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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缪塞:皮埃尔和卡蜜儿

    皮埃尔和卡蜜儿

    阿尔弗里·缪塞

      一

      骑兵军官德·阿尔西骑士,于17cd年退役。他虽然还很年轻,又很富有,出入朝廷极为方便,但他早早就厌倦了独身生活和巴黎的欢乐,来到勒芒城附近,在一座秀丽的乡间别墅过起隐居的生活。这种孤寂的日子,起初倒满惬意的,但时过不久,他就觉得难熬了。他感到青年时代所养成的习惯,很难一下子就割断。离开上流社会并不后悔。可还下不了决心独自生活,于是他想要结婚,如果可能的话,找一个情趣相投的妻子,以便按照他的决定,共同过这种深居简出的平静生活。

      他挑选对象,绝不要美貌出众的,但也不要丑八怪;希望她受过教育,人也聪明,但是才智越少越好;他尤为追求喜幸而稳定的性情,认为这是女人身上的头等品质。

      住在邻近的一位退休的商人有个女儿,颇对他的心思。这位骑士完全可以自己做主,因此并不顾忌一位贵族和一名商
    人的女儿的门第差异,向那家提出求婚,并受到对方热情的接待。他追求了几个月,终于订婚了。

      从未见过这样好的征兆,预示这是最美满的结合。骑士逐渐加深对妻子的了解,也就在她身上发现新的品质,发现她的性情始终不渝的温柔。而妻子这方面,对丈夫也是一片痴情。她的生活中只有丈夫,一心想讨他喜欢,丝毫也不遗憾她为丈夫牺牲了自己的青春欢乐,但愿一辈子都在这种隐居中度过,而且她也日益珍视这种隐居生活了。

      不过,还谈不上完全隐居。总要进城走几趟;定期接待几位朋友,也就不时调解这种生活。骑士并不把妻子的亲人拒之门外,而是能经常见面,因此,他妻子倒觉得没有离开娘家。的确,她时常离开丈夫的怀抱,又回到母亲的怀抱,从而享受上天给予极少人的恩惠,因为,新的幸福没有毁掉旧的幸福,这种情况是罕见的。

      在温情和善良方面,德·阿尔西先生并不逊于他妻子,不过,他青年时代所表现的激情,以及他经历世事所取得的经验,往往使他产生忧伤的情绪。每逢这种黯然神伤的时刻,赛前儿(德·阿尔西夫人如此称呼)总要十分审慎,绝不打扰。她虽然未假思索和盘算,但是容易听从心声的警告,丝毫也不抱怨:“这种浮云,一旦正视,就可能摧毁一切,如果任其飘过,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赛苗儿的家庭都是善良的人,这些商人通过劳动发家致富,而到了老年,可以说就像度过漫长的星期天。骑士喜欢以辛劳换来休想的这种陶陶乐趣,愿意和他们同乐。他厌倦了凡尔赛那里的习俗,甚至厌倦了齐诺小姐的晚餐会,倒颇为欣赏这些人的举止行为,虽然有点吵闹,但是在他看来既爽快又新鲜。赛首儿有位叔父,名叫吉罗,是个出色的人,在餐桌更是蓝狐叫。他从前是泥瓦匠,后来渐渐成了建筑师;他凭着自己的手艺挣钱,有了两万法郎的年息。尽管上了年纪,还有大笔年金,他还是闲不住,要上房顶耍弄慢刀;他觉得骑士的家特别对口味,有时满身是泥浆尘土就去了;但总能受到款待。他一喝下几杯香槟酒,到了最后上甜点心的时候,话就多起来:

      “您很幸福,我的侄女婿,”他常对骑士这样说,“您富有,人又年轻,还有一个可心的小媳妇、一座建得不赖的房子,您什么也不缺,没的说;邻居若是眼气,那就活该。我要对您一讲再讲:您很幸福。”

      有一天,赛前儿听了这番话,便俯过身去对丈夫说:“你由着人当面对你这样讲,这话肯定有几分道理,对不对?”

      过了一段时间,德·阿尔西夫人承认自己怀了孕。别墅后身有一座小土丘,站在上面,整个庄园就一览无余。夫妻二人经常一同上去散步。一天傍晚,他们坐在土丘的青草上,赛前儿说道: “那天,你没有反驳我叔父。你真的认为他讲的一点不差吗?你完全幸福吗?”
      
    骑士答道:“一个男人所能得到的幸福,我全有了,看不出我的幸福还能增添什么。”
      
    “我比你的抱负可要大,”赛酋儿又说道,“我随便就能举出点什么,这儿没有,又是我们必不可少的。”

      骑士以为指的是什么小物品,她拐弯抹角要向丈夫透露女人~时的喜好。丈夫打趣似的,猜了有百八十遍,可是越问赛两儿笑得越厉害了。夫妻说笑着起身,走下土丘。坡路很陡,德·阿尔西先生加快了脚步,要将他妻子带下去;他妻子却站住了,偎到他的肩头上,说道:

      “当心,我的朋友,不要拖着我走这么快。我向你要什么,刚才你越猜越远,其实我们有了,就在我这肚子里。”

      从这天起,他们所有谈话,几乎只有一个话题:只谈他们的孩子,如何抚养,如何教育,已经为孩子的未来做了种种打算。骑士叫他妻子万分小心,一定要保住她所怀的宝贝。他对妻子也倍加关爱;在赛告儿整个妊娠期间,他们满怀最甜美的希望,久久地陶醉在喜悦中。

      自然规定的日子到了,一个婴儿出世,像朝阳一样美丽,是个女孩,取名卡蜜儿。赛萍儿不顾一般的习惯,甚至违反医嘱,要亲自给孩子喂奶。儿女模样儿这么俊,她做母亲的十分自豪,一刻也不肯放手;一个新生婴儿五官如此端正,容貌这样出众,世间的确少见;尤其她的眼睛,一睁开见到光明,亮晶晶的,放射出异样的光彩。赛苗儿是在修道院里成长起来的,极为虔诚。她一能下床走路,首先就去教堂感谢上帝。孩子开始发育,渐渐长了劲儿,可是随着她逐渐长大,人们惊奇地看到她很怪,总是一动不动,对什么声响似乎也没有反应,就是对母亲向婴儿讲的那一套套甜言蜜语,她也毫无感知;在唱着催眠曲摇她睡觉时,她睁大眼睛,贪婪地盯着灯光,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有~天她正在睡觉,一名女仆不慎碰倒一件家具,母亲赶紧跑过去一看,十分诧异,孩子竟然没有惊醒。这种种迹象太明显了,绝不可能看错,骑士不禁周章失措,他经过仔细观察之后就明白了,他女儿遭遇了何等不幸。母亲还徒劳地抱着幻想干方百计地排解丈夫的担心。请来医生,检查并不难,也无需多长时间,诊断出可怜的卡蜜儿天生失聪,因此也不能说话了。

       二

      母亲的第一个念头,就要询问这是不是不治之症,大夫回答有治愈的病例。于是,她不顾明显的事实,一年当中还抱着希望,等各种治疗方法相继失败,都试过之后,最终不得不放弃了。

      在这个时期,许多偏见都已消除和变更了,不幸的是还存在一种无情的偏见:鄙视称为聋哑人的这些可怜人。诚然,思想高尚的人、杰出的学者,或者仅仅出于怜悯之心的人,早就抨击这种野蛮的行为了。事情也真怪,居然是一名西班牙修士,早在十六世纪,就率先推想出来,试图教哑人不用发声来说话,而这种任务,在当时还普遍认为不可能。后来,在意大利、英国和法国,都有人效法这一榜样。博奈、瓦利斯、布尔维、冯·赫尔蒙,都发表了重要著作,不过,他们动机都很好,可惜效果不佳;零散地做点好事,不为世人所知,差不多是偶然的行为,毫无结果。无论在什么地方,甚至在最先进的文明腹心巴黎,聋哑人也都被视为异类,打上了上天震怒的印记。生来不会说话,人们也就认为他们没有思想。生在富人家的可以进修道院,生在穷人家的就没人管了,这就是他们的命运;他们引起的恐惧多于怜悯。

      骑上逐渐沉入极度的忧伤。一天大部分时间,他不是独自关在书房里,就是到林中散步。他见到妻子.脸上总要装出平静的表情,还力图安慰她,但无济于事。德·阿尔西夫人非常伤心。一种不幸,如果是咎由自取,可能会让人流泪,但是痛悔几乎总是太迟了;然而,无缘无故遭受不幸,就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也打击人的虔诚。

      这对新婚夫妇,生来就为了相爱,而且也真的相爱,就因为这事,现在见面开始感到难受,散步时相互躲避了;曾几何时,他们就是在这些林荫小道上,还相互谈论那么迫近的、平静而纯洁的希望。骑士情愿到他乡间别墅隐居,所想的无非是安宁的生活,却出乎意料,好像撞到了幸福。德·阿尔西夫人当初结婚,也无非基于利益的考虑,婚后却产生了爱情,而且是相互的。可是现在,一个可怕的障碍,却突然把他俩隔开,而这个障碍,恰恰是应当成为一种神圣联系的纽带。

      这种突然而默契的分离,比离婚还要可怕,比缓慢死亡还要残忍,起因就是母亲无视这种不幸,还照样钟爱自己的女儿,而骑士虽然也想这样做,虽然既有耐心又心地善良,他却难以战胜上帝的诅咒降到头上所引起他的恐怖。

