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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记之五,之六
徐先生


徐先生是我刚到旧金山时的邻居,他住顶楼,我住地下室。平时见了我,称呼我为‘学生仔’。

徐先生是我的同乡,来自上海,却娶了个广东太太。那年头,新移民到美国来的,多少跟广东有些缘由,三亲六眷中总有个把广东大舌头。

徐先生高个子,一头灰发,有轻微的结巴,不要说广东话,连上海话也讲得磕磕绊绊,平时他沉默寡言,嘴抿成一条线,眼光直直地看人。

所有的外交由太太操办,他太太,是属于舌头特别有弹性的女士,天性禀异又热衷此道,她在场的话,爆破式的广东话不间不息,源源不断,直似一只关不紧的水龙头。直到徐先生操着半咸不淡的广东话喝一声:口水多过茶。我的地下室才不至于水漫金山。

徐先生夫妇是非常早来美的新移民,不像现在高科技人才出国淘金,夫妇俩是受教育程度一般的平常人,徐先生开计程车为生,早出晚归,他太太在中国城的小学校打杂,生活不宽裕,但日子过得还平稳。

我地下室的门常被敲响,门一开,徐太太捧着一个大纸袋直往里冲,到桌边把纸袋放下,从纸袋里一样样往外掏东西;有四分之一品脱的牛奶,有用锡纸包装的午餐,有隔了一夜的面包,一些水果。徐太太说这些食品是他们学校多出来的,扔了也是浪费,于是给我拿来了。我当然感激她对一个穷学生的关心,只是担心这只水龙头打开的话,我这个下午就不要画画了。

救星及时地处现在门口,徐先生踱着方步进来,非常严肃地对他太太说:我有话要跟学生仔谈,你先上去吧。门一关上,徐先生在地下室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先是搓手,再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又搓手,惮了一下衣服上看不见的灰尘,再搓手,再清嗓子,在我的肚肠即将发痒之际,终于开口道:

我是上帝派来拯救你的。

这句话讲得理直气壮,不带半点结巴,也许是徐先生在家演练多时的结果。在我震惊之余,徐先生发表了一长篇演讲;中国社会如此沉沦,就是没有信仰的缘故,所以才会有文化大革命,所以才会人心不古,所以会饿死人,所以上帝伸出手来,把他的子民救赎到美国来。你今天能来美国,是上帝对你的垂顾,你千万不能领受了上帝的垂顾,而不存有感戴之心。那样上帝会生气的。你应该勤上教堂,和众兄弟姐妹一起颂扬主的恩惠,洗滌自己的内心,更靠拢我们的主,更服膺我们的主。从现在起,每个礼拜六你得跟我们一起去教堂。

我不想整个下午报销,也不想搞坏睦邻关系,更是看了这个闷罐子好不容易发表长篇大论的份上,含糊应了一声送徐先生出门。星期六一早,我还没起床,盛装的徐先生就来敲门,催促我整装出行。怕我贪恋热被窝,他干脆坐在我的破沙发上监督我洗脸刮胡子换衣服,然后像押俘虏似地挟着我出门。

徐先生在教堂里担任个执事,在牧师讲道时,他与一排男人像电线杆般地肃立,冗长的讲道完了之后他拿了个篮子,遂排地向教徒收取捐献。再接下来是教徒们的聚餐,徐太太们把炒面炒饭,烤鸡腿和炒素什锦罗列在临时搭起的桌上,大家用纸盘子吃饭。满脸笑容的牧师也过来了,徐先生陪在一旁,献宝似地把我献给牧师。牧师因为有太多的羔羊要照顾,而我这只羊羔看上去毛色不佳,膘水不丰,所以只是泛泛地寒暄了几句,徐先生却在旁不住地点头,眼睛放出光来。

接下来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徐先生和徐太每晚来我的地下室,手捧圣经要我和他们一块查经,做祷告,直如在中国单位里每日开会似的。我开始时躲出去,实在躲不过了就干脆告诉徐先生我没有像他那么多的宗教情绪,我更希望利用晚上的时间来画画。徐先生用一副你怎么不识好歹的眼光盯住我,我知道如果在这副眼光之下屈服的话,从此就不会有安宁。在几次三番的思想工作下我无动于衷,徐先生终于认定我不是自甘堕落,至少也是孺子不可教,总算放我一马,不再来感化我。

从此他见了我就把脸转向一边,我跟他打招呼也不理睬,徐太太也不把学校里的剩余物资送到地下室来了。我乐得清静,只觉得既然是同乡,又是邻居,何必弄得这般壁垒分明?不是基督徒连个招呼都不能打了?

