我又以挪揄的口气问道。

      “瞧你,杰罗姆!开什么玩笑!一个经商的!……你若是见过他,就不会这样问了。”

      “那……舅舅是怎么答复人家的?”

      “跟我的答复一样:我年龄还太小,不能结婚……倒霉的是,”她又笑着补充道,“姑妈料到了这种答复,还在附言上说明一句:爱德华·泰西埃尔先生,——这是他的名字,他同意等我,早早提出来,是为了‘排上号’……荒唐透顶;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总不能让人转告,说他长得太丑吧!”

      “当然不能,只能说你不愿意嫁给一个葡萄园主。”

      她耸了耸肩膀:

      “这种理由,在姑妈脑子里可站不住脚……不说这个了。——阿莉莎给你写信啦?”

      她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显得非常冲动。我把阿莉莎的信递给她,她看了就满面通红,在我听来似乎含着恼怒地问我:

      “那么,你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了,”我回答。“现在我来了,却又感到还不如写信好说些,我已经责备自己不该来。你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吗?”

      “明白,她要给你自由。”

      “给我自由,难道我看重自由吗?你明白她为什么给我写这些吗?”

      她回答一声:“不知道”,语气十分冷淡;我听了虽然还猜不出真相,但至少立即确信朱丽叶也许不是不知情。——我们走到花径的拐弯处,她身子突然一转,说道:

      “你现在走吧,反正你不是来同我谈话的。咱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太久了。”

      她逃开了,朝小楼跑去;过了一会儿,我就听见她弹起钢琴。

      等我回到客厅时,她还在弹琴,但现在无精打采,仿佛随意地即兴弹奏,同时跟去找她的阿贝尔闲聊。我又转身离去,到花园游荡许久,寻找阿莉莎。

      她在果园里,正采摘在墙脚下初放的菊花:花香和山毛榉树枯叶的芬芳相混杂。空气中弥漫着秋意。阳光只有照在几排靠墙的果树上,才显出几分暖意,不过东半边的天空格外纯净。她的脸几乎让大帽子全遮任了:那顶译兰①帽,是阿贝尔旅游时给她带回来的,她立即就戴上了。我走近时,她没有立即回过身,但是禁不止微微抖了一下,表明她听出了我的脚步声。我已经全身绷紧,鼓起勇气面对她的责备,以及她要射向我的严厉的目光。然而,我快要走到跟前时,好像胆怯了,又放慢了脚步;而她呢,开头也不回身看我,还低着头,好似赌气的孩子,不过背冲着我伸出握满鲜花的手,仿佛示意要我过去。我一见招呼的手势,反而站住了,就觉得好玩似的。她终于回过头,朝我走了几步,抬起那张脸,我方始看见她满面笑容。她的目光照亮一切,我忽又觉得什么都那么简单,那么容易,毫不费劲就开了口,声调极其正常:

      ①译兰:荷兰的省名。

      “是你的信招我回来的。”

      “这我想到了,”她说道,接着便用婉转的声音冲淡严厉的责备:“我就是生这个气。你为什么曲解我的话呢?当时说得很清楚呀……(现在看来,愁苦和困难,果然都是胡思乱想出来的,完全是我头脑的产物。)我跟你说得明明白白,咱们这样很幸福,你要改变,我拒绝了,你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的确,我在她身边感到很幸福,十分幸福,因而我的思想也要同她的思想完全吻合。我不再奢望什么,除了她的微笑,只要像这样,同她手拉着手在暖融融的花径上散步,就心满意足了。

      其他任何希望,一下子全打消了,我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美满幸福中,一本正经地对她说道:“如果你认为这样好,咱俩就不订婚了。我收到你的信时,便恍然大悟,自己确是幸福的人,但又要失去幸福了。唔!将我原来的幸福还给我吧,我已经离不开了。我爱你就是爱你,等一辈子也愿意。不过,阿莉莎,最让我受不了的念头,就是你不再爱我,或者怀疑我的爱情。”

      “唉!杰罗姆,我无法怀疑了。”

