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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 白房子 蓝瓶子
柏克萊童話   

白房子 藍瓶子

在一個風雨交晦的深秋下午,卻斯沿著香樟木街,登上柏克萊山麓。佇立在高崗上,透過絲一樣的雨幕。他極目望去,希望能在鱗次櫛比的屋瓦中找到白房子的塔樓。整個城市沉浸在灰色的霧靄之中。梧桐樹金黃透明的殘葉在枝頭搖曳,飄零。那所載著他九個月生命碎片的維多麗亞白色大屋,掩映在重疊的松柏樹叢之後。周圍杳無人跡,小徑上傳來雨中丁香的味道。他若有所失地在潮濕的石階上坐下,掏出受潮的香菸點上,深深地陷入往事之中。

我憐憫而無助地注視蒼白頹廢的卻斯,他的身影像鬼魂一樣地在山間小徑出沒,踟躕而疲憊。在雨霧蒼茫中我眼前浮起多年前穹彎街靜謐的夏日午後;濃蔭中憩息著古老建築,高高的陰涼穿堂裡,少女時代的卡洛琳穿著白色長裙,光著腳在橡木地板上走來走去。舉手投足充滿了青春氣息。似水流年,如今她已白髮蒼蒼,終年在蘭花叢中蒔弄,六十年代的風景早已成了過眼的煙雲。只有那股若有若無沉鬱的大麻香味,像縷不安的幽魂,始終在這幢三千呎的大房子裡飄盪。

我每天散步經過穹彎街,這幢白房子雍容華貴的滄桑呈現出一種不可抗拒魔幻般的吸引力。我一直在揣測它那青藤纏繞的窗台後掩蔽著什麼樣的節奏和樂章,而沉重的雕花大門冰冷漠然地隔斷我窺視探詢的目光。某一天在偶然的情況下我碰見一位白房子現任住客,在深夜的酒吧裡他娓娓敘述這房子裡發生的事之後,我的心情就沒有平靜過。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卻斯和阿心的身影和軌跡,他們似喜似悲的故事就长久地停留在我的指尖。但困惑於那像藤曼交纏一樣的緣由。交代不了那難測的結局;我告訴自己:讓發生過的一切淹沒吧!淡忘下去。最終趨於平靜,卡洛琳,阿心,卻斯和我自己終究會回歸自然,只剩下這幢帶鐘樓的白房子,安詳地棲息在夏季濃綠和紫色的陰影之中。

校園的鐘聲從遠處傳來,穿透時空,驀然回首,卻斯不知什麼時候已離去。我走近他踞坐的石階,地上六個菸頭擺成圓形,像一圈左輪的子彈。一種說不出的情愫縈繞在我心頭,苦澀而清涼,像含著一片雨中的柏葉。在這個晦暗的彤雲密布的黃昏,我慢慢走回自己的住處。在昏暗的屋子裡,白房子的故事又一次清晰起來,像汛水一樣高漲,聚積在堤壩的閘口。我坐在黑暗的窗前,聽著外面淅瀝的雨聲。二個小時之後,我按熄手中的香菸,打開檯燈,鋪下第一張8×11的稿纸。

1

中國民航 853 次航班進入舊金山航空港,沈追隨著人群進入移民局關卡,他將在這兒辦理入關手續,然後換乘美國國內航班去紐約。

16 個小時的飛機坐得腿都木了,他拖著手提行李,在隊列中一步步移往移民局哨卡。透過半吋厚的皮鞋底,他現在是摯摯實實地踩在一個全新國度的土地上。一年多來的奔波操心,幾分鐘之後將在那小小的櫃台後作個了結。

他的英文不錯,在北京時下過點工夫,能在課堂上指出語法混亂的英文老師的 to be 和 to do 的混浠。來美之前混在留學生圈子裡一點問題也沒有。當移民局官員把他護照上的名字一再念走音時,他忍不住告訴那個一頭發白金髮,而眼睫毛好像看不見的女人:追就是英文卻斯的意思。那女人嘀咕一聲:「你早講省多少事,卻斯,你可以走了。」

此時是一九九一年一月十六日,挂在候機廳的鐘指向十二時整,去紐約的飛機還有二個小時起飛。在他二十歲十個月另八天,口袋裡裝著一百七十塊美金,一本蓋了永久移民章的護照,拖著二大件行李茫然四顧。他舌頭半抬,然後牙齒輕輕一咬「卻斯」。一個全新的生命符號。

母親和她新婚的丈夫在甘迺迪機場接到卻斯,一身淺綠色套裝使她看來像個白領麗人。這 40 出頭的麗人以前在北京大學教中國古典文學,一本 276 頁的《論辛棄疾和李清照的異同》奠定了她在詩詞上的學術地位。她又是個語言天才,英文、西班牙語、京片子、上海話和廣東腔都能講得聒聒叫。但她把那挂在手臂上的男人帶到兒子面前時卻顯得有些語無倫次。

「這是我兒子,我的意思是我們的兒子。這位是周先生,怎麼說呢,呃,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們已經結婚了,兒子,應該叫爸爸。」

一向口舌伶俐的前詩詞專家這次搞砸了。兩個男人尷尬地打量著對方,卻斯想:這麼快,一天中有了新名字,新身份,還多了個新爸爸,連母親看來也是全新的。

「歡迎來美國,好英俊的小伙子。」周先生先反應過來,伸出粗大的手跟他相握。

卻斯注視著這個皮膚黝黑,頭髮花白的男人,粗礪的臉上有一雙坦率的眼睛。他動了動嘴唇,很想做一次乖兒子,照母親的吩咐叫一聲爸爸。出口的卻是:「周先生,您好,真高興見到您。」

沒人在意,至少表面上沒有。

在那輛去紐約的林肯轎車上,母子倆盡量保持對話,但聊的卻是不著邊際的瑣事,也許有第三者在場的關係,兩人都有一絲生份感。一年多不見卻斯又拔高了,差不多六尺出頭的個子,嘴角的茸毛變成發青的鬍渣。說起話來嗡聲嗡氣的,處處維護他年輕人的自尊心。母親呢?母親變得過份地活躍,以前在北大講台上那個溫文爾雅的女學者變成一個想討人喜歡的小姑娘。有時搞不清有趣和肉麻的區別。尤其她用寧波話叫周先生「寧波亨浪頭」時,卻斯不由一絲反感,第一次見面時就那麼輕浮,那個稱呼在他聽來有種狎戲的味道。那寧波亨浪頭全然好脾氣,笑瞇瞇地悶聲不響。車進曼哈頓,在擁擠的車流中蝸行。卻斯眼花撩亂地望著窗外,耳中聽得母親喋喋不休地介紹他新丈夫是一家專門供應曼哈頓中國餐館的海產批發公司的老闆;我們現在去位於中國城的批發門市店,在布魯克林還有一個冷凍倉庫。周先生擺擺手說:「不值一提,我跟大家一樣,只是打份工吃飯。」卻斯嘴裡嗯嗯啊啊,心中詫異母親怎麼了?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待。以前那麼清高的一個知識婦女,現在見面就把別人的財產掛在口頭上。妳就是要找人也該睜大眼睛來一個文化人,教授什麼的。不過寧波亨浪頭看起來人還不壞,而且明顯地傾倒於他新婚妻子,五十幾歲的人像剛墜入情網的年輕人一樣,幸福神情洋溢在他皺紋縱橫的臉上。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他才到美國第一天,昏昏糊糊地實在管不了這麼多。

剛來紐約的幾天卻斯想北京想得厲害。他懷念那批嬉鬧無間的朋友,無拘無束的生活。紐約雖然給他帶來新奇的興奮,卻像一部巨大機器,自顧自地轟轟運轉,把他排除在外。整天對著母親和寧波亨浪頭,他的心緒變得很壞,不久就跟母親起了一次衝突,原因在補辦的婚禮。婚禮預定在希爾頓酒店。一年多前,母親作為一個學術訪問團成員下榻於同一家酒店,在大堂的電視上看到天安門事件之後連夜出走。二十個月內,她找到工作,安定下來,跟北京的丈夫離了婚,又把卻斯接到美國。

父母離異是卻斯出國的代價,他心中當然不好受。父親是無辜的,老頭子絕對想不到結褵二十年的妻子出國訪問一次會有這樣的後果,學院裡沒完沒了的審查使他窮於應付。如今唯一的兒子又要離開他遠走高飛了。

