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痞在上海
痞在上海


我手边有本苏珊。桑塔格的‘沉默的美学’,其中一章关于‘CAMP’的札记,口沫横飞地举了五十八条例子,还是没教读者弄明白什么是‘CAMP’。编者和译者也是语焉不详。如果桑塔格女士会说上海话,根本不用糜费这些文字篇章,一个‘痞’字就解决问题。新左派文人喜欢批评资源的浪费,何曾想过不精炼的语言,词不达意的思想更是一种浪费。

上海话像鸟语,宛转鸣啾,叮起人来却像大头蚊子,一针见血。不要小看这个‘痞’字,拆字先生作‘病否’之解,意指此人所作所为已到边缘之极,为人所之不为,能人所之不能,再一步之遥就归入‘有病’之例,如馋唠痞,下作痞,懒料痞,蜡烛痞,促刻痞。林林总总,分门别类,粗粗一看是贬,但仔细咂摸一下,并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

痞意味着‘另类’,痞意味着‘标新立异’,痞意味着‘不为所动’,痞更意味着‘极致’。看看周围,多的是唯唯喏喏,人云我云,有几个人当得起这个‘痞’字?就凭这点,‘痞’作为一个含义丰富,涵盖面广的汉字,应该更多地被研究。你听听那个发音;向上的,简短而又明确的,干脆利落的,一吐为快的。。。。。。


众多痞子要推馋唠痞为首,有其普及性,利口利身,很符合上海人‘吃到肚里最实惠’的基本做人原则,弄得不好还能拣顶‘美食家’的帽子戴戴。不过想做馋唠痞要先天条件良好,最好从小培养,跟国家队挑运动尖子一样,筋骨要好,肠胃要好,牙口要好,一点不合格就剔出去。筋骨要那种吃不胖的,一顿八只鲜肉大包塞下去不动声色的,肠胃要酸辣甜咸都能消化的,螃蟹柿子混吃之后猪油拌饭再能来上三碗的,牙口更是要紧,小核桃,铁沙豆,咔嚓一声就咬碎的,这点硬功夫只能算是刚刚入门。道行高点的,一只大闸蟹,肉剔的干干净净,壳还能原封不动地装拼回去。

这些都只算形而下的外在条件,做个上等级的馋唠痞要有蝗虫般的企图心,无限的想象力,和敢于动手动口的冒险精神。一只普普通通的西瓜,肉吃了不说,那怕瓜子小得像臭虫一样,还是一粒粒洗清爽,晒干,细细的文火炒香,是三姑六婆闲话家常时的好佐料。瓜皮更不能随手一扔,削皮切片,薄盐腌渍,酱油麻油拌上过粥。如果区区一只西瓜能如此物尽其用,才算孺子堪教,可望有朝一日登入馋唠痞的名人堂。

有了机关枪坦克车就难出武林高手,物质太丰富也难出纯粹意义上的馋唠痞。现在的小赤佬啥没吃过?从小被阿娘父母端了饭碗跟了屁股后面跑,哀求苦恼地央求小祖宗吃一口。没有挨过饿哪能成大器?养坏塌哉。食物的滋味不仅在高档食品,贫乏年代的孩子也自有他的口福。想当初上小学时路过烟纸店,脏兮兮的广口瓶里装着陈皮条,盐金枣,桃板,山楂片,五香豆,话梅,加应子,糖东瓜,香瓜子,南瓜子,放屁豆,糖衣花生。一分洋钿起售,可惜小赤佬袋袋里必的生斯,只有啃啃手指头,如果这节手指头是粒五香豆有多好啊。乡下人在路边挑担叫卖削皮甘蔗,莲蓬头,老菱,嫩藕,梨膏糖,烘青豆,珍珠米,甜芦黍,烘山芋,可以从屋里床底下寻出几根牙膏皮,旧报纸换上姆指大的一块过瘾。墨赤乌黑的安徽人背了一只炮仗炉子走街穿巷兜叫爆炒米花,趁家中大人没回来,在米缸里飞快地挖出一碗米,‘砰’的一响之后几只口袋都塞满,还剩一把晚上摸黑躲在被头筒里一粒一粒品味。三年自然灾害之时,白糖糕,条头糕,鸡子饼,桃酥,云片糕全部要糕饼票,有人看没人买,像现在的珠宝首饰般供在橱窗里为人瞻仰,于是有人就会动淘米水的脑筋,一缸混白色的水竟然能沉淀下一碗白色的粉渣,粉渣掺了糖精能蒸出白白胖胖的米糕,小赤佬书读得好奖赏四份之一块,很多小弄堂石库门小户人家子弟考进上海中学,淘米水蒸糕功不可没。中学生下乡劳动苦了农民伯伯,蕃茄不论青红皂白一律照纳不误,黄瓜只有手指头长的寿命,地里的蚕豆荚还吊在枝头上,荚里的豆早已不翼而飞,三块砖头可搭出一个简易炉灶,新鲜蚕豆或烘或烤都是美味。地里如果有山芋的话,不得了,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惹得农民伯伯火冒三丈,抡圆了一根锄头冲将过来。