      她对我说这话的声音,既平静又伤悲;然而,她那微笑焕发光彩,呈现出无比恬静的美;我见了不免惭愧,自己不该这样多心和争辩,我还当即觉得,从她声音深处听出的隐隐伤悲,也只是这种多心和争辩引起的。话锋一转,我又谈起自己的计划、学习,以及可望大有收益的这种新型生活。巴黎高师还不像近年这样子,那时鼓励勤奋学习,只有懒学生和笨学生,才会感到比较严格纪律的压力。我倒喜欢这种修道院式的生活习惯,与外界隔绝,况且,社交界对我也没有什么吸引力,只要阿莉莎害怕,在我眼里就立刻变得可憎了。在巴黎,阿什布通小姐还保留她和我母亲同住的那套房间。阿贝尔和我在巴黎,只有她这么一个熟人,每星期天,我们都要去她那儿坐几小时。每星期天,我都要给阿莉莎写信,好让她完全了解我的生活。

      我们坐到敞开的温床的框架上,只见黄瓜粗大的藤蔓爬出来,最后一茬黄瓜已经摘掉了。阿莉莎听我讲,还问我一些事儿。我还从未感到她如此温柔而专注,如此殷切而情深。担心,忧虑,甚至极轻微的躁动,都在她的微笑中涣然冰释,都在这种迷人的亲热中化为乌有,犹如雾气消散在清澈的蓝天中一样。

      我们坐在山毛榉小树林的长椅上,过了一会儿,朱丽叶和阿贝尔也来了。这下午的晚半晌,我们又重读斯温伯恩①的诗:《时间的胜利》,每人一节轮流读,直到夜幕降临。

      ①斯温伯恩(1837—1909),英国诗人。

      “好了!”在我们动身的时候,阿莉莎拥抱我,半打趣地说,“现在答应我,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这样胡思乱想了。……”她摆出一副大姐姐的样子,这也许是我行事莽撞使然,也许是她喜欢如此。

      “怎么样!订婚了吧?”我们刚一重又单独在一起,阿贝尔就问我。

      “亲爱的,这事儿不用再提了,”我答道;随即又以不容质疑的口气补充一句:“这样更好。今天晚上,我比什么时候都更幸福。”

      “我也一样,”他突然搂住我的脖子,高声说道:“我要告诉你一点儿事儿,非常美妙,异乎寻常!我狂热地爱上了朱丽叶!去年我就有所觉察,不过后来,我到外面去闯荡了,在这次重新见你的表姐妹之前,我还不愿意向你透露。现在呢,定了,我这辈子有了着落。

        我爱,岂止爱,对朱丽叶是崇拜!

      “我早就觉得,对你像连襟一样亲热……”

      阿贝尔又笑又闹,紧紧地拥抱我,还像孩子一样,在我们回巴黎的火车座位上打滚。听他这样坦吐爱情,我惊呆了,也感到有点儿别扭,只觉得他的表白中有文学渲染的成分。然而,这样的激情和欢乐,又有什么办法抵制呢?

      “这么说,你已经表白爱情啦?”在他闹腾中间,我终于插言问道。

      “还没有!还没有!”他高声答道,“我不想匆忙翻过这事的最迷人的一章。

        爱情最美好的时刻,
        并不是说出:我爱你……

      “嘿!你这慢功夫大师,你不会责怪我吧。”

      “说到底,”我有点儿恼火,又说道,“你认为她那方面,也……?”

      “她这次又见到我时有多慌乱,你没有注意到吗?这次拜访自始至终,她是那么激动,脸一阵一阵红,话也特别多!……是啊,你当然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了,心思全放在阿莉莎身上……她还问我问这问那!如饥似渴地听我说话!这一年来,她的智力发展极快。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说她不爱看书;你总认为只有阿莉莎才喜欢书……然而,老弟,她懂得那么多,真叫人吃惊!你知道晚饭前,我们玩什么了吗?一起回想但丁的一首抒情诗:我们轮流每人背诵一句;我背错了时她还纠正。这句诗你肯定知道:

        我是否能理智地对待爱情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你可没有告诉我,她学过意大利文。”

      “就连我也不知道啊。”我说道,心中也颇感意外。

      “怎么可能!开始背诵诗的时候,她就说是你教给她的。”

      “她一定是哪天听到我给她姐姐念了:她常在一旁做衣裳或刺绣,可是见鬼,当时她一点儿也没有显露出来听懂了。”

      “真的!阿莉莎和你,自私得也真够份儿。你们俩完全封闭在自己的爱情里,瞧也不瞧一眼她的才智和心灵的出色展现!我也不是自吹自擂,可毕竟我来得正是时候……嗳!哪里,哪里,我不怪你,这你完全明白,”他说着,又拥抱我。“只求你答应我:只字也不要向阿莉莎透露。我要独自处理这件事。朱丽叶已经堕入情网,这是肯定的,而且相当肯定,我甚至敢把她撂一撂,下次放假再说,这期间连信都不打算给她写。不过,新年放假,你我一道去勒阿弗尔,到那时……”