在北京時卻斯沒有時間去體會父親淒涼的心境,雖然來美國之後常常夢見他耄耄老去孤苦的父親。那時他熱中出國,每天花好多小時泡在朝陽門外的美國大使館。心血全花在打聽出國的關節上了。那段時間,他對移民法的了解使領事們汗顏。他差幾個月就滿二十一歲了,成年子女依親可不那麼容易。他鑽營的另一個原因是從小青梅竹馬的女朋友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嫁去了加拿大,不知出於什麼心態,嫁去之後還頻頻寄照片來刺激卻斯。卻斯拿到她與英俊的白人丈夫的幸福合影咬牙切齒夜不成眠,睡到半夜想到以前纏綿親熱時不禁對著照片手淫。白天就沒有精神,老是恍恍惚惚的。除了這些男女勾當使人心不在焉之外,他的日常處境也使人頭痛。天安門事件之前卻斯跟星星畫展的幾個傢伙走得太近,這批人除了標新立異的本領之外就是鬼迷心竅地崇拜一切西方的東西。喜歡把路上遇見的高鼻子外國人往家裡帶,強迫他們去欣賞那些似是而非的畫。希望撞上一個畫廊老闆或文化偵探來捧他們,邀請他們去國外開畫展。不幸的是鼓搗了半天那金髮碧眼的傢伙在本國是個修水管的。這些星星畫展們從不氣餒,下次在路上瞅見洋人還是照章辦理。北京前一陣鬆動時常有外國留學生的派對,卻斯喜歡跟他們一起混跡其中,擎一杯可口可樂,空氣中瀰漫著洋人胳肢窩散發出來的狐臭味,在震耳欲聾的迪斯可音樂中高談闊論當今政治,自有一種糞土萬戶侯的快感。這夥人中間有幾個女的,畫出來的畫只有她們自己懂。但找外國人上床卻是一把好手,結果被公安局堵在賓館的床上。在送去白洋汀勞教農場之前,這幾個傻 X 把圈子裡每個人都咬個遍。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給卻斯記個大過,加上留校一年察看。那段時間警察一天上門三次,老父親差一點心臟病發作。卻斯如今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如今母親還要搞個丟人現眼的婚禮,用天主教的儀式,由神父證婚,把一個前中國詩詞專家,北京大學中共黨委委員,配給一個海產批發店老闆。在卻斯看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再要他穿上嶄新的聖羅蘭西裝,在這齣滑稽劇中軋上一角,使得他滿心抗拒。他可以預見到在那個矯情的儀式中,在那套西裝中憋得渾身難受,臉上還得裝出一副痴呆的笑容。母親看到他冰冷繃緊的臉色,這個從小寵壞的兒子真會在重要時刻給她下不了台的。寧波亨浪頭是個好好先生,但眾多的來賓會怎麼想!母親覺得大有必要端正一下卻斯的態度。

「小追,我真不懂這幾天你一直給我看個臭臉,我已忍了好久了。今天對我講來是個特殊的日子,無論如何合作一點,好嗎?」

「那是妳自己神經過敏,我只是不想擠在寧波佬的那些鄉下人親戚之間。這樣吧,舉行婚禮時我待在酒吧裡,接下來的舞會我參加。這樣安排應該可以了。」卻斯望著母親那剛做過美容,煥發光彩的臉,不年輕卻還動人。不過在新婚禮服的香水味中還摻雜著一絲魚腥味,海產店準老闆娘不知自己有沒有察覺。

「小追,你是我在美國的唯一親屬,照天主教的規矩,你要把我挽著帶到主婚的神父面前,就這麼一小段儀式,不會超過十五分鐘。」

「媽,妳真是的,在市政府結婚不簡單得多了嗎?來這麼一套花哩麗狐的儀式,把我扯進去。新娘的兒子這麼大了?妳知道寧波人對我這樣的傳統叫法是什麼?」

「叫什麼?」

「叫『拖油瓶』,很形象化,是不是?」

卻斯和母親都忍不住一笑,母親旋即歛起笑容。

「什麼『拖油瓶』,美國的叫法要好聽得多,叫『Stepson』。再說寧波佬在前次婚姻中也有一個女兒,比你大一歲,還是個混血兒。雙方的立場平等。我說你啊,別耍小孩子脾氣了,沒有這個婚禮你怎麼能順順利利來美國呢?」

卻斯知道她是指寧波亨浪頭收養他的事,為了趕在他二十一歲之前搞到簽證,寧波佬天天跑議員辦公室要他們給移民局加壓力,捐了好大一筆競選經費。不過這很難打動卻斯,現在年輕人對到手的東西很少感恩。對這位淳厚勤懇,臉像胡桃一樣慈祥,操一口蔣介石式的寧波官話的新爸爸。卻斯心中一直有層隔閡,認為大家不在一個檔次裡。他在北京的家裡一直是「相交亦鴻儒,來往無白丁」。父親是清華的名教授,母親在北大,卻斯自己上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還覺得委屈。現在天天面對這個蝦兵蟹將的總司令,聽他嘮叨早年在歐洲跑船的勞苦經歷。心中真的很難產生認同。母親除了要他弄身份,把卻斯辦來美國之外,真的看中了那坐落在長島的房子,布魯克林的棧房,曼哈頓的海產批發店嗎?一個曾在最高學府明亮教室中揮灑自如的女學者真的甘心埋沒在那魚腥味濃重的櫃台後對付那些枯燥的賬目嗎?

母親接著說教:「人不能忘本,你到紐約之後一切都是現成的。且不說我剛離團出走之後住在中國城的小旅店裡,跟人分租一個六十呎的房間,一人睡床一人只能打地鋪。在成衣廠工作十六個小時賺取二十塊美金一天。你看看那些在寧波亨浪頭倉庫裡扛大包的,有二個就是天安門廣場上逃出来的精英份子,這些人在冷凍庫裡幹三個月就患上關節炎。我不是在嚇你。你是成年人了,人各有志,你如果樣樣都看不順眼的話,我也不想勉強你。你北京的學籍不是還保留著……。」

卻斯就是在這一句幾近脅迫的話的壓力之下參加了那個荒唐的婚禮。婚禮沒他想像的那麼難堪,在接下去的舞會中寧波亨浪頭跳得一手出色的恰恰和倫巴。卻斯擠在滿頭熱汗,拍手跺腳的賓客中,矜持而辛酸地笑著,望著戴著耀眼結婚鑽戒的母親像小鳥依人般偎在寧波佬肩上曼舞。在黝暗的燈光下沒人注意他的表情。只有他自己聽到喀登一聲有什麼地方在心中裂開,留下好大一塊空洞。真正的成年是從這一刻開始。

2

在婚禮之後,卻斯實在不能忍受再在長島的大房子裡住下去了,屋子裡塞滿了老式的雕花紅木家具,地下室、車庫裡排列著八個大冰櫃,推著倉庫裡周轉不靈的,賣不出去的海產品,整個房子瀰漫著一股魚腥氣。寧波亨浪頭那部奇大無比的黑色林肯車泊在長長的車道上。離二個街口就是荒草淒淒的海灘,灰色的天際線永遠壓得低低的,大西洋黑色的波浪不安地湧動著。每天早上八點整,卻斯搭上黑林肯進曼哈頓,在四十二街下車之後買上一杯星巴克的咖啡,漫無目的地沿著麥迪遜大道一直逛到大都會博物館,泡在莫奈和畢沙羅之間。看到脖子發硬,那色彩繽紛的圖畫不再對眼睛起作用為止。出來之後乘上地鐵去格林威治,華盛頓廣場上有神經質的潦倒詩人,對著空無一人的觀眾席口沫横飞地朗誦他的作品,一個頭上紮滿小辮子的黑人像老鼠一樣竄來竄去:「大麻,抽大麻,Smoke Smoke」。如果時間還早,走半個小時去蘇荷,或小義大利區,坐在咖啡店裡,看著各種各樣的人種川流不息來來去去。俟到六點半,再在老地方搭上林肯車回長島。

日子一長紐約也變得沒味道了,卻斯向他母親說想找個工作,天天這樣逛也是個辦法。正在廚房弄晚餐的母親頭也不抬地說:「遊手好閒的日子過夠了?很多中國移民來到紐約第一天就扎進餐館打工賺錢了。」

「妳不見得想要我去洗碗跑堂吧!你的兒子細皮嫩肉,從小被妳慣壞了,吃不得那份苦。我想找個跟畫畫有關的工作。」卻斯自嘲地說。

「那好,」母親說: [紐約幾千家出版社,幾百家廣告商,中央工藝美院 高材生一定有用武之地,明天買張報紙看看有沒有請藝術家的廣告。」

卻斯買了報紙,打了電話,乘地鐵去面談了幾次。最後都不得要領。一天路過四十二街時看到一排中國來的黃面孔畫家,在路邊擺開攤子替人畫像,用洋涇濱英語拉生意。他產生了加入他們的念頭,在晚飯桌上剛提了個頭,母親就大聲反對,說去年有個從杭州來的畫家在街頭畫像時,跟一個黑人起了點小衝突,被黑人開槍打死,紐約都傳遍了。你要我夜夜睡不著覺擔心你嗎?一直在旁邊悶頭吃飯的寧波佬突然開口問道:「卻斯,你會不會畫壁畫?」