上山下乡是出馋唠痞人材的黄金时代,刚去的时候学生仔怕狗,一年半载过后,狗怕学生仔了。看到戴眼镜的尾巴就夹紧,那几个脸色发青的是什么凶猛动物?一个弄得不好,活蹦乱跳的狗儿就吊上树丫挣命了,再过两个时辰就变成一锅香肉了,再过一歇,就变成干干净净的骨头埋在床底下了,半夜里睏醒过来,牙缝里剔出一根狗肉丝还是香的。如此手段,教狗儿们如何不怕?学生仔一来,不但是猫啊狗啊遭了厄运,所有的天上地下的畜牲都难逃馋唠痞的毒手,小到只有几钱肉的麻雀,手指般长的鱼,蝌蚪刚孵化成的青蛙,大到队里的牛羊,猪猡,没有下不了手的,也没有下不了口的。地里的蛇虫八脚全部捉来研究一番,有几分几钱肉可以香香嘴巴?据说油炸蜈蚣就是那时发掘出来的名菜。

正因了孟子的名言;饿其筋骨,累其心思,强其食志。毛主席送你们去农村锻炼,结果锻炼出来一张无物不吃的嘴巴,一副无所不容的胃口,一根碌碌饥肠,一腔饕餮的心思,一个初级馋唠痞的名声。也好,人生在世一张嘴,无日不吃,无时不嚼,吃了上顿想下顿,夜里困在床上挖空心思想明天吃什么?牙床骨运动是做人最高的境界,能够打一个饱呃是最动听的音乐。既然造物主把人放在食物链的顶端,只好努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老天爷还是辜负不得的。


回上海是馋唠痞们的天堂之旅,小菜场,熟食店,自由市场是上海的精粹所在,需要天天报到的,鸡鸭鱼肉虽然还不丰富,但和乡下头比起来简直是天上人间。知识青年三根筋挑着一个头,人人好似饿死鬼投胎,早上起来大饼油条可以吃上三副,再来四两生煎,两碗油豆腐线粉,吃完还没有过瘾,阳春面再来一碗点点饥。本领大一点的,粢饭糕,羌饼各来半斤,一顿扫光。这算小意思,肚皮里刚刚填了一只角。

中饭是阿娘烧的咸肉猪油菜饭,红是红,绿是绿,鼻头抽,口水流,闷了头狠吃三碗,锅巴都刮下来,嚼在嘴里吧哧吧哧地香啊脆啊。下午睡一觉出去散步,转角上有卖锅贴油墩子的,香气飘满整条街。鞋底好像粘在路上了,一步也挪不得,世界上还有比此物更诱人的吗?绝对没有,能够站在上海灰尘飞扬的马路上,吃上四两刚出锅焦黄香脆的锅贴,油墩子一咬满口流油,人生的极乐也就在此一抹嘴,心满意足地轻叹一声,依依不舍地从油迹斑斑的桌边站起身来的那一瞬间。
身为插兄回到上海来,鼻头变得比狗还灵,到处嗅来嗅去哪块可以混一顿?插兄中馋唠痞不少,道行高的号称只要给他一只煤油炉,就可弄出一桌满汉全席来。那个时代谁都没见过满汉全席,牛皮只得随他去吹,实惠是吃到嘴巴里的。虽然这实惠只是一盘薄盐猪头肉,但这只猪头两天被足足侍候了两天,先是把槽头肉割下来熬油,花椒混合粗盐炒过,再用粗盐细细地整只猪头擦遍。吊在窗口吹干,大火滚汤煮过,再捞出文火蒸透,凉后切片装盘。颜色洁白粉红透明,香气扑鼻,引人馋涎。再有是小菜场里无人问津的橡皮鱼,一角二分一斤,插兄们买来剥皮漂净,放点酒糟清蒸,也算一道海鲜。安徽带来的花生米,油里汆一下,撒点细盐,配上猪油渣下酒。小菜场里茭白二分钱三斤,一大碗油焖茭白。桌上一只脏兮兮的瓶子里,是街角酱油店打来的散装白酒,五十八度。于是,在六个平方米的三层阁里,在一点五支光的日光灯下,山芋干酿的酒精滑过喉头,猪油渣舌间留香,茭白糯嫩爽口,猪头肉三不精,猪耳朵刮拉松脆,那条现在做猫食也不配的橡皮鱼味道也不错。。。。。。