      “到那时怎么样……”

      “到那时,阿莉莎就会突然得知我们订婚了。我打算这事儿办得干脆利落。你猜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情况吗?你一直得不到阿莉莎的允诺,我就以我们的榜样给你争取到手。我们要说服她相信,我们总不能在你们之前结婚……”

      他这样一直讲下去,话语像浪涛一样,简直要把我淹没,甚至火车抵达巴黎也不住口,甚至回到学校还讲个没完:我们从火车站步行回校,虽然已是深夜,他还是陪我到宿舍,并且留下一直谈到清晨。

      阿贝尔兴高采烈,把现在和未来一古脑儿全安排了。他展望到了,已经具体讲述我们双双举行婚礼的情景;他还想像并描绘每个人的惊讶和喜悦,自己也迷上了我们的美丽故事,迷上了我们的友谊和他在我的爱情中所起的作用。如此撩人的火热激情难以抵制,我终于觉得受了感染,也渐渐响应他那种虚无缥缈的建议。我们的雄心和勇气,也借助爱情之势膨胀起来:大学一毕业,我们请沃蒂埃牧师主持婚礼,然后四个人动身去旅行,然后我们就干一番大事业,而我们的妻子也乐意同我们合作。阿贝尔对教书不感兴趣,他自认为天生就适于写作,只要创作出几部成功的剧本,就能很快挣到他需要的一大笔钱。至于我这个人,更喜欢研究,不大考虑收益,打算潜心研究宗教哲学,写一部宗教哲学史……可是,怀有那么多希望,现在回想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天,我们又投入学习。

    第四章

    转眼到了新年假期,这段时间过得飞快,我还受上次同阿莉莎谈话的激励,信念一刻也没有动摇。我按照心中的打算,每逢星期日给她写一封很长的信;一周的其他时日,我则回避同学,几乎只跟阿贝尔交往,在想念阿莉莎中生活,在自己爱看的书上为她做了不少记号,根据她可能产生的兴趣,来决定自己该对什么感兴趣。她经常给我回信,但是信的内容还是令我不安,看得出来,她热心关注我,主要是在鼓励我学习,而个是出于思想的冲动。在我看来,评价,讨论,批评,无非是表达思想的一种方式,可是她却相反,用这一切掩饰自己的思想;有时我甚至怀疑,她是当作一种游戏……管它呢!我拿定主意不发一点儿怨言,信中丝毫也不流露自己的不安情绪。

      十二月底,我和阿贝尔又动身去勒阿弗尔。

      我下了火车,便直奔普朗蒂埃姨妈家,到那儿时不巧她不在。不过,我刚在房间里安顿好,一名仆人就来通知说她在客厅里等我。

      姨妈稍微问两句我的身体怎样,居住和学习怎样,接着就受亲情和好奇心的驱使,不管不顾地问道:

      “你还没有告诉我呢,孩子,上次你在封格斯马尔住的那段日子,满意不满意?你的事儿有了点儿进展吧?”

      姨妈为人憨直而拙笨,只好受着;可是,用最纯洁、最温柔的语言谈论我们的感情,我都觉得有点儿唐突,何况如此简单地对待呢;然而,她说话的语气却那么直率,那么亲热,我若是恼火就未免太愚蠢了。不过,开头我还是有所反应:

      “春天那时候,您不是对我说过订婚太早吗?”

      “对,我知道;开头大家都这么说。”她拉起我一只手,深情地紧紧握住,又说道:“我知道,你要上学,要服兵役,好几年结不了婚。再说了,我个人就不大赞成订婚之后拖得太久;这会让姑娘们生厌的……不过,有时候也挺感人的……还有,订婚也没有必要搞得那么正式……只是让人明白——唔!当然也不要张扬——让人明白,别再给她们找人家了。此外,订了婚,你们就能通信了,保持联系;总之,再有人登门求婚,——这种情况很可能有,”她恰如其氛地微微一笑,暗示道,“那就可以婉转地告诉对方……不行,别费这个心了。你知道吧,有人来向朱丽叶求婚了!今年冬天,她非常引人注意。年龄倒是还小了点儿,她也是这样答复人家的;不过,那年轻人表示愿意等待;_说准确点儿,那人也不年轻了……但总归是门好亲,是个靠得住的人。明天你也就见到了:他要来瞧瞧我的圣诞树。见了人是什么印象,你告诉我。”

      “只怕他白费心思,姨妈,朱丽叶另有意中人了。”我说道,强忍着才没有立即讲出阿贝尔的名字。

      “哦?”姨妈怀疑地撤了撇嘴,头歪到一边,发出疑问:“你这话可真叫我奇怪,她怎么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呢?”