「當然會。」

「我那批發公司面朝運河街有一面空的牆壁,大約三千來呎。你能不能幫我畫一張壁畫?我出三千塊錢。」

哈,來美國賺第一筆錢的機會放在面前,三千塊對他說來是個不小的數字。這筆錢夠父親在清華吃十年的粉筆灰。卻斯白天泡圖書館找資料,晚上在燈光下勾勒一張接一張的草圖。大家最後商定的是「海底世界」,正好配合寧波亨浪頭的海產生意。定稿之後,卻斯穿著汗衫短褲,每天爬在梯子上塗抹那塊凹凸不平的磚牆,把手臂大腿曬得烏黑。那些奇形怪狀的深海魚類,有些是從紐約中央圖書館找來的,有些根本就是從他想像中游出來的,沒有一個生物學家叫得出它們的名字。在漂拂的海草和鮮紅的珊瑚礁之間,大魚小魚們和平共處,穿梭於深藍色的海底世界。畫完成之後,寧波佬讓工人在牆壁頂端裝了幾盞照明燈。在天氣晴朗的夜晚,運河街上經過的駕車人,驚鴻一瞥地看到一塊巨大藍色水晶,鑲嵌在深紫色的夜幕中,銀色閃耀的魚群在其間忽隱忽現。可惜這張壁畫只生存了二年,它成了紐約無處不在街頭塗鴉幫派的目標,很快地布滿了慘不忍睹的塗鴉。寧波亨浪頭只好忍痛叫人把它刷掉。但在小義大利區的買醉夜歸者,都還記得月光下的那個清涼世界。

三千塊錢在卻斯的口袋中不安地跳動,紐約的天氣一天比一天熱,長島房子地下室的魚腥味越發難以忍受。有一天晚上做夢,卻斯夢見床變成煎鍋,自己躺在煎鍋裡輾轉反覆。魚腥味從自己身上一陣陣騰起,朝上看,母親和寧波亨浪頭在鍋邊陰險地向他微笑。他大叫一聲,渾身冷汗地坐起來。

二天之後,卻斯買了一張全國通行的灰狗巴士票。

33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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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琳從記事起就住在穹彎街的白色房子中。

她六歲時,父親用九千塊錢買下這幢三千呎的大屋供全家人住,父親,年老的姑媽,她和小她二歲的兄弟。童年的記憶像張褪色的明信片,保存在回憶的深處。那是夏日的午後,外面驕陽似火,她穿著白色的布拉吉長裙,和弟弟一齊在陰涼的穿堂裡睡午覺,門開著,微微的風從迴廊上吹進來。她在一片靜謐中醒來,午後的斜陽穿透綠色的藤蔓,在迴廊上投下斑駁搖曳的光影。父親答應晚上帶他們去游泳。再後來她上高中二年級時,想盡辦法躲過年老姑媽的監視,和隔壁的小伙子在那間堆放雜物的儲藏室裡約會,接吻,在一張舊的床墊上第一次做愛。當她在柏克萊大學上三年級時,兄弟在越南陣亡。卡洛琳還記得那黑色的夢魔籠罩這幢白色大房子達三年之久,姑媽在接到陣亡通知之後二個月罹患癌症,七個月之後去世。父親則借助到處旅行來排遣心中的鬱悶。她最後一年就沒怎麼上課,全身心地投進了反戰運動。夜以繼日的遊行集會,對警察和防暴隊揮著拳頭,聲嘶力竭地罵著粗俗不堪的髒話。父親不在時家裡變成嬉皮們的聚會場所,大家在客廳裡抽大麻,注射海洛因,聽披頭四的音樂。在姑媽的大床上跟不同的男人做愛,卡洛琳記得其中有一個黑豹黨的黑人,頭髮編成一根根髮辮。那怕在夜裡也不脫下他的墨鏡,胸膛上一叢卷曲的黑毛,而陰莖上嵌有一圈不鏽鋼珠。

卡洛琳結果還是想辦法讀完了學分,取得社會學的學位。當初如火如荼的反戰運動在七十年代風流雲散,那個黑豹黨人在搶劫銀行時被打傷抓住,如今在內華達州的監獄裡服無期徒刑。父親在七六年感恩節中風,卡洛琳把他送進北邊索諾馬的一家療養院,一個禮拜去一次探望他,直到他去世為止。

父親留下不多的一些 IBM 股票,和這幢白色的房子。卡洛琳繼承遺產之後把房子修葺了一番,隔成三個公寓,頂層以前姑媽住的閣樓租給了一個娶了義大利太太的黑人,自己住中間那一層。底層原來的家庭房改成一房一廳的公寓,租給了一個叫瓊安的在家開業心理醫生。後面那間雜物室堆滿了老舊的家具,包括那染上她第一片血跡的床墊。

卡洛琳從來沒出去工作過,她仔細地用收來的房租和 IBM 股息來維持她清淡的日子,她吃得很簡單,穿著姑媽留下的舊衣服,唯一使她難以抗拒的是上好的大麻,縈繞在她花白鬢角濃郁馨香的淡藍色煙霧帶回年輕瘋狂的记憶。樓下的瓊安很會抱怨,但交租準時。樓上的黑人格林是個畫家,和善而健談。月初時常常交來的不是支票,而是一張裝在框裡的畫,希望卡洛琳接受以抵房租。他的義大利太太燒得一手好菜,有時請房東和他們共享一頓帶紅酒的晚餐。卡洛琳礙於情面,把接受下來的畫掛在穿廊裡和樓梯間,共有十幾張。八十年代中期,IBM 營運不佳,股息減少,卡洛琳不得已只得為自己找了個室友,一個在柏克萊大學念書的年輕女孩,把那間臨街的大睡房租給她。

這個嬌小而長相甜美的女孩叫阿心,是個中英混血兒,搬進來時帶了一張巨大的骨董床和幾百個藍色的玻璃瓶子,她把她的收集品排列在沿街的窗台上,路人常被那些各種形狀的藍瓶子所吸引。瓊安向房東抱怨有人敲她的門詢問是不是出售藍瓶子,搞得她不勝其煩。卡洛琳也沒辦法告訴阿心怎麼布置房間,只得安撫瓊安了事。

阿心有個男朋友,天天來串門,晚上就擠在廚房裡吃阿心弄的晚餐。使卡洛琳稍微有點不便。阿心是個烹調高手,總是笑瞇瞇地邀請房東嘗嘗她做的精緻的中國菜。戴維也常送給她幾支上好的大麻煙。卡洛琳久而久之也就默許了戴維的天天上門。三人常一起吃飯抽菸聊天,過後卡洛琳一面收拾廚房,一面聽著阿心關緊的房門後傳來隱約的做愛聲響,臉上浮起一個曖昧寬容的微笑。

一天,在吃完阿心做的芝麻雞和糖醋魚塊之後,三人像往常一樣坐在桌邊分享一支大麻。當阿心提出有一個弟弟,在洛杉磯受了點傷,想來柏克萊將養二三個禮拜時,卡洛琳心情很好,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4

卻斯一直有個疑問在心頭,為什麼在美國所有的灰狗巴士站都設在城市裡最破敗的區域?在紐約、芝加哥如此,在密西西比河沿岸無名小城裡,在拉斯維加斯,在洛杉磯中城區一直到奧克蘭這裡,每個候車室裡都擠滿衣衫襤褸的無家可歸者,躺在長椅上或地上。年老的墨西哥人帶著巨大的箱子,像從邊境剛剛潛入進來,用恐懼驚慌的目光瞪著行人。空氣中瀰漫著尿臭和久不洗澡的人體味,熏得他作嘔。他拄起拐扙,攜著背囊和一個小提包來到門口透氣。停車場上幾部泊在那兒的汽車車窗全被打破,滿地的碎玻璃屑在陽光底下閃爍。頭髮梳得奇形怪狀的年輕黑人坐在大馬力的汽車裡,看人的眼光兇險詭譎。另幾個在樹蔭下交換現款和白色紙包,一個半公开的販毒場所。阿心就讓他等在這種地方?