一天,房东太太告诉我;徐先生要搬走了。我们公寓的房租算是便宜的,地点也不错,更主要房东太太人非常好,对新移民房客很照顾。我随口问了句徐先生要搬去哪里?房东说徐先生已经有三个月没交房租了,她实在没办法再宽捱下去。我大吃一惊,徐先生是个诚实的人,虽然脾气固执了一点,但怎么会拖欠房租的呢?房东说徐先生在前一阵把工作辞了,说是要更好,更心无旁骛地侍奉上帝。还不许太太去上班,说乌鸦不工作,上帝照样养活它们。我们身为上帝的子民更不用说了。几个月下来,生活当然成了问题,连牧师都劝他回去工作,但徐先生不为所动,天天在家查经祷告,或者和太太两人,挨户敲门向人宣传福音,散发基督教的小册子。人家没反应,他就认为自己心不诚,志不坚,回家来更是没日没夜地祷告,希望上帝给他信心和力量。房东太太长叹了口气道:我也没办法,不付钱银行会收楼的,这楼里五六家人都拖家携口的,不能为了他一个连累大家。。。。。。

徐先生搬出公寓之后就和太太住在他的汽车里,晚上就泊在附近街上,偶尔我去超级市场买菜,看见他站在停车场上,蓬着头发,穿着很皱的西装,向顾客分发基督教的小册子,大多数人都绕道而过,或干脆拒绝。徐先生划了个十字,继续把小册子递向新来的顾客。

我还在中国城看到徐太太,老了很多,佝偻着背,拖着脚步在街上走过,不时停下来,漫无目的地向店铺内张望。她空洞的眼光在我脸上扫过,一点也认不出我来。我很想上前打个招呼,但是,此时此刻,说什么好呢?

汽车里当然是住不长久的,政府也不容许市民住在汽车里,徐先生的汽车被拖走了。我最后听到关于徐先生夫妇的消息是;徐太太回了广东老家,但徐先生死也不愿意回那没有宗教自由的土地上去,结果他被一个政府机构收容了。什么机构?不要问我,我不想知道。

许多年过去了,印象也淡薄下来,那个教堂在靠近海边的一条小街上,具体地址我不记得了。牧师长得怎么样也一点记不清了,但有时街上闪过一辆计程车,开车的司机花白头发,满脸疲倦,我会突然想起徐先生来,那个不通情理的好人,执善固执的信徒,在他选择把一切放到上帝脚下之前,也曾是这么匆忙而琐碎地活着。

徐先生,愿你平安。

                                       2006-12-5  于柏克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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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宁波


老宁波早年是跑船的,五湖四海都漂过,飘久了面孔像桔子皮似的泡了起来,又凶悍,骂起人来‘娘希匹’算是客气的。所以敢在旧金山治安最成问题的街面开古董家具店。我亲眼看见两个黑人小混混被他用一长串宁波下作咸话骂出店门去。

在那种地方开店必有所图,图的是店租便宜。家具店是占地方的,万把尺的店堂里堆满了中国运来的老式家具,镶大理石的红木美人榻,巨大的八仙桌配十六只腰鼓凳,大大小小叠在一起的嵌螺钿茶几,可以睡一个排的雕花宁波大床,香喷喷的描金大红马桶,从店门口堆到后面,满坑满谷,像黄鼠狼夹子一样,胖一点的客人穿堂过厅有被家具夹牢之嫌。老宁波缩在角落里的一张琳琅满目的办公桌后面,墙上挂满装在镜框里的苏绣织锦缎,不是丹凤朝阳就是刘海戏金蟾,十几年前开张人家送的,如今结满蛛网。一只茶杯老垢半寸厚,杯里只见茶叶不见水。老宁波头颈缩在衣领里,捧牢茶杯,眼光像洞里的蛇一样盯着每一个走进门来的客人。

