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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城记 (5)高留与巴留
小城记 (5)高留与巴留

我常忘事忘人,但对有些地方的容貌却有些过目不忘,甚至想用螺丝钉将其固定在脑子里,好让它们象黑白胶片,趁琐事俗事的间歇,在脑子里时而翻卷,不经意落下一二幅旧景,乃对旧地重新惊鸿一瞥,再而莞尔。曾经蛰居过的法国西南的两个加泰罗尼亚小镇,高留尔(Colliure)和海滨巴留斯(Banyuls-sur-Mer)便是如此,为亲切起见,干脆把它们的名字汉语化,爱称高留与巴留。

盛夏凌晨。午夜从巴黎出发的火车拂晓抵西南名城佩尔皮酿(Perpignan), 然后沿地中海一路西行。海岸线在临近西班牙边境二十来公里处开始柔软缓慢地向内陆弯曲,形成一道优美圆润的曲线。此时,海面更趋平静,仿佛一幅刚出染坊的巨大深蓝色绸缎,在夏日的晨光下尽情舒展着厚重又细腻的质感,细密微微波动的水纹把阳光分解成无数晶莹的碎片,轻柔的海风又将这迷人景致化为千万飘摇的星星碎点洒至海岸山峦的葡萄园。前方的高留渐渐显现于一小港湾山峦中,红顶白墙徐徐淡出,零星小船飘在水面,和所有的小站一样,火车在此只停三分钟,三两乘客上下。继续往西车出高留,穿过一丛矮小密集的深绿色,著名的高留白葡萄酒产区,绕过一凸进海水的尖角地,便是巴留,再停三分钟。列车继续往西,驶往几公里外的终点巴塞罗那。

落脚地在巴留半山上。开车的人不断换档,一路崎岖爬至半山一石头房子说道:到了。这幢被南方人称为”mas” 的中世纪石头农舍位于一片葡萄园中,院里好些果树,以杏仁为最大,正在结果。在平台上手搭凉篷瞭望山下的镇子与大海,顺便问道,此地有啥可看可玩的?主人答:“吃?海鲜呀。喝?高留白葡萄酒啊。玩?海滩也。对了,马蒂斯的野兽派,毕加索的立体派都在高留发源呢,到处都是他们画过的景致,不好玩吗?还有,雕塑家马约尔就是巴留这村里的人,他的故居还在呢,不好玩吗?” 这区区弹丸之地竟如此藏龙卧虎,真是庙小神仙多。

从佩尔皮酿开始至西班牙边境的整个东比利牛斯省(Pyrénées orientales) 在语言和地理上都属加泰罗尼亚。一七八九年的大革命后次年便归属法国建省,两百多年来这片法属加泰罗尼亚地区几乎从未高调要求自治独立,也未曾表示要与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合并。山那边的加泰罗尼亚人总是为自己在弗朗哥执政期间反独裁维护共和而自豪,当时的许多艺术家知识分子流亡法国的必经之路就是经巴塞罗那至佩尔皮酿再北上巴黎,巴留与高留自然成了他们歇脚的驿站。两国交界的比利牛斯山区在二战期间还是法国抵抗组织的后方基地,坐镇伦敦的戴高乐手下的人员情报武器曾源源通过山间河溪的牧羊小道进入法国被占区。直到今天,两镇的人口也多来自边境两国,相距十公里,加起来总人口最多过万,夏季稍多些外来人口,且多为拖家带口探亲访友者,与蓝色海岸尼斯嘎纳摩纳哥的游人如鲫,纸醉金迷,竟相争富斗艳几乎两重天。

周六早晨赶集时路过邮局,被正在分信的人从窗口看见呵住说:“嗨,有你们石头房子的邮件,一块带去吧!” 行至鱼摊时被叫住:“看见今早刚上岸的鱼了吗?正好在山上院子里烧烤,保证你不会失望。”卖肉卖菜卖水果的自然也不甘落后:“我的茄子西红柿洋葱是地道加泰罗尼亚本地出产,你要是用它们都做不出地道地中海大锅杂菜 (la ratatouille)的话,下周六来找我退钱……”,如此反复不断被各类摊主夹攻狙击一上午,等回到半山上时,菜筐早已不堪重负七歪八扭。我不由得对主人感叹说:“幸好大多数法国人只会说一种语言,设想他们要是会说别的语言,这天下的话还不被他们都说完了。”。结果他回答说,“嗨,你有所不知,当地人大多双语呢,不是西语法语就是加语法语”。我恍然大悟,“难怪我耳朵都听疼了,下周还赶不赶集?这是个问题。”日前观摩了一友人的厨艺,我兴致勃勃准备将赶集所得变佳肴也。