他一路順利,先北上布法羅,遠眺前女友現在棲息的那塊土地。尼加拉瀑布奔騰而下的水流沖走心底所剩最後一點惆悵。往事一去不復返。沿著八十號公路,到了芝加哥,密西根湖在六月中就像一盆滾水。白天他躲進芝加哥冷氣開放的畫廊,晚上暑熱消退之後泡在密西根大道上古色古香的酒吧裡,女招待把冰鎮啤酒放在桌上時,順手捎來一籃蓋著毛巾,滾熱炒熟的帶殼花生。晚上漫步回到青年會旅館,湖面的風才拂來一絲涼意。半個月來卻斯穿過聖路易斯的拱門,進入密西西比河流域,他的一日三餐都在路邊的麥當勞和漢堡王對付。他在新墨西哥逗留了一天半,一個人跑到曠野,面對嶙嶙怪石和遍地紅土,想像著喬治婭、奧可夫如何在這塊跡近史前的土地上培育出那麼性感的花朵。巴士橫過燠熱的德克薩斯,來到不夜城拉斯維加斯,在二十一點牌桌上他運氣不錯,贏了七百塊大洋,那個滿臉橫肉的荷官說第一次賭錢的人手氣都不錯。這筆意外之財使他決定到了洛杉磯之後好好犒勞自己一番;住個像樣點的旅館,在澡缸中好好地泡一泡,洗卻旅途多日的勞乏。他挑了北嶺假日旅館,離好萊塢製片廠不遠。

將近七點,天色還亮,卻斯從澡缸裡爬起來,換上乾淨的衣服,準備出門去找家中國館子吃一頓,天天的速食把他口水都逼出來了。

剛出電梯,整個前部大堂忽然像一艘風浪中的船舶一樣搖晃起來,到處是玻璃迸裂的清脆聲,頭頂巨大的水晶吊燈像鐘擺一樣來回晃盪,接著就帶著一部分天花板摔在卻斯的腳前。所有的人呆若木雞,幾秒鐘的死寂之後,又是一陣晃動。有個聲音大叫「地震,快出去!」大廳裡一陣驚慌失措的騷動。卻斯一移步,右腳背鑽心地痛,他知道自己受傷了。也許過幾秒鐘房子都會塌下來,爬也要爬出去。他扶著牆壁單腳跳著,隨著人群湧出大門,來到停車場的空地上,周圍警報轟鳴,臉色嚇得發青的旅客從各個出口逃出來。有些人受了傷,頭臉上流著血。有些人衣冠不整,裸身裹著被單。一個老太婆滿頭捲髮器,假牙沒帶出來,滿嘴嗚嚕不清地到處問人:「旅館退不退房錢?我女兒送我一個禮拜假期,今天才第二天啊。」卻斯想:「老天,我們這些人命都夠大的。如果給砸在裡面的話那住房永遠不要錢了。」腳背上越來越痛,脫下鞋襪一看,腳背腫得老高,第四趾和小趾血肉模糊。大概是被吊燈擊中的。老太太在旁邊看到趕緊大叫:「快叫救護車,有人出血了。」

在醫院的急診室擠滿了傷患。卻斯拍了 X 光,謶骨斷了二根,右腳小趾粉碎性骨折,馬上動手術開刀取出碎骨,打上石膏,疼痛在麻藥的作用之下還過得去。卻斯問醫生他會不會變跛子? 醫生大笑,問他是不是想訛旅館一筆,卻斯解嘲地說:「我只是怕找不到老婆。」

母親在電話上讓他回紐約養傷,卻斯不想這麼快地看到長島的那所房子,整個夏天熏在魚腥味之中。他的旅程只進行了一半,巴士票好孬也值四百多塊錢。他說這點傷不算什麼,找個小旅館養息幾天,一樣可以乘巴士旅行。寧波亨浪頭在另一條線上說:「去舊金山吧,我女兒在那兒,她可以照顧你一二個禮拜,我先打個電話讓阿心知道。」

當晚阿心就打電話來醫院,卻斯聽她一口跟寧波佬一模一樣的寧波官話肚子裡好笑。阿心告訴他她其實住在一個離舊金山十五里的小城柏克萊,最近的灰狗巴士站在奧克蘭。她會去那兒接他。卻斯現在就站在這塊千橡之地上,名字好聽,但見不到一株橡樹,只有滿目的荒涼破敗。一架飛機很低地在天空掠過,他記起五個月前第一次踏上美洲大地,機場應該離這兒不遠吧,一個圈子又兜到這兒。他隨手扔掉菸蒂,想回候車室找個座位將養那只痛腳。剛轉身冷不防和一個青年女子結結實實地撞了個滿懷,拐杖飛了出去,人失去平衡,晃了晃差點跌倒,那青年女子眼明手捷一把挾住,綻開一個笑臉:「卻斯,是你嗎?我是阿心。」

卻斯怔在那兒,望著面前這個棕髮碧眼,一臉笑容的女孩發楞,這個穿一套牛仔衫褲的美國女孩會是寧波亨浪頭的女兒?不過她那口寧波官話又使他無庸置疑。阿心問道:「你的行李就這些?」卻斯點點頭,阿心轉身把二個手指放在口中一聲口哨,從轉角蹚過來一部六十年代的福特敝篷野馬,駕駛座上紮馬尾的小伙子伸出滿是金色汗毛的大手:「嗨,卻斯,歡迎來加州,我是戴維。」阿心把卻斯扶進乘客座,替他關上門,自己一個鷂子翻身躍進後座。野馬車怒吼一聲,擦過那些毒販絕塵而去。

5

穹彎街的房子都有著長長的車道,庭院深深,濃蔭覆地。卻斯下車之後打量著這幢白色大屋,奇怪地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幢三層房子有一個裝飾性的鐘樓,金色的尖塔掩隱在紫色的樹蔭之中,每一層都有寬大的陽台,樓底是個木製的迴廊,一張白色帆布的吊椅靜靜地懸著,沿牆擺滿了盆栽的蘭花。迎面大門厚重典雅,鑄銅的把手透著綠鏽,一圈古色古香的雕刻花紋。進去是個高頂的門廳,寬大蔭涼,把暑熱隔在外面,渾身的汗意一下收住。

卻斯注意到門廳裡掛著許多裝在鏡框裡的畫。阿心把他帶上那部精雕細琢的樓梯来到二樓,打開門讓卻斯進入她的房間,這是一間非常精緻華美的大房間,高高的天花板,朝南一排穹形的大窗,重掛著透明的紗窗帘,房裡光線似明似暗。密密麻麻,形狀各異的藍色玻璃瓶子,布滿在窗台上,壁爐架上,音響櫃上和書桌上。像一首藍色的交響曲,廳房靠後面有一個凹處,放了一張巨大的,帶四根立柱的老式床,用一扇日本屏風與前部隔開。阿心說:「我跟房東太太打過招呼,卻斯,你就睡廳裡的沙發吧。」

阿心在柏克萊醫學院上最後一年,在畢業前還缺幾個學分,所以趁暑假補上。阿心說等二個禮拜結束之後,她和戴維帶卻斯去蒙地西諾潛水。

夏日的穹彎街靜得使人沈沈睡去,卻斯躺在迴廊的吊椅上,速寫簿從他手中滑下,朦朧中聽得大學的鐘樓每小時敲響一次,餘音繞樑。時光好像停住,藍慳鳥倏地滑過枝頭,斜陽慢慢爬上迴廊,一縷暖意烙在他的肩膀和脖項上。滿廊的蘭花暗香襲人。卻斯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昏昏欲醒。雕花大門開了又合上,住在樓上的格林提了一把鐵鍬跨下迴廊往前院走去。卻斯曾在樓上看到這個黑人在下面翻掘泥土,還帶了一個金屬探測器,像士兵找地雷似的在前院一吋一吋地搜尋。他揉揉眼睛,在吊床上坐了起來。「嗨,老兄,你在找什麼?」

格林抬起頭來,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他滿頭鬈曲的頭髮全部花白了,平時戴一頂蘇格蘭呢的禮帽,每天早晚駕著小卡車送太太上下班,白天常在前後院忙碌。阿心幫他們作過介紹,說房東太太門廳裡的畫都是格林畫的。卻斯恰如其份地稱讚了幾句,從此格林看到卻斯特別熱情。

老頭拿了二罐冰鎮啤酒,在迴廊的台階上坐了下來,順手遞給卻斯一罐,「你的腳傷怎麼樣了?」他很高興在這個漫長的午日有個聊天的夥伴。

「石膏裡面在發熱發癢,我想再過幾天就可以拆掉了。怎麼樣,前園裡有地雷嗎?」卻斯啜了一口冰涼的啤酒。

格林爆發出一陣黑人特有的大笑:「對了,有地雷,不過是使人爆富的那種地雷。」他看到卻斯一臉不解的表情,笑得更起勁了。

「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格林湊近卻斯的耳邊,神秘地說:「這房子的什麼地方埋藏著一大筆財富。」

