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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载] 潘维:江南水光里的灵气
    潘维:江南水光里的灵气


    柏桦


    在众多写江南水色的诗篇中,我独喜浙江诗人罗隐的一首《江南行》:“江烟湿雨鲛绡软,漠漠小山眉黛浅。水国多愁又多情,夜槽压酒银船满。”每当我读到“水国多愁又多情”一句,我便立刻想到了如今的江南诗人潘维,此句真是为他定身写照的,而且潘维之诗还颇得罗隐的神韵。有关罗隐这个人,在此啰嗦两句:罗隐在晚唐诗人中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人物。他虽屡考进士不中,但有几桩幸事可傲世人:一是诗写得好,当时在江南一带可谓名重一时,诗歌江湖上有“四海闻有罗江东”之说;二是酒友多,且艳遇不断,如其名篇《赠妓云英》便是证明;三是命活得长,享寿八十,这在古代可是高寿了。说这些,不外另有所指,即潘维或许就是罗江东再世也。
    潘维可谓西湖的宁馨儿,他的诗篇饱含了江南水光的灵气,真正叫“淡妆浓抹总相宜”。他在《鼎甲桥乡》中说:“夜晚,是水;白天,也是水/除了水,我几乎没有别处的生活……”在《天赋》中,他又说:“我的天赋是水……我的天赋是天上之水,……/是被春光望穿的秋水……/终究,我的天赋会超越水……”他能超越水吗,当他面对“——江南水乡,美与梦的泛滥之地”(《江南水乡》),最终这位当年的少年繁华辈要来到西湖边上的苏小小墓前“向美作一个交待”:

    年过四十,我放下责任,
    向美作一个交待,
    算是为灵魂押上韵脚,
    ……
                          ——《苏小小墓前——给宋楠》
    诗人写这首诗的时间正值2004年岁末,杭州大雪纷飞的一天。这一天,奇迹便这样平静而寒冷地降临了,诗人开始了工作,他似乎一伸手就将历史、现实、个人际遇与感怀以及美是难的(希腊谚语)这一世界性主题一下子表达出来了,显得既丰富又透彻。为此,我要说:西湖又一次拯救了一位诗人,一位真正的江南水之子。我也要说:这首诗是现代版的“波心荡,冷月无声”(姜白石《扬州慢》),是现代版的西湖之水难赋潘维的深情。但生活还要继续,水还在他的周遭波动并不停地递上美丽的“风流玉质”(潘维)。
    潘维十分幸运地被某种神秘的江南古风所保护,在一首诗中他这样展开了早年的隐逸生活:

    在我居住的这个南方山乡
    雨水日子般落下来
    我把它们捆好、扎紧、晒在麦场上
    入冬之后就用它们来烤火
    小鸟儿赤裸着烫伤的爪
    哭着飞远了
    很深的山沟窝里
    斧头整日整夜地嗥叫
    农夫播种时的寂寞击拍着蓝色的湖岸

    那时他还住在浙江长兴县城,一个我从未去过(差一点我就去了,今年夏天我去了丰子恺的家乡石门湾)的地方,但我知道那里有一片最美的树林,那里的乡村生活如潘维此诗所写无疑是令人难忘的。我读了这首诗,接着又读了另一首同样美丽的小诗《乡村即景》,恕我再次全文引来,因为它的确让我爱不释手:

    邮车被一阵钟声挡住
    被早晨的微光挡住
    被房梁上的旗帜、桔香和幽静挡住去路
    河埠头女人的话语
    渐渐明亮,上升
    这炊烟充满秘密

    多彩的街道,空气新鲜
    节日的水罐
    托在乡村的头顶
    孩子们脚摇摇晃晃的
    不时泼下一些快活,一阵陶醉,一片哭嚎
    我的耳朵啊
    极度疲劳,极度疲劳
    就像一对布谷鸟
    无法落在粮食多的地方

    在第一首诗中,多雨的南方山乡就这样延续着它那古老的宁静,而斧头的嗥叫,若收成般的雨(一个关于收成的象征)的降下,又更加深了山乡的宁静,这里几乎只剩下了宁静与风景,连农夫的劳动也成为宁静与风景本身。隐逸者以一颗倾听的心,面对这幅宁静的江南山乡水墨画,这淡淡的几笔,这几个意象,以及这留给我们的关于宁静的无限的遐想。
    第二首就迥然不同了,诗人换了一副笔墨,不如说换了一副心情,他为我们展开了另一幅乡村景象,它似乎从宁静中苏醒了,河街上有了人语声,朝阳好像也在喧哗。总之,人气与热闹使得诗人“极度疲劳”(这是正话反说,其实是极度快乐),而邮车真的被挡住了吗?没有,邮车从远方来,这时,它作为客人似乎也在聆听这乡村的话语与清新。这样的乡村之美可用胡兰成的一段话来生发一下:

    都有一种热闹兴旺的慷慨。人家早睡早起,做事在心在意,行行出好手。村子里没有一处懒摊,没有一段破路,没有一座任其倾倒的桥梁。山场田畈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时风清肃,作物没有牛羊践踏,没有人偷窃。人家门前溪水很深,岭上的树木很长。彼时的人们因为勤力,都精神气爽。[1]

    在另一处胡兰成亦说得同样好,而且也可用来理解潘维这首《乡村即景》:

    但凡我家来了人客,便邻妇亦说话含笑,帮我在檐头剥笋,母亲在厨下,煎炒之声,响连四壁,炊烟袅到庭前,亮蓝动人心,此即村落人家亦有现实的华丽。……这样的人客来时,是外面的天下世界也都来到堂前了。[2]

    我敢说潘维笔下那被挡住的邮车上的客人正在经历乡村“现实的华丽”这一幕,诗无需处处写实,需要留白。而胡兰成递上的文字正好补上了潘维为我们留下的空白,说到这里,也是皆大欢喜之事。两首小诗,两节美文可以进行互文对照,互文想像。这样做,不外是要让江南山乡在隐逸中脱颖而出,成为照耀我们内心的一束永恒的感怀之光。
    潘维的声音,颇有罗江东的音色,但在现代感性上也有自己的另一番造化,显得湿润阴凉,辞情俱到,作为一名西湖歌手当之无愧。


    注释:
    [1]胡兰成:《山河岁月》,广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82页。
    [2]胡兰成:《今生今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2—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