      “我怎么能憎恨自己的女儿呢?”他在独自散步时,常常这样想道。“她受到天怒的打击,难道是她的过错吗?我不是应该完全可怜她,力图减轻我妻子的痛苦,掩饰我自己的忧心,关照我的孩子吗?如果我,她父亲,我都要抛弃她,那么她的一生该有多么悲惨啊?她会落到什么境地呢?上帝把她打发给我时就是这样子,我就应该逆来顺受。她在世上只有她母亲和我,找不到丈夫,也绝不会再有弟弟妹妹了,世上多添一个不幸的孩子就已经够了。我必须贡献自己的一生,支撑她活下去,否则就没有人性了。”

      骑士这样考虑之后,便回到家中,决意履行做父亲和丈夫的职责;他见孩子在他妻子怀抱里,便跪到母女面前,双手握住赛苗儿的双手,说道:他听说有位名医,打算请来,事情还很难说,也见过一些特效治疗方法。他这样说着,就抱过女儿,用双臂举着满屋走;然而,可怕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袭上心头,瞻念将来,眼看这沉寂无声、这发育不完全、感官封闭的孩子,还有永罚、厌恶、怜悯、世人的鄙视,等等,都使他不堪重负。他面失血色,双手颤抖,又把孩子还给母亲,转过身去偷偷流泪。

      正是在这种时刻,德·阿尔西夫人紧紧把女儿搂在胸口,表现一种心痛欲绝的温情,她那充满母爱的目光,也是最强烈最自豪的。她从不抱怨一声,只是回到房间,将卡蜜儿放进摇篮,也同样哑然无声,一连几小时注视女儿。

      这种压抑的激情,有时变得十分炽烈,常常看到德·阿尔西夫人终日缄默,绝不讲一句话。谁对她说话也不应声,就好像她要亲自体验她女儿所处的这种思想的黑夜。

      她打手势对女儿说话,惟独她能让孩子明白。家里其他人,包括骑士本人,在卡蜜儿眼里似乎都是陌生者。德·阿尔西夫人的母亲是个相当俗气的女人,她不来夏尔多地(骑士在园的名称)则已,一来准要哀叹她女婿和她亲爱的卡蜜儿所遭受的不幸。她自以为表示怜悯心,没完没了地惋惜这可怜孩子的凄惨命运,有一天甚至说出这样的话:

      “这孩子真不如不出世了。”

      赛前儿几乎气愤地反驳道:

      “假如我是这种样子,您会怎么处置呢?”

      瓦匠师傅吉罗叔叔,倒觉得外侄孙女是哑巴没什么大关系,他说道:

      “从前我有个女人,嘴太能说了,因此,我觉得世上任何事情,无论什么事情,都比饶舌好。这小丫头,事先就可以肯定,她永远也不会讲人坏话,不会听人讲坏话,也绝不会整天喝雷同的歌剧老调,让全家人都听烦了;还可以肯定,她不会同人争吵,也不会像我老婆有机会就发作那样骂女仆人;如果她丈夫咳嗽,或者比她先起床去监视工人,她也不会惊醒;她不会说梦话,什么也不会透露出去;什么事儿她都能看得很清楚;一般聋子,眼睛都特别好使;等她只能用手指计算时,她就能付账单,有钱就给人家,绝不像房主那样,多小的建筑活儿也挑剔;她本能就知道~件事非常好,但一般又很难学会,就是做比说强①;她若是把心放在正地方,不用甜言蜜语,别人也能看得出来。不错,她不能和大家一起说笑,但是在晚饭桌上,她也听不见反复讲的那些扫兴的事儿;她会长得很俊俏,也能有智慧,但她不会炫耀;她不像盲人那样,出外散步还得有条狗带路。说真的,假使我还年轻,她又长大了,那我完全可以娶她;可是现在我老了,又没有孩子,万一你们讨厌她了,那我就认作女儿,抱到我们家去。”吉罗叔叔每次这样讲,总能带来点欢快,促使德·阿尔西先生和他妻子一时又接近了。他们俩总是忍不住微笑起来:“这种纯朴有点粗矿,但令人起敬,尤其与人为善,无论什么都不愿看坏的方面。”然而,坏的方面就摆在眼前;家里所有其他人都以恐慌而好奇的目光,注视这种十分罕见的不幸。这些朴实的人乘坐马车,从莫尼浅滩过河到来,在吃饭之前则围成一圈,尽量观看和论证,兴趣盎然地检查一切,脸上都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低声商榷如何讲,有时干脆抓住微不足道的一点大做文章,以便转移共同的想法。年轻的母亲坐在他们面前,把女儿放在膝上,她敞着怀,还流下几滴奶水。如果拉斐尔是这个家庭的,那么《坐椅上的圣母》就能有个妹妹;德·阿尔西夫人自己意识不到,因而显得更美了。

      三

      小姑娘长大了;自然既可悲又忠实地完成它的任务。卡蜜儿只有眼睛为心灵服务;她出世后刚睁开眼睛,首先就转向光亮,同样,她的头一个举动也是追求光明。多么黯淡的一束阳光,也能让她欣喜若狂。

      等她能站起来,并开始学步了,她对周围所有物品,都有一种非常明显的好奇,总要走近前仔细瞧一瞧,用手摸一摸,表现出一种搀有畏惧和乐趣的敏感,近乎孩子的活泼,又初具女性的羞赧。她一见到新奇的东西就跑过去,就好像要抓住并提为己有;然而,她跑到半路,几乎总要回头望望她母亲,仿佛要讨主意似的;每逢这种时候,她的举动真像白规:据说白即一看见有点泥土和砂砾会弄脏自己的毛皮,就放弃要走的路线。

      邻家的几个孩子来到花园,同卡蜜儿一起玩耍。她瞧着他们说话的样子简直怪极了。这些孩子同她年龄相仿,他们说话,当然是尽量重复保姆教给他们的残缺不全的语句,以张口发出声响的方式训练智力,然而可怜的小姑娘听不见声音,只以为他们在做一种动作。她为了表明自己懂了,时常伸出手去,而她的小伙伴们,看到这种同他们想法毫不相干的动作,都吓得往后退。

      德·阿尔西夫人不离女儿的左右。她怀着不安的心情,观察卡蜜儿的一举一动、生活上最细微的征兆。如果她能推测出,德·勒佩神甫很快就要给这黑暗世界送来光明,那么她会多么高兴啊!然而,她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要等着一个男人以其勇气和怜悯心,即将摧毁这种天生的残疾。说来也怪,一位神父比一位母亲走的路子还对,善于分辨的智慧,能找到痛苦的心灵所缺少的东西。

      卡蜜儿的小朋友到了接受家庭教师启蒙教育的年龄,可怜的小姑娘见自己没有同样的待遇,就显得特别伤心。一家邻居请了一位年迈的英国女教师,她教一个孩子识字很吃力,就对孩子很严厉。上课时卡蜜儿也在场,她眼睛盯着,惊奇地看到她的小伙伴那么费劲,真想上前帮一帮。当小伙伴受了训斥的时候,她就和他一起流泪。

      对她来说,音乐课就更受罪了。她站在钢琴旁边,那双乌黑乌黑特别美丽的眼睛全神贯注,看着女教师,小手指僵硬地活动着。她似乎要问这是在干什么,有时还触触琴键,但是动作既轻柔又气恼。

      人和物体给其他孩子留下的印象,似乎对她毫无影响。她视察事物,也像他们一样记住。然而,她看见他们指着同样的物体,嘴唇蠕动,相互交换什么意思,她却无法理解,于是又伤起心来,躲到无人的角落,拿起一个石块或一个木片,几乎下意识地在沙地上划出几个大写字母,全神贯注地审视,那正是她看见其他孩子辨读的字母。

      邻家每天按时让孩子做的晚祷,卡蜜儿也觉得是个谜,简直是件神秘的事情,她也跟着小伙伴一起跪下,双手合十却又不知道为什么。骑士把这看成是亵渎上帝,说道:

      “把这孩子给我抱走,别让我看这种猴戏!”

      有一天,孩子的母亲则回答:“我来祈求上帝宽恕好了。”
      
    卡蜜儿早早就显露出这种奇特的能力,爱尔兰人称为双视觉,主张磁感应的人都宣传让人接受这种现象,而医生在大多情况下要列入病态,这个聋哑小姑娘能感到她喜爱的人来了,往往迎上前去,而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告知她。

      其他孩子不仅怀着几分恐惧接近她,而且有时还以鄙视的态度躲避她。时而还有这种情况,小伙伴当中,有一个就像拉封丹所说的毫无怜悯心的孩子,走到她跟前,笑嘻嘻地看着她的脸,对她说了好久,然后让她回答。孩子的小腿一有点劲儿,就要跳小小的圆圈舞,又唱起老调子:

      快进跳舞因,

      跳得多么欢……卡蜜儿已长成半大姑娘,在散步场所,靠着长椅独自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跳舞,随着节奏摇摆起美丽的头,却无意加入跳舞的行列,但是,那么伤心和可爱,实在叫人怜悯。

      这个智力天生有残缺的孩子要做的一件大事,就是和学算数的一个邻居小女孩一起计算。计算很容易,数也很少,总和不超过十二到十五。但是邻家女孩很吃力,弄几个数就乱了,掰着指头算不过来。卡蜜儿明白小女伴算错了,想帮帮她,就张开双手伸出去。家里也教给她最基本和最简单的概念,她知道二加二等于四。一个聪明的动作,甚至一只鸟儿,也能数到二或三,但是以什么方法我们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卡蜜儿本来能数得更多。她的手指头也只有十个,在她的小朋友面前张开,那样子十分诚恳,就像一个付不了钱的老实人。

      女人早早就表现出爱俏,卡蜜儿却毫无迹象表明这一点。骑士就说:
      “一个小姑娘不懂得戴帽子,这事儿也真够怪的。”

      德·阿尔西夫人听了这话,苦笑了一下,对她丈夫说道:
      “可是她很美呀!”