卻斯愕然地問他何以見得。

「我查了市政府的資料,」格林鬼祟地左右看了看:「這房子的第一任房主叫諾曼羅夫。」

「So。」

「你不知道諾曼羅夫?」

卻斯搖搖頭。

「諾曼羅夫是最後一代的俄國沙皇。」

「他不是被布爾什維克處決了嗎?」

格林說這諾曼羅夫是被處決沙皇的一個侄子,在十月革命之後逃來美國,在柏克萊造了這幢房子,隱姓埋名地住了下來。「你看那鐘樓的塔尖,像不像俄國東正教的教堂風格。」

卻斯想了一想,是有那麼一點相似,不過這也太牽強了。「你何以斷定這房子裡藏有一大筆財富?」

「這房子裡發生過一件轟動一時的謀殺案。」格林擺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

卻斯早就聽說柏克萊二種人多,一種是心理醫生,一種是神經病。今天真運氣,給他碰上一個。不過他在這個午後除了等阿心回家之外沒別的事可做。他喝乾啤酒,把空罐捏扁,微笑著鼓勵格林說下去。

格林說那是四十年代初,他還在奧克蘭讀中學。在那件轟動當時的案子中,諾曼羅夫和他一個侄女被人勒死在房子裡,根據警方報告,兇手在殺人之後至少在房子裡停留了六個小時大肆搜掠,牆壁打開,地板被撬起。當時的報紙就紛紛揣測兇手是在尋找財寶,據說諾曼羅夫藏暱了一批冬宮陷落之前運出的鑽石。但也有人說是契卡(克格勃前身)幹的。格林說他還收藏著當年的剪報,有空翻出來給卻斯看。

「那個案子最後結果怎麼樣了?」卻斯心不在焉地問。

格林說一直沒破案。

「那你何以確定還有財寶留在房子裡呢?也許你曾找到過一、二件?」

格林又一次大笑:「如果我找到,那我就不是今天這樣一個窮光蛋了。」他看到房東太太來到走廊上,立即壓低聲音,悄悄地說:「不要讓她知道。」卻斯隨口問了一句:「謀殺案發生在哪個樓層?」格林沒回答,卻斯抬起頭來,驚異地看到格林用口形跟他無聲地講:「就是你住的那一間,在窗前,在壁爐前。」

卻斯在上初中時曾在北京西郊看到過公開槍斃犯人,在讀大學時為了賭一頓東來順的涮羊肉曾一個人在萬國公墓過夜。在解剖課上親手解剖過屍體,有些膽小的同學嚇得昏了過去。格林看到他出神,以為他嚇著了,安慰他道:「事情過去好多年了,你不要害怕。」

「不知道那個俄國女孩漂亮不漂亮,」卻斯笑道:「我還想請她一塊喝下午茶呢。」

「那你念些普希金的詩,」格林也跟著調侃:「這樣比較對女孩子胃口。」

「如果想請諾曼羅夫一起出席的話,我還要去讀些陀斯妥也夫斯基的東西。」卻斯接下去:「如果他們接受邀請的話,我一定替你問問那些鑽石到底藏在哪兒!」

6

在晚餐桌上卻斯把下午跟格林的聊天當笑話告訴阿心和戴維。阿心說這房子裡每一個人都知道格林異想天開的尋寶夢,包括房東太太卡洛琳,沒人把他當一回事。房東太太有時跟格林講:「靠近籬笆那兒有些異樣,你去看看。」等格林把那一帶的土地全翻了一遍之後,卡洛琳就乘機埋下她的鬱金花球莖。阿心笑著說:「他還告訴你些什麼?」卻斯沒看到戴維在對面不斷地向他眨眼睛暗示,脫口而出:「他還告訴我這房子發生過謀殺案。」阿心的臉蒼白一下:「這卡洛琳在我搬進來時就告訴過我了。不過你不要講細節,我不想聽。」吃完晚餐之後阿心在廚房洗碗,卻斯和戴維去樓下迴廊抽菸。卻斯還在為剛才多嘴的事難堪,戴維安慰他道:「女人多少都有點迷信,你不要看阿心是學醫的,她將來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小兒科醫生,但她還是怕鬼。有時半夜裡打電話叫我過來,說是聽到房間裡有奇怪的響動。我告訴她那是房子木結構乾裂爆響。像這種老舊年代的建築是常有現象。她說還是害怕。勸她另找一個住處,她又捨不得這安靜的環境,離學校又近,跟房東相處得又好。女人們有時真的很難搞懂。不過你千萬不要再提這案件了。」他們抽完菸之後回到樓上,阿心點了幾十根蠟燭,幽幽燭光掩映在藍色的玻璃瓶之間,像一串冰涼的音符,房間裡波光粼粼,像卻斯畫的運河街海底世界。

卻斯的腳傷好得很快,他自己把石膏拆掉,走路也不用拐杖了。洛杉磯旅館方面的律師向他提供一份二萬塊錢的痛苦賠償費,卻斯一生從沒見過這麼多錢。他在永不再找麻煩的具結書上簽了字之後,一張見票即付的銀行本票就躺在穹彎街的信箱中等他。阿心的暑期班結束了,戴維邀請卻斯一塊去北加州拜訪他的哥哥,中途先去蒙地西諾潛水。

7

他們在下午四點多出發,陷進下班的車流,過了金門橋就寸步難行。卻斯口袋裡多了二萬塊錢,同時也想感謝一下阿心和戴維在這段時間對他的照顧。提議在莎斯麗都先吃晚餐,找了一家臨灣的海鮮餐廳。三個人先在吧檯吃牡蠣喝白酒,欣賞海灣中的點點白帆。一盤牡蠣二十四只,酒保當場一只只替客人剖開,放在冰塊上,擠上鮮檸檬汁。卻斯叫了一瓶八四年的羅伯特,蒙大維。一共開銷掉四打牡蠣,又上餐廳叫了西班牙海鮮飯,一頓飯下來加上酒賬、稅差不多二百六十塊,卻斯抽出三張百元大鈔壓在酒杯底下離席而去。阿心只喝了很少的酒,說要保留點清醒開車。

戴維喝得最多,不過他不肯把車鑰匙給阿心,說這點酒對他小意思。回頭告訴卻斯,他六歲就會開車。阿心說:「這個牛皮吹了太多次,快吹破了。」戴維瞪著阿心:「妳怎能證明我六歲時不會開車?」阿心頂回去:「你怎麼能證明你會開。」「我們可以去問喬治。」阿心向卻斯解釋喬治是戴維的哥哥,在蒙地西諾潛完水就要去看他。卻斯搞不清戴維到底是否吹牛,不過他車技嫻熟是沒話說的,那部野馬車就像他身體的一部份。他斜斜地靠在椅背上,單手掌方向盤,音響開得震天響。車子隨著重金屬樂隊的節拍像跳舞一樣一上一下地聳動。路過的駕車人都側目看著他的招搖。阿心說:「你發神經了,小心高速公路警察,你已經有二張告票了。」戴維說這一帶他熟得很,這個時候絕對不會有 Highway Portal 出現。

天已全黑,他們從一號公路拐上一二八號車道,這是一條又窄又彎,中間沒有間隔的盤山車道,道旁都是穹天茂密的紅木森林。戴維轉彎又急又快,卻斯坐在後面,這部老車沒有安全帶,離心力把他從左面甩到右邊,又從右邊甩回左邊,像坐雲霄飛車一樣。卻斯從沒坐過這麼瘋狂刺激的車,加上有點酒意,在後座一面左右滑動一面放聲大笑。阿心也偷笑不已,戴維好像受到笑聲鼓勵,在一段九曲十八彎的盤旋車道上,突然關上車頭大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全速行駛。路邊都是幾人抱粗的巨樹,如果他一個疏忽撞上去,後果不堪設想。幾秒鐘之後他打開車燈。卻斯喝下去的酒都變成冷汗粘在背上。阿心卻好像司空見慣地說了句:「夠了。」一邊點上一支大麻,深吸一口之後遞給戴維,再接過來傳給卻斯。在北京時他就聽說過這種「軟毒品」,這是他第一次嘗試,學著阿心的樣,深深地吸進去,壓在胸腔裡二十秒鐘,再慢慢地從鼻腔裡噴出來。幾個來回,大家都變得非常放鬆。阿心把音樂換成藍調爵士;納可。金那寬洪深沈的嗓音:「沿著那條六十六號公路……。」

卻斯太鬆弛了,身心都沐浴在微醺的音樂和搖晃的車身中。一個不小心放了一串屁,車廂中瀰漫著年輕人特有的屁臭。戴維大吼了一聲:「誰放他媽的屁。」卻斯窘得滿臉通紅,沒想到阿心卻平靜地說了一句:「那是我。」戴維聽了閉嘴無話。