桌上盘空碗空,馋唠痞们的话题离不了吃过的好东西,肚子刚填满没用的,心里的那股饥饿之火永远暗燃着。以前人过日子真是奢侈,小菜场里黄鱼带鱼随便买,平常人家饭桌上的雪菜黄鱼算是普通的菜肴,带鱼小的都有三四指宽,清蒸红烧香煎爆盐味道都好得来。河鲜就更不用谈了,鲤鱼鲫鱼草鱼鲢鱼刀鱼鲥鱼,青鱼是做熏鱼的,胖头鱼最好炖粉皮。还有活的河虾,买回来还在碗里‘哔剥’跳,多少年没看见过了?老人讲过去有像手掌那么大的对虾,听说都出口换了外汇。螃蟹并不是个稀罕物件,上市之时清蒸白煮酱烧面拖皆可,蟹肉蟹黄还可拆出来包馄饨。蛤蛎可以拿来炖蛋,小的螃蜞浸在烧酒里,三天之后取出来下粥。蝽子清炒鲜的你眉毛都掉下来,夏天时穷人家的饭桌上也有毛蚶血蚶,开水一烫蘸了姜醋下酒,田螺用酒糟大料煮,半夜三更在街头叫卖。

讲来讲去就不入调了,竟然把上海的饭店都带进来了,饭店是你们插兄可以涉足的吗?讲讲而已,过干瘾是不花钱的。广东新亚饭店是开在南京路上的,中百一店斜对面,名菜是清炒虾仁,蚝油牛肉和咕唠肉,在座的大都只是听过没吃过。往西三个街口是绿杨邨,吃潍扬菜,蜜方火腿,崤肉,煮干丝最有名了,鲜是鲜的,油水不够。要油水足点的去梅陇镇,本帮菜,红烧狮子头走油蹄膀粉蒸肉。静安寺庙里做水陆道场可以吃素斋,鸡啊肉啊鱼啊全部用面筋做出来的,可见和尚也知道鱼肉是好吃的,只是神佛管着罢了,一疏神说不定也要偷吃的。红房子是开在陕西南路的,吃西菜的,西菜侬懂吗?外国人吃的物事。罗宋汤洋葱猪排葡国鸡小羊肉红焖牛尾奶油比目鱼。潍海中路襄阳路口的天鹅阁是吃法国大菜的,外滩的德大西菜馆是吃德国菜的,还有凯司令的奶油蛋糕水果派,潍海西路牛奶棚的惯奶油。吃过吗?这个侬就不要问了,至少在门口菜单看过不下十几次,背都背得下来了。只是听说外国赤佬吃饭规矩麻烦无比;人要坐得直,像块碰门板,屁股搭牢椅子边一点点,腰要挺,头颈里挂块围兜兜,右手拿刀左手执叉不能出错,咀嚼不能出声吞咽不能出声盘碗不能碰响刀叉不能叮铛,还不能讲话。这叫吃饭吗?一顿饭吃下来人要抽筋了,叫作孽还差不多。不过,看看菜单还是没关系的。。。。。。

越讲心火越旺,几片猪头肉早就消化到爪洼国去了,桌子上的花生屑都用手指头掂起送进嘴里,舌尖上闪过一丝似有似无的焦香,啥叫饮鸠止渴?啥叫画饼充饥?这就是了。对一个饥饿者描绘精美的食物有一种残忍的美学意义,一种精神磨砺,还是对成就一个胸怀大志的馋唠痞的必不可少的前景描绘,使伊晓得这个世界有多美好,那么多好吃得东西等着伊去享用,生命的意义在一道道五彩缤纷的菜肴中变得具体起来。。。。。。