      她说着,就轻轻地推了推卡蜜儿,让她在父亲面前走一走,以便让父亲好好瞧瞧她开始发育的腰身,以及她那还未脱掉孩子气的可爱的姿势。

      卡蜜儿渐渐长大,也渐渐喜欢上她看得见的教堂,而不是她不懂的宗教。也许她心灵里就有这种不可战胜的本能,而一个十岁的孩子在这种本能的作用下,就会打算穿上粗呢修士袍,坚持追求受穷受苦的生活,这样打发~生。世上有多少漠不关心的人,甚至有多少哲学家生生死死,但没有一个能解释如此怪异而又实存的一种现象。

      “我在孩提时期,看不见上帝,只看见了天空。”

      毫无疑问,这是一句崇高的话,但不知是哪个聋哑人写的。卡蜜儿远没有这么大能力。在涂成蓝色的白灰墙上,用铅白色粗糙画出的圣母像,好似店铺的招牌;一名外省的唱诗童子清脆而细微的声音,使石板地凄然地震颤,但卡蜜儿根本听不见;还有,教堂侍卫的步伐、执事的神态——谁知道是什么使一个儿童抬起眼睛呢?不过,只要孩子抬起眼睛,这些又有多大关系呢?

      四

      不管怎么说,她长得很美!骑士心里常这样嘀咕。卡蜜儿的模样也的确很俊俏:完美的鸭蛋胜五官端正,十分清纯可爱,可以说焕发着~颗善心的光彩。卡蜜儿个儿不高,肌肤特别白净,毫无苍白之感,乌黑的秀发长长的;她天生活泼快乐,~遇不幸而伤心,神态恬静,几乎处之泰然;她的一举一动无比优美,她那小小的哑剧充满智慧,有时还充满魄力,动作别出心裁以求人理解,也善体人意,一旦明白总是那么顺从。骑上有时也像德·阿尔西夫人那样,不声不响地注视女儿。如此优雅和美丽,又如此不幸和可骇,几乎令他心乱如麻;常见他亲热地拥抱卡蜜儿,还听他高声说:
      “其实,我不是个心肠狠毒的人!”

      园子里端小树林中有~条幽径,骑士饭后习惯去那里散散步。德·阿尔西夫人在自己的房间,从窗口能望见丈夫在树后走来走去,却不大敢去那里会他。她满怀忧伤和痛苦望着这个男人:他虽是她丈夫,对她却像个情人,从未责备过她,也从未有过一件可令她责备的,而现在只因她做了母亲而没有勇气爱她了。

      不过,有一天早晨,她壮着胆子去了。她身穿便抱下楼,像天使一般美丽,而心则突突直跳,因为要谈一件事:附近一家庄园要举行一场儿童舞会,德·阿尔西夫人想带卡蜜儿前去参加,要瞧瞧女儿的美貌对别人和她丈夫所能产生的效果。她有几夜睡不着觉,考虑给女儿穿什么衣裙,围绕这个计划萌生无比温馨的希望,心中暗道:
      “一定要让她父亲引以自豪,一定要让别人从此羡慕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她一句话也不讲,然而她是最美的。”   

    骑士一见妻子来了,便立刻迎上去,拉起她的手吻了吻;这种殷勤的举止是在凡尔赛宫廷养成的,他虽然天生纯朴,却一直没有抛掉。夫妻先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继而开始并肩漫步。

      德·阿尔西夫人在考虑,以什么方式向丈夫提议,允许她带女儿去参加舞会,从而打破他从卡蜜儿出生之后所做的决定,即再也不同外界来往。自己的不幸,要摆到那些冷漠的或者心怀恶意的人面前,一想到这一点,骑士几乎总要心头火起。在这件事上,他早已郑重表明了他的意愿。德·阿尔西夫人有了这种打算,不用说实施了,就是谈一谈,也必须想个迂回的办法,随便找个什么借口。

      这工夫,骑士这方面似乎也想了很多,他首先打破沉默,对妻子说他的一个亲人出了事,严重打乱了家族财产的分配,事情很重要,他必须监督受委托采取措施的人,否则,他的利益,因而也是德·阿尔西夫人本人的利益,就可能受到损害。总之,他宣布有必要做个短期旅行,去荷兰同他委托的银行谈妥;他还补充说,事情十分紧急,打算次日一早就启程。

      在德·阿尔西夫人听来,这次旅行的动机再明白不过了。骑上虽然毫无抛下妻子之意,但有时不能自持,非要独自一人躲开一段时间,哪怕回来时心情平静一点也是好的。人着实痛苦的时候,如同动物肌体疼痛那样,总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呆着。

      德·阿尔西夫人乍~听特别吃惊,便答以极平常的话,这类话总在嘴边,在不便讲心中所想时,就用来应付:她认为这趟旅行非常自然,骑上做得对,她承认这次交涉很重要,因此绝不阻拦。她嘴上这样讲着,心里却十分痛苦,便说她感到乏了,拣~张椅子坐下了。

      德·阿尔西夫人双臂耷拉着,两眼直勾勾的,坐在那里陷入沉思。迄今为止,她既没有欣喜若狂的时候,也没有尝过巨大的欢乐。她相当明显地感到,自己不是个智慧很高的女人,而出身又很一般,心中就不免有点压抑。在她看来,她的婚姻完全出乎意料,是一种全新的幸福;在漫长而清冷的白昼中间,一道闪电照亮她的眼睛,而现在,黑夜将她包围了。

      她久久陷入沉思。骑士移开目光,仿佛要急于回屋,他站起来,重又坐下。德·阿尔西夫人也终于站起身,挽上丈夫的胳膊,一同回去了。

      到了晚餐时间,德·阿尔西夫人打发人说她身体不适,不想下楼了。她呆在自己房间,跪在跪凳上,直到天黑。她的贴身女仆受到骑上的密令,几次进屋来监视,但问她什么话也得不到回答。将近晚上八点钟,她摇铃叫来仆人,要她拿来给女儿定做好的衣裙,并吩咐八套车。与此同时,她让人通知骑士,说她要去参加舞会,并希望他陪同前往。

      卡蜜儿虽是个孩子,但身段极为曼妙轻盈。这可爱的躯体线条初具,母亲给她打扮得又朴素又清纯。卡蜜儿整个装束就是一条绣花细布白衣裙、一双白缎小鞋、脖子上挂的一条美洲果实项链,以及头上戴的一顶失车菊花冠;她得意地照着镜子,高兴得跳起来。母亲就像不愿跳舞的人那样,身穿丝绒衣裙;等骑士上楼来,她把女儿拉到活动穿衣镜前,连连亲吻,反复说道:“你真美!你真美!”

      德·阿尔西夫人不动声色,问仆人车是否套好,问她丈夫是否去。骑士把手递给妻子,他们一道去参加舞会。

      大家常听人谈及,这是头一次见到卡蜜儿。因此,小姑娘一露面,就吸引过去所有好奇的目光。原以为德·阿尔西夫人会显得尴尬和不安,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她照常同人客气一阵之后,便十分坦然地坐下了,根本不管每人以什么眼光注视她女儿,是惊奇还是装出感兴趣的样子,任由女儿满客厅里走,仿佛连想都没有想。

      卡蜜儿又在舞会上见到小伙伴,她跑向一个,又跑向另一个,就好像在花园里那样。然而,那些小姑娘见到她,态度都有点矜持和冷淡。骑士在一旁见了,内心显然很痛苦。他的朋友走到他面前,纷纷赞扬他女儿的美貌;一些外地人,甚至一些生人也上前搭话,有意来恭维他。他感到别人是在安慰他,而他不大吃这一套。不过,大家的眼神儿错不了,那眼神逐渐使他心中有了点喜悦。卡蜜儿打手势几乎同所有人说过话,便回来站在母亲的双膝之间。刚才,别人见她到处走,还以为她会做出奇特的举动,至少会有好奇的表现;然而,她只是向人深鞠一躬道晚安,见到英国小姐就握一握手,见到小朋友的母亲就送去亲吻,这一切也许是记在心里的,但是她做得十分可爱,又十分天真,然后就安安静静回到原来的位置;大家开始赞赏她了。这可怜的灵魂出不来的躯壳,也的确美极了。她那身材、面容、卷曲的长发,尤其她那无比明亮的眼睛,让所有人惊讶。她的目光竭力猜测一切,她的动作竭力表达一切,与此同时,她那沉思而忧郁的神态,也给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童稚的举止和姿态,增添了几分大气的样子;如果一位画家或雕塑家在场,一定会留下深刻的印象。许多人过来围住德·阿尔西夫人,用手势向卡蜜儿提了无数问题;一种真诚的善意、一种由衷的同情,就这样取代了诧异和反感。事情很快就有点过分了,一旦邻居接连重复同样一件事情,总要出现这种情况。说什么从未见过这样可爱的孩子,说什么她无以伦比,容貌举世无双。总之,卡蜜儿得到了普遍的赞扬,但她本人却丝毫也没有理会。