如果你今天再問阿心和戴維關於去蒙地西諾途中的這個小節,他們保證記不起這點屁事。當時卻斯卻感動莫名。

在他住在柏克萊的二個禮拜中,阿心一直對他呵護備至,每天做新鮮的飯菜,卻斯在她那兒吃到標準的四川涼麵和上海餛飩。阿心在上課之前總是做好三明治放在冰箱讓他當午餐。在空閑的周末,他們一起去夏特克轉角上的那家斯達巴克咖啡店消磨一個上午,一人一杯咖啡,阿心看書,卻斯畫那些進進出出的嬉皮們的速寫,有時分享一塊核桃蛋糕,安靜地聊著天。阿心從沒去過中國,她關於中國的印象和概念都是從寧波亨浪頭和她祖母那兒聽來的,幾十年前的老東西,說她父親進的第一家輪船公司在霞飛路上,聽說她們家在席尔頓路上的老房子住了十幾家人家。哪一天她要回去看看寧波老家。卻斯聽著這個美國女孩操著吳儂軟語憧憬著似是而非的中國風土人情,覺得好笑之餘卻心中跟她親近起來,像碰見一個失散多年的朋友。他們很少提起紐約的卻斯母親和阿心父親。卻斯有點擔心住阿心那兒會不會妨礙她和戴維的幽會。她淡淡一笑:「沒關係,戴維從不在我那兒過夜。」

用任何標準來看,戴維是個絕對的柏克萊產物;不修邊幅,放蕩不羈,執馬尾,手臂上刺青,抽菸喝酒用大麻,可柯因。如果寧波亨浪頭有幸見到他寶貝獨生女兒的男朋友,他所會用的形容詞只有一個「癟三」。

但這個癟三卻是個擁有博士頭銜的量子物理學家,在加大柏克萊做博士後研究。他跟一個韓國人,一個喀麥隆學生合租一幢二睡房的房子,坐落在柏克萊南面和奧克蘭交界之處。阿心說他住在那兒是房租便宜,另一個原因是為了買大麻方便,晚上拐過街角就可以買到上好的「草」,戴維的工資一半花在他的癮上。

卻斯去過那兒一次,那個韓國人養了二條巨大的英國鬥牛犬,滿屋子的狗味,加上男人的膠鞋臭,和廚房中隔夜沒收起來的食物味道,水槽裡堆滿未洗的髒盤子,吃剩的披薩上落滿蒼蠅。樓梯底下放一個塑料桶,接著上面浴室漏下來的水。過道的牆上都是黃漬,地板鬆動翹起,走在上面吱吱直響,好好的一幢維克多利亞式的房子糟蹋得不成樣子。卻斯問阿心:房東難道不管他的產業?阿心告訴他柏克萊是個房客多於房東的城市,那些政客為了爭取選票討好房客,制定了嚴苛的租房管制,房東與房客如有爭執打官司的話,輸的一定是房東,不管他是怎麼有理。所以房東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還能收房租,房子沒有燒起來或塌下去就該慶幸了。卻斯說現在中國的階級敵人都沒活得這麼窩囊。戴維在這兒房子待的時間不多,晚上只是回來睡覺而已。他白天在學校,下了班就直奔阿心那兒,七點開飯他一定準時到達。餐巾塞在領口,左手拿叉,右手握刀地坐在那兒。他先讚嘆了一番阿心烹調食物的香味。盤子上桌之後,搶先用叉子捲了一大團炸醬麵,嘴裡塞得嗚嚕不清地叫好:「Chinese Pasta」阿心對他倒像個弟弟。只要他們吃得過癮就心滿意足,吃完飯連盤子都不讓他洗。戴維喜歡在滿足口腹之欲之後高談闊論政治和時事,凡是美國政府的政策一概都能挑出骯髒卑鄙的動機,政治觀點左傾得連毛澤東都會大吃一驚。卻斯有時會跟他爭論起來,阿心在旁忙碌,洗碗,收拾廚房,在他們嗓音高起來時制止地打圓場。坐在窗邊長榻上的卡洛琳沉浸在大麻的煙霧中,靜靜地聽著美國的左派和中國來的右派吵架,有時很中肯地插上一二句,總的說來她站在戴維那一邊的。不過帶了過來人看透了的表情。

柏克萊凡是有任何的政治集會或民權遊行,戴維總是一個不拉地參加,不知道他是如何擠出時間來搞他那艱深晦澀的博士後研究的。有一次跟警察打了起來,被抓去關在扣留所,阿心去把他保了出來。卻斯除了跟他政治觀點不同,平時相處下來覺得他為人熱情,理想主義氣質濃厚。書看得很多,知識面非常豐富。說到他離經叛道的那一面,比戴維更甚的有得是。他的哥哥喬治,也是一個物理學家,辭掉了利物摩爾實驗室的工作,在北加州一處四面不見人的山裡買了六十英畝地,跟同性戀人一起住在那兒自耕自種。這次要去拜訪的就是他。

8

差不多半夜才到蒙地西諾,這是一個非常小的城。沿著海岸懸崖而建,左邊是霧氣瀰漫的海面,右手邊是一條一英里半的街道,此時只剩一二間酒吧還開著,透出朦朧的燈光。潮濕的空氣中帶著海藻的腥味。還有幾個小時就天亮了,大家說在車裡打個盹算了。戴維找到一個沒人看管的停車場,過去就是那片荒草及膝的海岸。講好阿心睡後座,卻斯和戴維把前座椅背放平睡。戴維從車後行李箱取來一條毯子和二件舊的軍大衣,這些東西都散發著他房子裡的狗味和膠鞋臭,不過也沒法多講究了。卻斯抽完煙之後取了一件軍大衣,搖上車窗。他一天下來真的累了,那瓶蒙大維在血管裡緩緩地流淌,他很快地睡著

不知迷糊了多久,聽得車門一響,戴維離開車子去小便,卻斯在朦朧中聽得他回來,卻鑽進後座阿心的毯子裡。車廂裡這麼小的空間,卻斯的椅背差不多貼著阿心的膝蓋。後面的動作好像就在他身邊進行。分分毫毫入耳驚心。阿心先是默默地抗拒掙扎。微弱的星光下可以見到在毯子底下滑動的手和扭來扭去的腰肢大腿。卻斯醒得雙目炯炯,耳中聽得壓低的喘息,皮椅吱吱作響。他拿不定主意是應該推門出去抽菸散步撒尿放屁,識相地讓出讓別人盡情的空間呢?還是乾脆裝得睡得人事不知,第二天醒來作出一副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沒見到,沒聽到?想得口乾舌燥也沒個頭緒。卻斯感到下面已硬硬地頂在緊繃繃的牛仔褲上。後面動作大了起來,他真怕自己射了出來。過了好一陣他們總算平靜下來。卻斯眼睜睜地看著海面上泛出淡青色,在椅子上誇張地伸了個大懶腰,開了車門踏進晨曦之中。

沿著這片荒涼的海岸,可以一直走到懸崖邊上,低頭向筆直的峭壁望下去,暗灰色,沉重的海浪湧動著,舔卷著赭色的岩石,飛沫濺揚。卻斯掏出擠扁的香菸,深深地吸了一口,在清晨冷冽的海風中,尼古丁甘甜無比。極目望去,白色柵欄後面的城鎮還掩在淡紫色的霧靄之中,此地一切建築還保留著西部大開發時的風貌,鱗次櫛比的淺色房屋都是殖民時代的風格。

沿街一列店鋪,二樓窗台上掩著百葉窗,屋後高聳著水塔。街道窄窄的,為雙輪馬車而建,到處都是松樹,年深代遠被海風壓得一律向海岸傾斜,大批的鳥雀忙碌地穿梭盤旋其間。卻斯回過頭來,一個人影逆光從沒膝的荒草小徑中向他走來,那是阿心,走到他身邊站定,伸手從他唇上取走香煙,吸了一口再還給他:「去找個地方喝咖啡吧。」她平靜地說。卻斯看進她的眼睛,那雙似灰似藍的瞳仁純淨無邪,找不到一絲昨晚激情的餘燼。卻斯卻為自己昨夜的衝動而臉熱心跳。垂下目光去看她留在煙嘴上的一圈口紅印痕。

去潛水的地方還要往北走五英里,那兒有一個小小的漁港,駛過架在懸崖上的高架橋可以看到泊列在港灣中的一排排漁船,漁港裡的小店出租潛水用具,他們租了橡膠緊身潛水衣,灌鉛的腰帶,甲蹼和潛望鏡。戴維對這一帶很熟悉,帶著他們從懸崖邊的一條小道爬下去,來到一片礁石崢嶸的海灘上。對面聳立著一座海島,幾十頭巨大的海象棲息在礁石上。戴維說游到那座小島大概四十分鐘,問卻斯行不行?卻斯說他在北京得過游泳比賽的冠軍。戴維說:「那好,阿心就交給你照顧了。」