      我咬住嘴唇,免得话说多了。

      “哼!到时候就知道了……这阵子,朱丽叶身体不舒服,……再说,现在不是谈她的事儿……啊!阿莉莎也很可爱……总之,有还是没有,你有没有向她表白?”

      “表白”这个词,我打心眼儿里就反感,觉得它粗鲁得要命,但是,既然正面提出这个问题,我又不会说谎,就只好含糊地回答:

      “表白了。”我立即感到脸上发烧。

      “那她怎么说?”

      我垂下头,真不愿意回答,但又事出无奈,就更加含糊地回答:

      “她不肯订婚。”

      “好哇,这个小丫头,她做得对!”姨妈高声说道。“你们时间长着呢,当然了……”

      “噢!姨妈,别说这事儿了。”我说道,可是拦也拦不住。

      “其实,她这么做我一点儿也不奇怪。我一直觉得,你的表姐比你懂事……”

      也不知道当时我怎么了,无疑是让这样盘问弄得神经紧张,我突然感到心痛欲裂,便像小孩子一样,脑门儿伏到好心肠的姨妈的双膝上,失声痛哭:

      “姨妈,不,您不明白,”我高声说道。“她没有要求我等待……”

      “什么!她是拒绝你啦!”她说道,语气满含怜悯,非常轻柔,同时用手扌周起我的头。

      “也不是……不,还不完全是。”

      她忧伤地摇了摇头:

      “你担心她不爱你啦?”

      “嗳!不是,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我可怜的孩子,你要想让我明白,那就得稍微说清楚一点儿呀。”

      我又羞愧,又懊悔,不该显得这样意志薄弱。姨妈当然弄不明白,我这样含混其辞是何缘故。不过,阿莉莎拒绝的背后,如果隐藏着什么明确的动机,那么姨妈慢慢探问,也许能帮助我弄个水落石出。她很快就主动提出了:

      “听我说,”她又说道,“明天早上,阿莉莎要来帮我布置圣诞树;我很快就能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吃午饭的时候告诉你。我敢肯定,你会明白并没有什么可惶恐不安的。”

      我去布科兰家吃晚饭。朱丽叶确实病了几天,在我看来样子变了;她那眼神的表情略显凶狠,甚至近乎冷酷,跟她姐姐的差异比以前更大了。这天晚上,我同她们姐儿俩哪个都没有机会单独谈话。而且,我也丝毫没有这种愿望;舅父又显得疲惫,因此饭后不久,我就告辞了。

      普朗蒂埃姨妈布置的圣诞树,每年都要招来一大帮孩子和亲友。圣诞树立在对着楼梯口的门厅,而门厅又连着前厅、一间客厅,以及设了餐台的玻璃门冬季花房。圣诞树还没有装点好。圣诞节的早晨,也就是我到达的次日,正如姨母所说,阿莉莎早早就来了,帮着往圣诞树上挂装饰物、彩灯、水果、糖果和玩具。我倒十分乐意和她一起忙乎,但是,我得让姨母和她单独聊聊,因此没有同她照面就出门了,整个上午就品味自己的不安情绪。

      我先去布科兰舅父家,想见见朱丽叶;但是听说阿贝尔比我早到一步,正在她身边,我就立刻退出来,以免打扰一场关键性的谈话。我在码头和街上游逛,直到吃午饭时才返回。

      “傻小子!”姨妈一见我回来,便高声说,“怎么能这样糟蹋自己的生活呢!今天早上你跟我说的那一套,没有一句是在理的话……哼!我也没有拐弯抹角,干脆打发走费力帮我们的阿什布通小姐,等到只有我和阿莉莎了,我就直截了当地问她,今年夏天为什么没有订婚。你大概以为会把她问得不好意思吧?——她一点儿也没有显得慌乱,非常平静地回答我说,她不愿意在她妹妹之前结婚。当初你若是开门见山地问一问,她就会对我这样回答你。这点儿事就了不得,自取烦恼,对不对?明白了吧,我的孩子,什么也比不上实话实说……可怜的阿莉莎,她还对我提起她父亲,说她不能抛下不管……唔!我们谈了很多。这丫头,非常懂事儿。她还对我说,她还不能肯定就是对你合适的姑娘,恐怕年龄大了,希望你找个朱丽叶那样年龄的……”