      德·阿尔西夫人则领会了。这天晚上,她表面始终很平静,而心却跳得很厉害,这是她应得的最幸福、最纯洁的心跳。她和丈夫相视而笑,这种微笑抵得上眼泪了。

      这工夫,一名少女坐到钢琴前,开始弹奏四组舞曲。孩子们拉起手,站好位置,开始跳当地舞蹈教师教给他们的舞步。家长也开始相互恭维,赞美这个小小的晚会可人心意,彼此引导注意他们子女多么可爱。很快就喧声四起,有孩子的欢笑声、青年之间过分的调笑、少女之间的闲聊、爸爸之间的高谈阔论、情人之间酸溜溜甜蜜蜜的客套话,总之,这就是外省的一场儿童舞会。

      骑士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可以想见,卡蜜儿没有跳四组舞,她颇为忧伤地注视别人跳舞。一个小男孩过来邀请她,她只是摇了摇头。花冠扎得不太牢,几朵夫车菊摇掉了。德·阿尔西夫人抬起来,很快用别针重新固定上。她把亲手编的花冠修好了,再一回头,怎么也找不见丈夫了:客厅里没有他了。德·阿尔西夫人让人问问她丈夫是否走了,是否乘车走了,得到回答说,他步行回家了。

      五

      骑上决心不向妻子告别就走,他害怕解释,因而逃避任何不愉快的解释,何况他打算不久就回来,认为只留下一封信更为明智。事情并不完全像他所说的,必须去荷兰一趟;不过,此行可能对他有益。他的一位朋友写信到夏尔多来,催他尽快动身,这倒是个适当的借口。他回到家中,装作不得不临时决定走的样子,吩咐人从速打好行李,送进城里托运,他上马启程了。

      然而,他要出大门时,还是不由自主地犯点踌躇,心中非常遗憾,只怕自己本来可以控制,却匆忙凭感情用事,无端惹妻子流泪,也许使家里失去安宁,而他到外地也未能得到安宁。不过,他转念又想道:
      “谁知道呢,说不定正相反,我做了一件有益而理智的事呢?说不定我离开家所引起的短暂忧伤;会给我们带来更为幸福的日子呢?我遭受不幸的打击,惟有上帝知道缘故;我只远离几天我感到痛苦的地方。换个环境,旅行,甚至旅途劳顿,也许会排解我的烦闷;我要忙一些物质的、重大而必要的事务,等我的心平静一些,如意一些,再回家来;而且经过了思考,我会更清楚自己该做什么。——然而,”他内心深处又想道,“赛首儿会痛苦的……”

      不过,既已动身,他就继续赶路了。

      德·阿尔西夫人将近十一点钟离开舞会,她同女儿上了车;卡蜜儿很快就在她膝上睡着了。她虽然还不知道骑士如此急切地实施旅行计划,但独自从邻居家出来,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在外人眼里无非是失礼的一件事,对深知内情的人来说就变成一种揪心的痛苦了。骑士无法忍受自己的不幸公诸于众,而这位母亲却要展示出来,以便竭力克服和战胜这种不幸。她不难原谅丈夫在伤心或情绪不好时做出的举动,可是不能不想想在外省,就这样把妻子和女儿丢下不管,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在这种场合,多么小小不言的事,哪怕是要穿大衣时没人给送上来,给人造成的损害,往往是遵守全部礼仪也弥补不了的。

      乡间石子路刚刚翻修,马车行驶缓慢,德·阿尔西夫人看着进入梦乡的女儿,神思沉浸在最凄苦的预感中。她小心托着卡蜜儿,免得马车颠簸把孩子震醒。黑夜里思想特别活跃,她总是想这种命数似乎紧追不舍,甚至危及她刚在舞会上所尝到的正当的喜悦。她的头脑处于奇特的状态,时而回想自己的过去,时而瞻念女儿的未来。

      “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她心中暗道。“我丈夫要远离开我,今天不走明天也要走,不会回来了;我再怎么劝阻,再怎么祈求,也只能令他厌烦;他的爱已经消逝,只剩下怜悯了,而且他忧伤的心情,是他和我本人都无能为力的。我女儿长得很美,却又生来不幸,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又怎么能预见或者防止呢?我应当保护这个可怜的孩子,我也是这么做的,可是舍不得孩子,差不多就等于放弃同我丈夫见面了。他逃避我们,厌恶我们。假如反过来,我尽量靠拢他,大胆地试着唤回他从前的爱,那么他也许会要求我同女儿分开阳?他很可能要把卡蜜儿托付给外人,摆脱掉眼见心烦的孩子吧?”

      德·阿尔西夫人转念至此,不禁吻了吻卡蜜儿。

      “可怜的孩子介她心中暗道,“我,抛弃她!我,以安宁为代价,也许以生命为代价,换取同样会逃离我的一种表面的幸福!为了做妻子而不当母亲!如果这种事情都可行,那么这样考虑都不如死了吧?”

      继而,她重又开始臆测,在心中设问:

      “会发生什么情况呢?上天要命令我们做什么呢?上帝监护所有人,他看见别人,也看见我们。他要把我们怎么样呢?这孩子会怎么样呢?”

      在夏尔多来不远处有一段过河浅滩,由于近一个月来雨水太多,河水涨了,淹没了附近的牧场。渡工开头不肯让马车上渡船,说是必须卸套,他只能运载人和马过河,不管车子。德·阿尔西夫人急于回家着丈夫,不想下车,她吩咐车夫把车赶上船,说几分钟就渡过去,这个河段她不知过了多少趟。

      船到中流,开始随急水往下课。渡工请车夫帮忙,说是要避免渡船被冲到闸口。的确,下游两三百米处有一个磨坊,水闸是由小栅栏、木桩和木板构成的,但是已经老朽,被河水冲垮,形成一道小瀑布,简直就像一道悬崖峭壁。显而易见,渡船若被冲到那里,就会出大事故了。

      车夫从座位上跳下来,他很想帮把手,可是船上只有一根撑篙。渡工虽竭力撑船,但是夜又黑,又细雨靠集,两个汉子什么也看不见,他们时而轮换撑篙,时而合力,以便横渡到对岸。

      水闸的哗哗声响越来越近,也就越来越危险了。船装载很重,又有两个壮汉撑船顶着水流,因而往下冲得不快。篙在前方如果稳稳撑住,渡船就停下,横过来,或者打转,然而,水流还是太急了。德·阿尔西夫人坐在车里,她惶恐万分,打开窗子,喊道:
      “我们没救了吗?”

      这时,篙突然折断,两个汉子手破了皮,筋疲力尽地跌倒在船里。

      渡工会游泳,但车夫是个旱鸭子。情况十分危急。

      “乔尔乔老爹,”德·阿尔西夫人冲渡工(这是他的名字)喊道,“你能救我,救我和我女儿吗?”

      乔尔乔老爹望了望河面,又望了望岸边:
      “当然能啦!”他耸耸肩膀回答,几乎是一副受了冒犯的样子,听不得这样的问题。

      “那该怎么办呢?”德·阿尔西夫人又问道。

      “我用肩驼着您,”渡工答道。“您穿着长裙,裙子会托着您。您两个手臂搂住我的脖子,不要怕,也不要按得太紧,那样我们就得全淹死;您不要呼叫,那样您就会灌水。至于小姑娘,我一条胳膊抱住她的腰,另一条胳膊例泳,我把她举出水面,都不会让她湿着。从这儿到那片土豆地,也就只有二十五法寻①。”

      “那么苦望呢?”德·阿尔西夫人指着车夫问道。

      “若望要灌点水,但是还能缓过来。他冲到水闸那儿等我,我会找到他的。”

      乔尔乔老爹跳下水,负载着两个人,他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力量。他不是年轻那时候,远非昔比了,离河岸比他说的要远,水流也比想的要急。他竭尽全力要游上岸,可是工夫不大就顺水流往下冲,天黑看不见,不料突然撞到水中的一段柳木上:正撞着脑门儿,撞得很重,流出的血模糊了眼睛。

      “我不行了,”他说道,“接住您的女儿,让她搂住我的脖子,或者您的脖子。”

      “你若是只驼她,能保住她的命吗?”母亲问道。

      “说不好,但我认为能行。”渡工回答。

      德·阿尔西夫人再没说什么,张开手臂,放开渡工的脖颈,顺水沉下去了。渡工将小卡蜜儿安然送上岸,车夫被一个农民从河里拉上来,就帮着渡工寻找德·阿尔西夫人。直到次日早晨,才在岸边发现了她的遗体。