更衣下水之後,戴維很快地就游得不見影蹤了。這兒的水不深,踩在海床上水也只到腰際,但海底有暗溝,跌進去就會沒頂。水面下礁石犬牙交錯,不小心撞上去生痛。不過海底景物美妙無比,陽光折進水裡,長長的海草飄拂,顏色瑰麗的海葵錯落星布,不知名的魚兒穿梭其間,鮮紅橙黃五色繽紛。卻斯雖然會游泳,但還是第一次潛水,那個帶呼吸器的潛水鏡很讓他嗆了幾口苦澀的海水。灌鉛的腰帶是讓人可以擺脫浮力潛下水去的,第一次用不得要領,該沉時沉不下去,該浮起來時又把人從水裡拖。

還有一次卻斯潛了下去不辨上下左右,想浮出水面時卻一直冒不出頭來,心中不禁驚慌,忽然雙腳一下站在沙礫上站直了身,發覺水只到胸口,自己也覺得好笑。小小的游泳池真是不能跟這廣袤無垠的大海相比。他環顧四周,阿心在十米之外,小島還有三分之一的路程。萬籟俱寂,海天寥廓萬里,遠處島上的海象如一塊塊礁石一樣一動不動。濤聲像脈搏一樣規律起伏,白茫茫的海面蒼涼悠遠。以這衡古的天地來說,人類的文明顯得那麼單薄脆弱,也許更像一種偶然。卻斯突然看到阿心向他揮手招呼,等他游近,看到她臉色蒼白:「卻斯,我小腿抽筋了。」一面攀住卻斯的肩,他連忙扶住她,同時不斷踩水,讓二人的頭部保持在水面以上。「是不是疼得很厲害?」阿心點點頭,卻斯估了一下距離,大概十分鐘可以游到小島,游回岸邊需要半小時。此處海水已變深,雙腳夠不到底。卻斯問阿心能不能堅持一下挨到島上去休息。「你把腰帶解下來扔了,握著我的肩膀,不要用力,浮在那兒就可。」阿心緊咬牙關忍著痛苦點了點頭。卻斯也解下那條二十磅重的灌鉛腰帶,看著它在清洌的水中緩緩地沉到沙底。之後牽著阿心奮力向小島游去。那些海象看到他們近來,紛紛撲通撲通跳下水去。卻斯有點擔心這些龐然大物會不會攻擊他們,雖然他大約知道海象是一種和平的生物,但此刻看到這些幾千磅的水中巨獸就在身邊七八呎遠,心中還是有些害怕。所幸並沒有意外發生。

攀著礁石,卻斯把阿心拖出水面,扶著她爬上島去。這個小島除了尖利的岩石一無所有。卻斯找了一塊較平整的石頭,扶著阿心坐下。戴維不見蹤影,卻斯把手捲成喇叭喊了幾聲,只聽得海濤的嘯聲和海鷗的鳴叫。他蹲下來,褪去阿心的潛水衣和腳蹼,替她搓揉抽筋變得硬繃繃的小腿肌肉,同時旋轉推拿她的腳踝。阿心雙肘撐靠在石壁上,把那條抽筋的左腿橫擱在卻斯的膝蓋上,經過強力的按摩,肌肉漸漸地變回鬆弛柔軟。卻斯滿頭大汗地抬起頭來,正好與阿心的眼睛相遇,她淺淺一笑:「好多了。」卻斯說:「妳這是冷出來的,如果有點酒就更好了,讓我再幫妳揉一下,等會還要游回去。」阿心閉上眼睛,聽憑卻斯把她的腿抱在懷中繼續按摩。

也許是混血的關係,阿心的皮膚特別白皙細膩,卻斯從沒這麼貼近地觀察女人的足踝和腳掌,一面按摩一面欣賞把玩著這隻柔細優美,足弓高高聳起的纖足,渾圓的腳後踵透出淺淺的粉紅,腳底的皮膚像嬰兒般地柔嫩,絲綢般白皙的皮膚繃在腳背上五根細細的謶骨上,成扇形延伸到五個豆蔻般圓潤的腳趾上。沒塗蔻丹的指甲修得整整齊齊,如珠玉般地可人。卻斯的指尖輕輕地滑過足弓,柔滑的感覺使他戰慄。如果,如果他膽敢低下頭去親吻這隻秀美不可方物的腳,把嘴唇貼在那象牙般涼爽的皮膚上,讓滾熱的臉頰捕捉皮膚下血管輕微的律動,把她那些柔軟的腳趾輕輕地噙在齒間,感受它們在唇舌間的蠕動,然後用舌尖舔遍她的足弓,輕輕地撓搔敏感的足底,看著五粒圓豆般的腳趾在微癢中一起踡縮……。

心迷神醉,時光倏忽,卻斯在怔忡中醒過來時,真記不起剛才有沒有把嘴唇貼上阿心的腳背,看了看眼瞼下垂的阿心,她的臉色酡紅,輕聲說:「卻斯,我們要游回去了,漲潮了。」

潮水已漲到離他們棲息的岩石不遠,遠遠望去,蒙地西諾懸崖比來時遠多了。必須走了,海水說不定會淹沒這個小島,卻斯擔心地問:「阿心,妳行嗎?戴維呢?他去了哪兒。」

「戴維可能已游回去找我們了,抽筋已經好了,再待下去要做魯賓遜了。」

「那我們還像來的時候那樣,妳盡量放鬆,吊住我的肩膀,我們慢慢地游回去。妳千萬不要緊張,一緊張抽過筋的肌肉可能會再度抽的。來把妳的腿放在我的胸口上,在下水之前再幫妳暖一下。」

還好回去是漲潮順水,卻斯一手托著阿心,一手划水。感到潮水一波一波地把他們從岸邊送。阿心很鎮靜地浮在那裡,抽筋沒有再度發生。當海岸的輪廓線漸漸地清晰起來,卻斯才放下心來。再近一點,看到戴維高高地踞坐在一塊礁石上向他們揮手。

上了岸,戴維扔掉菸蒂:「嗨,你們去了哪裡,我回來半個多小時了,正想游回去找你們,生怕那些海象把你們當午餐吃掉了。」

「阿心腳抽了筋,在那個島上休息了一會。」卻斯把毛巾遞給阿心讓她擦乾頭髮。

「哦,好了沒有,Are you ok?」戴維轉向阿心,伸出手臂,像要把她擁在懷裡。「妳真的確定是沒有問題了嗎?」

阿心閃過戴維的擁抱,轉身去拿裝衣服的背包:「不是游回來了嗎?我有點冷,早點去吃午餐吧!」

他們三人坐在一家小店的露台上,遠眺連綿不斷的碧海青天。阿心披著軍大衣,喝著戴維為她叫的熱蘋果蘇打。店主兼侍者介紹說他們的奶油蛤蜊湯不錯,他們每人來了一大碗,滾燙地撒上很多黑胡椒,就著蘇打餅乾。還叫了英國式炸魚,魚很新鮮,魚肉帶一絲甜味。一早上泡在冰冷的海水裡,卻斯也真的餓了,很快就把他那一份吃完。阿心把她那一份魚排叉到他盤子裡說:「卻斯,蛤湯我就夠了,這個你幫我吃掉。」

下午他們去蒙地西諾逛商店看畫廊,鎮上的街道是用木頭鋪成的,保留著遠古的風味。小小方圓一英里的小鎮上有幾十家畫廊,有些陳列的作品很精緻,有一個俄國雕塑家做的高不盈尺的青銅作品,全是各種各樣的飛禽走獸,有一副人類的臉,掛著深思詭譎的表情,像傳說中的妖精。

卻斯提著塑料水桶往河邊去,心中七上八下地想今晚將要和阿心同榻而眠。夜色像夢境一樣籠罩著山巒懷抱的谷地,月光如水。卻斯告訴自己;阿心是法律上的姐姐,寧波亨浪頭為了他能在二十一歲之前來美國而領養了他。另一個聲音說;她和你又沒一絲血緣關係,只是你自己把得定嗎?卻斯對這點確實沒把握,二具年輕的軀體躺在一張床上,上帝都不能保證會發生什麼事。卻斯腦中浮起在蒙地西諾海島上阿心雪白裸露的腿被他抱在懷中,耳中依稀聽得那夜車後座做愛時阿心的喘息聲,踏在山道上的腿都軟了。

那條小河布滿鵝卵石,淺水淙淙,水色清冽晶瑩。卻斯掬起一握冰涼的水,復在他滾燙的臉頰和額頭上,之後他脫下鞋襪,把雙腳伸進溪流之中,向後仰臥在草地上。天穹上繁星燦爛,紫色的夜幕低垂,遠山柔和的天際淺淡淡的。一個大好晴朗的夜晚。卻斯思緒空白地躺了很久,夜氣漸漸地涼了起來,他打了一個寒噤,爬起身來,擦乾身體,打定主意不管怎樣今晚只是睡覺別的什麼也不要多想。