东看看,西看看,客人如果敢讨价,老宁波面孔一板,用流利的跑码头英语教训人家:介好的物事侬看见过吗?侬阿晓得做这样子一张台子要多少人工?侬阿晓得比尔盖茨客堂间里摆的就是这种台子?。。。。。。客人本来就没有多少购买欲望,随口问一句而已。一看老宁波这副嘴脸,胆战心惊,赶紧蹩出门去。老宁波盯着人家背影,咕哝一句‘贼啦儿子呒啥铜钿个,瘪三一个。’算是送客。

一早上只来了小猫几只,一笔生意没做成,转眼到了中午,中饭是屋里带来的蒸咸鱼,臭豆腐,霉干菜,微波炉里一热满室飘臭,音响里伊呀伊呀唱着绍兴戏,间杂着老宁波响亮地咀嚼声。老宁波从来不给隔壁中国饭店面子:那种东西是人吃的吗?阿香烧菜比伊好几百倍,贼啦儿子才会上伊个当呢。

不要误会,阿香可不是老宁波太太,老宁波太太是个标准金发碧眼的英国人,盎格鲁撒克逊人种,往老宁波身边一站,你没有心理准备会惊讶得跌个跟头。有时太太在店堂后面坐着,一言不发,连眼珠都不转动一下,乍一看上去像是塑料做的模特儿,用来展示店里的中国旗袍。老宁波对她也不理不睬,情愿跟阿香用宁波土话东家长,西家短地说八辈子的陈年隔宿芝麻绿豆。

阿香是乡下人,除了宁波咸话连普通话也不会说,老宁波跟她有说不完的话,吵不完的相骂。阿香没事拿了块抹布在店堂里揩灰尘,过一歇大呼小叫地两根手指头拎了只死老鼠过来,老宁波吆喝一声:“大惊小怪。” 接过,手一甩,死老鼠准确地穿过店门落到大街上,老宁波伸手在衣襟上擦擦,再掂起阿香刚送来的花生苔条放进嘴里,太太坐在一边视若无睹。

老宁波四个儿女,两个从未见过,还有两个小的是混血,除了头发黄一些,面架子身段跟老宁波活脱似像,一副吃咸黄鱼臭冬瓜长大的模样,穿件老棉袄就可以扮鲁迅小说里的‘闰土’。看来中国人的血比盎格鲁撒克逊还浓。

一大家子要开销,店里生意又差强人意,这种家具本是摆在四合院里的,到美国摆进洋房真有牛排燕窝汤之感,门面窄点的公寓搬都搬不进去。老宁波脾气更坏了,跟客人吵,跟房东吵,跟阿香吵,跟送货的人吵,跟上门的警察吵,一天不吵浑身骨头发痒。身兼水手和宁波人,南腔北调骂人的段数本来就不低,天天吵相骂功力又突飞猛进。字正腔圆的宁波咸话像雨打芭蕉似的颇有音乐性,一歇像爆豆一歇像西皮二黄,一歇像刷马桶一歇像机关枪。句句赛过老鼠药,我怀疑店堂里的老鼠就是被他骂死的。闲话讲回来,如果不是他的吵相骂对象,倒真格蛮有观赏性。老宁波吵相骂语言有他自己的选择和偏好,英语最没意思,词汇少,还要注意文法,否则人家听不懂,所以吵起来干巴巴的,国语次之,太显白,太没想像深度,上海咸话杀伤力总差点,只有宁波闲话最阴刁龊刻,而且得心应手。骂起人来像大珠小珠落玉盘。老宁波骂人可谓集大成,以宁波话为底,上海咸话吊味道,国语英语作装饰。一盘子炒什锦上来,人人吃不了兜了走。如果有骂人大奖赛,老宁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名的。