       六

      这个不幸事件发生一年之后,在巴黎驿站街区的布洛瓦街,有一座配备家具的客栈的一套客房中,有一位服丧的年轻姑娘,坐在靠炉子的一张桌子旁边。桌子上放着一只酒杯和剩下半瓶的普通葡萄酒。一个上了年纪而背微驼的男人,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他着装跟工人差不多,看相貌,人很开朗爽直。他不时走到少女面前站住,带着慈爱的表情注视她。于是,少女伸出手臂,拿起酒瓶,斟满了酒杯,那殷勤的动作却搀杂几分不自觉的反感。老人喝一小口酒,重又踱步、边走边比比划划,那样子挺怪,颇为可笑,而少女则神态忧伤,微笑着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有人若是在场,很难猜测这两个是什么人,只见一个纹丝不动,冷冰冰的好似大理石雕像,但是浑身又充满优美和高雅,她的面孔和细小的动作所透出的,超出一般人所说的美;而另一个外表非常粗俗,衣冠不整,在屋里还戴着帽子,喝着小酒店供应的普通葡萄酒,钉了铁掌的皮鞋踏得地板咯咯响。这两个人形成鲜明的对照。

      然而,他们又被相当热诚而深情的友谊连在一起。二人正是卡蜜儿和外叔公吉罗。忠厚的老人闻讯赶到夏尔多奈,帮着先把德·阿尔西夫人的遗体送至教堂,然后送到最终的安息之所。可怜的姑娘失去母亲,父亲又旅行在外,她在世上就孤零零一个人了。骑士既已离开家,一路又要游玩,又要办事,在荷兰跑了好几座城市,很晚才得到妻子的死讯,也就是说,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卡蜜儿成了孤儿。诚然,家里有一个保姆兼教师,负责照看小姑娘;可是,母亲生前绝不肯同人分担对孩子的照料,因此,保姆形同虚设,不大了解卡蜜儿,遇到这种情况也根本帮不上手。

      小姑娘死了母亲,悲痛欲绝,真让人担心她也活不久了。德·阿尔西夫人的尸体从河里捞上来,在运回家的路上,卡蜜儿走在旁边,哭号之声撕肝裂胆,当地人听了都有点害怕。这姑娘,平日见她总是不声不响,又温和又沉静,现在她面对死者,猛然从沉默里冲出来,的确给人以莫名的恐惧。从她嘴里喊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声音,惟独她本人听不见,好似野人的腔调,既不是人语,也不是号陶,而像是由痛苦创造出来的一种语言。这种可怕的呼号,一天一夜充斥整个别墅。卡蜜儿到处狂跑,又是揪自己的头发,又是捶打墙壁。别人怎么也劝阻不了,甚至动硬的也无济于事。直到生理上筋疲力尽,她才倒在停放她母亲遗体的床脚下。

      可是不久,她似乎就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可以说什么都忘记了。有一段时间,她表面很憔悴,心不在焉,终目信步走着,也不拒绝别人对她的照顾;大家以为她镇定下来了,请来的医生也同大家一样判断错了:不料她很快发起高烧,神经过敏,症状极为严重。她病倒了,必须时刻守护;她仿佛完全丧失了神智。

      正在这节骨眼上,外叔公吉罗不顾一切,决心前来救护侄孙女。

      “既然她现在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他对家中的仆人说,“那么我作为她亲外叔公,就要负责照看她,防止她出什么意外。我一直喜欢这孩子,还多次向她父亲要她,好逗我欢笑。我不忍心看着她身边没有亲人,这就是我的女儿了,眼下我先带走。等她父亲回来,我再把孩子还给他。”

      吉罗叔叔有点信不过大夫,有一定道理:他本人从未生过病,也就不大相信会有疾病。尤其神经性热症,在他看来是一种幻觉,完全是思想错乱,散散心就能治愈。因此,他决心带卡蜜儿去巴黎。

      “你们瞧这孩子,”他还说道,“她很悲伤总是哭,哭得也有道理:一个人的母亲不会死第二次的。不过,母亲走了,女儿不一定也跟着走,应当尽量让她想别的事儿。据说巴黎是最好的地方;我没到过巴黎,她也一样;因此,我要带她去一趟,这样旅行对我们俩都有好处。再说了,哪怕只是跑跑路,这对她也只能有益无害。我和别人一样,也有过苦恼,可是,我每次看见驿车车夫副手礼服的燕尾在眼前跳动,心情总是快活起来。”

      卡蜜儿和外叔公就这样来到了巴黎。骑士收到吉罗叔叔的一封信,得知这趟旅行,也就同意了。他在荷兰旅行一圈儿回到夏尔多家,心情极度郁结,几乎不想见任何人,甚至包括他女儿。他仿佛要逃避任何在世的人,甚至要逃避自己。他几乎总是独自一人在树林中骑马,把身体累得疲惫不堪,以便给灵魂一点安宁。掩饰的忧伤无法治愈,要把他吞噬。他在内心深处责备自己给他妻子的一生造成不幸,并在一定程度上导致她的死亡。

      “当时若是有我在,”他常这样想,“她就能活下来,而且我本来应该同她在一起。”

      这种想法挥之不去,毒化了他的生活。

      他渴望卡蜜儿生活幸福,必要时,他准备为此做出最大的牺牲。他回到夏尔多亲的时候,头一个念头,就是代替已不在之人守护女儿,加倍偿还他欠下的这笔情债;然而,事情还没做,一回忆起这母女多么相像,心里就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他极力想误解这种痛苦,想确信在他所爱的人脸上,又看到他一直哭泣之人的相貌,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安慰、一种平抚;可是,他怎么想也没有用,卡蜜儿在他面前,就是一种活生生的谴责,就是他的过错和不幸的一个证据,他感到自己实在没有勇气面对。

      吉罗叔叔可没有想那么多,只一心要让他侄孙女开心,生活快乐。可惜这并不容易。卡蜜儿倒没有闹别扭,带去哪儿都行,不过,她绝不投入老人试图给她安排的任何玩乐。无论散步,热闹聚会,还是观看演出,都不能使她动心;她的回答一成不变,出去就穿她那身黑衣裙。

      老瓦匠也很执着。正如前面说的,他在运输公司客栈租了一套带家具的客房,是街上送货员随便指给他的一家客店,他本打算只住一两个月。他和卡蜜儿一住下来,一晃差不多过去一年了。在这一年中,卡蜜儿一概拒绝向她提议的玩乐;不过,老人心肠好,有耐心,同时也很固执,他等了一年也毫无怨言。他十分钟爱这个可怜的姑娘,但自己并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只能是一种无法解释的魔力的作用,将善心和不幸联结在一起。

      “我真弄不明白,”他一边说,一边把瓶中剩下的酒喝下去,“究竟是什么阻止你同我去歌剧院。这是很贵的,票就揣在我兜里;你服丧期昨天就完了,这儿有两条新裙子;再说,你只要被上带风帽的斗篷就行了,可是……”

      他忽然住了口:

      “见鬼!”他又说道,“你一点也听不见,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在那种地方也没有必要。你听不见,我不听,我们只看跳舞就行了。”

      善良的外叔公就这样唠唠叨叨,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儿就非讲出来不可,从来不考虑任孙儿既听不见也不能回答。但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同她聊天。他若是试图打手势表达,情况还要精,卡蜜儿就更不明白了。因此,他还是按照老习惯,像对所有人那样同她说话,当然也不遗余力地打手势。卡蜜儿也渐渐习惯了这种说话的哑剧,并没法以自己的方式回答。

      正如老人讲的,卡蜜儿服丧期的确完了。他已经给侄孙女定做了两条美丽的衣裙,拿到她面前的时候,一副又温柔又恳求的表情,卡蜜儿见了,不禁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表示感谢,然后她又坐下来,恢复常见的那种平静而忧伤的神态。

      “这样还不行,”外叔公说道,“漂亮的衣裙总得穿在身上啊。裙子做出来就是要穿的,这裙子多漂亮。”

      他边说边在屋里走,同时像耍木偶戏似地抖动衣裙。

      卡蜜儿眼泪流得够多了,也该有片刻的欢乐。自她母亲死了之后,她这是头一回起身照镜子,接过外叔公递给她的~条衣裙,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向他伸出手去,又微微点一下头,表示同意。

      吉罗老头见她点头了,乐得他像孩子一样,穿着大皮鞋直蹦高。胜利啦:他要完成计划的时刻终于到了。卡蜜儿要打扮起来,同他一道出门,接触外界;老人一想到这里,就呆不消停了,他连连亲着任孙女,同时大声责骂那个贴身女仆、家里那些仆人和所有下人,全是没用的东西。

      卡蜜儿打扮完了,简直美极了,连她自己仿佛也认可了,冲着她的影像微笑。

      “马车就停在楼下。”吉罗外叔公说着,还举起手臂,模仿车夫挥鞭打马的姿态,嘴上发出马车的声响。卡蜜儿又微笑了,她拿起刚脱下的孝服,仔细叠好,吻了吻,放进衣柜里,就出门了。 [/font=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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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吉罗叔叔固然不是雅人,但他至少爱炫耀事情办得很好。他自己的打扮无所谓:一身衣服总是崭新的,特别肥大,因为他要穿着随便,不愿意箍着身子,棉布袜子没有完全拉开,假发也滑到眼眉上。然而,他要款待别人的时候;首先就挑最贵最好的。因此,这天晚上,他给自己和卡蜜儿走了一个敞亮的好包厢,非常显眼,以便让所有人都看见他侄孙女。
      