      姨母还说下去,可我已经听而不闻了。只有一个情况对我关系重大:阿莉莎不肯在她妹妹之前结婚。——嘿!不是还有阿贝尔嘛!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他讲得还真有道理:一箭双雕,同时解决两桩婚事……

      事情一说破却如此简单,我听了内心十分激动,但是尽量掩饰,只显露出在她看来非常自然的一种欢快,并且让她高兴的是,这种欢快似乎是她给的。刚吃过午饭,我也记不清找了一个什么借口,又离开她,去找阿贝尔了。

      “哼!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他一听说我的高兴事儿,就一边拥抱我,一边高声说。“老弟呀,我已经可以向你宣布,今天上午,我同朱丽叶的谈话几乎具有决定意义,尽管我们差不多只谈你了。不过,她显得有点儿疲惫、烦躁……我害怕说得过头会使她过分激动,也害怕谈得过久会使她过分亢奋。有你告诉我的这个情况,这事儿就成了!老弟呀,我这就扑向我的手杖和帽了,你要直陪我到布科兰家门口,以便拉住不让我在半路飞起来:我觉得身子比欧佛里翁①还轻……等朱丽叶得知仅仅由于她才不肯答应你,等我马上一求婚……啊!朋友,我眼前已经浮现父亲的身影;今天晚上,他就站在圣诞树前,边赞美上帝边流下幸福的眼泪,满怀祝福把手伸在两对跪着的未婚夫妇头上。阿什布通小姐要化作一声叹息,普朗蒂埃姨妈也会化作满襟泪水,而灯火辉煌的圣诞树将歌颂上帝的荣耀,像《圣经》里群山那样鼓掌。”

      ①欧佛里翁:希腊神话中阿喀琉斯之子,长有双翼。

      只有等到天要黑时,才能点亮圣诞树上的灯火,孩子和亲友才在圣诞树周围团聚。我同阿贝尔分手之后,无事可干,只觉六神无主,心情焦躁,为了消磨等待的这段时间,便跑到圣阿雷斯悬崖上,不料迷了路,等我回到普朗蒂埃姨母家,欢庆活动已经开始好一会儿了。

      我一走进门厅,就看见阿莉莎:她好像在等我,一见我便迎上来。她穿一件半圆开领的浅色上衣,脖子挂着一枚老式的紫晶小十字架,那是我母亲的遗物,我送给她留作纪念,但是还从未见她戴过。她面容倦怠,一副惨苦的神情,看着真叫我心里难受。

      “为什么这么晚你才回来?”她声调压抑,急促地说道。“我本来要跟你谈谈。”

      “我在悬崖上迷路了……怎么,你不舒服了……噢!阿莉莎,出什么事儿啦?”

      她站在我面前,嘴唇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惶恐不安到了极点,都不敢问她了。她抬手放到我的脖颈上,似乎要把我的脸拉近,想必要跟我说话;可是不巧,这时进来几位客人,她不免气馁,手又垂落下去……

      “未不及了。”她喃喃说道。接着,她见我泪水盈眶,就以这种哄小孩的解释来回答我疑问的目光,好像这就足以使我平静下来:

      “不,……放心吧:我只是有点儿头疼,这些孩子太喧闹了……我不得不躲到这儿来……现在,我该回到他们身边了。”

      说罢她就突然离去。又有人进来,将我和她隔开。我打算进客厅找她,却看见她在另一端,正带周围一帮孩子做游戏。在我和她之间,我认出好几个人,要过去就得被他们缠住,寒喧一通,我感到自己做不来,也许溜着墙根儿……试试看吧。