骂人骂久了,连平常言语也句句入耳惊心,有个把熟人上门,欢迎致词里最起码有三个‘贼啦儿子’,二个‘娘希匹’,弄得人家如坐针毯,滑脚走人。久而久之,骂人交响曲的听众越来越少,老婆不肯来了,只有可怜的阿香,每天要来店堂揩灰尘,被老宁波捉牢,从和风细雨开始,到闪电雷鸣结束,直到老宁波中饭吃好,才容许拎了饭盒走人。


英雄最怕的是没有对手,直叫人技痒难忍。时间一久,没人相骂,老宁波虚火上升,牙齿都肿了起来。翻开报纸寻牙医,一眼却看到唐人街华侨总会召开联谊会,十块钱一张门票带吃饭。看次牙医最起码六十大洋,算盘一拨拉,拎起电话就订了张票。

华侨总会举行联谊会是半卖半送性质,请个领事馆人员到场,看看底下黑鸦鸦一片坐满花白脑袋,半秃头,没牙齿,巍颤颤的同胞,回国时那块侨领的牌子可以举得高些。每次都是嗯啊哈呀的发表一通致词,然后大家吃一顿,皆大欢喜的事。只是防不到今天下面坐了一颗定时炸弹,主持人刚要宣布‘开吃’,冷不防老宁波站起身来,为一件八杆子打不着的小事提出诘问,主持人应对之间一言不合,老宁波像挺马克泌重机枪似的当场开骂,骂得风起云涌,天地变色。骂得领事馆大佬脸色铁青,骂得台上一排侨领灵魂出窍,血压升高。骂得老头子们假牙落下来,骂得老太太上厕所走错门。狂风暴雨续持了整整二十分钟,直到老宁波骂爽了,牙也不疼了,周身都舒坦了,才袖子一甩退场,不用说,那宴席是不能吃了,柠檬鸡,甜酸肉,芙蓉蛋都被他骂出霉花来了。

老宁波逞一时之快,大闹华侨总会,后果还是他自己接着。原来红木美人榻,八仙桌的主要买主还是唐人街的同胞们,这下子毒药名声在外,没人上门了,有时二个月都开不了一单张。这些硬木家具不能当饭吃的,任凭侬老宁波牙口再厉害,毕竟还是咬不动的。房租再便宜,做不成生意,还是出不敷入的。


老宁波是不吃后悔药的,‘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寻思起偌大一个美国,还有哪里可以兜售中国五千年文明结晶的?像犹他州,堪萨斯那些中西部的不毛之地,民智未开,这些宝贝送人都不要。看来还得在大城市。老宁波跑了一大圈,实地考察了纽约,芝加哥,和洛杉矶。最后选定在纽约布鲁克林重新开张,布鲁克林是纽约的鱼龙混杂之地,城市破旧不堪,大批的街区空置,房租当然可讲价,居民有波多黎各人,犹太人,海地人,苏俄移民,东南亚难民,当然还有中国人。老宁波签下租约,回到旧金山准备搬场。

此搬场可不比一般的搬场,试想一万多尺店堂,从地面到天花板堆积的货品,件件都是实心硬木,件件都沉甸甸的体现了地心引力原理。老宁波雇了十辆货柜车,十六轮的,还是装不下,只得把小件些的家具拿回家去,从车库塞到睡房,满满当当,人要侧了身子在屋里轧进轧出,老鼠夹子装到屋里来了。

老宁波一走,旧金山地皮都轻了几分,唐人街又活过来了,差三隔五又有联谊会了,老头子老太太们吃十块钱的大餐时不用担心重磅炸弹了。只苦了我这个喜欢看白戏的看客,哪儿再去找这张威力无比的名嘴,哪儿再能听到娴熟自如的骂人大集,最使我惆怅的是;活在海外这潭死水中,人的个性越来越平板,一致,语言乏味兼面目模糊。物以稀为贵,老宁波这种鹤立鸡群的张扬个性,倒显得难能可贵了。

我一直在思忖:在这个网络时代,教会老宁波玩电脑,再把他引入如‘小众菜园’‘伊甸文坛’之类的论坛,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

                                           2007,06,21 于柏克莱

文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