    卡蜜儿乍一看舞台和大厅,只觉得眼花缭乱;这也是难免的:一位刚满十六岁的少女,在偏僻的乡下长大,猛地置身于这种艺术和行乐的豪华场所,定然要以为是在做梦。台上正演一出芭蕾舞;卡蜜儿饶有兴趣地观看演员的姿势、动作和舞步,明白是演一出哑剧,哑剧她熟悉,就想弄清楚是什么意思。她不时扭过头,一副惊诧的表情,仿佛要询问她外叔公;可是,外叔公比她也好不了多少。她看见穿着长丝袜的一些牧羊青年,向他们的牧羊姑娘献花;由绳子挂着的几个小爱神在飞舞,云端上坐着几首神。舞台上的装饰。灯光,尤其令她目眩的明亮大吊灯,还有女人的首饰、绣花绸缎、头饰羽翎,这种金碧辉煌的场景她从未见过,令她暗暗称奇。

      反过来,她也很快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她的打扮很朴素,但极为雅致。独自坐在大包厢里,身边只有一个像吉罗叔叔那样毫不做作的男人,像星辰一样美丽,像玫瑰花一样鲜艳,一双大眼睛乌黑明亮,那神态十分天真,她自然能吸引来目光。男子开始对她指指点点,女士们开始注意观察她;侯爵们纷纷凑过来,而溢美之词,赞不绝口,按照时尚高声讲给新来的女子。可惜,只有吉罗外叔公听见了,美滋滋地品味这种盛赞。

      这工夫,卡蜜儿又渐渐故态复萌,先是恢复沉静的神态,继而黯然神伤。她觉得这有多么残酷,在这么多人中间,自己却孤孤单单。在包厢里交谈的这些人、给演员舞步伴奏的这些乐师、舞台和观众席之间的这种思想大交流,凡此种种,可以说无不促使她反思自省:

      “我们都在说话,而你却不说话,”全场的人仿佛对她说,“我们聆听,我们欢笑,我们歌唱,我们享受一切;惟独你什么也享受不到,惟独你什么也听不见,惟独你在这里无异一尊雕像,类似一个只是旁观生活的人。”

      卡蜜儿闭上眼睛,以便摆脱这种景象。她又想起那场儿童舞会,当时她呆在母亲身边,看着她那些小伙伴跳舞。她的神思又飞回家园,回到她那么不幸的童年、又看到她那漫长的痛苦、她暗流的眼泪,又看到她死去的母亲,直至她刚脱下的孝服,决心回去再穿上。既然一辈子命定如此,她感到最好永远也不要设法减轻痛苦。更为辛酸的是,她要抵制天谴的任何努力,还未着手做,就已经感到是徒劳的。她头脑里充满这种念头,就不由得流下几滴眼泪;吉罗外叔公瞧见了,正要猜测是什么缘故,又看见她示意要离去。老人又吃惊又不安,心里犯踌躇,不知如何是好。卡蜜儿已站起来,向他指了指包厢的门,想要他把斗篷递过来。

      恰好这时,她望见下面一层的看台上,有一个穿戴十分讲究。仪表不俗的青年,手中拿一块青石板,正用白铅笔往上写字和符号,然后举给旁边一个年长的男人看;那人似乎立刻看懂了,并以同样方式极为迅速地回答。与此同时,他们二人还伸屈手指,相互打信号,看样子以这种方式交流思想更便当。

      卡蜜儿一点也不明白,既不明白她看不大清楚的符号,也不明白她不熟悉的手势;但是她一眼就注意到,那青年嘴并不贪动;她本来要走出包厢,却又停住了。她看出讲的不是寻常人的语言,他找到了另外的表达方式,而不用通常说话的必不可少的动作,即她根本不懂又令她思想苦恼的嘴唇的动作。她万分惊讶,萌生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不管这是什么奇特的语言,也要进~步了解一下,于是又坐到她刚离开的座位上。她偏在包厢边上,聚精会神地观察那陌生青年做什么,只见他又在青石板上写东西,给他旁边那人看,卡蜜儿不由自主地往前探了探身子,仿佛要中途截住。这一擦身,也引得那青年回过头来,瞧见了卡蜜儿。二人的目光一相遇,就都怔住了,一时把握不稳,就好像彼此在极力辨认,继而,他们相互猜出来了,彼此用眼色表示:我们两个都是聋哑人。

      吉罗外叔公给侄孙女拿来斗篷和半截面罩,他的手杖也拿来了。可是,卡蜜儿又不想走了,她重又坐下,俯在栏杆上。

      当时,勒佩神甫刚刚为人了解。

      有一次,他去圣维克托城壕街,拜访一位妇人,看见两个做针线活儿的聋哑姑娘,不禁动了恻隐之心,须知这种慈悲本来就充满他的心田,一旦突然醒来,就已经显示了奇迹。他在这些受人歧视的可怜人不规范的手势中,发现了一种丰富语言的幼芽,认为能够推广普及,不管怎样,比莱布尼茨①的语言更真实。他同大多数天才人物~样,将自己的目的看得太大,也许有点离谱了。不过,见其伟大,这已经很不简单了。他的善良不管能有多大抱负,终归还是教聋哑人读和写。他又把他们计入人的数量中了。他没有助手,单靠个人力量,致力于将这些不幸者组成一个家庭,准备为这一计划奉献自己的一生和财产,直到国王将目光投到他们身上。

      坐在卡蜜儿包厢附近的那个青年,就是勒佩神甫教出来的一名学生。那青年出身贵族世家,人很聪明,但是天生有此残疾,如当时人所谓的“半死不活”,他是首批接受跟著名的德·索拉尔伯爵差不多相同的教育,所不同的是他富有,不像伯爵那样,如果没有德·邦蒂耶夫尔公爵提供食宿,就有饿死的危险。除了神甫的课程之外,还给他安排了一名家庭教师(正是在他身边看青石板的那人);那位家庭教师是在俗的教徒,可以到处陪伴他,当然负责监护他的行为,指导他的思想。无论看书还是去游乐场,无论听歌剧还是做弥撒,天天都在学习,事事都能训练他的头脑,那青年也十分用心,充分利用,只不过他生性高傲,个性极强,内心总不免排斥这种艰苦的练习。他根本不知道,他若是生在普通人家,哪怕只是像卡蜜儿那样,生活在巴黎之外的地方,就会遭遇什么不幸。开始教他识字的时候,最先教他认的是他父亲的姓名:德·莫伯雷候爵。因此,他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出身有特权,天生又有残疾。自豪和屈辱就这样相抵晤,幸而他高尚的心灵始终那么纯朴,这也许是迫不得已吧。

      这位聋哑候爵观察并能理解别人,和别人一样自豪,他还由家庭教师陪伴,出人凡尔赛那些大客厅,根据习俗穿着红跟鞋①到处走,这次在歌剧院,也不止一个漂亮女人把观剧锐对准他,但他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卡蜜儿,卡蜜儿没有盯着望他,但也看得一清二楚。散场之后,她挽上外叔公的胳臂,没敢回头,若有所思地返回住处。

      八

      自不待言,无论卡蜜儿还是吉罗外叔公,连勒佩神甫的名字都不知道,更想不到他还发现了让哑巴说话的一种新方法。这种新方法,骑士本可以了解到;他妻子若是还活着,肯定能够得知。可惜,夏尔多亲离巴黎太远,骑士没有订报纸,即使订了也不看。就这样,只隔几法里,人懒一点儿,或者死气沉沉,都能造成同样的后果。

      卡蜜儿回到住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量用手势和眼神,向外叔公解释她需要什么,首先要一块青石板和一枝铅笔。尽管时间有点晚,该吃晚饭了,这种请求并没有难倒吉罗老人。他以为自己完全领会了,就跑回自己的房间,得意扬扬地给侄孙女拿来一小块木板和一截粉笔,这是他怀恋建房所留下的宝贵念心儿。

      卡蜜儿看到就是这样满足地的渴望,也没有流露抱怨的神色,她将小木板放在膝上,让外叔公坐到她旁边,让他拿起粉笔,再抓住他的手,仿佛手把手要他写什么,同时不安的目光注视他的一点点动作。

      吉罗外叔公明白是要他写字,可是写什么呢?不得而知:“写你母亲的名字吗?写我的名字吗?还是写你的名字呢?”为了弄清楚,他就用手指头极轻地点了点少女的心口。她立刻点了点头;老人觉得猜出了她的意思,便大大地写了卡蜜儿这个名字,然后沾沾自喜,非常满意这样度过一个夜晚。晚饭摆好了,他没等侄孙女就入座了,而在这方面,少女向来无力同他对抗。

      不等外叔公喝完那瓶酒,卡蜜儿绝不会离开餐桌;她看着老人吃完饭,向他祝了晚安,这才腋下夹着小木板,回自己房间了。

      她一插上房门,自己也要动手写了。她摘下帽子,脱下裙子撑架,就开始模仿外叔公刚才给她写的词,十分认真,万分吃力,将摆在屋子中央的大桌子徐成了一片白色。又写又划,不知练了多少遍,总算能比较像样地复制出眼前的几个字母了。她写出来之后,为了验证模仿得是否准确,她就一笔一划地数样板字母,围着桌子转,心里高兴极了,就好像获得了一次胜利。她刚写的“卡蜜儿”这个词,她觉得十分美妙,肯定表达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就在这一个词中,她似乎看出许多意思,一个比一个甜美,一个比一个神秘,一个比一个迷人。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只不过是她的名字。