阿心洗滌完了,穿著 T 恤和短褲先爬上床去睡了。卻斯檢查了一下白天烤肉的餘燼,抽了最後一支菸,鎖上宿營車的門鎖,掀開毯子躺下,阿心背對著他迷迷糊糊咕噥了一句「good night」。卻斯把雙手插在枕下,眼睛炯炯地望進天棚的黑暗之中,一動也不敢動。他們身體之間隔著一尺的距離,穹起的毯子漏進寒意來。外面萬籟俱寂,偶爾有夜鳥的啾鳴,阿心已響起輕微的鼾聲,卻斯眼皮漸漸沉重,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半夜過後卻斯突然醒來,非常吃驚地發覺那一尺的距離已不復存在,在睡夢中不知是他滑過去還是阿心滾過來,或許是那張彈簧鬆弛的舊床,把渾沌中的他們一起陷入它的凹處。阿心在毯子下蜷縮起身體,膝蓋頂著卻斯的腰窩,頭枕在他的肩上,二手抱著他的臂膀,好像在蒙地西諾海灣中漂浮那樣,她的嘴唇微啟,嘴角細細的一絲涎水,眼睫毛輕輕地顫動,在無邪地酣睡。吐出很輕很淺的氣息在卻斯耳邊飄拂。卻斯盡量保持平躺的姿勢一動不動,但下面卻一點點脹起來,像根旗杆那樣豎得老高。他們的身體一半纏在一起,雖然有衣服的遮隔,但卻斯怕阿心在睡夢中不經意地觸碰到他那怒張不聽話的器官。他掙了一掙被枕得發麻的肩膀,阿心就翻過身去,把背對著他,那條手臂還是被她壓在身下。卻斯跟著轉過去,把另一條手臂輕輕地搭上她纖細柔軟的腰肢,胸膛貼住她溫暖的背脊,把臉埋在她的秀髮中,深深地嗅進如蘭如麝的少女氣息。

他腰部以下還保持一點距離,不敢貿然靠上去,那兒還像把尺樣筆直。這樣已經夠了,卻斯對自己說。擱在腰上那隻手不經意地碰到阿心乳房下半部,她沒戴胸罩,隔著薄薄的 T 恤,卻斯感到她的心跳在小小結實的乳房後傳來。可惱的是他自己中指的一根血管在怦怦作祟跳動,把兩人的脈搏頻率混浠起來。他前臂的皮膚挨在阿心 T 恤撩起的那段腰肢上,細膩溫潤如玉。只要手再移一下,伸進那層若有若無的 T 恤,沿著溫暖柔軟的肚皮上移,然後把手掌罩在她那對小兔子般的乳房上,讓乳蒂停留在指縫之間,使它們在輕觸之下立起來……。卻斯突然煞住自己的綺想,他不敢,他想得出阿心將奮力摔開他那不老實的手,滿臉輕蔑地起身離他而去,他將會羞愧得無地自容。就這樣並排躺著,雖然他滿腦子骯髒念頭,但還是沒越過界線,停留在河這邊。也許明天起來,他和阿心還能互相看進對方眼睛之中,還能像朋友姐弟般地相處,那是他越來越珍惜的。卻斯漸漸地鬆弛下來,那隻手停在阿心的腰上沒有進一步動作,下身也一點點恢復原狀,他只是把阿心稍稍摟了一下,大腿貼上她的臀部,膝蓋頂著她的腿彎。他們就像二隻蝦米那樣彎彎地蜷縮在毯子底下,在寒冷的清晨微曙中,卻斯盯著阿心頸背上淺色的茸毛,再一次地沉入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卻斯在朦朧中感到阿心滑出他的摟抱,跨過他的身體,推開宿營車的門走了出去。清晨的陽光和新鮮涼爽的空氣從沒關緊的門縫中漏了進來。他翻了個身,已經醒透了,但還是賴在散發著阿心身體餘溫的被褥中不想動彈。直到聞到一陣咖啡香味,才起床走了出去。

阿心不知從哪裡找到咖啡和咖啡壺,她用三塊石頭架起一個小小的爐灶,那把草綠色的美國陸軍軍用咖啡壺冒著熱氣。卻斯把咖啡倒在鋁杯裡。阿心從冰箱拿出一玻璃瓶牛奶,問他要不要來一點,卻斯用手蓋在杯口,搖了搖頭,「黑的就好」。他啜了一口濃濃的咖啡,問道:「今天我們要做什麼?」

「太多了,等會我先逛完梅西百貨店,然後看一場電影,要上香滿樓吃一頓,再找個有舞池的酒吧,跳一晚的恰恰,你說呢?」阿心調侃地笑著。

「那我等一會要上健身房,在桑拿中捂一身大汗,完了之後叫個芝加哥式的披薩,下午打一場十八洞的高爾夫,晚上如有精力再去看一場脫衣舞。」卻斯點上香菸,學著她的語調。

「It is too bad to faraway.」二人一齊大笑,卻所擔心的難堪和生份一絲也沒有影蹤。

他們翻過山梁去看那些自然放養的牛羊,卻斯本想在那條小河中洗個澡,但水太淺只得作罷。天又熱了起來,陽光灼著皮膚,回到宿營地,阿心換上比基尼躺在桌上作太陽浴。她俯臥在一條大毛巾上,讓卻斯幫她在背上塗防曬油。卻斯手掌上沾滿粘粘的油液,對著這具在強烈陽光下纖毫畢現的軀體,真是感到無從下手,這具嬌小玲瓏的軀體昨夜在他懷裡引起多少的綺想。阿心在催他了,他只得先從頸部和肩胛塗抹起,然後沿著脊椎往下延伸。輕輕地解開她比基尼的搭扣,讓二條細細的胸罩帶子滑落,露出一抹雪白的乳胸,阿心微微顫動一下,沒有阻止,也沒有移動。卻斯雙手滑過細嫩的腋窩,停在那盈盈一握的腰肢上,在髖骨隆起的上方有一個小小的刺青,一隻舉起鉗子的蠍子。那段曲線優美的腰肢連接著充滿彈性的臀部,窄窄的骨盆,飽滿而微微翹起的屁股。卻斯情不自禁地反覆搓摩這段優美的胴體,以致阿心「嗯」了一聲,一點催促,一點責備。卻斯趕緊收攝心神,專心又規矩地完成他的任務。

阿心戴著墨鏡,全身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中,好像睡著了。索尼唱機播放著莎拉 .伯得曼的磁帶「It's time to say good bye.」

卻斯取出他一向隨身攜帶的速寫本,靠在粗木桌邊的條凳上,開始描繪這夢一樣的谷地,坡上有一株孤零零的橡樹,圓錐形的樹冠投下濃濃的陰影,一條依稀可辨的小路,蜿蜒伸下坡去,遠山淡淡,牛羊來到小河邊飲水。在畫面前景是宿營車,露天的冰箱,而阿心躺在桌上晒太陽。卻斯畫著畫著忘了身在何時何地,他以前那營營碌碌的生活變得好遙遠,好像是另一輩子的事。眼前這個青翠世界空靈悠遠,好像連時間都在慢慢地凝固。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音樂啪的一聲停了。

「卻斯,請去把唱帶翻一個面。」阿心懶洋洋地叫他。

「OK!」卻斯站起身來「小心別晒融了。」

阿心大概晒夠了,坐起背對著卻斯反手扣上胸罩。一面拾起卻斯扔在桌上的速寫簿翻看。

「這是不是格林?」她指著一個掘土者問走回桌邊的卻斯「哈,這是夏特克街咖啡店裡的嬉皮,你可畫得真像。」

卻斯一直保持著畫速寫的習慣,在北京家裡有二十本這麼厚的本子畫滿速寫,記錄著從高中起他生活的軌跡。事隔多年之後翻閱,速寫本中某一個側影,寥寥幾根線條都會喚起那段生活的回憶,那是任何照片都代替不了的。

「嗯,我喜歡看你的速寫,但為什麼這裡面沒有我?」

好問題!卻斯撞進阿心的生活已經二個多禮拜了,這段日子是他生命中奇特的一頁。他來柏克萊之後也畫了不少速寫,但從沒勾畫過阿心的一根線條。為什麼?他問自己,唯一的答案是阿心實在離他太近了,近到根本不能用速寫來表現他對她的感受。

「我要替妳畫張油畫。」卻斯宣布道。

10

在回柏克萊的路上,卻斯告訴阿心和戴維他決定在加州住下來。他喜歡這兒的自然風景,無拘無束的生活。他要為阿心畫一批油畫肖像,然後找個畫廊開個人畫展,不再回紐約那個爛蘋果了。

文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