      我经过花房的大玻璃门时,忽然觉得胳臂让人抓住了。原来是朱丽叶,她半躲在门洞里,用门帘遮住。

      “咱们到花房去,”她急匆匆说道,“我得跟你谈谈。你走你的,我随后就去那儿找你。”继而,她半打开门,停了一会儿,便溜进花房。

      出什么事儿啦?我本想再跟阿贝尔碰碰头。他究竟说了什么?究竟干了什么?……我回到门厅瞧了瞧,这才进花房,看见朱丽叶在等我。

      朱丽叶满脸通红,双眉紧锁,目光透出一种冷酷而痛苦的表情,眼睛亮晶晶的,就好像发了高烧,连说话的声音也似乎变得生硬而发紧了。她的情绪显得异常激奋,而且显得美极了,我虽然心事重重,见她这么美也不禁惊讶,甚至有点儿发窘。房中只有我们二人。

      “阿莉莎跟你谈过啦?”她立刻问我。

      “没说上两句话,是我回来太晚了。”

      “你知道你要我先结婚吗?”

      “知道了。”

      她定睛看着我:

      “那你知道她让我嫁给谁吗?”

      我愣在那里没有回答。

      “嫁给你!”她嚷了一声。

      “简直荒唐透顶!”

      “可不是嘛!”她的声调里既含绝望,又含得意。她挺了挺身子,确切地说,整个身子往后一仰……

      “往后的事儿该怎么办,现在我知道了。”她含混地补充了一句,便打开花房的门,人一出去,随手又狠狠将门关上。


      在我的头脑里和心里,一切都动摇了。我感到血液击打着太阳穴。在极度慌乱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阿贝尔,也许他能向我解释姐妹俩的话为什么这么怪……可是我不敢回客厅,怕是我这心慌意乱的样子,谁都能看得出来。于是我来到外面。花园寒气袭人,倒使我冷静下来。我在园中呆了一会儿,夜幕降临,海雾遮蔽了城市,树木光秃秃的,大地和天空看上去无限凄凉……这时歌声响起,一定是围着圣诞树的儿童们的合唱。我走进门厅,看见客.厅和前厅的门全敞着;客厅里空荡荡的,只发现姨妈半躲在钢琴后面,正和朱丽叶说话;客人全挤在前厅的圣诞树周围。孩子们唱完赞歌,全体肃静,站在圣诞树前边的沃蒂埃牧师,便开始布道了。他绝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进行他所说的“撒播良种”。灯光和热气让我感觉不舒服,我还想到外面去,却忽然瞧见阿贝尔正靠门站着;他在那儿大概有一阵工夫了。他以敌视的眼神注视我,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他就耸耸肩膀。我朝他走过去。

      “笨蛋!”他低声说道;继而,又突然说道:“喂!走!咱们出去,这种说教我都听腻了!”我们一出了门,他见我不说话,只是不安地看着他,便又说道:“笨蛋!其实,她爱的是你,笨蛋!你就不能早点儿告诉我?”

      我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

      “不可能,对不对!你光靠自己,甚至都察觉不出她的感情!”

      他抓住我的胳臂,狠命地摇晃。他咬牙切齿,说话带着噬噬的颤音。

      “阿贝尔,求求你了,”我由他拖着大步胡乱走着,半晌没吭声,也终于声音颤抖地说道:“先别发这么大火,还是告诉我怎么回事儿吧。我什么也不知道哇。”

      来到一盏路灯下,他突然拉我站住,凝视我的脸;继而,他又猛地把我拉到一起,头搭我肩上,呜咽着咕哝道:“对不起!我也一样,是个笨蛋;可怜的兄弟,我不比你强,也没有看出来。”

      流过眼泪,他看来平静了一些。他抬起头,又朝前走去,同时说道:“怎么回事儿?……现在说它还有什么用呢?我不是跟你说过,今天早晨我同朱丽叶谈过了。她简直美极了,也显得特别兴奋;我还以为是我引起的,其实只是因为谈论你。”

      “当时你就没有明白过来?……”

      “没有,就是不明白;可是现在,多么微小的迹象,也都一清二楚了……”

      “你就肯定没有弄错?”

      “弄错!嗳!亲爱的,只有瞎子,才看不出她是爱你。”

      “那么阿莉莎……”

      “阿莉莎牺牲自己。她无意中发现了秘密,就想给妹妹让位。喏,老弟!按说,这并不难理解……那会儿,我还要同朱丽叶谈谈,可是,我刚说两句话,确切地说,她一明白我的用意,就从我们坐的长沙发上站起来,一连说好几遍:‘我早就料到了’,而那声调却表明根本没有料到……”

      “喂!可开不得玩笑!”