      时值七月份,夜色姣好,空气清新。窗户早已打开,卡蜜儿不时停在窗口还想。她解开了长发,叉起双臂,眼睛闪闪发亮,肌肤着了由夜光赋予女人的那种白色,显示一种朦胧的美;她凝望着一种最凄凉的景象:一家运输公司的长楼房的窄院子。那院子阴冷潮湿,有害健康,常年不见阳光;只因楼房一层叠一层,高高的遮住阳光,院子便成了一种地窖。四、五辆大车挤在一个棚子下,辕木闲置在那里。由于棚子没地方了,还有两三辆车丢在院子里,仿佛等待马匹,而马匹则在马厩里踏碗,从夜晚到早晨要燕麦饲料。楼门一到半夜十二点就关闭,严禁房客出入,但是只要车夫一声鞭响,随时都会打开。楼门上方厚厚的墙壁开了五十多扇窗户,而每扇窗户的烛光从不超过十点钟,除非有特殊的情况。

      卡蜜儿正要离开窗口,忽见~个身穿闪亮的衣服漫步的人影,恍惚从一辆沉重的驿车的暗地里走过。不知为什么,卡蜜儿吓得打了个寒战,其实有外叔公在守护呢,他那响亮的鼾声就是明证;若说是小偷或者凶手,也未免太明目张胆了,怎么可能那样一身打扮,来到院子里散步呢?

      然而,那里确实有个人,卡蜜儿看见了。那人在马车后面走动,望着她所在的窗口。过了片刻,卡蜜儿感到恢复了勇气,便回身拿了蜡烛,手臂探到窗外,突然照亮院子,与此同时,她又投去半恐惧半威胁的目光。马车的暗影消失了。德·莫伯雷侯爵(正是他本人),看见自己完全暴露了,他的全部反应,就是一条腿跪到地下,双手合拢,以无比崇敬的姿态仰望着卡蜜儿。

      二人就这样对视了片刻,卡蜜儿手擎烛光俯在窗口,侯爵则跪在她面前。罗密欧和朱丽叶只是在一天晚上化妆舞会上见的面,一见面就海誓山盟,并且信守誓言,假如这对情侣只有能用思想彼此诉说这种相同的、在上帝面前永恒的事情,而天才的莎士比亚又要把他们的形象永久留在大地上,那么想一想他们头一种姿势、头一瞥眼神该是什么样子呢?

      要由两三级梯登上一辆马车的顶层,每上一级就不得不停一下,看看是否应当继续攀登,这毫无疑问是可笑的。同样,一个穿着长丝袜和锦绣衣服的男子,从这辆车顶层跳到一扇窗户的窗沿儿上,也是不够雅观的。这一点勿庸置疑,除非是为了爱。

      德·莫伯雷侯爵一进入卡蜜儿的房间,就恭恭敬敬地向她施礼,就好像在土伊勒里王宫见面一样。他若是能说话,也许会向卡蜜儿讲述,他如何逃脱了教师的监护前来的,如何买通一名仆人才到她窗下守夜,而当她离开歌剧院时,他又是如何跟踪而来,她的一瞥如何改变了他的整个生活,总之,他在这世间如何只爱她一人,也没有别的奢望,只求同她结成伴侣,共享幸福的生活。这番话全写在他嘴唇上,可是,卡蜜儿答礼向他鞠了一躬,就让他明白讲述这些根本没有必要,一旦他来了,究竟是怎么来的,她了解不了解就无所谓了。

      德·莫伯雷侯爵终于来到他所爱的人面前,尽管表现了极大的胆量,但是我们前面说,他这人还是纯朴而矜持的。他向卡蜜儿施过礼之后,就千方百计地要问她是否愿意嫁给他,可是徒然,她根本不明白他要表达什么意思。侯爵看见桌上那块写着“卡蜜儿”名字的木板,便拿起粉笔,在这名字旁边写上他的名字:“皮埃尔。”

      “这是怎么回事啊?”一个男低音的粗嗓门嚷道,“怎么就这样约会啦?先生,您是从哪儿钻进来的?您到这屋来干什么?”

      这样叫嚷的正是吉罗外叔公,他穿着睡衣走进来,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这事儿可真妙啊!”他继续嚷道。“大晓得我在睡觉,而您若是弄出了响动,至少不是用您的舌头。怎么还有这种人,干脆就登梯爬高上来?您想干什么?踏坏一辆车,什么都搞破,什么都损坏,还要干什么呢?败坏一个家庭的名誉!侮辱作践正经人家!…”

      “嘿!这一位,我说话也听不见!”吉罗外叔公伤心地说道。这时,侯困拿起一支铅笔,在一张纸上写了这样一封信:

      “我爱卡蜜儿小姐,要娶她为妻,我有两万法郎的年金。您愿意把她嫁给我吗?”
      吉罗外叔公不禁叹道:
      “只有不说话的人,干起事来才这样痛快。”

      他想了一下,又高声说道:
      “对了,忘了这茬儿了,我只是她的外叔公,不是她父亲。还得请求她爸爸同意。”

      九

      要征求骑士同意这样一桩婚姻,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倒不是因为他不想为女儿好,前面我们已经看到,他总要尽一切可能减轻女儿的不幸,可是眼下这件事情,却有一种几乎难以克服的困难。要把一个身有严重残疾的姑娘,嫁给一个天生就有同样残疾的人,这种结合如有什么结果,那很可能只会给人世增添不幸的成员。

      骑上隐居在自己的庄园里,心情始终极度哀伤,继续过着孤寂的生活。德·阿尔西夫人葬在园子里,坟墓围了一圈垂柳,远远向过路人宣示她安息的简朴之地。骑士每天散步都走向这地点,在墓旁一连呆几小时,受痛悔忧伤的折磨,沉浸在能勾起他痛苦的所有往事的回忆中。

      一天早晨,吉罗叔叔突然来了,正是在那里找到了他。老人撞见两个年轻人在一起的第二天,就带着侄孙女离开巴黎,回到勒芒,将卡蜜儿安置在他自己家中等待他去斡旋的结果。

      皮埃尔得知这次旅行,保证忠贞不渝,信守诺言。他早就父母双亡,成为家产的主人,动用只需征求监护人的意见,他的意志不必担心碰到任何障碍。而老人这方面,也愿意扮演调停人的角色,促成两个年轻人的婚姻,不过他觉得他们第一次相会实在奇怪,今后如无姑娘的父亲和公证人的同意,绝不能重演。

      可以想见,骑士刚听吉罗叔叔说了几句,就惊诧到了极点。于是,老人向他讲述在歌剧院相遇的情景,那个幽会的奇特场面,以及更为离奇的求婚,骑士简直难以想像,会有这样的传奇故事,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人家可是严肃认真对他谈的;他头脑里立刻产生我们预料得到的异议。

      “有什么办法呢?”他对吉罗说道。“让两个同样不幸的孩子结合?我作为父亲,家里有这个可怜的孩子还不够吗?难道还要给她找一个类似的丈夫,增加我们的不幸吗?难道我就命里注定,身边只有为世人所鄙弃的人、所歧视和可怜的对象吗?难道我就应当同聋哑人相伴一生,在他们可怕的沉默中间活到老,由他们的手给我合上眼睛吗?上帝知晓,我并不炫耀我的姓氏,但这总归是我父亲传给我的,难道我还要留给既不能签字、又讲不出来名的不幸者吗?”

      “讲是讲不出来,”吉罗说道,“但是签字,那可得另说着。”

      “签字!”骑士提高嗓门。“您丧失理智啦?”

      “我明白着呢,这个青年会写字,”叔叔回敬道。“我可以向您作证,证明他甚至写得很好,很麻利,他的求婚书还在我兜里,老实说,挺合乎规矩的。”

      老人说着,拿出字条给骑士看:德·莫伯雷候爵写的字不多,但是的确十分简洁,又十分明白地表达了他的请求。

      “这是怎么回事儿?’父亲说道。“从什么时候起,聋哑人也拿起笔来?吉罗,您这是给我讲的什么故事?”

      “真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吉罗说道,“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的本意,不过是让卡蜜儿开开心,也和她一起瞧瞧单腿旋转是什么样子。这位小侯爵碰巧也在那儿,他手里肯定拿着一块青石板和一支铅笔,用得十分熟练。我同您一样,始终认为人一哑巴,就什么话也说不了;然而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看来,如今有人发明了一种方法,适用于所有聋哑人,他们用来能相互理解,彼此完全可以交谈。据说发明者是位神甫,姓名我不记得了。至于我,您也完全了解,我一贯认为,一块青石板只配铺在房顶上;可是,那些巴黎人脑袋瓜儿可真灵!”

      “您讲的,可是当真?”