大锅杂菜属典型的南方夏季日常菜。做起来并不复杂,以用料新鲜取胜,需要的只是时间。夏季通常八九点才开晚饭, 黄昏时分,一杯开胃酒在手之际开工,刚好在月上柳梢头时上菜。因为太过普通平常,各家的杂菜往往大同小异,细微之处见功夫。西红柿茄子红绿甜椒洋葱一通乱切,先用橄榄油将一堆蒜瓣煸一气,然后把杂菜们掀下锅炒拌至香,打开去皮的意大利椭圆形西红柿罐头两个,毫不客气灌下,略来点白葡萄酒,扔一二枝院子墙角的百里香,把火降至中档,让菜们独自咕嘟一二时辰,其间不停翻滚几下不让其粘锅就行了。

需要认真对待的是烤那一大块羊肩膀。院子里烧烤出一堆去年的葡萄枝已被点着,正劈里啪啦爆响,赶快将羊肉均匀戳些小洞,把蒜瓣一一嵌入,等树枝烟过雾散时放上架,翻动不能太勤,也不能放盐,否则会出水影响肉质。因不用烤炉,只能自己掌握时间,差不多时用一小快刀插入,抽出时刀上若无血,说明肉也差不多了。吃时自己放盐胡椒什么的,至于配菜当然是无处不在的杂锅菜。杂锅菜乃居家日常菜,冷热均可,一般不用它请客,皆因模样不佳。想来一阵乱炖除了营养,何谈美观?哪象滇西尤其丽江的杂锅菜,青的青,绿的绿,红的红,白的白,兼容并蓄,想不垂涎都难。记得第一次领教杂锅菜时,实在不敢恭维,看上去与剩菜无异,菜们早已在文火温炖之后花容失色,幸好味美,但仍难弥补这道名菜的固有缺憾。好在明媚皓月,对酒当歌,柔风中飘来来杏仁的香味,凭添些无谓的情趣,灯光下的杂锅菜也有些无辜的模糊,味道似乎也比刚出锅时好些。饭间友人说到其工作的海洋生物实验室明晨有船出海,可以捎我去玩。

夏天的地中海犹如神话里风情万千的美女,天阴时几许愁容,凄凄切切般楚楚可人;艳阳灿烂时,其浓烈执着如梵高的向日葵直逼人心。从巴留弯到高留,觉着风景有所变化。近在咫尺高留的艳阳与蓝天,巴留的田园风光,半山上散落的红顶白墙,刹时间随立体变化中的山峦横七竖八,在阳光下如此浓烈甚至几分狂野,强烈的色彩就着正午的阳光轰然袭来,似千军万马驰骋,如声声响鼓直捣脑门,似可将人带船囫囵吞尽。我仿佛瞬间理解为什么马蒂斯,杜尚早期在高留创作的作品会被称之为野兽派的开端。而毕加索,布拉克,马松,格里的立体派也许受自然的零乱的和不规则的启发也未可知。至于达利,能把佩尔皮酿火车站称为世界上最美的火车站的人,他的作品,能不荒诞,能不让人会意吗?那个来自北方的马蒂斯到了高留,更是乐不思蜀。某晚进镇玩耍,见村里一群人在广场上牵着手,围着圈跳舞,旁人介绍说这是典型的加泰罗尼亚集体舞,可谓热情奔放,据称传统上走乡串户的人可以凭其舞在加泰罗尼亚串亲访友不愁吃喝。可惜我早已忘其名,越看越觉得马蒂斯笔下的蓝色舞蹈是以此舞为灵感的。

在当地人心中,富有个性的雕塑家阿里斯蒂德•马约尔(Aristide Mailllol, 1861-1944)才是故乡真正的骄傲。 马约尔出生在巴留,他最初学绘画,在库尔贝的艺术精神影响下,作过一些油画,但其功底更多来自他早年在巴黎著名的高步蓝壁毯工场的织毯手艺。他的风格与同时代的罗丹全然不同,如果说罗丹致力表现人的精神,马约尔推崇的却是接近希腊罗马时代对人体与自然为一体的赞美。在我看来,他的作品比希腊罗马更为简化,明快,柔美。每次信步巴黎的杜勒里公园(Jardin des Tuileries),注目马约尔的雕塑《地中海》,令我想到必是巴留与高留。

三伏某日,我从巴留登上往南的火车,脑子里荡漾着齐豫的《橄榄树》,随着来自五湖四海的背包旅行者们,沿地中海蜿行,开始我的第一次西班牙之旅。回想起来,如隔世般遥远,还真是青春做伴,正好流浪呵。

2008.1.

补:日前在飞机上看见放电影Ratatouille,一看是只硕鼠!赶快关上,还是回忆我的 ratatouille 吧。

高留


地中海

4 评论

“好让它们象黑白胶片,趁琐事俗事的间歇,在脑子里时而翻卷,不经意落下一二幅旧景,对旧地重新惊鸿一瞥,再而莞尔。”

不为写游记而游记,感情真挚,非常之好。

wei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