      “怎么这么说?这件事,我觉得很滑稽……她冲进姐姐的房间。房里传出吵闹声,我听了不禁慌了神儿,很想再见见朱丽叶;不料过了一会儿,却是阿莉莎出来了。她戴了帽子,见到我显得挺不自然,匆匆打了声招呼就走过去了……就是这些。”

      “你没有再见到朱丽叶?”

      阿贝尔迟疑了一下,才说道:

      “见到了。阿莉莎走后,我就推门进去,看见朱丽叶站在壁炉前,臂肘拄在大理石炉台上,双手托着下颏儿,正一动不动地照镜子。她听见我进去的声音,头也不回,只是跺着脚嚷道:“哎呀!别来烦我!”语气非常生硬,我不好再说什么就走了。就是这些。”

      “那么现在呢?”

      “哦!跟你一说,我感觉好多了……现在吗?跟你说,你要想法儿治好朱丽叶爱情的创伤;在这之前,阿莉莎不会回到你身边,否则就算我不了解她。”

      我们默默地走了许久。

      “回去吧!”他终于说道。“客人现在都走了。恐怕父亲在等我了。”

      我们回去一看,客厅里果然人走空了,在前厅里,圣诞树上的礼物拿光了,彩灯差不多全熄了,旁边只剩下姨妈和她的两个孩子、布科兰舅父、阿什布通小姐、我的两个表姐妹,还有一个相当可笑的人物,我曾见他同姨妈长时间交谈,不过这会儿才认出他就是朱丽叶所说的那位求婚者。他的身材比我们每人都高大、健壮,脸色也比我们每人都红润,但是头顶差不多秃了。他显然来自另一个等级,另一个阶层,另一个种族,在我们中间似乎感到自己是异类。他揪着一大撮花白髭胡,神经质地捻来捻去。门厅的灯已经熄灭,但是门还开着,因此,我们俩悄悄地回来,谁也没有发觉。我一阵揪心,有一种可怕的预感。

      “站住!”阿贝尔说了一声,同时抓住我的胳臂。

      这时,我们看见陌生人走到朱丽叶近前,拉起她的手;而朱丽叶没有扭头看他,但是手却任由人家握住而未反抗。我的心顿时沉入黑夜。

      “喂,阿贝尔,怎么回事?”我嗫嚅道,就好像我还不明白,或者希望理解错了。

      “这还用说!小丫头要抬高身价。”他说道,话语夹着嘘音。“她可不肯甘居姐姐之下。天使肯定在上天鼓掌祝贺呢!”

      阿什布通小姐和我姨母都围在朱丽叶身边,舅父过去亲了亲小女儿,沃蒂埃牧师也凑上前……我往前跨了一步,阿莉莎一发现我,立即跑过来,颤抖着说道:

      “杰罗姆啊,这事儿可不成。朱丽叶并不爱他!今天早上她还跟我说来着。想法儿阻止她,杰罗姆!噢!将来她可怎么办啊?……”

      她伏在我的肩上哀求,简直痛苦欲绝。能减轻她的惶恐不安,豁出命去我也干。

      忽然,圣诞树那边一声叫喊,接着便是一阵混乱……我们跑过去,只见朱丽叶人事不省,倒在我姨母的怀里。大家都围拢并俯看她,我几乎瞧不见,只看到散乱的头发向后扯她那张惨白的脸。她的身体在抽搐,显然不是一般的昏厥。

      “嗳!没事儿,没事儿!”姨妈高声说,以便让我舅父放心,而沃蒂埃牧师用食指指天,已经在安慰他了。“没事儿!一点儿事也没有。只是太激动了,一时神经太紧张。泰西埃先生,您有劲儿,帮我一把,我们把她抬进我的房间,放到我床上……放到我床上……”接着,她又附在长子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只见他立刻出门,肯定是请医生去了。

      姨母和那个求婚者,抬着半仰在他们手臂上的朱丽叶的肩膀。阿莉莎则深情地搂住妹妹的双脚。阿贝尔上前托住她那要朝后仰的头,——他看见他拢起她那散乱的头发,弯下腰连连亲吻。

      到了房间门口我就停下。大家将朱丽叶安置在床上。阿莉莎对泰西埃先生和阿贝尔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见;她把他们送到门口,请求我们让她妹妹休息,有她和我姨妈照看就行了。……

      阿贝尔抓仕我的胳臂,拉我到外面。我们俩心灰意懒,漫无目的,在黑夜中走了很久。

    ——待续

    冬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