      “完全当真。这位小候爵很富有,小伙子很英俊,他是贵绅,人也很文雅,我可以为他打保票。请您想想一件事:您如何安置可怜的卡蜜儿呢?不错,她不能说话,可这也不是她的错。您让她今后怎么办呢?她不能总在家当姑娘呀!现在有一个男子爱她,如果您把女儿许配给他,他绝不会因为妻子舌头尖有毛病就厌恶;他通过自身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两个孩子能相互理解,不用叫喊就心领神会。小侯爵认字,也会写字,卡蜜儿也能学会,她学不见得比另一个费劲儿。您应当明白,如果我提议让您把女儿嫁给一个盲人,那您尽可刮我的鼻子;可是,我推荐的是个聋哑人,这总归是合乎情理的。您瞧,自从有了这丫头,十六年了,这始终是您的一块心病。您作为父亲,如果不能做出决策,那么还不是同所有人一样,怎么能解决呢?”

      骑士听着吉罗叔叔这样讲,目光不时投向他妻子的坟墓,仿佛深长思之:

      “让我女儿恢复思考能力,”他沉默许久才说道,“上帝允许吗?这事儿可能吗?”

      这时,邻村的本堂神甫走进园子,是来庄园吃饭的。骑士心不在焉地同他打了声招呼,继而才猛地从沉思中醒来。

      “神甫先生,”他问道,“您有时了解些消息,收到报纸。有个神父从事聋哑人教育,您听说过吗?”

      不巧的是,所问的人是当时一个地道的乡村教士,人倒纯朴善良,但是非常无知,还相信这个世纪大量存在的、极为有害的各种偏见。

      “我不知道老爷要说什么,”他答道(他把骑士尊为村子的老爷),“可能指的是德·勒佩神甫吧。”

      “正是他,’请罗叔叔说道,“这姓名别人对我说过,可我没记住。”

      “对呀!”骑士说道,“应当怎么看呢?”

      “我不能不懂装懂,’你堂神甫回答,‘过分谨慎地谈论一件事。然而,在这个问题上,根据我随便收到的一点情况,我有理由认为,德·勒佩先生虽然是个十分可敬的人,但是绝没有达到他所确定的目的。”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吉罗叔叔问道。

      “我的意思是,”教士回答,“多么纯的动机,有时结果也令人大失所望。毫无疑问,根据我所掌握的情况,那种努力可钦可佩,然而我完全有理由认为,像老爷所讲的,企图教聋哑人识字,完全是异想天开。”

      “我亲眼看见的,”吉罗说道,“我看见了一个聋哑人写字。”

      “我绝无同您唱反调的意思,”本堂神甫反驳道,“可是有些学识渊博的知名人士,我甚至可以引举巴黎医学院的一些博士,他们都断然地对我说,这种事情不可能。”

      “亲眼看到的事情,没法儿说不可能,”老人不耐烦地又说道。“我兜里揣着这张字条,走了五十多法里,送给骑士,就在这儿,跟阳光一样清楚。”

      老瓦匠师傅说着,又掏出字条,送到本堂神甫的眼皮底下。神甫五分惊讶,五分好奇,额过来倒过去,高声念了好几遍字条,又还给吉罗叔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骑上仿佛置身于争论的局外,他继续默默地走来走去,心里越来越犹豫不决了。

      “如果吉罗说的有道理,”他心中暗道,“我再拒绝,就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那差不多就等于犯罪。这个可怜的姑娘,我只给了她生命的表象,她生下来就沉入黑暗中,现在有了个机会,她可以同一个寻找她的人携起手来,虽然还走不出永远包围她的黑暗,但她终究可以梦想自己是幸福的。我凭什么权利阻拦她呢?她母亲若是活着,会怎么说呢?”

      骑士的目光再次移向妻子的坟墓,接着,他抓住吉罗叔叔的手臂,拉他走开几步,低声对他说道:“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好吧!”吉罗叔叔说道,“她在我家呢,我去接她,给您带来,我们一道来,这要不了多大工夫。”

      “绝不要!”父亲回答,“我们共同努力使她幸福就行了;可是,再同她见面,我实在办不到。”

      皮埃尔和卡蜜儿在巴黎小神父教堂结婚。证婚人只有家庭教师和外叔公。主持仪式的神父向他们讲了那套程式话;皮埃尔比较熟悉,知道什么时候点头表示同意,颇为顺利地完成了很难扮演的角色。卡蜜儿则干脆不去揣测,不想弄明白,只是看着她丈夫,见他点头也点头。

      两个年轻人只是对视和相爱,可以说这就足够了。他们永远携起手来,走出教堂的时候,顶多说算是相互认识。侯爵宅础相当大。卡蜜儿在宗教仪式之后,登上华丽的马车,而且看着这车子像孩子一样好奇。到了公馆,她也不胜惊奇:这些房间、这些马匹、这些仆人,都将属于她了,在她看来真是个奇迹。按事先定好的,婚礼不事张扬,只摆了一桌简单的婚宴。

      十

      卡蜜儿做了母亲。一天,骑士正在园子里凄然地散步,接到一名仆人送来的一封信,字体出自一只陌生的手,看着似曾相识,又不得而知,有一种奇异的复杂感觉。信是卡蜜儿写来的,内容如下:

      父亲啊!我会说话了,但不是用嘴,而是用我的手。我的可怜的嘴唇始终闭合,然而我还是会说话了。我的老师教会我给您写信了。教授我的人,也正是培育他的人,因为您知道人前很长一段时间他同我一样。我学习起来非常吃力。首先教的是用手势说话,接着又教书写符号。有各种各样符号,表达害怕、气愤,表达什么的都有。全学会要用很长时间,要掌握组成词语的方法时间就更长了,因为这些符号全不是一码事;不过,您也看到了,我终于还是掌握了。德·勒佩神甫那人非常和善,公教要理会的瓦南神父也一样。

      我有个孩子,长得非常好看;在了解他会不会像我们这样之前,我还没敢告诉您。然而我忍不住,能给您写信太高兴了,尽管我们现在很为难,您想像得出,我和我丈夫都听不见,因而特别不安。保姆倒是听得见,但是我们怕她弄错了;就这样,我们万分焦急地等待,要看看孩子的嘴唇会不会张开,会不会食动并发出有听说能力的人那种声响。您可以想见,我们也请过医生,询问两个不幸者的孩子,可能不会像我们这样又聋又哑;他们回答说这很可能,但是我们还不敢相信。

      您想一想,好长时间以来,我们多么征C看着这可怜的孩子,看见他张开小嘴,却又难以确定他是否发声了。父亲,请您相信,我非常想念我母亲,知道她当初一定像我这样机C。您非常爱她,如同我现在爱自己的孩子;可是我对您来说,仅仅是一个伤心的根源。如今我会看书写字了,就更理解我母亲该有多么痛苦。

      亲爱的父亲,您对我如果真的特别好,那就来巴黎看看我们吧,女儿会非常高兴和感激的。卡蜜儿敬上
      骑士看了这封信,还久久不决。起初,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这是卡蜜儿亲手写的,然而,总不能不顾明摆着的事实。他怎么办呢?他若是向女儿让步,真的前往巴黎;就有可能再碰到痛苦的事,从而唤起原先痛苦的全部记忆。那孩子,他固然不认识,但毕竟是他女儿的儿子,一旦见了,就可能勾引起过去的伤心事。卡蜜儿能使他想起赛前儿,不过,这样想的同时,他也不由自主担心,和等待孩子说句话的年轻母亲一样。

      “必须去一趟,”吉罗叔叔回答骑上的询问。“这婚姻是我促成的,我认为是美满长久的婚姻。您想让您的骨肉生活在痛苦中吗?我这不是责怪呀,当初您丢下妻子离开舞会,结果她落水身亡,难道这还不够吗?这小女儿您还要置之不管吗?您认为悲伤就是一切吗,人生在世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于啦?她请求您去,我们就动身吧。我同您一道前往2但我只有一点遗憾,就是她没有同时招呼我去。我的家门一直为她敞开,她没有敲我的门可不好。”

      “他说得对,”骑士心中暗道。“我无端残忍地给世上最好的女人造成痛苦、本来可以避免却让她死于非命。如果说我要受到惩罚,亲眼看着女儿不幸的景象,我也不能抱怨;不管这景象多么惨不忍睹,我也应当面对,不能回避。这种惩罚是我应得的。让女儿来惩罚我抛弃了她母亲吧!我要去巴黎,要去看那孩子。我已经遗弃了我所爱的人,又远远避开不幸;现在,我要怀着心酸的乐趣,去观赏这不幸。”

      骑士和吉罗叔叔到达圣日耳曼区,走进颇有气派的公馆,在中二层一间镶木护壁的美丽小客厅里,见到了这对年轻夫妇。一张桌子上放着图画、书籍、版画。丈夫在看书,妻子在刺绣,孩子在地毯上玩耍。

      侯爵站起身。卡蜜儿跑过去,父亲深情地拥抱她,禁不住流下几滴眼泪。接着,骑士的目光使移向孩子。他一看到这孩子,又将继承他遗留下来的不幸的人,从前由卡蜜儿的残疾所引起的恐惧感,忽又占据了他的心,就在母亲把孩子递给他时,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

      “又是一个哑巴!’他高声说道。

      卡蜜儿抱着儿子,她虽然听不见,但是明白了。她轻轻地把孩子举到骑士面前,用手指轻轻拂弄小嘴唇,似乎引逗孩子说话。求了好几分钟,孩子才终于相当清晰说出母亲事先让人教他的两个词:

      “你好,爸爸。”

      “您看到了吧,上帝总是宽恕一切的。”吉罗叔叔说道。

      1847年
      

    冬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