所有的崇高境界都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浮现出来,可惜同时也是馋唠虫爬出来之际,否则的话我们这个世界要多出不少思想家,艺术家和能工巧匠,都是不争气的舌头和胃坏了事情。说到底,人在胃酸分泌过多时,所有的理想,境界,抱负,崇高的情操都一块被腐蚀掉了,眼前要对付的就是一张不断分泌啐液的嘴和一个蠕动不已的胃。人的精神境界还是架构在蛋白质,脂肪,和维生素之上的,可悲又可喜,悲的是人是这么身不由己的一种可怜生物,任何伟大的精神只是在吞吃,消化,排泄过程中所产生的衍生物。喜的是苦海有涯,造物主不算太苛,每隔几个小时安排一个岛屿让潜渡者歇息,岛屿的名字就叫做早餐,中餐和晚餐。可惜现在是深夜,离下一个岛屿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跑题了,刚刚讲过思想只是我们肉身的一张花花绿绿的包装纸,所以还是回到正题上来;七十年代上海的饭店一律在八点钟关门,不晓得市面的家伙只能在家挖点剩饭,在煤油炉上热一下,就着酱瓜乳腐就算是宵夜了。而懂经点的老上海,晓得在曹家渡的万航渡路口,有家营业到深夜一点钟的点心店,汽灯高挑,门前一口漆黑的扁平大锅端坐在柏油桶改装的炉子上,锅盖一掀,生煎馒头白白胖胖,葱花碧绿,香气袭人。旁边是口铝制深锅,热腾腾地煮着鸡鸭血汤。如果你口袋里有三角五分洋钿,二两粮票。可以上天堂走一趟,叫上一大碗滚烫的鸡鸭血汤,撒上很多的胡椒,舀出一碟鲜红的辣火酱,然后,筷子对准那只最大的生煎馒头,举轻若重地掂起来。。。。。。

写到此地,我看到你们鼻子皱了起来,一脸不屑的表情;什么东西,也值得拿来大做文章?啥个年代了?真的,跟你们讲是白费啐唾水,属于吃饱了寻事体的阿莫林。你们这些食不厌精,烩不厌细被宠坏的家伙们是否能理解造就馋唠痞的艰苦过程?我怀疑。天天吃馆子的人舌头早被味精作料腐蚀掉了,哪能分辨出食物原本的风味?更不能理解在匮乏饥馑年代食物对生命的意义。食物和人的关系本是自自然然的,猪头肉和鲍鱼同样是蛋白质,橡皮鱼和鱼翅的分子基因排列基本一致,厚此薄彼不但对造物不尊重,而且对今后人类的生存造成隐患,你以为饥馑的年代不会再来了?看一看历史,每隔若干年,老天爷就在人间作出一次调整。也许,饥荒就在下一个拐角口叉了手,挂着冷笑等着我们。

苏珊。桑塔格的‘Camp’是关于精神层面的,中国人拿来胡乱运用,她解释不清的地方放到中国人的碗筷之间就一目了然了,真是乱拳打死老师傅。美国人有美国人喜欢钻的牛角尖,中国人有中国人留恋忘返的盘丝洞,途殊同归,都是人类的偏差,正如苏珊大娘说的,人类既迷恋偏差,又被偏差所伤害。所以西方人伤在思想混乱上,中国人伤在口腹之欲上。说死症不是死症,要复原也不是那么容易。

又,写到后来我也糊涂了,开篇写来和结篇读来感觉不同,读一遍和读多遍感觉又不同。‘Camp’本就是个缥缈不定,捉摸不清的词,刚抓在手里,被它一扭身又溜走了,又在字行中冒出头来对我做鬼脸,弄得我七上八下,好像电脑中了病毒一样。这样好了,看官,你先去吃个宵夜,我呢,试着再用‘下作痞’来论证一下‘Camp’的确切意义,也许你一次曹家渡跑回来,‘下作痞’那篇文章就热腾腾地在电脑屏幕上等你。怎么样?

                                      2006-12-6   于柏克莱

10 评论

文取心调侃的本事堪称一绝。等你的“下作痞”

金凤